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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败军之将(2 / 2)


「不,绝不是寻常货品。」



之前怎么一直没注意到呢。



像在述说这点似地——晓月神情蒙上些许悔恨之色。



「就算内容物是米好了,肯定也是军用物资。既然是军用物资,就会预先考量非常时期丢弃货物的可能性。既然如此,货物一开始就会包得很严实,丢弃也不怕受损——可恶,我真够蠢的。」



晓月出拳,恨恨朝〈红月〉的腿部装甲槌去。



「晓月大人……」



「……」



他紧咬唇瓣。



九十九众是仇敌。



晓月一心只想找他们报仇,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



他原本就是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诞生到这块土地上,并无其他生存目的。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在那天消失于火海。



御杖代琴音。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待在晓月身旁的人,不过是具形骸。



要替她报仇。晓月只对这件事感兴趣。没有其他。



所以他全神贯注在复仇上,全心全意投入九十九众的讨伐工作——至于阳炎沙雾,他对那女孩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会把沙雾带在身边,说穿了都是认为她跟九十九众有某种关联使然。



不过……



「……」



刹那间——晓月站了起来。



眼角余光瞥见天部众副官……泷织兵卫进入警戒状态的身影。



「喂——」



「跟我过来一下。」



朝出声叫唤自己的兵卫看过去,晓月抛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这要求来得突然,兵卫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但晓月却不以为意地接话:



「有你在应该会比较好说话吧。」



「什么意思?」



问题一出口,兵卫似乎瞬间理解晓月的话中含意,转而一脸诧异地蹙眉。



「要我跟你去一趟?目的地是?」



「我打算帮你家那位大小姐一点忙。」



晓月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至今还在跟福岛家家臣争论的诗织。







一觉醒来……就跟平常一样,绝对称不上舒适。



不如说,若能永远沉眠下去,不再醒来就好了,陷入沉睡前每每都这么想——前提是睡眠必须很沉很沉,沉到足以消融自我,随着黑暗流逝。



对她而言所有的梦都只是恶梦……倘若一觉不醒的沉眠将在恶梦中轮回,那就等同于堕入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



「……呜。」



不过这次还伴随身体的疼痛……比平常更加不适。



阳炎沙雾眨眨双眼。



当她睁开眼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处的天花板。感觉很像急忙建造的,板子形状虽一致,但木纹跟其他部分却乱七八糟,其中似乎还有雨水渗漏过的痕迹之类的——也有一些因湿气而变色的部分。



「……这里是……」



她撑起身体,发现自己待在一间有如仓库的房间里。



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嵌在右侧深处。



沙雾虽然睡在棉被上头,底下却没有榻榻米,被子就只是直接铺在木板地上。既没有拉门或纸门之类的,连橱柜也没有。话虽如此,似乎担心房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角落放了一盏孤伶伶的座灯。



接着——



「公主,真是太好了,您平安无事。」



突然有人抛来这么一句话。



「——!」



可能是那个人待在座灯对面的缘故。



一开始——沙雾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人的存在。



淡淡光芒的另一侧,凝聚于墙角的一片幽暗之中,一名男子缓缓现身,在沙雾面前单膝跪地。



中年……不,是名壮年男子。



细长的脸看上去似乎很神经质,最重要的是,只要跟这名男子面对面,人们八成都会被那斜向横过颜面的凄惨伤痕给夺去目光吧。沙雾并不清楚他是怎么伤成那样的,却让她不免纳闷对方当初如何在那伤势下死里逃生……伤疤严重至此,深深地刻进男人脸庞。



「请您——唤在下治部少辅吧。」



「……」



至沙雾想起男子的本名为止,并没有花去太多时间。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男人。但他的样貌在画上看过好几次,父亲及母亲亦屡屡提及他的名字。



「……石田……光成……?」



石田光成——从五位下(注:从五位为日本官阶的一种,居正五位之下、正六位之上,高于从五位下者为贵族)治部少辅。



他是丰聪家的重臣,当年发生只原合战,他是率领西军作战的大将。



然而,他在败退后,从此不知去向。有一说是他碰上猎捕败逃武士的人,因而丧命……但看样子他还活着。



「喔喔……」



光成笑了。



至少他的脸是扭曲成笑容的形状。



但上头有道伤疤,就像龟裂的裂痕般嵌着——更重要的是,他目露精光的双眼之中完全没有笑意。



「没想到您认识在下,实乃光荣之至。」



「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沙雾喘着声说道。



当年在只原——更贴切点说,在大阪冬之阵及夏之阵时,为丰聪奋战的大名们全都死光了,沙雾一直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在成长过程中都是被如此告知。眼下世局由德河支配,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



「如您所见,在下仍然苟活于世。」



光成深深地低下头。



看样子他并没有任何直接加害沙雾的意思。



不过——



「除了在下,还有少数的幸存家臣。加上我们几个,在那场只原合战之后苟延残喘、流落至各地的丰聪家忠臣,如今齐聚一堂,只求推翻可恨的德河政权,忍辱负重,一直静待时机到来。」



「……」



沙雾硬是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悲鸣。



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他没有放弃。



一心一意认定丰聪政权能东山再起。就算是痴人说梦,他也认真地企图对可恨的德河幕府报一箭之仇。对当今局势简直完全没有概念。他的行为等同一只蚂蚁妄想挑战猛兽。天下已经是德河的囊中物了。



战国时代的残党不过一百、二百来人,根本无力挽回颓势。



至少沙雾是这么想的。



不过……



「我等手里握有主上的『遗产』,万无一失。」



「『遗产』……?」



他说的遗产,是指丰聪家灭亡前藏在某处的金银财宝吗?



