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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1 / 2)



1



「令堂的诊断结果是,盐化病」



坐在圆椅上的医生这样说道。他看起来像是二十出头,又像是快要奔四。鉴于眉眼间稚气尚存,我也看不太出他的真实年龄。他那方形的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浑圆的眼睛,粗犷的眉毛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这种病会让身体由末端开始一点点地被置换为氯化钠」



我不是很懂医生话语中的深意,有些迷惑地望向了他身后的护士姐姐。她蹲下身来,注视着我说道。



「你妈妈的身体会从手指跟脚趾开始慢慢地变成盐,最终分崩离析」



化着淡妆的漂亮护士姐姐做了个手势。她把右手比作菜刀,从左手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地切了下去。而她的右手最后停在了心脏上面。



我呆呆地凝望着她的手。等到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之后,我问道。



「妈妈……是要死了吗?」



医生的脸色也终于是开始为难了起来。他像一条鱼,下唇向前突出着。



那是无言的肯定。我难以接受现实,问道。



「全身都会变成盐?这是为什么……?」



医生依旧面露难色,他用右手中指揉搓着自己的下唇,



「人的身体主要由氢、氧、碳、氮、磷、硫构成。不过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是由原子构成。至于为什么会变成氯化钠——」



护士姐姐打断了医生的话。



「这种事情谁都不知道的。因为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在世界范围内,病例也屈指可数。这种原因不明的疾病在世界上有好几种」



「那不能治吗……?」



沉默降临了。医生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像是一条装睡的鱼。



我回到了位于一楼的病房。母亲就住在那里。



母亲正凝望着西边的窗外风光。整扇窗刚好像是个画框一样,花水木在其中盛开。(注:亦称为多花梾木)风儿从窗外缓缓地吹了进来,白色的花儿也随之摇摆着身姿。下午三点的暖阳为母亲那颜色稀薄的头发染上了淡淡光亮。



母亲注意到了我,她转过身来。露出了即将面对训斥的女孩子般的表情。我坐在床边的圆椅上,双手握拳置于膝盖。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的声音中散发着怒气。我貌似是生气了。面对这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态,我甚至迷失了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



母亲向着我道歉。仅此一言。



我清楚,母亲只是尽可能不想伤害到我才这样做的,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母亲是一个心思细腻、极尽温柔的人。如果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母亲比起自己吃,她会想要让给我吃。如果注定要伤害到谁的话,那还不如自己默默承受、默默消失……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的温柔甚至有些残酷。



「让我看看你的手」



母亲挽起了病号服的袖子。我屏住了呼吸。



她已经失去了前半截的手臂。截面上覆盖着大片的水晶状物质。我的手指触碰着床单,传来了些许粗糙的触感。我定睛一看,指尖上沾着白色的颗粒。



盐晶体……



那一刻,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母亲会变成盐,不久后她便会失去生命,化作床单上的点点粗糙。而那阵吹动花水木的风儿,会把母亲吹向远方……



我哭了。我一边哭,一边抱着母亲的腹部。



「妈妈……你很疼吧,你一定很疼吧……」



母亲的腹部传出了一些沉闷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她在哭。几滴冰冷的泪水滴落在我的后脑勺上。



「妈妈不疼哦……妈妈一点儿也不疼的……」



母亲说着,不停地扭动着身体。那是无比悲伤的扭动。



她想要抱我,可是她的手已经够不到了——



2



我就读于福岛县群山市的公立樱之下小学。



校园里到处都种着樱花树,仿佛要将整座学校给包围起来,每年春天,樱花树都会开出鲜艳的花来,当地的人甚至还会专程过来赏花。



我独自漫步在放学后的校园里,大家都回家去了,四周一片寂静。我走在仿佛要将蓝天点燃的绚烂樱花道下,一圈又一圈地在学校里面闲逛着。莺啼声、樱花色都未曾在我魂不守舍的心中留下痕迹。向阳处、树荫下光影斑驳,它们之间那微小的气味差异,都恍若是遥不可及的回忆。



不知道在逛到第几圈的时候,我突然间听到了音乐。



那是钢琴的声音——



演奏也许刚刚才开始,也有可能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我到现在才发现而已。校舍的外墙在湛蓝透亮的天空下闪耀着白光。我抬起头来,仰望着三楼的音乐室。樱花的花瓣在风中翩翩起舞。



好美丽的演奏。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音乐之美。好比如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世界的绚丽多彩在我心中绽放。



我呆呆地在原地伫立了好久,就像是麻痹了一样。



终于,我走向了音乐室。绕过楼梯口,换上室内鞋,爬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楼梯。不可思议的是,教学楼里并没有人。宛若热闹非凡的大海在顷刻间变得空荡荡一般。



穿过有些昏暗的走廊,我站在音乐室的门前。推拉门的小窗上挂着一块黑漆漆的遮阳帘。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门推开——我是不请自来的。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很想一睹演奏者的真容。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三角钢琴在音乐室左手边的尽头,而演奏者刚好坐在阴影处,我看不太清。我唯独能看清的是一双纤细的小脚在踩着钢琴的踏板。我蹑手蹑脚地朝着钢琴的方向走去——曲子刚好进行到高潮部分,可是听起来却稍稍有些不稳。



