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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启程者(2 / 2)


接着,她又以老妇人般的沙哑声音平静地说道:



“将来有一天,我们再来这里看海吧——就是这样。”



“……将来有一天……吗。”



布莱恩轻声重复了一遍。



“那的确是一句很不错的话呢。”



“是吗?”



“那当然了。那可是未来呼唤你的声音啊……”



布莱恩说完,就慢慢地闭上了似乎很沉重的、不停颤抖着的眼睑。



维多利加稳稳地支撑着他的身体,同时自己也轻轻地站了起来。她用小小的肩膀扛着布莱恩的手臂,又慢慢地走回到船舱里面。



刚才还在这里的那些古代生物们,现在已经消失了影踪。波浪正在不断拍打着船身。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的大陆和小岛,也看不见其他的船只。船只是在冬季的大海中朝着远离旧大陆的方向不断前进。



战场之中,一直在下着混有雪花的冷雨。



脚下是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泞,烟雾和融入泥泞中的雪片气味互相交混在一起,笼罩在少年士兵们的周围。天上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一片漆黑的夜晚——帐篷的顶部,还不停地传来雨水拍打的声音。



野营地中响起了“久城!”这样一声长官叫唤下属的声音。有的头上包着渗血的绷带,其他人身上也出现了各种不同伤口的少年们正围成一圈,在帐篷里不知道玩着什么文字游戏。听到长官的呼唤,帐篷中就传出了“是!”这样充满严肃感的回答。



尽管雨水不停地打落在身上,一弥还是跑到了长官的面前。



一弥敬了一礼,长官就下令道:“我们俘获了一名似乎跟比我们早到一步的一队战斗过的新大陆军士兵,这一队已经几乎全灭了。久城,你马上到俘虏那里了解一下作战时的状况。”一弥马上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长官指定的帐篷。



刚走进去,一弥就闻到一股充满腐臭的血腥味。这种气味比刚才在伙伴们的帐篷里闻到的还要强烈好几倍,深深地刺激着他的鼻腔。



在帐篷里,躺着一个年级跟一弥他们差不多的美国少年。虽说是俘虏,但是他身上已经受了重伤,几乎奄奄一息了。藏在毛毯下的身体,似乎因为感到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一弥坐在他的身边,向他了解战斗的情况。仿佛对他流畅的英语感到惊讶似的,少年马上瞪大眼睛注视着一弥。那是一个有着一头茶色卷发、满脸雀斑、脑袋圆圆的少年。即使在苏瓦尔的贵族学园里也应该是相当少见的类型。这就是属于开拓者的,新世界的少年们的容貌吗。



少年忍耐着痛楚,尽管浑身不停发抖,也还是老实地说明了一切。然后,当一弥站起来想要离开的时候,对方却像是突然爆发出怒火似的大声喊道:



“你等……一下啊……!”



一弥停住了脚步。



少年正在狠狠地盯着自己。那是一种非常激昂的眼神。那茶色的眼瞳就像在燃烧似的闪闪发亮。



“我、我啊。虽然最后是这样被你们抓住了,但是在白天的时候,我可是一个人杀掉了十个像你这样的黄皮肤家伙啊!”



“是吗。”



“我觉得……好冷。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好的。”



一弥率直地走了回去,用自己的手掌握住了少年从毛毯里伸出来的右手。



那只手也同样满是伤痕,沾上了无数血迹。也不知道是少年的血还是其他士兵的血……一弥的手掌也很快被染成了鲜红色。



对方的颤抖通过手掌一直传递到一弥的心脏,那是一种仿佛随时都要被冻僵似的感觉。感受到这股奇妙的寒气,一弥不禁紧紧咬住了嘴唇。



少年就像在说梦话似的继续说道:



“我可是非常强的,而且还被长官称赞了。你知道吗?我可是杀了许多像你们这样的黄色小猴子啊。”



“我说,我们不是猴子。跟你一样都是人类啊……”



少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继续说道:



“在战争之前……我正在上高中……还打过棒球。棒球,你懂吗?”



