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对……」
华仙姑处女是轰动社会的女占卜师。
据说她的占卜从未失准,不仅如此,她还能除去她所看透的未来灾祸,甚至拥有自由改变未来的神通力。
听说没有人知道她的长相、年龄、来历、住址,甚至联络方法。可疑的风闻煞有介事地流传着,像是华仙姑虽然绝对不现身人前,因此没有在社会上公开活动,但是她对各界的影响力极大,连政治、经济界的大人物都会前去请教她的神谕。修太郎所说的昭和的妲己这个别名,也是由来于此。华仙姑就是以美色掌控国家的妲己再世。
但是,这些终究也不过是传闻罢了。可说是一种都市传说,甚至有人说根本没有那种人存在。华仙姑处女是个连存在都相当受到争议的梦幻占卜师。
「没人知道华仙姑在哪里吧?」修太郎说。「听说就算拚了命找,也完全不晓得她住哪儿不是吗?我是不晓得怎样啦,可是把人家贬得那么难听,结果还不是有一堆人想找她看相。这是什么社会嘛。而且……就算找到了,她有可能理会这种穷光蛋的石材行老太婆吗?连理都不会理吧?华仙姑这个诈欺师应该比那个什么风水的还要高汲,只接见大人物吧?」
诈欺师——修太郎似乎这么认定。保田也觉得如此。保田对占卜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不明白大舅子的发言是出于刑警的职业,还是修太郎原本就是这种个性,总之大舅子的见解似乎与保田相同。
「那果然是诈欺师吧。」保田问道。
修太郎一面把玩着香烟盒,一边问道:
「怎么?一副上了钩的口气。」
「是……上钩了吧。如果真是诈欺的话。」
「啥?听你的口气,真找到人了?」修太郎说。接着他睁大了小小的眼睛说:「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
岳母使尽各种手段寻找,仍然没有半点线索,即使如此,岳母依然不肯放弃。岳父病倒约两个月半后——也就是半个月前,岳母找到一名男子,自称认识据说认识华仙姑的人。
「认识的认识?好可疑哪。」
「是……啊。那个人说,只要付他一百万,就愿意引介。」
「引介……?喂,那才是诈欺吧?最近很多利用华仙姑名义的诈欺事件哪。利用没人知道真的华仙姑长什么样、几岁,这个说我是华仙姑,另一个也说我是华仙姑。负责的部署不同,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逮到的自称华仙姑的家伙,年纪从十七到五十五都有哪。」
「哦……」
「钱……怎么了?不可能付吧?」修太郎说。
不可能付得出来。连要付给师傅的工资都拖欠许久了。但是岳母是认真的。她认为只要能够让岳父痊愈,一百万算不了什么,甚至去借了钱,支付了半额做为订金。保田和百合子都一筹莫展。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原来……在说这件事啊。」
「百合子说了什么吗……?她在信上说的吗?」
「哦。她说妈沉迷在什么棘手的东西里,被骗了一大笔钱……还说她再也无法忍耐了。然后说什么为了攒钱,要加入什么东西,所以要暂时离家……真是莫名其妙。」
「这样。」
「我妹去哪了?」
「去……研修。」
「研修?」修太郎怪叫道。「研修啥?难道有什么研修可以让热中占卜的老太婆改过自新吗?有的话我也想加入。我有太多笨蛋朋友得让他们改过自新啦。」
「不是。」
保田望向石工的背影。石工的脖子上渗满了汗水。
「百合子去的,是培育经营者的研修。」
「经……经营?要经营什么?」
「就是木场石材行的……」
「这里?为什么?这里可是家传统石材行耶?经营这里是什么意思?」
「百合子计划把这里改为有限公司。若是像以前那样没有计划地收支,实在没办法维持下去……」
「把这家石材行弄成公司?喂,留老,你听见了没?」修太郎呼叫石工。石工头也不回,一声不吭。但是修太郎兀自说下去:
「听见了没?留老,你要变成上班族啦!」
「烦死人啦,修仔!都已经离开的人了,就别再多嘴啦!」
石工不高兴地说。这个年老的师傅对于将石材行改为公司形态,应该有极大的抗拒感才是,但是……
修太郎「哼」地低吟了一声,问道:「那经营者是谁?」
「暂时是百合子……百合子现在在做一些会计事务工作。」
「哦?那家伙小时候算数烂得要命哪。连我都会打算盘了,那家伙却怎么样都不开窍……不过那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啦。」
修太郎叼起没点火的香烟。
保田低头抱住膝盖。
「起初,我也想过自己来做,可是我不能辞职。爸和妈也反对,说要是我辞职,就失去了唯一稳定的收入……所以才由百合子……」
「所以她才去研修啊……?」
「是的。实在是进退维谷了。像留老……已经欠了他两个月的工资了。」
「甭在意。」石工说。「我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就被上代大师傅大力拉拔,才能有今天。只要有饭吃,我没什么好抱怨的。而且日子难过的时候不效劳,啥时才要报恩?做白工什么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多古板的老头子啊。」修太郎说。
「没你那么老派啦。」石工应道。
「闭嘴啦工匠。」修太郎又顶嘴说。「可是保田啊,我偶尔会听说生意上了轨道,把商店改成公司的,可是从没听说落魄了才来改公司啊。」
确实如此。
可是……
「那个讲习会宣传是以创业人士为对象,说设立公司以后,一个月资产就能倍增。」
「哈,好笑。」修太郎说。「你仔细想想。要是你知道一个月就能让资产翻两番的方法,会告诉别人吗?我就不会。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就四倍,三个月就八倍哪。一眨眼就成了亿万富翁啦。」
「你说的没错……」
「讲习要住宿吗?」
「嗯,是二十天的集训。」
「集训啊……。在哪里?」
「静冈。伊豆半岛上面的……」
「伊豆啊……」
修太郎望向石头。
是伊豆御影石。
「那个讲习……讲师是谁?」
「咦?哦,我记得那是一个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团体,讲师是那里一个叫磐田老师的人。」
「指引康庄大道?那不是宗教吗?」
「感觉跟宗教无关。」
「这样啊。」修太郎抱起双臂。
他的眉间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
在生气?还是在沉思?保田完全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修太郎嘴里叼的香烟还没有点火。
