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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2 / 2)


周瑞家的(王夫人、凤姐派的)便说:“既然如此,奶奶咱们走吧,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说:“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天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说:“既然丫头们的东西也都在你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说:“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这小东西)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天又说我护着丫头,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是个浑号“玫瑰花”的,素日就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说:“我已经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人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搜是个难听的字眼,不好意思说。)

那王善保家的素日虽闻探春之名,只当是众人没眼力也没胆量罢了,心想哪里一个姑娘家的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的,她敢怎样。她又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更别说凤姐。今见探春只对着凤姐来,就当是与自己无干。她便要趁势作脸献好(既然探春恨凤姐,我就趁机拉拢探春),因此从众人中走出来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角,故意一掀,嘻嘻笑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她这样,忙冷眼止她,说:“妈妈走吧。”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打谅我同你们姑娘(迎春)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她,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说着,便亲自解衣脱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忙给探春系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

探春冷笑说:“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不用来陪礼),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吧。这个老命还要它做什么!”(是没脸了。这陪房本是很有地位的。)探春喝命丫鬟说:“你们听她说了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斗嘴)不成。”

待书等听说,便忙出去说:“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凤姐一旁笑说:“好丫头,果真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说:“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讽刺王家的。)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边又拉了待书进来不要打架。众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到伏侍探春睡下,方才带着人往对面暖香坞来。

暖香坞里住着惜春,惜春年纪小,尚未识事,吓的不知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她。谁知竟在她的丫鬟入画的箱中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把金银压出的锭子,约共有三四十个。还有有一副玉带的带勾(男人的)和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问她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哥哥在贾珍手下做事)。我哥哥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我不愿意也不能听她和她哥哥这男人的东西的事。)凤姐笑说:“她这话要是真的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该让老妈妈私自传递。若是这个可以传递,那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有罪了。若她这话不真,是她哥哥偷来的,她可就别想活了。”

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问我们大爷去(贾珍),若大爷说不是赏的,就把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也无怨。”

凤姐说:“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更主要的,是谁给你传递来的,你且说出她来,我便饶了你。下次万万不可再这样。”惜春说:“嫂子这次也别饶她才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凤姐说:“素日我看她还好。谁没犯过个儿错,只这一次,下次再犯,就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的人到底是谁。”

惜春说:“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跟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照顾她。”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然后把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时拿着。

于是别了惜春,到迎春的房里来。迎春已经睡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进来。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于是往丫鬟们房里来了。因为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凤姐倒要看看这王家的亲戚可有藏私没有,于是就留神看她搜检(前面几处,凤姐都不看)。先从别人箱子搜起,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等到了司棋的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刚要盖盖儿时,周瑞家的说:“等一下,这是什么?”说着,就伸手举出一双男子的袜子和一双缎子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边是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纸条)。一起递给凤姐。凤姐最近出于工作需要,也开始努力识字了,所以颇认得了几个。看那帖子上写着:

上月你来家后,(我)父母已经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指迎春未嫁,你也不好先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既然咱俩结婚还是且得等着的事,咱等不及就先来点赊着用的吧。)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个消息(好个张妈,二罪归一了,这么看园子后门的)。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方便说话。千万,千万。再有,所赐香囊两个,皆已收到,特寄给你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看罢,不怒反乐。是够乐的,这个潘又安的名字起得就够乐。那潘安是个风流大美男子,他这潘又安,是一波更胜一波了。别人都不识字。王善保家的也不识字,但是看了这鞋袜,已经有点不安心,又见凤姐看着贴笑,就说:“必是她们胡写的帐目,不成了字句,所以奶奶见笑。”想替司棋打马虎眼。凤姐笑说:“正是这个帐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外婆,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诉说:“司棋的姑妈嫁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指家丁逃跑了一个)。”凤姐笑说:“这就是了。那我念给你听听。”于是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要拿园内丫鬟们犯的错,好报复她们平常不趋奉自己,不想反拿了自己的外孙女,又气又臊。周瑞家的等四人又都问她:“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别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的意见,该怎么样?”这王善保家的只恨没地缝钻进去。凤姐只瞅着她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说:“这倒也好。不用你们做外婆的操一点儿心,她鸦雀不声的给你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你们倒省心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

王家的气没处撒,就自己反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就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了这情景,都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她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意,也无甚惭愧之意,倒觉得奇怪。只是此刻夜深,也不便盘问,只怕她夜间自愧去寻短见,于是唤两个婆子把她监守起来。带了人,拿着奸证回来,且去安歇。不想夜里又严重了,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

到了第二天,就觉得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就撑不住了。请太医过来,诊断开药,一时照方子吃下去。凤姐因这病,不免又添一番愁闷,所以暂时把司棋等事放着,先未对王夫人讲。

可巧当天尤氏也来看凤姐,坐了一回,然后到园中去看李纨。随后又准备去看看姐妹们,忽然见惜春派人来请,于是跟着到了惜春的房中来。惜春便把昨天的事细细地跟她说了,又命把入画的东西都拿过来给尤氏过目。

尤氏说:“这确实是你哥哥(贾珍,惜春是贾珍的妹子)赏他哥哥的。只是不该私下传递。”于是就骂入画糊涂油脂蒙了心的什么的。惜春说:“你们管教人不严,现在反骂丫头。这些姐妹里,唯独我的丫头出了这样的事,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她走,她只不肯。我想,她本是那边的人(属于东府的),凤姐姐不带也有道理。嫂子现在来了是恰好,快带了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听见,就跪下苦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着从小儿情,好歹生死在一处吧。”尤氏和惜春的奶妈也都十分劝解。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清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她只认为入画是丢了她的体面,咬定牙就是不肯。更又说:“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到你们那边去了(东府是淫窟)。我近日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那就是,不论入画还是什么,所以影响我的清洁的,都一概得撇远掉。

尤氏说:“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既然姑娘听见议论我们了,就该问着她才是。”(问着她,就是质问责罚她。)惜春冷笑说:“你这话问的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非礼勿听。)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苦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连累,牵累。)

她这么跟自己的嫂子说话。不过,姑娘比媳妇的地位高,倒也是当时的礼儿。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于是对地下众人说:“怪道人人说四丫头年轻糊涂。你们听她这篇话,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说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人笑说:“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说:“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到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她够赶上林黛玉了,黛玉只是刻薄,她是猛刺了。

尤氏说:“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可以吗?”惜春说:“状元榜眼就没有糊涂的不成?你可知道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挑尤氏的话里的错,状元不等于不糊涂。)尤氏笑说:“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儿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悟来了。”惜春说:“我不了悟了,我也舍不得入画了。”(了悟是一个词。)尤氏说:“可见你就是个心冷嘴冷狠心狠意的人。”惜春说:“古人也曾经说‘不做狠心人,难道自了汉’(心狠才能抛弃别人顾自高洁或者富有避罪)。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心狠才能保持清洁。)

尤氏心里本来就对自家府上有心病,怕说这些话,刚才听惜人说有人议论,已经羞恼激射了,只是看着惜春的面子不好发作,忍耐了下去。现在听见惜春又说这句,于是按捺不住,就问惜春说:“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自己的丫头有错,却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意了,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小心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把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说:“若果真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气呼呼地往园外去了。

这惜春真是能看穿一切什么都不怕的人,确实最适合出家,对俗世的什么亲情连累都不在乎,都敢绝断的。那尤氏倒也是个好心肠的人,这么多人里边,她倒是唯一一个不曾因为有势而害人的。只是性格软弱,对老公什么也不能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