2.露天休息区(2 / 2)
寂静的房间中荡漾起温柔的旋律。
她的手指抚过键盘,奏出绚丽多彩的音符。
弹得真好,我心里忍不住赞叹。感觉真是奇妙,冬月弹的曲子,使我联想到大海。
我仿佛置身于青空之下,双脚浸没在海水中,感受潮起潮落。远方的海面波光粼粼,海鸟振翅高飞。我心神游离,凝望着无垠的大海,忽然间白浪奔涌,脚下的浪花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耀眼夺目。
冬月用她悠扬的演奏绘出那片美景。
“请问,怎么样呢?”
一曲终了,她询问我的感想。
怎么样……这该如何回答。
“嗯,还得是巴赫啊。”
我随口说出一个名字,冬月忍不住大笑。
“不对哦,不是巴赫。”
“那……莫扎特?”
“可惜……回答错误。”
“那就肖邦!”
“啊哈哈……”她笑个不停。
“空野同学真有趣,这是三善晃的《海浪阿拉伯风》。”(译注:《海浪阿拉伯风》为日本作曲家三善晃的《海的日记本》第28首)
“我还真不知道。”
对于未曾学过古典音乐的人来说,差不多也就只知道贝多芬、巴赫、莫扎特、肖邦这些在学校学过的,音乐教室里挂的画像上的音乐家。
“这首曲子经常被选做钢琴比赛的曲目,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也弹过,从那时起就很喜欢这首曲子,所以经常弹,我喜欢用比乐谱更慢的节奏来弹。”
“说实话,你刚刚弹得真的很好听。”
听到这首曲子是小学生弹的,我心里惊讶的同时也不忘为她送上赞美,冬月心满意足,笑着向我道谢,然后高兴地说:“请让我再弹一会儿。”
我回答:“请吧。”那之后冬月弹了三十分钟。
“这架钢琴感觉需要调一下音,但误差还是在允许范围内的。”
冬月尽兴弹过之后,走到我旁边兴奋地说道。
“你经常弹钢琴吗?”
“现在弹的是电子钢琴,经常在家弹。”
眼下留给我睡觉的时间是一点儿不剩,我打算去食堂吃饭,于是决定和冬月一起回学校。我们离开住宿区,站在学校后门的人行横道这边等绿灯。
“谢谢你。”
“这没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弹钢琴,还有刚才下课盲杖被碰倒的时候,我心想还是绑个铃铛比较方便,正要去捡,总觉得空野同学这次也会来帮我的。最后你果然来了!我很高兴。”
她这番话语真是始料未及,我一时间慌了心神。
“帮你的人……也不一定会是我。”
“但最后帮我的人确实是你啊。”
冬月嫣然一笑。
“上课的时候听到空野同学被点到名字,才知道原来你在,想着能不能再和你一起去露天休息区喝茶,可又不好意思在教室里叫你。不过,现在又能和你说上话了,真好。”
她忽然满脸笑容地说很高兴能和我说上话,我有些不好意思,说了些客套话出来。
“我们已经在LINE上互加好友了,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在教室里叫我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冬月惊讶地说:“唉,可以吗?”
“……又没什么。”
“我明白了。”不知为何她笑得很开心,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绿灯亮起,信号机里传来了鸟鸣声。
听到声音的冬月对我说:“我们走吧。”
总感觉她的声音就仿佛信号机里发出的鸟鸣声般欢欣雀跃。
*
时间来到了五月末,自和冬月相识以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现在上完课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和冬月一起去露天休息区坐坐,这已经成了习惯。
自从那天告诉她可以发LINE,冬月会特意在前一天给我发消息【方便的话要不要去露天休息区喝茶?】我也就不好意思推却了。
那一天我照旧和冬月在露天休息区打发时间。
我在这里吃着从食堂买来的拉面,她还是喝多糖的奶茶。
我从未见过她吃午饭。
说是母亲做的早饭吃得太多了。
听她讲她和母亲两个人一起住在那栋公寓,因为眼睛的问题需要经常去医院,所以就在医院附近买了第二套房子。当她轻描淡写地说出“第二套房子”这个词的时候,我当即惊愕地说:“有钱人就在我眼前。”冬月假装生气地鼓起脸。
吃完拉面,我晒着太阳静静地发呆。
初夏的清风迎面吹来,今天也是个爽朗的晴天。
“驱?”