石工慢吞吞地回头,望向那张脸说:
「修仔……」
修太郎瞇起眼睛瞪住石工。
「……果然不太妙吗?百合仔不要紧吧?」
石工一脸严肃。保田连一句话也没有透露过,但石工恐怕很担心吧。
「嗯。」修太郎只应了一声。
此时,保田有种孤独感。
这种情感与每次见到修太郎都会感觉到的罪恶感互为表里。
木场石材行陷入危急存亡之秋,保田以他自己的方式拚命挽救。他认为已经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可是他也觉得那是由于事不关己,才能够做出来的努力。
怎么说呢,这些努力就像协助对面人家失火,拿水桶帮忙泼水一样。他的努力是常识范围内的努力,绝不会鲁莽到冲进火场之中,虽然保田诚心诚意地做出努力是事实,然而完全派不上用场也是事实。而尽管他派不上用场,却受到感谢。会受到感谢,正是因为他不是当事人。如果他是蒙受火灾的住户家属,绝不可能就样就了事。
追根究柢,保田只是外人。
但是反过来想,就算出于好心,但是如果有陌生人冲进火场,那依然也是一种麻烦。因为要是人就这么死了,别人也无法负起任何责任。
所以……保田放弃了。
半怀放弃的诚意、名为客气的逃避。
那就是罪恶感的真面目。
「太鲁莽行事了吗?」
保田尽可能阴沉地说。
「……难不成……那个讲习也是诈欺吗?」
「八成也是诈欺吧。」修太郎说的十分干脆。「一般这就是诈欺啊。就算没有触犯到法律,也是诈欺行为吧?喂,该不会已经被骗走了贵得要死的讲习费吧?怎么样?」
「呃……那是会后才付款的。」
「事后才付款?」
「嗯。一般来说,若是诈欺,不是都会先要求付款吗?所以我们才相信了……」
就是因为完全不需要先行投资,他们才会决定参加。他们已经连半毛钱的余裕都没有了。
「大致内容是怎么样?」修太郎问。
「嗯。首先参加讲习,然后他们也会融资给我们设立公司的资金。要是经营顺利,再每个月偿还包括讲习费在内的借款……」
「什么叫要是经营顺利?要是不顺利怎么办?讲习费免钱,借了的钱也不必还吗?」
「他们说绝对会顺利。」
修太郎再次拿下叼在嘴里的香烟,说:
「绝对不可能顺利的啦。就算要教人,二十天也太长了。重点就在这里。门外汉就算只学了二十天,也不可能学到什么皮毛吧?二十天不可能让笨蛋变聪明,只会让人有那种错觉,然后反正不可能经营顺利,到时候再派讨债的上门叫骂,把土地财产全部搜刮一空,就这么完啦。」
不愧是刑警,说话充满说服力。保田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感到坐立难安。
修太郎烟也没抽就这么扔掉了。
「真是的,上了当的不是她自己吗?竟然还有脸说老妈。为啥我的亲人全都笨成这样啊……?留老,这是遗传吗?」
石工沉着声音说:「你是最笨的一个。」
修太郎说:「没错!」笑了。
「保田啊。」
「是的。」
「我啊……」
修太郎只说了这两个字,站了起来。
「哥……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必担心。不管是家没了还是饭碗丢了,不管碰到多惨的事,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的。」
「只要命在……」
「没错。」修太郎说完,往门口走去。「哥,你不回家里看看吗?」保田出声,修太郎也不回头地说:
「保田,你振作点哪。可依靠的只剩下你了。你要好好保护我的笨家人哪……」
接着他转向石工说:「喂,留老,你可要长命百岁啊。」石工回道:「你少贫嘴了。」此时修太郎已开门踏进了漆黑的夜里。
再见啦。
这是保田最后一次看到大舅子修太郎。
*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说道,摸了摸胡子。「这表示木场兄在老家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虽然我觉得回到老家,也不探望一下生病的父亲就离开,这种态度实在不能说是一般。」
「可是木场前辈的妹夫说那很平常。」青木答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木场前辈的私事,可是总觉得这很像他的作风。虽然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像。」
木场握住病榻上的老父的手,问着:「爸,你还好吗?」这种情景光是想象就教人喷饭。
「可是……这话虽然有点多余,不过你刚才提到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很不妙唷。我记得会长磐田这家伙来历不明,有此一说,他是个无政府主义的激进分子,战前曾经策谋颠覆国家,也有人说他是共产圈的间谍。最近他以中小企业的老板为目标,干了不少坏事。总之,这个人恶质的风评从没断过。去年春天,他还被愤怒的前会员给殴打受了伤呢。」
「哦……我隐约记得。你是说锦糸町还是浅草桥的那个事件吗?那么前辈的妹妹……」
「很不妙唷。」河原崎探出身子说。「我想最好警告她一下。虽然或许已经太迟了……」
「这样啊……。不晓得木场前辈有没有注意到?感觉他应该很专精那类事件的……」
不。木场注意到了。
据保田所言,木场似乎断定那场研修活动是诈欺。就算不知道磐田的事,木场也一定凭他一流的直觉察觉到了。然而……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啊……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
然而木场却只对妹夫留下这种一点都不像木场会说的感性忠告。虽然断定就是诈欺,却也没有指示具体该怎么做。尽管亲人就快成为被害人了……
你怕死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木兄、青木巡查!」河原崎的声音响起。
「哦……河源崎,对不起。」
「叫我阿松就好了。在目黑署大家也都叫我阿松。松藏阿松。」
即使河源崎这么说,青木也没办法马上改口。青木了解木场妹夫的心情。能够以底下的名字修太郎直呼木场的人,大概只有木场的父母而已吧。
「那……松兄。这件事我明白了。我也会仔细叮咛保田先生的。若能趁着事情还未变得棘手之前先设法处理,或许能够成为告发那个磐田的契机。不过前提是磐田真的做了反社会的犯罪行为。」
「我同意。」河原崎说。「这件事就先这样……。青木兄,我之前推测木场兄或许掌握到某些与条山房有关的消息,所以单独行动……这个推测果然错了吗?」
「嗯,这个嘛,我的直觉告诉我前辈确实与某事件扯上了关系,但是前辈的模样实在有点……」