石田光成口里说的「主上」,正是沙雾的祖父,意即丰聪秀吉。



虽然无缘成为征夷大将军,但位居关白(注:官职名,为天皇代理人,可说是最高行政长官)的秀吉享尽荣华富贵,任谁都能想像得到他的遗产绝非寻常之物。不过,说到丰聪家的金银财宝,应该早已被德河幕府查封了,更重要的是,倘若真有如此钜额,大阪夏冬之战的结果应当会彻底颠覆才对。



金钱确实是很直接、让人一目了然的力量——然而身处今世,若鲁莽地动用大笔金钱,肯定会被德河幕府盯上——会被怀疑是军事资金。



无论真相为何……



「……」



光成脸上始终带着嗳昧的笑意,笑而不答。



这表现是指对沙雾——对丰聪最后的直系公主也无法挑明吗?



或者……



「这里离江羽近吗?」



不发一语地和这男人对望实在太可怕、太痛苦了。



稍微改变一下话题吧。沙雾隐藏心中那股恐惧出口问道。



阿艺藩港街——身兼渔港及贸易港口的街道江羽。



她被人掳走前一直待在那里。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了,但综合空腹程度等情况看来,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二到三日。当然,就算时间短暂,只要驾机关甲胄或快马就能迅速移动。尤其是机关甲胄,只要调整导术结界,还能在水上奔跑。趁沙雾昏过去时将她带往别藩领地,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有——



「在福岛紧迫盯人的眼线下,真亏你们没被发现……」



连江羽港街也算在内,福岛家统治的阿艺藩已经对德河幕府表态服从。



昔日效忠于丰聪政权,福岛正宪这名武将与石田光成、增田永盛曾共同并肩扛起一切——然而他连大阪冬之阵都拒绝助势,如今更别指望他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丰聪家重臣,再对幕府高举谋反旗帜。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光成说话时,嘴角朝左右两端扯出一条缝。



「全都多亏了九十九众。」



「九十九众……?」



听到这句话,沙雾忆起那名年轻的鬼。



晓月。



他——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对方对待自己的方式并不算多体贴,身上也没有足以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魅力,但沙雾就是没来由地在意他。



或许是因为他——对沙雾一视同仁,并没有以特别的待遇对待她的关系。



不把她视为亡族的丰聪家公主,也不当她是被护法兽附身的麻烦女子。不带善意亦不带恶意,不惧怕亦不轻视,就只当她是个女孩子——他面对沙雾时,采取的就是这种应对方式。九十九众……晓月提过这个字眼好几次。



照那样子看来,他似乎一直在追踪九十九众——



「是的,他们是暗中栖息于这个国家的佣兵集团。力求时局变动,在背地里活动的一群人。」



光成如是说道。



「正是他们将我等引领至此地,集结丰聪的忠臣,甚至跟福岛内部的人取得连系,还协助我等藏身。」



「……」



倘若光成所言属实,名唤九十九众的集团——他们也跟他一样,只能断言为狂人。



德河一手打造的太平盛世有如磐石。



就连不谙政事及战事的沙雾也看得出来,在德河的支配下,体制已稳稳地在这个国家扎下根基,不可动摇,支撑着一切。



事到如今,在这个国家掀起动乱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推翻德河政权……那是……不可能的事。」



沙雾费尽千辛万苦挤出这句话。



但光成却一昧地扯着有些空洞的笑容,摇摇头道:



「可不可能不在考量范围内,在下只是尽应尽的义务。」



「我……!」



沙雾仿佛疾病发作般,吐露出近似悲鸣的声音。



不行了。对这个男人说再多也是枉然。



只要看他的眼睛,就能清楚明白这点。



「我已经……跟丰聪没有任何关系了……!」



「——咦?」



光成脸上笑意不减,口里迸出有些滑稽的声音。



「公主殿下,您刚才说什么?」



「我……已经……不是丰聪家的公主了!我……我只是一个……」



「——咦?」



光成依旧面带笑容地重复方才的反应。



他的眼底——自始至终都不见笑意。



「我已经跟丰聪没有任何关系——」



「咦?喔,我懂了。您刻意撒谎,藉此逃避德河那帮人的追捕吧。您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请尽管放心,我等会将德河家的鼠辈赶尽杀绝。」



「……」



沙雾无言以对。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



结论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导出该项结论的所有话语,都会在屡加曲解下进入他的脑海。那样的思考方式似乎已在光成心中成型。



「不要,我……我真的……跟丰聪已经没有——」



「万万不可!」



突然间——光成就像变了个人似地,表情充满疯狂,怒吼般地说道。



他一边朝着身子剧烈一震的沙雾逼近,一边用更是接近嘶吼的语气继续说道:



「您认为那样的任性妄为会被允许吗,公主殿下!」



「我——」



她无法说下去。



面对光成溢于言表的狂念,面对那股执着,沙雾只有被压服的份。



「您毋须担忧——只要我等在此起义,四散于日本各处的同志们定会群起响应!」



光成目不转睛地看向虚空,仿佛在那里看到足以推翻幕府政权的大军一般,口中如是呐喊着。



人类的恩怨怎会到如此地步。竟能令人将利弊、常理丧忘至此。曾经是统率一方大军的武将,如今却连认清时势都做不到,执拗地将复仇挂在嘴边。



「你没听说大阪夏之阵的事吗?」



沙雾此话一出——光成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视线回到她的身上。



「正是。您说得没错。」



「……咦?」



「我等一直藏身于此处,得知败北消息时,大势已去。岂止我等,对丰聪犹有报效之心,却无法如愿赶赴大阪夏之阵的人亦相当多吧。」



「……」



沙雾喘着气。



不行。他果然在一开始就下好定论了——对不达该定论的说法一概否认。思考模式明显背离常人。无论佛教、神道教、基督教,那些狂热信徒的思考模式应该就跟他一样吧。



「然而——」



光成轻轻摆了摆头,继续说道:



「只原之战的事让我痛定思痛,要想率领大军,必须推举血统纯正之人出来当精神象征才行。」



这又是一句更加为时已晚的话。



嫡子拾丸——丰聪秀赖已经死了,其子嗣国松也走上黄泉路,继承秀吉直系血统的男性早已断绝多时。



不,如果不局限于男性的话,还有唯一一人仍有残存的血脉存在。



秀赖侧室所生的女儿——也就是——



「我无法胜任丰聪军的领袖。」



光成用那双充满狂态的眼阵猛盯着沙雾瞧。



「可是,只要由您——只要由继承丰聪家血脉之正统继承人的公主殿下您出马!」



「我跟丰聪已经——」



沙雾重复说着那句话,但光成已经无法好好地听进去了。



不,打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已经疯了。



「您是最后幸存的主上子嗣,身为唯一血脉的您不挺身而出,又该由谁来出面!以秀赖大人为首,无数丰聪英魂在悔恨下断送,与其同进退的数十名门亦有不甘,这些全担在公主殿下的双肩上啊!」



「我……我办不到……!」



沙雾痛苦地说着,光成更是大吼大叫地将其掩盖掉。



「绝不会办不到!我等手里握有丰聪的守护甲胄〈天帝〉啊!」



光成抬头看去,一双手左右展开,像在攫取虚空般高举两臂。



「天……〈天帝〉……?」



「正是!」



光成回话时视线又绕回沙雾身上。



「再用上九十九众带来的技术,如今那具大型机关甲胄已更名为〈冥皇〉!」



光成无比得意,说话时脸上满是沾沾自喜。



机关甲胄。



因应战国时代的需求,搭配进阶导术,再融合制铁技术催生而出的巨大异形兵器。外观上仿造人类形体,威力却远胜人类数十、甚至是数百倍——面对千人大军,只消投入数机就能扭转局势的战事亦有所闻,可谓以一挡千的铠武者。



不过……



「只要有这样东西在手,德河根本不足为惧!」



「那种事——」



跟自己无关。



想利用那具机关甲胄反抗德河幕府,就随他们的意去做。别把自己卷进去。自己只是个毫无力量的女子,再无其他。



沙雾正打算如此说道,然而……



「只是,〈天帝〉原本就是丰聪家的机关甲胄,被施了几道少了主上的高贵血脉便无法发挥真正实力的封锁装置。」



「……!」



「为此,还请公主殿下务必搭乘〈冥皇〉!」



光成说这句话时语气强如其言,不容置喙。



面对这么一个显然脱离常轨的男人,沙雾仍能挤出话语来回答——想必是在她心中扎根的绝望与倦怠感略胜一筹所致。



「我……不会操纵机关甲胄……!」



沙雾这么回答。



透过职神做为媒介,机士——机关甲胄的驾驶员就能和机体取得直接连系。按逻辑,若机士想动右手,机关甲胄也会跟着动右手。因此,应该不需要精密的操纵技术——乍看之下,人人都会这么想。



不过,就算拿看上去像「跨在马背上就好」的马术来举例,里头还是藏有门外汉所无法想像的深远奥妙——同理,操纵机关甲胄也一样,需要有相当的熟练度。比起自己身体还要扩大三倍的感觉,以及手脚的重量分配与人身不同等因素,不熟悉操纵机关甲胄的人据说连走个三步也会跌倒。



然而——



「公主殿下只要搭乘上去就行了!」



光成呵呵大笑地说着。



「接下来就等周遭的人自取灭亡吧!」



「咦……?」



沙雾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需要操纵?等周遭的人——自取灭亡?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甲胄?



沙雾满腹疑问。



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面对眼前那个狂妄大笑、满是癫狂的战国武将——她已无继续追问下去的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