等到曲调再次变得平和下来,我终于看清了演奏者的脸。



只此一瞬,我的目光就被俘虏了。



演奏者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刘海整整齐齐地拾掇在眉毛附近,修长的睫毛梦幻般地低垂着,少女沉浸在演奏中。携着樱花香味的风儿轻轻吹起少女柔亮的黑色长发。从窗边投射进来的一抹斜阳透过她雪白的肌肤,将她那粉色的嘴唇点缀成一颗小小的珍珠。少女身穿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身材纤细——宛若春日蓝天的一角随心地降临到了人间。



少女结束了演奏,恰如风止。



阳光明媚的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又一次传来了黄莺的啼叫声。



少女猛然睁开双眼,她望着我。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寄宿着两团火焰,宛若盛开着两朵鲜花,炯炯有神。



时间仿佛停滞了。我们究竟相互了对视了多久呢。



「你弹琴,真好听」



我终于是回过了神来,可却只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谢谢」



少女有些疑惑,不过她旋即便莞尔一笑。我也朝她露出了微笑。她从椅子上微微探出身子,说道。



「我刚才看见你了。还觉得你是个怪人来着」



「怪人?」



「你不是在学校里绕圈吗?」



我尴尬地笑了。脸颊羞得有些发烫,我心虚地说道。



「我迷路了」



「还真是路痴呢」



少女甚是滑稽地嬉笑着。她一笑,眼睛就会眯起来,饱满的卧蚕显得很是可爱。她好像突然间来了兴趣,探出身子向我问道。



「所以你实际上是在干什么呢?我刚才看到你往口袋里塞了些什么」



在少女好奇心旺盛的兴奋眼神注视下,我断了想要撒谎的念头。



「那先说好了,我这么做是事出有因的。你能不笑我吗?」



「嗯,不会笑你的」



少女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像是掬起一捧清水那般伸出了双手。我叹了口气,走到少女身边,拿出了口袋里的东西。



樱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少女雪白的手心里。



少女呆呆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3



如果要解释我为何要收集花瓣,那么就必须要追溯到我三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尚且幼稚和柔软的感性被扭曲了,而且是扭曲到了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程度。就像是炽热的玻璃被冷却凝固成了奇怪的形状一般。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的父亲——三枝龙之介。



父亲是一位小说家。世人高度赞扬他说“感性独特、文风富有个性、故事线曲折离奇”。这个男人丝毫不介意去碰瓷名为“芥川龙之介”的伟大前人,以自己的真名厚颜无耻地活动着。他那桀骜不驯的人格也能通过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八云”而窥见一二。



某天黄昏,我和父亲沿着阿武隈河的河畔散步。



「爸爸,你为什么少了一只眼睛呢?」



当时只有三岁的我这样问道。父亲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胡子,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因为觉得很碍事,所以就亲手给它抠出来了」



「……那眼睛去哪里了呢」



「我吃掉了」



我毛骨悚然地停下了脚步,大叫道。



「你骗人!」



父亲转过身来,走到我身边,蹲到与我视线高度平行的位置。



「小子,我可没骗你」



旋即,父亲轻轻地揭开了他右眼上的黑色眼罩。



那小小的漆黑虚无,突然间张开了它的大嘴。



血红色的夕阳没能为那个空洞带来一丝的光亮。阿武隈河的潺潺流水也好,河面上的潋滟波光也罢,仿佛都被那个空洞给尽数吞噬,再也无法归来。



在那个瞬间,我尚且柔软的感性被扭曲了。



我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疼痛。失去眼球的黑暗让我痛苦不已。



右眼的“虚无”,化作了“伤痛”——



那并非是说伤口在痛,而是因为本该在那里的东西丧失了它的存在——也就是说,“空白”使我感到了疼痛。打个比方,就像是自己珍藏的哥斯拉玩偶的尾巴断掉了,失去那条尾巴后的“空白”会使我疼痛不已,痛哭流涕。



——在那之后,过了几个月,我从公寓的楼梯上摔了下来。



我当时在二楼跟一楼的楼梯间里坐了好久。等到终于能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之后,我爬上三楼回到了家,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我的左边太阳穴都裂开了,血流如注。把血擦干净之后,伤口深得露出了骨头。



然而,我非常冷静。我沉着地用手指按住伤口,让裂口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果然,我没有任何的残缺。



裂口紧密地贴合,“空白”便会被填满。



对我而言,那变成了并不真切的疼痛。



用了几张创可贴把血止住之后,我松了口气,开始看起了电视动画。虽然太阳穴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但那仿佛都已事不关己,离我万分遥远。



母亲回家之后发出了惨叫。她看见我太阳穴上的伤,哭得像个泪人。但我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她要哭,只是看到她哭我也觉得难过,于是便跟着哭了起来。