「不对劲吗?」
「嗯,不对劲。所以或许不是。」
「木场兄的住处那边怎么样呢?」
「哦,小金井那里……」
昨晚。
河原崎在小料理店对青木说「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热切地说他虽然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而且也绝对不可能说服上头的人接受,可是确实有个惊人的巨大阴谋在暗中确实地进行。
然后河原崎说木场一定掌握到了某些线索。掌握关键的三木春子好像还是没有透露太多,但是她与木场见过几次面,结果木场似乎因此行踪不明。
老实说,青木不喜欢这种脱离现实的妄想,所以一时也无法听信,却莫名地有些挂意。而且他也的确很在意木场的动向。
最重要的是,他浮躁不安。梅雨季节都快到来了,青木却像除夕早晨似地慌慌张张。青木觉得这一切都是木场失踪造成的。
所以青木接受河原崎请求协助的央托。他并不打算违反服务规程。而且他判断只是拜访连续缺勤的前辈刑警的住宅,探视情况,算是身为警官的合理行动,称不上脱轨行为。
于是青木今早前往木场的老家,接着去保田上班的地方询问情况,最后拜访木场位于小金井町的租屋处。
青木是第一次拜访木场的老家,但木场住的地方他去过好几次。
青木按下告知来访的警铃,也没有应答。如果有人在,木场应该会出来应门。听说房东老妇人脚不方便,无法自由行动。青木等了一会儿,老妇人拖着左脚现身了。
青木告知来意,老妇人说「请等一下」,又按了一下警铃。木场租的是二楼,而她无法上二楼,所以也没办法确认木场人在不在。
「好像不在呢。」老妇人说。
青木早知道木场不在,于是当下请求让他进房里看看。老妇人认识青木,也知道他是个警官,因此毫不犹豫地让青木上二楼去。
「青木兄,你未经主人同意,擅自进去人家房间吗?连搜索票都没有就进去?自己一个人?」
河原崎好像有些吃惊。
「当时状况紧急啊。我当然希望房东可以陪同,但大婶没办法爬楼梯呀。所以我请她在楼下等。假设说——只是假设唷,要是木场前辈死在房间里,大婶也不晓得啊……」
「死在房间?命案?」
「木场前辈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啦。要是不准备反战车炮,是杀不死他的。可是喏,事情总有万一嘛。搞不好会饿死,就算没死,或许有可能因此营养失调,动弹不得也说不定……」
我怕死了……
老实说,青木有些担心。木场临别之际的态度和话语让他莫名地挂意。
「那么里面怎么样了?」河源崎露出精悍的表情问道。不过要是木场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青木也不可能在这里悠哉地聊天,结论可想而知。
「很整齐。而且是整洁过头了。」
「平常很脏乱吗?」
「一点都不脏乱。虽然我也一样,不过独居男人的住处……你也知道吧?」
「嗯。我的房间也乱成一团。」
「人家不是常说没人照顾的男人住处脏到生蛆吗?可是前辈有点不一样。我昨天也说过了,木场前辈虽然个性粗鲁,却很一板一眼。他说开伙很麻烦,但是修补衣物或整理之类,倒是做得很勤快。他很擅长整理。」
「那样就不需要老婆了。」
「要要要。」青木挥挥手。「老婆是绝对要的。不过当他的老婆肯定很辛苦。木场前辈住的地方啊,乍看之下总是很整齐唷。可是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厨余扔在水桶里,烟蒂堆了好几个纸袋。连垃圾都分好类后却摆放在房间里。换句话说,垃圾也都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像电影宣传单、剪报这类怪东西都留着,贴在剪贴簿里,或是束起来。虽然是分门别类收藏妥当,可是不晓得留着要做什么用。连火车便当的包装纸也一样,全都收在水果箱或抽屉里。前辈没办法区分东西值不值得留下来。然后一旦要丢,就一股作气,全部丢得一干二净。有一次他还差点把手帐都给丢了。」
「警察手帐吗?」
青木点点头。这是真的。
「所以说,木场前辈已经消失了一星期了吧?如果他连一次都没有回家,房间里就算有什么东西发出异味……」
「也不奇怪?」
「不奇怪。而且现在这种季节,要是本人死在里面,那肯定……」
动不动就扯到这上头来。
看样子,青木下意识地考虑到木场死亡的可能性——尽管青木并非潜意识里希望木场死掉。不……这绝对不可能。
要长命百岁啊……
因为我怕死啊……
——都是因为前辈说了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可是,你说整洁过头的意思是……?」河原崎问道。
「哦,真的是一尘不染。大婶说木场前辈已经整整一星期没回家了。搜查渐入佳境的时候,我们不也常回不了住处吗?像木场前辈,一星期或十天不回家十分稀松平常,所以大婶也没有放在心上。而那种时候,前辈的房间也会变得满乱的,有时候还有吃到一半放到发臭的饭。」
「可是这次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矮桌上还盖了装饰用的白布……那叫什么去了?桌巾吗?而且上面还优雅地插了一朵花。」
「花……?」
「没错,花。」青木神情奇妙地说。
木场的房间里插着花——这种滑稽又格格不入的感觉,河原崎不可能懂。若要比喻,就像军服上代替阶级章绣上花朵一样。
「不过已经快枯萎了。我不懂花,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不管怎么样,那不可能是前辈插的。我怀疑是不是三木小姐放的,不过……」
昨天河原崎说,三木春子好像每星期会外出一次去见木场。虽然不清楚他们在哪里见面,不过如果她拜访木场的住处,有可能看不惯那冷清的房间,插上一朵花做为点缀。可是……
「她在两星期前被绑走的吧?」
「是两星期前。五月二十二日。」
「就是啊。而她之前每星期都与木场前辈见面。所以她被绑走那一天,也是要和木场前辈见面的日子吧?你昨天说的不是很清楚,气道会是在她外出回来后才掳走她的吗?」
「不,在她出门的时候。她一出宿舍就被抓了。」
「那表示三木小姐和前辈见面,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鲜花撑得了三个星期吗?」
「呃,我从没去过花店,所以也不敢断定,但是如果每天换水的话,有些品种或许撑得下去?」
「撑不了那么久的。两星期或许还有可能……而且我也不认为前辈会为花换水。」
「那么青木兄的意思是……?」
「我问了大婶。」
