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6日(星期六)绫濑沙季(2 / 2)
「当然没有。不过,一来有读卖同学做保证,二来你这个搭档又这么有意思,另外一个自然不可能不有趣了吧?真想和那位浅村同学也聊聊呢。」
我嘟起嘴,尝试做些几乎看不出来的抵抗。不知为何,我不太想让这个人接近浅村同学。
「那么切入正题吧。」
「正题……?」
工藤副教授装出惊讶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我讲了说不定可以为你的烦恼提供解答吧?」
「对喔。」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回事。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喜欢上那位浅村同学了对吧?而且,按照世间一般的伦理观念,他是你不能喜欢上的对象。」
「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会这么问,代表我果然没猜错。」
「……我实在不怎么喜欢你这个人。」
「哈哈哈,我喜欢诚实的孩子。」
工藤副教授笑了笑,接着说道。
「唉呀,你们在打工地点的模样引人遐想呢。明显在意彼此却试图保持距离,为什么?这么一来,就会想到是因为抵触禁忌。举例来说,像是没有血缘的兄妹之类的。」
她说话真的很直,球速太快让人很难接。
「连没有血缘都能肯定啊。」
「在我看来,要是有血缘就不用烦恼了……所以,你喜欢那位浅村同学对吧?」
「……这个嘛,我觉得他是个好哥哥。」
「不是那种喜欢。是包含恋爱感情那种。」
「……他是我哥哥喔?」
「但是你们没有血缘。」
「就算没血缘,一样是我哥哥。」
「他是三个月前才成为你哥哥的。」
连时间都抓出来了。居然只拿少少情报拼凑一下就能得出正解,这人真难缠。
「然而,我们是家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愿意依赖妈妈,让妈妈好开心。因为妈妈深爱继父。而他是继父的宝贝儿子。」
「其他人不重要。沙季,你怎么想?」
「我……」
我迷惘了。这位教授如此可疑,我能把一切都告诉她吗?更何况,这人是读卖小姐的老师。如果说溜嘴,说不定会让读卖小姐知道──
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回过神时,我已经谈起自己这三个月来的变化。
大致说完以后,我喝了口剩下的尼尔吉里。冷掉的红茶似乎多了些苦涩。
「这样子,算是爱情吗……」
「嗯,原来如此。」
工藤副教授背靠沙发,闭着眼睛,略微抬起头。
她抱胸沉思。只有右手食指不停敲着左臂。
「嗯。」
她睁开眼睛,望向窗外。
「可能是错觉。」
然后冒出这么一句。
……咦?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不是什么爱情呢?」
「这……」
──这种事,有可能吗?内心的煎熬,都是我的错觉?
「唉呀,别急。试着一步步厘清吧。」
工藤副教授说着,在我眼前竖起右手食指。
然后,她开始针对我分析。
工藤副教授首先提到我的外表与内在。
「你今天是穿制服过来。」
「因为学校交代我们这么做。」
水星的校风以宽松闻名,但是参加校园开放日、就业相关活动时,学校会要求我们遵守服仪规定。
简单来说,就是穿正式的套装或制服,套装基本上没什么人有,所以都是穿制服参加。
「我听读卖同学讲过你平常的穿着打扮。该怎么说呢……你好像都是穿战斗力比较高的衣服对吧?」
「嗯,对。」
这个人听得懂「时尚=战斗力」这种说法啊。我对真绫说这些,她始终没办法理解耶。
她似乎比较喜欢帮弟弟们换装。
「虽然不晓得能不能二连击或全体攻击。」
「这个笑话很流行吗?」
浅村同学好像也讲过类似的。
「唉呀,别那么凶嘛。我想,多数人只会觉得你在赶流行吧。」
工藤副教授这番话,让我想起昨天佐藤老师说的那些。她说她很担心我打扮得太招摇。确实,周围的人好像都以为我在涩谷玩很大。
我嫌麻烦所以没有一一反驳就是了。
「不过,你这身打扮是种表演对吧?」
「表演……」
「『你是在向周围的人强调自己跟得上流行吧?』的意思。」
「喔……」
听她这么一说,或许真是这样。至少我没有隐瞒的意思。
只顾念书而不会打扮──
虽然漂亮却毫无内涵──
不想让人家拿这些来批评我。两边我都不想认输。
之前我也对浅村同学讲过这些。我尊敬养育我的妈妈,但是很多人只看妈妈的外表和学历就贴她标签,认为她不值得尊敬。
我想让这种人闭嘴。
「你的外表,是刻意打造的。」
「的确。」
「至于你的内在……明明才二年级,却来参加前段国立大学的校园开放日,就能看出你相当认真。」
「三方面谈时人家建议的。」
「不不不,我要讲的不是这个。如果你是那种与外在形象相符的人,就算学校的老师给了建议,你也不会来到这里喔。」
是这样吗?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