哭泣着的母亲和疑惑不解的我——这一构图,随着母亲罹患盐化病,发生了反转。



面对母亲失去了手脚后所产生的空白,我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疼痛。



“妈妈……你很疼吧,你一定很疼吧……”



然后,母亲像是不懂我为何会感到疼痛一般,只是因为看到我哭,自己也难过得哭了而已。



“妈妈不疼哦……妈妈一点儿也不疼的……”



母亲重复着这样的话,想要抱我,却又够不到……



这种特殊、不可思议、幻肢痛一般的感觉,使我手足无措。



因为这种感觉原本就是发生在他人身上、抑或是本就不存在的疼痛。可是我却在心中继承了下来,在看不见的伤口持续的疼痛下,我不知如何是好。特殊的伤口需要用特殊的绷带来包扎。而我也终于是找到了缓和这种疼痛的方法。



那就是去收集一些能将伤口填满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树枝可以、漂亮的小石头可以,甚至连玻璃碴子都可以。



关键在于祈祷。祈祷自己收集来的东西可以把作为疼痛源头的伤口给填满。祈祷疼痛可以因此而得到治愈。为此,我虔诚地祈祷着。



因为母亲失去了手脚而感到剧烈疼痛的我,开始寻找能填满那份空白的东西。刚开始,我在教室里四处寻找。老师板书时用的那个大大的三角尺可以吗?不行,因为那会让母亲看起来像个高达一样。那粉笔呢?或者是某个同学遗落下来的铅笔盒?——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校园里盛开的樱花。



心旷神怡的春日蓝天下,樱花的颜色让人眼前一亮。风一吹过,那四散的火星便飞舞了起来。我抬头仰望着的视线,也跟随着花瓣飘落到了脚边。星星点点的花瓣落在树荫下,宛若野火燎原。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片花瓣,它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火热,反而透着丝丝冰凉。将花瓣置于掌心,它那冰冷且沉静的轮廓内侧,却又散发出阵阵温热。



我想,樱花的花瓣也许能填满母亲的空白。它能乘着春风,化作母亲新的四肢。温暖母亲那冰冷的伤痛。



于是,我开始收集樱花的花瓣。我在校园里一圈圈的闲逛,一片一片地、一点一点地收集着花瓣。



在心中祈祷着花瓣能为母亲送上微不足道的治愈,我一路走,一路捡,未曾停歇。



4



我坐在紧挨着钢琴的桌子上,难为情地低头望着自己交叉的双手。因为我还只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对于诉说出那些故事而羞耻不已。



我说完之后,终于是抬起了头。可是少女却低着头。在那么一瞬,我好像看到她脸上闪烁着泪光。她是哭了吗——?



少女动作飞快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发红,至于是不是真的哭了,就无从得知了。



「你还真是个——怪人呢。对于空白会感到疼痛就已经够奇怪了。除此之外的感性也很不可思议。正常人是不会觉得樱花像火焰的」



面对少女“怪人”的评价,我感觉身子有些发热。当时我还处在会对于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感到羞耻的年纪。少女看我面红耳赤的,慌慌张张地说道。



「啊,不过,我很理解你的。热情似火的花儿——好比如说红玫瑰和九重葛之类的,每当我想用钢琴去表现它们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想象成是火焰。所以你可能只是比普通人的感觉要更加敏锐而已吧?就像是我有绝对音感那样」



「你有绝对音感吗?」



我站起身来,钢琴对面的墙上靠放着一把吉他。我弹出了一个“la”的音。基础唱名的弹法我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音吗?」



少女露出了微笑。



「“la”,不过可能有点往“升so”偏。虽然说是说绝对音感,但我对“la”附近的音无论如何都有点分不太清呢。像是被“la”给扯住了后腿」



「诶,很厉害了!」



「那你听完我的演奏,觉得怎么样呢?」



「我觉得很棒」



「我不是想听这个,你能用你那与众不同的感性来表达一下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和少女那深邃的瞳孔热烈相望。随后,我说道。



「……我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每一个音符都非常的优美,就像是有一个为它们量身定做的地方那样。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是如此……这种叫什么呢?」



「……命运?」



「嗯。就像是命运在奏响音符那样」



「命运在奏响音符……」



少女的表情有些惊讶,她重复着我的话。像是把黑暗中捡到的东西给放到手心里,探寻着它的真面目一般。



少女顿时喜笑颜开。



她有些害羞地说道。



「我叫五十岚摇月。写作“摇曳之月”的摇月。你呢?」



「我叫三枝八云,写作“八重之云”的八云。——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呢?」



「《离别》。肖邦的曲子」



这就是我跟摇月的相遇。



5



和摇月约好了第二天也要见面之后,我骑着自行车去了母亲所在的佐藤综合医院。骑了大概有四十分钟,等我到达目的地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黄昏将医院惨白色的外墙染成了橘色。在自行车专用的停车场把车停好之后,我穿过了医院的自动门。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闯进了我的鼻腔。在前台做好登记,我向着母亲住的108号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