青木搀扶老妇人回房间,将带来的盐煎饼送给她,打听了许多事。老妇人可能很希望有人陪她聊天,饶舌地说个不停。当然,大半都是闲聊、牢骚、或述说自己的境遇,但青木都悉心地倾听。
线索不是免费的。没有人得不到报酬还会积极地提供协助、无偿提供的线索全都不可靠、不可能随便走走问问就顺利获得想要的线索——这全都是木场教他的。
老妇人吶吶地说了一个小时以上。提到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是有关木场的线索只有一小部分。不过这给了青木几项宝贵的信息。
首先,有个女子前来拜访木场。
女子大概是在三月底到四月初第一次拜访,无论木场人在不在,她每星期都会来个一两次。
起初,木场好像在门口把女人赶回去,但是没有多久,就让她上二楼去。
那名女子最后一次来访,是五月底左右——木场失踪前没多久——当时她带了一个男人一起来。
然后木场失踪那天早上,他这么对老妇人说:
前阵子我父亲病倒了……
听说老家乱成一团……
谁叫我妈和我妹都笨得要命……
真是烦死人了……
老妇人对木场说:「那不得了,得快点回家去看看啊。」或许是因为老妇人这句话,木场才会从本厅直接回老家吧。最后老妇人说:「木场不在,我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寂寞得很哪。」
青木的心情很复杂。然后他半认真地说「我会再来」,辞别了老妇人。
河原崎摸摸胡子。
「那名女子……会不会是春子小姐?」
「应该不是吧。我开始听到时也以为是三木小姐,可是好像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河原崎说。「大婶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
「关于这一点……」青木望着前方答道。「房东大婶并不是每次有人来都会去应门。木场前辈在的时候,她就不会出去玄关,要是有人来访时她正在睡觉,她连有人来过都不知道。所以她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应该想成是一星期来两次比较正确。或者是每隔三天来一次,是定期过来。三木小姐没办法那么频繁地溜出工厂吧?」
「没办法。工厂是轮班不休息地运作。她星期五休半天,星期六休息,所以总是在星期五下午……」
「去木场前辈那里?」
「是的。同事的女工这么作证。木场兄好像曾经到过春子小姐上班的工厂一次,并且向工厂的人表明自己刑警的身分。春子小姐外出的时候,也都告诉旁人说她要去见那个刑警先生,所以大家都以为春子是以证人身分被刑警找去。」
「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工厂的人还不知道目黑署已经停止搜查了。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就表示木场前辈和三木小姐……在外头见面?」
应该是吧。
「木场兄的住处,没有疑似春子小姐的女性拜访过他吗?」
「大婶说来的好像都是同一个女人。那名女子大概都是晚上八点过来,而且不一定是星期五。再说三木小姐被绑架后,那个女人还是照常来访……」
「然后又带男人来吗?」
「是啊。」
青木停步,交抱双臂。
「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呢?」
走在稍后方的河原崎绕到前面望向青木。
「呃……以我笨拙的想象力来推理,这种状况……是啊,会不会是木场兄的女朋友带她的亲人过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么,会不会是木场兄勾搭上的女人的前任男友找到女方新男伴的住处,跑来骂人?」
「更不可能。如果真的被你说中,我就不干刑警回乡下去。因为那表示我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嘛。前辈才不是那种……」
青木突然陷入沉思。
他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
青木只知道木场的一面而已。只是抚过他的表面,几乎完全不知道木场这个人的本质。
——不。
不对。不是的。
——不是这种问题。
这些几乎都只是青木一厢情愿的认定。但青木决定这么去想。换言之,这等于是认同河原崎的夸大说法。
「那名女子和木场兄,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河原崎一脸困窘地问。「房东有没有听到什么对话之类的?」
「大婶有点重听,听不到二楼的话声。可是……」
「可是?」
「大婶说她初次看到那名女子时,以为是走唱的。走唱这种说法有点古老,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河原崎用右手抚摸着光头。
「走……走唱的?是在人家门前唱鸟追歌(注:江户时代,称为女太夫的女艺人新年时换上新衣,在人家门口唱的一种歌。是农家赶鸟,初春祈祷丰收的祝歌。)、新内节(注:江户时期,太夫与弹奏三味线的人二人一组在街头边走边唱的一种演奏形态。)、或浪人唱谣曲(注:谣曲指能剧中的歌谣。)的那种……?」
「会不会是和尚呢?现在又不是江户时代怎么会有走唱,托钵的和尚吧?」
「可是是女的吧?」
「嗯……」
青木问大婶为何会这么想,老妇人答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呢。就是这么感觉。」青木没有再继续追问。到底是什么因素让大婶将访客与走唱的连结在一起?青木实在无从追查起。
「话说回来,河原崎……不,松兄,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我针对韩流气道会调查过了。当然不是众所皆知的表相,而是背后的那张脸。」
「还有表里之分啊?」青木问道,河原崎说:「嗯,有啊。该说是虚饰与本质,还是假面具与真面目呢?就气道会的情形来说,发挥未知能力的武术锻炼场只是个假面具。」
「拿掉假面具的话是什么?」
「似乎是个政治结社。」
「政治结社?」
「不过完全不知道是右派还是左派,也不知道在背后操控的是什么。不过大概能推测出应该不是左派吧……」
「你怎么知道的?」
「哦,那里大部分的门生都是一般市民,但是除了师范以外的干部,几乎本来都是黑道分子。由于黑市接二连三被检举,黑道的地盘不是没了,就是不断解散和合并。要存活下来非常辛苦。所以这也是一种新的行业。然后黑道……唔,这或许因人而异,但依我的看法,我认为黑道和左翼思想格格不入。可是有时也有大逆转……」
——大逆转?
