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烟花绘图(2 / 2)
她的左手扎着输液管,透明的输液袋挂在输液架上,袋上印着葡萄糖电解质的字样。
“你没事吧?”
“稍微,等一下。”
哈,哈,哈,她不断调整着呼吸,脸上一片青白,渗出一层汗水,我这才发现她瘦了很多。
“抱歉。”
我不明不白地道歉。
“空野先生真的很烦人,要怎样你才能忘了我。”
“抱歉。”
我再次道歉,还是不明不白。
“请不要道歉。”
“你身体还好么?”
“不太理想。”
冬月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向我,露出一个笑容。
那不是从前她发自内心的欢笑,潜藏在那笑容中的是一种类似于忧郁的情感。
“最近连喝水都会吐,所以才给我输液。”
“是副作用吗?药性很烈?”
“是的,白细胞数量减少,嘴里面都是溃疡。”
眼前这个女孩脸上泛着冷汗,一边说话一边喘息。
“怕了吧?”
——忘了我吧,都这个样子了。
“一点儿都不怕。”
“……可真是缠人。”
多月别过头,继续小声地说:
“医生说,差不多到下周,可能就开始掉头发了。”
“这样……”
“我最讨厌这个。”
今天的冬月说了很多的话。
似乎她如果再不把心中那些不安说出来,就要撑不住了。
还是说,这只是她的自暴自弃。
“我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冬月的声音渐渐有了哭腔,连我都听得仿佛肝肠寸断。
“我只能靠手去摸来想象自己的样子,很不好受……唔。”
她终于是忍耐不住,开始哭泣。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泣时的样子。
心中的怜爱被痛苦洗去,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最终,她轻轻说出了那三个字:“好想死”。
这竟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个笑容常伴的冬月说出来的。
可是,那又是哪个冬月呢?
那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冬月啊。
现在我眼前哭泣的这个人,就不是冬月了么?
我能做什么,我究竟能做什么。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抚摸她的后背?
要不要碰她?我一瞬间陷入踌躇。
但我心中重要的人在哭,我不想什么都不做。
手碰到她的后背,她的身体颤抖一下,我担心她会不会不情愿,但意外的,她并没有说什么。我集中精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
“大学要举办一项活动,叫‘孩子们的烟花’。”
“孩子们的烟花?”
“这算是医院志愿者活动的一个项目,计划把孩子们画的画做成烟花。大学里正在做准备。”
我放慢语调,以便她能理解。
“我想和你商量,你也来画一幅画好么?”
“我吗?”
“对,今天要把收集到的画寄到烟花公司去,由于制作和准备都需要时间,放烟花的时间预计要到九月。所以……”
我继续说:
“所以,坚持下去。还有三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先定下一个目标,到那时身体恢复得好一些。”
为什么!冬月提高了声音:
“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大声地呼喊。
“我都说了好痛苦!为什么还要让我坚持……为什么说这么残酷的话啊。”
她双手捂住脸开始哭。
啪嗒,啪嗒,眼泪滴在雪白的床单上。
“这个,你摸一摸。”
她眼睛看不见,我握着她的手腕,让她摸了摸某个东西。
是那个失而复得的黄色书签。
冬月摸到书签的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个,是我的那个……?”
“抱歉,我读过了。”
“……狡猾……太狡猾了”
冬月呜呜地哭,眼泪打湿了她的脸。
我抓住她的肩膀,将我所拥有的全部正能量化作一句话:
“还是有一个目标的好!”
我想为自己的意中人——她即使自己伤痕累累,也要将头发寄给别人,那个我心爱的人,加油打气。
“比起哭泣,还是有个目标的好。坚持下来,虽然我无法缓解你和疾病斗争的痛苦,但我会来看你,当你的听众,给你加油鼓劲,所以……”
——加油。
我向她露出笑容,即使她看不见。
这笑容,也许能通过声音传达,也许能通过气氛传达,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百分之一就足够了,我强颜欢笑,为冬月送去鼓励。
“我能做到吗?”
“可以的。”
“我,能坚持得住吗?”
冬月哭得梨花带雨,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没问题,一定可以。”
“我也……”
冬月声音嘶哑地说:
“我也可以,画烟花吗?”
“当然。”
“那,我把画好的画折好,你答应我你不能看里面。”
“好的。”
“转到后面去。”
“明白。”
“你转过去了吗?”
“转过去了。”
我将冬月要的彩色铅笔给她,她马上开始画了。
“需要我帮忙吗?”