「那就错了。」
我一反驳,工藤副教授便「喔?」了一声,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
「试着反驳我吧。」
「我并不想扮演『会玩的女生』,也没有要强调自己很会玩。我只是要告诉周遭的人,我能够做到适合自己的『可爱』或『漂亮』。」
就像妈妈一样。
「喔,然后呢?」
「之所以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认真,而是展现自身『聪明』的一环。」
「意思是,你会将自己来参加校园开放日这件事昭告天下?」
「不,我不会做这种事。然而,我认为来到这里,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更美好。我要对我自己证明这一点。偷溜去玩或许没人会发现,但是就算别人没注意,我的行为我自己也会看在眼里。」
我以坚定的口气说完,工藤副教授盯着我的眼睛。
总觉得别开目光就输了,所以我瞪回去。
对瞪了一段时间后,双方不约而同地转头。工藤副教授喝光剩下的红茶,接着站起身来。
「原来如此,你想表达的意思是,看似矛盾的外表与内在,其实都是你基于自身意志建立的。不过,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喔?」
「什么说法?」
「你是『坚决不对他人示弱的那种人』。」
我吃了一惊。
「听好喽。你刚刚讲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对外界的宣示、对内在的行动,都是基于相同原理。关键字则是『不想输』。」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等她说下去。
「你随时随地都在战斗,而且是孤军奋战。外出是战斗、待在家里也是战斗。不示弱、不言败。然而,这种人最容易渴望爱情与认同,只要得到一点支持就会被驯化。」
「你说驯化……」
我的脑袋里,反覆播放小狗摇着尾巴扑向饲主的影片。
我是小狗啊?
至于饲主长得和浅村同学一样这点,就先不管吧。
「我做这些研究时,见过这种案例。」
「怎样的案例?」
「『没有血缘的兄妹或父女』这类突然必须和陌生人同居的案例。一直渴望得到异性认同的人,一旦与异性接触的机会增加,容易产生近似于恋爱的感情。」
……意思是,我就是这种案例?
当下我的脑袋差点沸腾,我赶紧深呼吸要自己平静下来。
「我要反驳。」
「请。」
「按照这个理论,来自异性的认同在成长途中不可或缺,一旦有所欠缺,就会因为一点小事,对异性抱有超出自然欲求之上的特殊感情──你刚刚的说法,听起来是这样。」
「有什么问题吗?」
我将这句话解读为「试着继续说下去」。
「追根究柢,这个前提正确吗?如果尚未证实,那么我认为这个论点不适用于现代,因为这等于否定了同性婚姻与单亲家庭的存在。另外,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人类成长途中身边也不见得必定有异性。」
「举例来说?」
「有句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嗯,的确有。虽然我觉得这句话已经过时了。」
「不过,古人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有某些机关存在,像是全住宿制的女子高中……还有女子大学等。」
「唉呀。」
应该成功反击了吧。
「按照你方才提出的理论,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人,只要与异性接触的机会稍微增加,就会对该异性抱持恋爱感情,对不对?」
「嗯,然后呢然后呢?」
她好像很开心。
「方才已经说过了,请提出能够佐证这论述的研究结果。要不然恐怕连思考这个问题都没意义。真要说起来,这种论点等于否定了我的成长环境。」
被单亲妈妈带大所以成了好骗的女人──听到这种话,我不可能默不作声。
「生物的本能不见得会遵循理性行动呀?」
「我反倒认为理性就是为了让本能服从社会而存在。」
「原来如此,也可以这么看呢。然后呢?」
「『成长中没有得到适当的异性认同就会导致恋爱感情失控』,这个说法如果没有论据,也就只是一种主张。这种主张,说穿了就是把『孩子需要父母』这种过时的社会规范换个说法而已。我无法赞同。」
「你认为这和现代的社会规范不一样?」
「我相信两者不同。」
「只靠相信解决不了问题喔。」
「不过,即使生物所需的环境有什么万一,一旦只重视顺从本能的结果,就等于理性与智慧的败北。为了达成目标,应该重新建立社会规范,如果直接沿用已经成为习惯的道德伦理,等于……呃,换句话说就是──没先想清楚就讲出『你的孩子需要个父亲』这种话,实在很愚蠢。」
我挑衅似的讲完之后,站在沙发后方双手撑在椅背上的工藤副教授大大点头,开口说道:
「简单来说,伦理学就是在思考这些事。」
──!