「亏你查得出干部的身分呢。」
「以毒攻毒呀。」河原崎答道。「不过这也多亏了《稀谭月报》。报导中回答记者问题的代理师范岩井,以前曾经被目黑署四组以伤害罪逮捕。他是个不得了的大无赖。可是啊,我奇怪记录怎么没有公开,原来这家伙所惹出来的并不是单纯的伤害事件,而是与公安有关的案子。我去找负责人追问,他说既然岩进那家伙有关系,那么气道绝对不是个单纯的道场,背后一定有什么……」
「所以你才会说政治结社啊。唔,是这样啊?话说回来……代理师范竟然是个无赖啊……」
青木想起写下那篇报导的女记者——中禅寺敦子。写报导的人是她,当然采访的也是她吧。那表示她曾经见过那个无赖。
青木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安。
她——中惮寺敦子不要紧吗?既然报导顺利地刊登,表示应该没问题吧,可是……
——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分隔两地,无论何时都令人感到不安。换句话说,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担心敦子的安危,更应该说青木对那个什么代理师范感到嫉妒吧。
河原崎接着说了:
「另一方面,自称韩大人的师范则来历完全不明。不管怎么调查,都查不出底细。他没有前科,署里也没有人知道他。」
「他是日本人吗?」
那不是日本人的名字吧。
「是本国人。韩大人好像公开宣称他是日本人。听说所谓韩流,虽然里面有个韩字,但是与韩国无关,意思是这名韩大人所创立的流派。嗳,就像是用来唬人的艺名吧。」
「唬人啊……」
青木总觉得难以信服。
他不明白理由。或许只是还摆脱不了嫉妒罢了。
「可是……对了,气道会是中国古武术吧?既然是来自中国,而且都要随便掰个名号的话,叫什么陈大人、金大人、宋大人、刘大人的,不是比较像一回事吗?」
「说的也是。」河原崎歪了几下脖子。然后他说:「为什么会是韩呢?」
重点是……
「重点是,松兄,三木小姐什么都还没说吗?」
「啊?哦,是的……要是她肯透露就好办多了,但我也有公务在身,昨晚只匆匆见了她一面。她还是只说自己的土地快要被偷走了……」
「我并不打算深入,不过……」
青木声明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了:
「……三木小姐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令河原崎不愿启齿。
他犹豫着,右手无所事事地一开一合。青木看不下去,说:「你不相信我的话,不必说也无妨。」
河崎瞪大了有些上吊的眼睛。
「不……没有的事。我相信青木兄。可是……再继续把你拖下水,我总觉得良心不安,怎么说……」
的确,既然都已经知道这么多,青木也是同罪了。就算管辖不同,若是知道有人确实违反了服务规程,青木身为司法警察官,就有向上司报告的义务。但是青木觉得现在不是拘泥于这种琐事的时候。木场就不在意这些。
正当青木想着这些事,河原崎彷佛看开了似地说道:
「我有自言自语的老毛病。我接下来要开始自言自语,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接着他挺直了背。
「我在被招揽到目黑署担任刑警以前,在音羽负责派出所勤务。那时候有一位先生很照顾我。他是个活动主办人,或者说是江湖艺人的头子,大概算是半个流氓吧,但是他豪侠好义,虽然嘴巴恶毒,却比一般警官还能够信任。我把抢回来的目标寄放在那位先生家里。自言自语完毕。」
真奇怪的自言自语。
青木苦笑。河原崎张大嘴巴,接着蜷起挺直的背,「呼」地吁了一口气。
青木出声笑了起来。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是听不太懂哪。不过那里可以放心吧?」
「那里有很多年轻人……我已经拜托他们有事要立刻报警。那么一来,我的所做所为就会曝光,但是我不打算为了逃避处分,甚至牵连一般民众。」
「我认为你的做法很明智。那么她现在的情况稳定吗?啊,这也不是我在问谁,是自言自语。」
「目前好像不要紧。」河原崎说。
「你告诉她木场型辈失踪的事了吗?」
「没有。她好像对木场兄……」
河原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
青木也朝上望去。
这里应该是他所熟悉的城镇,看起来却宛如异国。复兴与开发一日千里。市街到处残留着空洞的黑暗,只有表面被密实地涂抹起来,转变成另一张脸。河原崎说:
「变漂亮了呢。这一带以前全是黑市呢。」
「市政府把它们全部撒除了。黑暗倒留了下来。」青木说。
两人来到池袋车站前。
「呃……木场兄常去的店在哪里?」
「在靠郊区的地方。我也曾经被带去两三次。木场前辈好像从隶属池袋署的时候就是常客了,不过我是到本厅工作以后,木场前辈才介绍我去的。那是家小店,有个美艳的老板娘单独掌店。」
「哦?好像很不错呢。」河原崎说。
「木场前辈每次看到老板娘都说她是母夜叉、丑八怪,但我觉得老板娘是个大美女。她叫做阿润小姐。」
「阿润小姐……?」
河原崎诧异地说。
「那个人……是不是叫竹宫润子?」
「我不知道她的本名。好像也有人叫她润子……怎么了吗?」
「不……春子小姐好像是透过一个叫竹宫润子的人介绍,才和木场兄认识的。」
「阿润小姐介绍的?可是……」
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将春子小姐从气道会救出来的时候,她一直不停地说『木场先生他、木场先生他……』。我问那是谁,春子小姐便说『是润子姊介绍的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我又问她润子是谁,她只说是竹宫润子。」
「那个人……姓竹宫吗?唔唔。所以松兄,你向本厅查证,找到木场修太郎,然后又找到我身上是吧……?啊,从这里转弯。哇,好脏的巷子。我都是天黑了才来,完全没发现……嗳,走吧。搞不好前辈正窝在那儿也说不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青木只是嘴上说说。青木的深层正告诉他的表层,说木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乐观与悲观能够平衡相处,一定也只有现在了。
青木变得有些自暴自弃。
火灾留下的混合大楼地下。
两人屈着身体,穿过昏暗狭窄的楼梯。楼梯里,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全都被涂鸦、焦痕、油脂和灰尘所形成的扭曲花纹给填满了。一道门不晓得本来就是黑的,还是脏掉变黑的,又或者只是看起来是黑的,上头贴着一块生锈的铜板,以不可思议的字体雕刻着「猫目洞」三个字。旁边则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午休中」。
青木敲门。响起「喀、喀」的钝重声响.