“我懂。”



一弥点了点头,然后更加使劲地握住了少年的手。从少年身上传来的寒气,就好像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似的。



在冷得不停发抖的同时,一弥的记忆却飘到了一九二四年的春天……也就是跟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一起乘上的、漂浮在地中海的那艘船——〈QueenBerry号〉上发生的那次事件中。



由维多利加解开的那个怪异无比的幽灵船事件的真相——过去从世界各国被集中到那里的少年少女们,被赋予了武器,同时被迫陷入互相怀疑的状况,展开了惨烈的厮杀……在因为漏水而慢慢沉人海中的豪华客船上……船的各处都隐藏着武器,少年们一旦找到武器就互相开枪,互相用利刀刺杀对方,然后在此过程中变得更加害怕,在痛苦的哭喊中悲惨死去……虽然其中也出现过信任对方、互相帮助的情景……



对现在的一弥来说,吹刮着战争的暴风雨的这个世界,就好像整个都变成了那时候的〈QueenBerry号〉一样。我们被赋予了武器,被派到战场上,执行战斗的命令。而这个世界本身,也像是由于浸水而逐渐沉没到海底的一艘大船那样,如今正在剧烈地晃动着……



那位素不相识的美国少年——



“好痛苦……身体热得像火烧一样。我是不是会死啊?”



突然以小孩子般的率直声音这么问道。



他盖在毛毯下的身体究竟受到了何等严重损伤,一弥根本无从得知。他只能默默地回望着少年。



“死了的话,我会到哪里去啊……?是地狱吗?我要在那里一直被火烧吗?因为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啊……”



紧握着的手把颤抖也传递了过来,让一弥也不由自主地忘记了仇恨——



“不会去的,你是不会去地狱的!”



向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提出了反驳。



“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大家都一定会上天堂的。当然,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一样。对了,就是所谓的战争特别需要啦,一定是这样的。”



“噢~~是这样的吗。不过,如果那样的话……”



少年讽刺地笑了起来:



“天堂里如果挤了一大堆人的话,那又会因为领地的问题发生战争了啊。然后我们又被迫拿起枪,接受‘快点,去把那些猴子们杀掉吧’这样的命令了。”



“你啊……”



少年很痛苦地咳嗽了起来。脸色极其苍白,一下子就现出了死相,就像在宣告着死神即将来临似的。少年的身体也开始逐渐丧失了力量,他以变了调的声音问道:



“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会原谅!啊啊,当然会了!”



一弥大声重复了一遍。在帐篷外看守的士兵听到他的声音,就问了一句“喂,怎么回事?”,但一弥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少年以圆润的茶色眼瞳注视着一弥:



“是吗……既然是黄皮肤的你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了……”



“你振作一点……”



“如果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可以上天堂的话……就可以在那里跟妈妈重逢了。”



“你啊……”



“跟……妈妈……”



周围变得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少年就断气了。



一弥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才轻轻放开了握住少年的手掌,然后以双手合十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走出了帐篷。



现在已经见惯了无名者的平凡死亡,在今晚也同样发生了……只不过是这样罢了。一弥来到长官的帐篷,以平静的声音向长官报告了从少年士兵那里了解到的作战情况。然后,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帐篷,找到一个没有人的阴暗地方蹲卞身子,拼命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哭完之后,他又静静地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伙伴们几乎都全部钻进睡袋里睡着了。就只有两个人在共用一盏油灯,其中一个在读书,另一个是在写信。一弥蹲坐在帐篷的角落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干脆自己也写信回去故乡好了,于是就把信纸和笔拿了出来。



在写开头的“琉璃”这部分的时候,他的字迹就出现了颤抖的现象,白白浪费了一张宝贵的信纸。他又拿出了第二张信纸,首先为了冷静下来而做了几下深呼吸。接着他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重新睁开。



就这样,他开始写起了第二封信。



琉璃:



家里的情况怎样了呢?妈妈和琉璃、还有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我今天也像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危险。所以才对远离自己的家中情况感到有点担心。



琉璃,我总是这样在信里写有关维多利加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



今天上午,我也忽然想起了她的事情,结果就一直想个不停。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当我们身在某个地方的时候,因为水门打开,海水涌进来向我们逼近,陷入了相当危险的境况……啊,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用担心。那时候,当我向维多利加大喊“快逃!快跑!”的时候,那孩子却露出满脸悲伤的表情这么回答我:



“我根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为什么要为了活下去而奔跑呢?”