“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画好之后她将纸仔仔细细地对折三次,还嘱咐我决不能看。
*
海之日到来,今天开始便进入暑假。(译注:“海之日”为日本法定节假日之一。)
似乎大多数大学的暑假都是八月到九月份。
而我所上的这所大学,暑假放假时间和小学,初高中的时候一样。这么安排似乎是因为鸣海他们专业在七月末到八月末,有为期一个月的航海实习。还有假期结束后,从九月开始会有摸底考试,这和其他大学比起来也算是稀奇。
不愧是海之日,那一天也是烈日炎炎。
参加志愿者活动时,难得我们三个都在,和孩子们玩儿了起来。在孩子们之中数鸣海人气最高,他一来孩子们就喊着“哥哥!”跑到他身边,顺带一提他们都叫我“哥”。
游戏时间结束之后,我们三个一起去了冬月的病房。
随着一次次的探望,明显看出她的身体日渐消瘦。
“身体如何?”
“有些……”
不知道是有些好转,还是有些难受,她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冬月也不像之前说那么带刺的话了,语气柔和了许多。
但她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鸣海满嘴的关西口音把他打工的英雄事迹说得神采奕奕,早濑爱搭不理。冬月只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回去的路上,只是走走就已汗流浃背。
路上我们在便利店买了冰棍,鸣海选的是汽水味的,我们也就跟着买了一样的味道。三个人并排走在路上,吃着手里的冰棍。
我咯嘣咯嘣地将嘴里的蓝色冰棍咬碎,碳酸味伴着凉爽感在嘴中散开。
“哎呦。”
鸣海的冰棍下边快化了,他赶忙咬上一口。
此时已是傍晚,但太阳依旧高挂空中,在阳光的炙烤下,为了不让冰棍化掉我们都狼吞虎咽。像早濑那小口小口地吃是完全来不及。
“喂喂,早濑,你别甩。”
我提醒她,“可它滴个不停啊。”说着她转身往鸣海那边靠。
“哇,你别朝俺这边啊。”
早濑又转向我。
“哎呀哎呀”,“别别别”,我和鸣海你一句我一句,早濑被夹在中间,这情形让我们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们别笑啊。”
早濑气愤愤地喊道,这时剩下的冰棍忽然落在了柏油马路上。
我们面面相聚,连声呼喊可惜。
然后不知为何,三人又一起放声大笑。大概是因为去探望冬月的时候,一个个都绷着个脸憋坏了,现在就像是拔开了栓子大笑。早濑说:“笑得我肚子疼。”鸣海又说:“为啥都买了一个味儿的冰棍儿啊。”
“虽然现在时候儿还早,咱晚饭去吃汉堡肉咋样?月岛那边儿有店。”
我表示同意,但早濑“唉——”的一声,似乎并不情愿。
“早濑想吃啥?”鸣海问她。
“有家拉面店我一直想去来着。”
一听才知道,要去她说的那家店要过门前仲街车站,到首都高速路的高架路下找。她是听学长们说那家店不错,就一直想去。但没有勇气就自己一个女生去拉面店,也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和学长一起去。
“和我们就能去了啊。”
我冷冰冰地看她,早濑嬉笑着说:“那当然。”
鸣海双手交叉托着后脑勺,“那咱从月岛坐电车过去吧”,然后他又用格外冷静的语气继续说:
“别再这么多人一起去看冬月了。”
“是啊”早濑也认真地表示赞成。
冬月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在她的病房里待了连十五分钟都不到。
她身体不好确实不能久坐,但今天单纯是我们待不下去了。
我们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这给心中留下了阴影。
“俺放暑假之后有航海实习,一直到八月结束都回不了宿舍。”
早濑问:“是吗?”
“你不知道?俺们专业就是这样儿的,要乘练习船绕日本一周。”
“特产我要烤羊肉软糖。”
“又不是去玩儿哩。”
虽然鸣海笑得很勉强,但感觉他肯定会买。
“那,就我们两个轮流去看小春?”
我不加思索地说:
“我去就好。”
“你自己去?”
“嗯。”
“不用我陪着?”
“嗯,倒不如说,我想一个人去。”
“我知道了。”早濑点点头。
“作为条件,你可做好放烟花的准备,也不知道能不能靠烟花唤醒小春的记忆。”
“这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说的是啊。”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这本来赌的就是一线希望,只要能给冬月和孩子们看烟花就好。”
早濑和鸣海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对了,放暑假你不回老家吗?”鸣海问。
“我倒是不打算回去,早濑呢,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我就是本地人啊。”
“啊?清澄白河就是你老家?住二十三区内,有钱人啊……”
接着鸣海笑道:“今儿这顿拉面就让富婆请吧。”
“不要!我家爸妈也只是普通上班族!”不知为何她说“上班族”三个字的时候特意说得很有节奏感,我们两个大笑起来,早濑不高兴地鼓起脸。就这样我们三个一起坐地铁去吃了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