「阿润小姐。」
没有回应。青木看了一下毕恭毕敬地站在后面的河原崎,接着抓住门把。
门没锁。
青木犹豫一会儿。就在他决定开门的时候,响起「喀喳」一声,门打开了一半。阿润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探出脸来。
「阿、阿润小姐,我是……」
阿润刺眼地瞇起眼睛。尽管这里十分幽暗,对她来说还是很刺眼吧。门里光量更少。她撩起微卷的发丝,一缕外国香水味掠过青木的鼻腔。
「哦……你是那个警察小朋友。七早八早的干嘛呀?」
阿润露出白皙的肩口。她穿着露出肩膀的晚礼服。
「我有些事想请教妳……」
「请教我?什么事?案子吗?」
「关于警视厅的木场刑警还有三木春子小姐,本官有事想要请教!」
河原崎在背后叫道。阿润一双浑眼的杏眼突然睁得更圆,说道:
「那边那个看起来血气过盛的小朋友,在人家店门口摆警官架子,可是会碍到生意的。进来里面吧。」
门口伸出白皙的手指招呼两人。
她留长的指甲很漂亮。
店里面几乎是一片漆黑。
阿润打开了电灯,但仍然很暗,简直就像置身洞穴里。吧台浮现在温暖的黑暗中。阿润柔声说道:「随便坐。」走进吧台里。
「要喝什么?」
「不……呃……」
青木偷看河原崎。河原崎频频用手巾拭汗,说:「我不必了。」
「我也还在,呃……」
「执勤中?真没趣的一群人。像我,工作就是喝酒哪。不过下班了也一样继续喝啦。话说回来……你说那个木屐怎么了?」
「呃……恕我冒昧,妳是竹宫润子小姐吗……?」
「这愣头青是打哪来的啊?」阿润瞪住青木。「你朋友吗?」
「算朋友吧……」
「哼。」老板娘哼了一声。「会问女人名字和年纪的蠢蛋,不是刑警就是官僚……哎呀,我忘了你也是刑警呢。嗳,算了。那你们来干嘛?春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妳果然认识春子小姐。」
「她在上野被人扒了钱包,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是我即时为她解围。我已经忘了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她才刚从伊豆的深山里出来。我帮她出了电车钱,她便老实地登门奉还。她是个好女孩,只是有点傻呼呼的,教人放心不下哪。」
「伊豆……三木小姐是伊豆出身的吗?」
青木说道,望向河原崎。
光线昏暗,看不出河原崎的表情。
「松兄,我刚才和你提到,木场前辈的妹夫说,木场前辈他……一直看着伊豆出产的石头。然后他听到妹妹研修的地点也是伊豆,又看了看石头……」
「这有关系吗?」
应该没有吧。是牵强付会吗?
「重要的是,青木兄,春子小姐担心她的土地会被抢走……既然她这么说,表示她拥有土地吧?如果就像这位小姐说的,春子小姐是伊豆出身,那么她的土地也在伊豆啰?」
「听说是在韮山……」
阿润边喝着什么边说。
「那女孩在伊豆的韮山有一些土地。好像是祖父的遗产。她说因为税制更改,得缴交固定资产税,所以烦恼着要不要卖掉……」
阿润把手肘撑在吧台上,背脊弯曲,姿势就像猫在伸懒腰。
「……啊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她卖掉父母住的房子,但是没卖掉以前祖父住的山里的土地吧。还说那里的土地就算想卖,八成也卖不掉。」
「想卖也卖不掉?」
「因为太偏僻了吧?而且她说是在深山里。市价很低,也找不到人要买。不管这个,怎么啦?小朋友们跟春子有什么关系?」
「呃、这……那个……」
河原崎忙碌地用扇子扇着脸。他在吹散阿润散发出来的甘甜香味吗?青木苦笑着说:「松兄……怎么样呢?条山房与韩流气道会争夺那块连买主都找不到的偏僻土地……这种假设现实吗?我是觉得有点不太现实啦。」
「嗯,可是……」正当河原崎想要开口时,阿润指着青木说了:
「条山房……你是说那个汉方药局?」
「是的。」
「是长寿延命讲吧?」
「长、长什么?」
「长寿延命讲啊,青木。」阿润说。
「阿、阿润小姐,妳记得我的名字……」
「哎唷,别管这种小事了。不过春子被那个条山房欺骗,为了筹措药钱,差点卖掉土地是真的。不过她很聪明,最后是打消念头了。可是仔细想想,连买主都找不到的土地,就算想要卖掉,也没那么简单就能换到现金。换句话说……或许是条山房主动提出要收购土地。」
「原来如此……」河原崎合上扇子。
阿润品评似地,斜着眼睛打量河原崎的光头,然后问道:「那么,那个叫什么韩什么道的,又是做什么的呀?」
「呃,那是一个可疑的道场……」
「更重要的是,你又是谁呀?」
「是!本官是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组的河原崎松藏!阶级巡查,绰号阿松!」
「又没人问你那么多。」阿润说道,软绵绵地笑了。
青木简短地说明韩流气道会绑架并监禁三木春子的事,以及河原崎救出春子的经过。阿润微微地歪着头,看着河原崎,看似好笑又像佩服地说:「哦?你闯了进去啊?」青木指着河原崎,以戏谑的口吻说:「简直就像木场二号呢。」
「你们警察也满胡来的嘛。」阿润说道,再次笑了。「那么一号怎么了?把那个笨蛋介绍给春子的的确是我,她之前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纠缠不休,伤透了脑筋呢。」
「果然是妳!」河原崎短促地一叫。
「我在三月介绍的……是春子休半天的日子,所以是二十日吧。星期五。那天生意很不好呢。后来过了几天,春子过来找我,说她想向木场道谢,问我他的住址。那家伙看样子派上用场了呢……」
老板娘以食指抵着脸颊说。
接着她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表情一变彷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表情彷佛看到妖怪飘浮在半空中似的。
「那个傻瓜……怎么了?」
死了吗?——阿润不待回答就反问。
青木显得极为慌乱。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几个字,实在太真实了。
「不不不。」河原崎摇摇头说。「木、木场兄他……下落不明……」
「这么厉害?你说那个厕所木屐吗?下落不明……多久了?」
「大概一个星期。我们想知道木场前辈最后什么时候露脸,所以才过来打听……」
「失踪……什么跟什么嘛?」
阿润缓缓地晃动手中的液体。
「妳有什么线索吗?」河原崎问。
阿润沉默了半晌。
「他来过。我想想……约十天前吧。」
「十天前……」
河原崎翻开记事本。
「五月二十七日吗?星期三。」
「大概……吧。」