但是,我却很希望她能生存下来,所以我就向她提出了“那样的话,你就为了我而奔跑吧,为了一个男人生存下去吧”这样的要求。然后,那孩子……那温柔的孩子,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们总算是得救了。所以呢,现在想起来,我在那一瞬间就已经产生了责任。



我必须为了保护那孩子而生存。



因为我没能履行那个约定,因为我背叛了那个约定,所以现在感到非常痛苦,至今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那个,琉璃。其实就算她没有那么讽刺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是一个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的小孩子。而且,即使对父亲和兄长们所具有的那种决不动摇的价值观——男人的豪迈气概,还有为天下为国家奉献自己而生存的想法抱有疑问,我也还是不敢在他们面前表明,是一个非常懦弱的人。



在这场战争中被毫不留情地破坏殆尽的世界。被烧毁的村庄,散乱一地的生活用品,还有过去曾经是人体一部分的东西。我们的天空正在逐渐被绝望和黑烟染成一片漆黑。到了这样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察觉到,每天去学校上课学习,跟朋友们交谈,跟亲人在家里吃饭,一个人到外面散步……那些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常行动,实际上都是非常美妙的东西。还有无可替代的每一个人的生命,平凡的人生,原来都是跟世界本身具有同等价值的、无比重要的东西。这就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事情了。



然后呢,琉璃。能让我产生这种感想的……非常喜欢的某个人,你们等着我回来的家,自己土生土长的都市,还有包容着这一切的国家——为了更好地维持着这些东西,让大家都能享受到平凡的幸福而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至少也还是存在着确实意义的——我现在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现在我在想,如果能从这个战场活着回去的话,我实在很真切地渴望着能再见父亲一面。到了那个时候,就算被他斥责我是软弱的胆小鬼也无所谓,我一定要正面面对父亲所坚持的旧有价值观,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



在这个基础上,我下定决心不再让父亲决定自己的一切,而是主动选择自己相信的道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



一定。



我一定会那样做的。



琉璃,我好想再跟你说话,好想再跟你见面,想再见到在家里跟我最要好的琉璃。



所以,呢……



“敌袭——!”



在急促的叫喊声响起的同时,也传来了喇叭的声音。



还在睡袋里睡觉的浑身是伤的少年们,都像是被喇叭的魔力驱动着似的无声无息地醒了过来。他们迅速拿起各自的武器,勇猛果敢地从帐篷里奔了出去。



一弥也把写了一半的信纸塞进怀里,跟在伙伴们后面跑出了帐篷。



外面还下着混有雪花的大雨,冷得几乎连骨头里面都要被冻僵。明明没有月亮和星星,周围却不知为什么显得分外明亮——正当一弥这么想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是敌军的探照灯照亮了这个冬季的森林。



附近落下了一颗炸弹。随着“轰隆隆”的震耳巨响,猛烈的火焰和烟尘顿时向一弥他们袭来。



“啊……”



就在身体被爆炸热风轰倒在地上的时候,刚才写到一半的信纸,也随着轻飘飘地从军服的怀里飞了出来。



信纸就像白鸽一样展开翅膀,乘着冷风向被探照灯照亮的夜空飞去。



“等、等一下……”



一弥发出了呻吟。



“我必须寄出去、给琉璃……”



没有理会趴倒在地上的一弥,信纸就像被上天召唤似的越飞越远了。



“给维多利加……”



一弥默默地以目光追随着那张信纸。



附近又传来了爆炸的声音。士兵们都朝着战壕飞奔起来。一弥也站起身准备向前跑。



“给父亲……”



就在这时候,因为受到沉重雨水的拍打,像白鸽一样的信纸一下子就被压扁了。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子弹击穿了似的,在不断旋转的同时朝着地面落去。虽然落下的地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还是可以判断出那是冰冷的泥沼地。