“嗯?”
“我还以为你去了别的地方。”
“因为我刚刚隐藏了气息。”
“你可真坏。”
冬月说每当我稍微安静下来屏住气息,她就真觉得我消失了,似乎我隐藏气息的本事要比别人强上不少。
我很喜欢这段由她叫我的名字开始的对话。
忘了是哪一天,冬月忽然说:“我们要不要以名字相互称呼?”
我最多只能做到不加敬称,自然是拒绝了,所以只有她开始称呼我为“驱”。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能和冬月发展到相互开玩笑的关系。
但也不知是我们比较合得来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感觉和她相处起来很舒心。
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和女生谈话很开心。
“对了,你经常读的那本书是什么书?”
“是这本吗?”冬月从包里取出一本书。
“对,就是那本。”
“书名就在这里写着呢。”
“我看不懂盲文。”
“叫《安妮日记》。”
“啊——,是《安妮日记》啊。”
“嗯?你读过吗?”
“不,没读过。”
“啊?那你怎么那个反应!”
她笑起来,我问道:“那本书好看吗?”
“看到作者坚韧不屈,努力生活的样子,我仿佛也受到了鼓舞。而且,有一段话我很喜欢,经常反复去读。”
我没有读过那本书,自然是感受不到什么。但看到她抚摸那本书时脸上怜爱的表情,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她话语中的含义。
这一定是烙印在她心中的,重要的书。
我细细端详那本白色的书。
“盲文读起来难吗?”
“想要习惯确实要花不少时间,最近有声书也多了,我经常会听。不过,自己抚摸纸的感觉也别有一番风趣。”
“哦——”
“驱要不要试一试盲文?”
她将那本白色的书递给我,我接过后摸了摸。
“哦——”
“不要总说‘哦——’嘛。”
“那我考虑一下。”
“啊,是不想试吧。”
看穿一切的冬月又哈哈哈地笑。
“对了,这是什么?”
我拿起了夹在书中的黄色书签,是那天见过的书签。
“什么?”
冬月伸出手,我给她摸了摸那枚书签。
“啊啊,这是我做的书签。”
书签上写的是盲文。
“这上面写的什么?”
“我希望驱能读一读。”
“等有机会我解读试试。”
“啊,看来是不会试了。”
冬月喃喃地说“驱真有趣”,稍作停顿便又问:
“驱,你喜欢烟花吗?”
“怎么问起这个?”
“我很喜欢烟花。”
“这话之前你也说过。”
“我说过吗?”
我和冬月相遇的那一晚,她说如果有机会,想和朋友一起去放烟花。
眼睛看不见也想放烟花?这个想法再次闪过,我没说出来。
“我的老家在下关,不过我搬家了很多次,说是老家,也只是我最后住的地方。”
下关关门海峡那汹涌的激流在脑海中浮现。
“关门烟花大会就在那里举行,每当那时,在海峡两岸——下关和福冈的门司港,烟花嘭嘭放个不停。”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烟花大会的场景。
我道出当时心中所想。
“那时候人是真的多。”
这就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冬月听到后笑得直敲桌子。
“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好话,等了半天就这感想。”
“哎呀,人真的多,那可是日本第二人多的烟花大会。”
“不愧是你~”冬月笑个不停。
“我很想去看看,一定很美,海峡两岸烟花一簇又一簇地升起。”
“但是,人很多的。”
她的下一句话出乎我的意料。
“看烟花的人多,这不好吗?”
“怎么讲?”
我忍不住反问。
冬月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天空。
“烟花升起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抬头仰望夜空,兴奋地欢笑,周围有很多那样的人。这么一想,烟花是不是很了不起?”