「木场兄最后被人目击,是两天后的五月二十九日。对吧?青木兄?」
青木点点头。河原崎口吻有些激动,追问当时木场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是……阿润不知为何以食指按住嘴唇,就这么沉默了。看来……样子是不寻常吧。
「阿润小姐。」青木呼唤老板娘。
河原崎惊慌失措地问:
「木场兄……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和平常一样啊……」
阿润停止眨眼。
「……那个傻瓜总是那副德性。」
「那……有没有……对,他有没有说什么?说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
「有。」
「他说了什么?」
「长生是好事吗……?」
「啥?」
「只是延后死亡罢了吗……?」
「死亡?」
「妳……怕死吗?」
这……
这些话……
「阿润小姐,前辈他……木场前辈他……」
「我不知道啦。那家伙总是那付德性不是吗?什么嘛,明明半点架势都没有,还老爱装腔作势的。竟然把那身庞然巨躯缩得小小的,然后还说什么『我很怕』。这不是傻瓜是什么?」
阿润毫不掩饰感情地说。
青木总算知道笼罩自己的不安的真面目了。
那就是……失落感。
「青木兄……」就在河原崎转头出声的时候。
一道光芒无声无息地射入黑暗。、
原本垂着头的阿润机敏地抬起头。青木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门已经打开,出现一道男人的黑影。影子取下午睡中的木牌,拿它「叩叩」地敲门。阿润转眼恢复成困倦的表情。
「不好意思……这里被包下来了。请回吧。」
她以倦怠的嗓音说,做出赶狗般的动作。男子用体重压住店门,稍微倾斜身子问了:
「妳是……竹宫吗?」
阿润坏心眼地瞇起眼睛,答道:
「才不是。酒场的女人是没有姓氏的。你不知道吗?」
「那么……妳是润子吗?」
男子说完浑身漆黑地侵入进来。青木从吧台前的高脚椅子稍微站起身子。
侵入者的轮廓朦胧地在微明中浮现。
男子扔出木牌。「匡当」一声响起。
「有点事……想请教妳。」
河原崎一转身,下了椅子。接着年轻刑警的表情转为情悍,与方才不知所措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
河原崎吼道。
「你是韩流气道会的岩井!」
「什么?」
青木大吃一惊。
河原崎戒备起来。
男子摇晃着肩膀笑了。
「你……原来如此,这样啊。那个学做小偷行径的就是你啊。这样啊,这样啊。这下子就甭怀疑了,看样子是中奖了。好,把偷的东西给我交出来。乖乖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稍微手下留情,饶你少断几根肋骨。」
男子以缓慢的动作举起右手。
「青木兄!」河原崎压低身体,大声叫唤青木。青木本来愣在原地,闻声反射性地跳下椅子。
「你猜的没错,潜入道场的秘密房间,带走春子小姐的是我。但是啊,岩井,遗憾的是,这两个人与这件事无关,春子小姐也不在这里!青木兄!」
青木急忙挡在阿润身边保护她。
老板娘一脸毅然地注视着闯入者。
男子慢慢地将举起的右手掌挪到前面。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你的架势……不像是条山房的手下哪。……是磐田老头子雇来的吗?」
骚然的空气从男子背后逼近。几条影子出现在门口。出口被堵住了。楼梯似乎还有许多人。退路……被截断了。
「我不是谁的手下。我是目黑署的河原崎!」
河原崎取出警察手帐举起。
男子——岩井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
「目黑署?你是刑警啊。刑警竟然非法侵入民宅?真是笑死人了。原来如此……是那个蓝童子指使的吗?真是不学乖哪……」
岩井笑出声来,接着大声怒吼:
「混帐王八蛋!叫你马上把女人给我交出来!」
他当场踢翻椅子。
简陋的椅子当场碎成一地。
「你干什么!」阿润就要钻出吧台。
青木按住她的肩膀制止。阿润不可能打得过对方。
河原崎弹了一下双手手指,进入临战态势。
阿润皱起眉头,说着:「等一下,不要这样!」就要扑上来,却被刑瞥制止了。
「这里这么狭窄,你们在想什么?受不了,为什么刑警都笨成这样!你也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韩流暖流,那张椅子你怎么赔我?这里可是我的店!要打架到外面去!」
「少啰嗦!」岩井吼道,一拳打上摆饰柜。
拳头发出惊人的声响,击碎了柜子,玻璃和酒瓶破碎,散落一地。阿润「啊啊」大叫,再次钻进吧台,从里面的架上抓出一瓶洋酒,抱在怀里。
「又给我弄坏了!你给我记住!就算你们叫我交出来,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啊。里面也只有一个房间而已。喏,自己去找啊!」
岩井比比下巴。三条人影从他身后闪进来,走进里面的阿润的房间——似乎是榻榻米房间。
阿润抱着酒瓶再次走出吧台,站在青木旁边,一脸愤恨地瞪着他们。「阿润小姐。」青木悄声呼唤。他并没有问,但阿润答道:「这瓶酒特别贵的!」
很快地,里面传来声音说:「代理师范,没有人。」
「藏到哪里去了?」
河原崎没有回答,他慢慢地退后。
青木抓住阿润的手,配合河原崎的动作,在狭窄的房间里慢慢地朝门口移动。
岩井发出响尾蛇吓唬敌人般的滋滋声,慢慢地逼近河原崎。
「松、松兄……!」
「不必担心我。青木兄,尽快让润子小姐平安无事地……」
「什么平安无事!我的店怎么办!」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青木转动眼珠窥看情形。门口有两个人。就算突破那里,也不知道狭窄的楼梯还有多少人。要突破包围的一角或许有可能,但是要连续冲破重围,逃出地上,不是件易事。
「很想……叫警察呢,松兄。」
「青木兄……我记得你会武术……」
「我只会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
话声刚落,
河原崎冲向岩井。
青木猛地一拉,几乎要把阿润的手给扯下,飞快地冲向门口。说是冲,也只有几步的距离。「磅!」地一声巨响,店里被打得乱七八糟。青木笔直往门口的其中一人冲去。后来进来搜房间的几个男人伸手抓住阿润的衣服。阿润抓起秘藏的昂贵洋酒,全力朝男人头上敲去。当然……酒瓶破碎,琥珀色的液体飞溅出来。
「浪费死了!」
男子「噢」地咆哮一声,手打了下来。青木抱住阿润似地屈身,钻也似地穿过门口。
不出所料,楼梯还有好几个男人等着。
——可恶!