一弥朝着战壕飞奔了起来。



背后不断传来爆炸声和战车接近的沉闷引擎音。那简直就像超出了现实的噩梦般的光景。脚边已经倒下了好几个少年士兵,一弥找到还有呼吸的伙伴,就默默地把他背了起来,又继续向前奔跑。



战车带着震耳的轰鸣声不断接近而来——那是已经逼近背后的巨大声音。仿佛被对方当成了瞄准目标似的,身体被敌军的探照灯照亮了。一弥只能朝着那什么都没有的恶梦般的白色雪道拼命飞奔。右腿内侧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痛楚,一弥当场摔倒在地。



一弥以颤抖的声音沉吟道:



“给、妈妈……”



3



“也就是说可以确定没有乘上前往新大陆的船只,是这么回事么。”



——苏瓦尔王国。



在位于首都苏瓦伦的剧场〈Phantom〉的地下大堂,响起了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声音。



摩瑞拉和卡蜜拉正守在他的身边。官员们都满怀畏怯的呆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敢开口说半句话。



自从作为灵异兵器的小狼维多利加从巨大监狱〈黑太阳〉中逃出去之后,已经过了四天。尽管他为了不让她逃出苏瓦伦之外的地方而命令王立骑士团封锁所有道路,对街道展开细致的地毯式搜索,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小狼崽的影踪。就算把搜索网扩大到苏瓦伦之外,也还是毫无结果。



那一天,有人在港口的某个角落目击了一个金发的娇小少女跟一个红发的青年在一起的场面——这个消息是由摩瑞拉和卡蜜拉打听回来的。红发的青年……但是,如果说那个人是布莱恩·罗斯可的话,他在那个时候应该是跟柯蒂丽亚·盖洛同时被关在〈黑太阳〉里面才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布莱恩的其巾一项魔术是同时存在……虽然我想应该不太可能,但是……”



灵异部通过无线通讯跟当天出航前往新大陆的所有船只进行了联络,并且向他们下达了协助缉拿罪犯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和布莱恩·罗斯可的通缉令。



有着火焰般红色头发的高大青年,以及披着一头华丽的金色头发、闪亮着绿色的眼眸、像人偶一样美丽的少女。恐怕也没有比他们这些特征更明显的逃亡犯了吧?但是,前往新大陆的所有船只都回答说船上没有发现通缉令中所描述的人物。



布洛瓦侯爵顿时气得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在突然失去了灵异兵器后的短短四天里,苏瓦尔王国的内部政局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本来已经触手可及的荣耀,却在这时候滑出了自己的手心。卢帕特·德·基雷陛下越来越感到恐惧,意志已经开始向科学院那边倾斜了。



摩瑞拉和卡蜜拉小声说道:



“也给其他旅船——”



“发送通缉令吧。”



“对,比如说去往俄国的旅船。”



“黑暗大陆非洲。”



“还有就是南非大陆。”



“我们实在不知道。”



“毕竟对手是——”



“披着毛皮的哲学家、欧洲的最大智慧、被诅咒的灰狼……”



她们说到这里,就同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接着——



“但是。”



“明明是古老生物,那家伙却嚣张地乘上船逃了出去——”



“恐怕也只会在途中绝命身亡吧。”



“亚伯特大人,因为即使是您的命令,我们也绝对不能乘上船去。我们是不能离开旧大陆半步的。所谓的古老生物,就是这样的存在。在新的世界里,我们就连呼吸也做不到。因为——亚伯特大人,我们是……”



“旧世界的产物!”



“依靠魔力维持着生命的、中世纪的亡灵!”



“在没有灵异力量的世界里,我们根本无法呼吸,只是一群古老而可悲的傀儡而已……!”



然后,她们又好像很开心似的发出了“呵呵呵……”的笑声。



布洛瓦侯爵听完她们的话也点了点头。



他大喝一声,下达了新的命令。



“火速向四天前出航的所有旅船发出通缉令。无论如何也要把金色头发的小个子少女和红发青年抓住。就说他们是史上最危险的逃亡犯,必须把他们活捉回来。一旦找到他们所乘的船只,就命令那艘船立即返回苏瓦尔的港口。我必须找回我那被诅咒的女儿,让她重新作为灵异兵器运作起来。直到她的生命之火消失的瞬间为止,都要她充当我占卜未来的机械!”