我顿时泄了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证据、论据。要引用多少都做得到。只要引用生物学和心理学的论文,支持方才那个假说的研究要多少有多少──不过,终究只是一种广范围的……对,只是倾向,而且没有提出能够让你接受的答案。毕竟你内心的问题,只适用于你的情况。」
「……我有种被耍着玩的感觉。」
我就像水母和海参那样瘫在沙发上。然后我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
「读卖前辈每天都在做这种事吗……」
工藤副教授走回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名牌套装都要弄皱了,令人在意──然后她说「倒也不是」。
「顶多每周两三次吧。」
「……已经够多了。」
我累了。真的好累。我想让脑袋放空一星期。
「老师你不累吗……」
「累不累?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不擅长『不思考』。我一直在想这些事,除了睡觉时间以外……嗯,偶尔在梦中也会就是了。」
「你不休息吗?」
「没办法休息。我试过很多次,但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要我停止思考,大概要等到我死吧。」
就像不游泳就会死的鱼一样。
原来如此,「只是以伦理学者的身分活着」这句话,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嘛,基于前述的讨论,我还是有句老人言要给你就是了。」
「这样啊。」
「你说你喜欢那个浅村某某,但是追根究柢,你也没有试过去深入了解其他男生对吧?」
「唔……嗯。」
除了浅村同学以外我对男性的认识,顶多就是小时候对生父的模糊记忆,还有这三个月和继父的相处吧。
「因为偶然地只有一个距离较近的异性,才会喜欢上他──你能肯定不是这样吗?抱歉啦,这句话问得有点坏心眼。」
方才一连串互动下来,让我对于这人居然会道歉感到十分意外。
「要问能不能肯定……当然没办法肯定就是了。」
「既然如此,趁着你还年轻,试着多和各式各样的人交流吧。这么一来,或许会发现其他有吸引力的男生,让你可以不用这么烦恼,对吧?」
「其他人吗?」
「我没有要你另外交男朋友喔。我是说『交流』对吧?不管从哪个层面来看,视野狭隘都是理性与智慧的敌人。」
「这倒是没错……我同意。」
「你也可以听过就算了。这句话我不是以伦理学老师的身分说的,而是以人生前辈的立场给你个建议。」
紧接着她又补充。
「只不过,如果和其他有吸引力的男生交流之后,自己的感情还是没变,到时候你就要好好珍惜这份真正的感情。」
说着,工藤副教授站起身,向已经瘫成水母的我伸出手。我瞄向墙上的时钟,体验课程差不多要开始了。
我抓住那只手,站起身来。
「没错没错。就像这样,表现得坦诚一点也很重要喔,沙季。」
「……可以请你还是称呼我绫濑就好吗?」
她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
可能我的疲倦都写在脸上了吧,迎接我的读卖小姐显得非常担心,之后一直对我很温柔,没像平常那样玩弄后辈。
校园开放日的伦理课很有趣。
因为主题是兄妹恋爱。
讲师劈头就告诉大家,伦理会随时代改变。
她斩钉截铁地表示,人们之所以没办法接受无血缘兄妹之间的恋情,不过是因为碰巧目前整个社会的伦理如此,与个人价值观没有关系。
她还说,社会伦理总是会在个人自由意志打破伦理之后,才随之更新。
就是这样的内容。
讲课的人当然就是工藤副教授。
站在教室前方的她左右来回,在白板上写下一个个关键字,讲得口沫横飞。
最后十分钟是问答时间,但是没人举手。
工藤副教授带着遗憾的神情离开。
其实如果还有力气,我会想问几个问题,但实在是太累了。
总有一天──我要在不远的将来问她。
我觉得有这个机会。
先好好观察浅村同学以外的人吧。
视野狭隘是理性与智慧的敌人──回家路上,我细细品味工藤副教授说的话。
我走向车站,清风则在背后推上一把。
这是一阵能感受到凉意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