呃……我哑口无言。
我从未以那种方式去欣赏烟花,一时竟不知所措。
冬月她,真的好了不起。
她所看到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双目失明的她所看到的世界,一定与我眼中的不同吧。
我不禁自惭形秽,忍不住低下了头。
即使我低头冬月她也看不见,某种意义上我再怎么失落都无所谓。但我要是忽然不说话了她可能会担心,还是算了。
“这个,是怎么做的?”
视线落在书签上,我伸手抚摸了一下。
“其实很简单,用一种特殊的打印机就能做。”
我自然是看不懂,手指去摸也不懂什么意思,甚至只靠指腹都摸不出哪里凹哪里凸。真亏她能读这个。亲手摸到盲文,我才再次想起冬月的眼睛看不见,体会到我们所处的世界并不相同。
“你还会做这种盲文书签啊,我都不知道。”
“这是我上大学后做的,你没做过吗?死前想做的事清单。”
我想想,死前想要做的事……抽奖时希望抽中,一直待在家里读读书什么的,也就这些而已。与其说是死前想要做的事,倒不如说只是欲望罢了。
“人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的。”
冬月面露微笑。
“啊?”我愣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她此时笑容的含义,这黑色笑话真有些过了。
似是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冬月连忙更正:“对不起,开玩笑,玩笑!”
“别吓人啊。”
我想擦擦手汗,将书签放在书上,就在那时。
周遭猛地吹起一阵混着湿气的夏风。
休息区里有几把椅子被吹倒了。
放在桌子上的书被吹得哗啦哗啦地翻页,书签……瞬间被吹起。
我伸出手,书签却从我的掌心溜走。
“啊,唉!”
书签摇曳着飞上天空。
我急忙跑过去也没能抓住,那枚书签从休息区往生协会馆的屋顶上飘去,最后没了踪影。
“这……”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冬月听出我的声音不太对,也跟着紧张起来。
之后我向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抱歉,那书签很重要吗?”
抱歉,抱歉,我不断道歉。
“……这样啊。”
冬月安静下来,看得出她很失落。
“不要紧,写在书签上的内容我也记得。”
见她这样故作坚强,我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或许正是因为这愧疚。
“你知道吗……”
我才没能拒绝她之后发出的邀请。
*
“大学里还有烟花研究会呢。”
或许是因为学校设有培养海员的课程,校内设有一个名为“鹏德”的港口,实际上也有小型船舶停靠在这里。
据冬月所说,港口前的第一船库旁边,有间贴着烟花宣传单的预制房,那里似乎就是烟花研究会的活动室,这些都是她从早濑那里听来的。
“如果方便的话能带我去那里吗?一直麻烦优子我有些过意不去。”
“早濑是不是今天上午打工啊。”
“对,她现在好像是在咖啡店打工。”
“打工啊~”
我琢磨着要不自己也打打工?
现在我住着宿舍,租金便宜得不行,靠奖学金也足够支撑。但有钱自然不嫌多,只是完全提不起工作的兴致。
“优子她现在身上散发着咖啡的香气,真的越来越完美了。”
“确实有些让人向往。”
“我也想去打工。”
这句话委实让我吃惊不小,大概她说的并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真的想去尝试。这乐观的心态很令我钦佩。
我们从露天休息区走向大海,很快走到了鹏德。虽然门口上贴着 “禁止钓鱼”的警示,但已经有两三个人在这竖起鱼竿垂钓。海面上波光粼粼,白云慢悠悠地飘荡在天空。
“就是这儿吧。”
“什么样子的?”
冬月看不见,只能由我来向她说明这预制房的模样。
“该怎么说呢,厉害呀。”
“完全没说明白哦。”
她笑着吐槽。
眼前这间房子,与其说是预制房,倒不如说是间无人理睬的库房。
绿色的爬山虎爬满了整个屋子,虽说有一扇大窗户,但被窗帘遮挡看不到里面。门上用油漆写着 “烟花研究会”,字迹十分潦草。上面贴的隅田川烟花大会海报早已褪色,房子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铁质炮筒,长度在二十厘米到膝下不等。
我向冬月说明了眼前的情况后,她的第一句话是: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开玩笑,就是这样。看上去就是个魔窟,怎么着?要不要敲门?”