青木闭上眼睛,大声吼叫,抱着阿润直冲过去。他跑上楼梯。
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不许让他们逃了!」岩井的吼声响起。
身穿黑色拳法衣的男人们杀气腾腾地包围上来。
青木怀里抱着阿润,无法反击。
——好可怕。
不想死。
现在……青木充满了恐惧。恐惧应该是生物所拥有的感情中最原始的一种。防卫本能一旦到达极限,就会转化为凶暴的攻击性。青木一边抵抗,一边想起去年把他打伤的某个犯罪者。那个人也是不顾一切地胡乱攻击上来。那个人也很害怕,那个人也想活下来。就如同俗话说穷鼠啮猫,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就会像这样逐渐崩坏吗?
「让开!」
青木大叫。
用肩膀挡开从上面过来的人。
用脚跟踢开从底下过来的人。
——不行吗!
肩口遭到钝重的冲击。
他咽下惨叫。
接着侧头部一阵锐利的疼痛。
脖子、腰和背。钝痛、剧痛、辣痛。
青木在楼梯中间被挡住去路,把阿润压在墙上似地覆住她。敌人的视线集中在青木背上。脖子被按住了。「这家伙!」鄙俗的声音响起。杀气蜂拥而至。接着……
——木场前辈……
——这不是木场前辈的职责才对吗!
「呜呜!」青木听见叫声。是河原崎吗?
——不对。
「什么人!」尖叫声响起,接着攻击的目标显然从青木身上转移了。
杀气通过青木背后。青木趁隙闪到一边去,抱着阿润蹲在楼梯角落。
一切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只听到呻吟与喘息。青木抬起头来。阿润在怀里说着:「好重,你要像这样抱到什么时候?」接着她推开青木站起来。
「怎么搞的?得救了。」
青木环顾周遭。无赖们倒成一堆,全都不省人事。
「这……」
中央站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说他是老人,但他的肌肤仍然充满弹性,不过不管怎么看都不年轻了。他穿着一种像是中山装(注:日本称「人民服」,即大陆人民常穿的高领服装样式。)的陌生服装,下巴的胡子留得很长。单眼皮的一双细眼正微笑着。
「要不要紧?快点出去地上。我的弟子在外头,可以帮你治疗……」
「弟子?地上……」
青木望向楼梯上面,很快地又转向店门口。
「里面还有同伴是吗?」
老人说道,踩下一阶。
蹲在门口附近的男子害怕地叫着:「代理师范、代理师范!」
没多久,岩井揪着河原崎的衣领,拖也似地把他抓出店里来。河原崎的脸都肿了。岩井仰望男子,表情立刻转为愤怒。
「你……是张吧!你想碍事吗!」
岩井吼道。男子斥责似地回道:
「狞猛之人啊,平静下来。会搅乱气脉。」
「什么!」岩井瞪住男子。被称做张的男子又走下一阶。
「我记得你是韩那里的人,你叫岩井是吧。既然你会在这里,表示我的病患……从你们手中逃走了是吧?」
「很遗憾,女人不在这里。去别的地方找吧。」
岩井说完,把河原崎推进店里。「锵」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撞坏了。
「等一下、我的店……!」
阿润想要下楼梯,青木拚命制止,接着叫道:
「松兄……河原崎!」
张猛地回头,说:「你们快点出去。」
「可是……」
——这个人个头这么小……
不……
青木看着在脚下抱着肚子呻吟的暴汉。这些暴行全都是这个年龄不详的男子所做出来的。青木再一次环顾倒下来的敌人,重新确认这一切都是现实,然后拉着仍执意回店里去的阿润手臂,爬上隧道般的楼梯。他再也没有回头。
看见四角形的白色天空。
出口处有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男子,正担心地朝下看。男子伸出手来,想要先搀扶阿润,但阿润甩开他的手说:「我没事,重要的是我的店……」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的眼镜男子接着扶起青木的肩膀。然后他看着青木的脖子,说:「啊啊,这一定很痛。」瞬间,青木全身痛了起来。
「敝姓宫田,在世田谷经营汉药处方的条山房员工。我马上替您疗伤……」
「条、条山房?」
青木钻出男子手中,躲了开去。
——这些家伙……也是敌人吗?
背后窜过一阵剧痛。「啊啊,动得那么厉害,会伤到肌肉的。」宫田再次抓住他的手。青木困惑地望向他,宫田正在微笑。
在宫田身后,遥远的、马路另一头的混合大楼屋顶上,青木幻视到不存在于此世之物。
一群异国打扮的人正俯视着青木等人。
正中央的人物有着一颗大得异样的头,金光闪闪。那是面具吗?巨大的耳朵、高挺的鼻子、扁塌的下巴。而那双睁得大大的双眼之中……
眼珠子蹦了出来。
岩井的尖叫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