“麻烦你了。”
我咽了口唾沫,叩响了魔窟的门。
没人回答,我又敲了一次。
“看来没人呢。”
“好吧。”
我们转身准备往回走,就在这时。
“有什么事吗?”
一个胡子拉碴的瘦男人扛着钓鱼竿,站在我们面前。
“哇。”
我吓了一跳。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冬月的袖子,冬月也抓住我的袖子,抿着嘴吓得浑身僵硬。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男人皱了皱眉毛,低声说道。
冬月仍旧攥着我的袖子一句话也不说,完了,这人宕机了。
“请问,您是烟花研究会的人吗?”
“我是代表琴麦雄一……说是代表,烟花研究会也就只有我一个人。”
他慢吞吞地将房门打开,将钓鱼竿扔了进去。
“你们今天来这儿有什么事?”
“只是来参观学习的。”
“这个女生是谁?眼睛看不见?”
他看到了冬月的盲杖,粗鲁地问道。
“啊,是的”,冬月终于说了话。
“眼睛看不见也对烟花有兴趣呀。嗯,看不见也无所谓,烟花也可以通过声音来享受。”
学长闭上双眼,似是陷入了想象,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地哼。
紧接着,不知冬月在想些什么,忽然说出了奇怪的话:
“这里可以放烟花吗?”
学长一副迷惑的神情。
“问这干什么?”
“之前好像有人在大学里放烟花,想确认一下。”
我想起欢迎会上和冬月相遇的那天,那天看到的烟花好像确实是从鹏德这边升起的。
“我也想放烟花。”
“在远处和别人一起看不行吗?”
“可以的话,想在近处放。”
“不好办呀~,烟花很危险的,更别说你眼睛还不好。”
说着,他便卷起了自己的袖子,胳膊上是一块儿又一块儿的烧伤,他想告诉我们这真的很危险,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
但冬月却只能愣在一边。
“啊啊。”学长见冬月这个反应,盖住了胳膊。
冬月问:“怎么了吗?”学长冷淡地回答:“没什么。”
“请告诉我。”
冬月继续追问,琴麦学长转过身去不再理睬。
冬月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只说了句:“走吧。”于是我们决定先回休息区。
“刚刚发生什么了?”
“你指什么?”
“刚才你们都不说话了,是学长做了什么吗?”
我向她描述了一下刚刚在学长身上看到的烧伤,听完她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
“想到对方放弃向我解释,真的很难过。”
听她的口气,似乎已经历过不少次类似的事了。
双目失明——据说人所获得的信息有七成是靠眼睛得到的。在一些情况下,人只要通过看到的信息就可以完成交流。比如眼神交流,肢体动作。无法通过这种方式完成交流,对方可能觉得再怎么做都是徒劳,于是就此放弃。这确实,让人觉得不太好受。
“不想放弃啊。”
冬月喃喃自语。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大声地说:
“对了!”
行走在绿荫小路上,冬月回首转身,脸上是盈盈的笑容。刚刚的忧愁忽然全都化作笑容,我忍不住惊讶。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将她美好的容颜照亮。我不觉深陷在那迷人的笑容中。
但她的下一句话让我恢复了理智。
“我们一起来放烟花好不好!”
“我拒绝!”
听着都觉得麻烦。
呃……冬月忽然愣住了。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我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啥不甘心的,可她却依旧不死心。
“对了!浅草桥那边好像有烟花专卖店。”
“打死我也不去。”
“再听我说一句!”
“说啥?”
“驱你真好。”
“啊?我被决定同行了?”
她噗的一声笑出来。
等笑得差不多,又故意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
“你把我的书签弄丢了呢。”
呃……这次换我哑口无言。难道说,由不得我不去?
“拜托啦。”
又是一个甜美的笑容。
最后,我败下阵来,恭敬地说:“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