命令顿时响彻了四周。



不祥的声音,渗透到了这个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



“对去往黑暗大陆的船只,去往俄国的船只,去往南非大陆的船只,对,还有……没错……对去往亚洲诸国的船只,也要毫无遗漏地逐一发送通缉令——!”



官员们纷纷点头答应,然后转身奔了出去。



布洛瓦侯爵就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天花板,狠狠地盯住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今晚究竟有什么样的幻觉出现在那里,又在为亚伯特上演什么样的戏码呢……在他那张因愤怒和焦躁而扭曲的侧脸上,逐渐浮现出残忍的笑容。然后,从他淡色的干燥嘴唇中,还漏出了“嘿嘿嘿嘿”的阴森笑声。



布洛瓦侯爵的巨大吼声响彻了地下,不停地震动着已经暴露出混凝土块的古老墙壁。



旅船在大海上继续前行,已经离旧大陆越来越远了。



波浪的声音还在继续。汽笛的声音也时不时会打破船内的空气震撼着四周。



那一天,到了半夜的时候,远处的天空响起了一阵阵沉闷的雷鸣声。雷鸣在不断响起的同时,还朝着船逐步接近。那无比强烈的光芒和雷音,几乎让人误以为是神雷。海面上的波浪逐渐变得汹涌起来,透过船窗可以看到,外面已经“沙沙……”地下起了大雨。



这时候,附近落下了一记响雷。



坐在二等船舱角落的简陋椅子上的维多利加,以疑惑的表情瞪大了双眼,注视着窗外的亮光。



她的脸色显得无比苍白,身体也比被关在首都苏瓦伦的巨大监狱〈黑太阳〉中的石室时更加消瘦。但是,只有那双不可思议的翡翠绿色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更闪亮,就像在预视着终将到达约定之地的情景似的,一直保持着希望的光辉。



雷鸣又响了起来。



就好像神在对自己说“绝对不让你逃掉”,同时向这边伸出魔掌一般……



维多利加静静地朝着床的那边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是比维多利加还要衰弱的、已经变得瘦削不堪的布莱恩·罗斯可。他的皮肤已经变得非常粗糙,眼睛的周围也深陷了下去。就好像只是灵魂勉强停留在那早已踏上黄泉之路的躯体中一样。唯独是那像猫一样竖起来的绿色眼瞳反射出亮光,正默默地注视着天花板。



干涩的嘴唇开始动了起来。



他好像在小声说些什么,但是却根本听不见。于是,维多利加就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床边。她的动作就好像每走一步都感觉到痛楚似的,看起来非常虚弱。维多利加把形状优美的小耳朵凑近了布莱恩的嘴边。



“柯蒂、丽、亚……”



从布莱恩的口中,传出了开裂似的细微声音。



维多利加以大人的口吻说道:



“振作一点!我们马上就要到达新的世界了!啊啊,一定可以到达的,布莱恩·罗斯可。勇敢而满脸不高兴的、熊熊燃烧的灰狼啊……!”



“吵死了……怎么,是小不点吗。”



布莱恩向她瞥了一眼,又痛苦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像感到很在意似的皱起眉头:



“别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还用那张跟柯蒂丽亚很相像的脸……我都说看了会很难受的啊。”



“可是、可是,布莱恩……”



“我已经不行了。我一定会就这样死掉,在到了阴间之后,终有一天……会跟另一个我和柯蒂丽亚·盖洛重逢的。然后,我们三人就互相保护着对方,静悄悄地过着隐居的生活。就像在苏瓦尔王国里过的那种生活一样。”



“布莱恩……不行。因为你已经生存下来了……母亲也希望你能活下来……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我一起到达新的世界。布莱恩!”



“小不点……维多利加……你也要去吗?跟我一起去柯蒂丽亚她们所在的、闪烁着各种灵魂的永恒国度……”



“……不。”



维多利加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金色头发甩动起来,反射出灯笼的火光,看起来显得耀眼无比。



“虽然灵魂是不灭的,但是身体的确是有限的。将来我总有一天也会启程到那个国度,跟深爱的母狼和其他所有让我怀念不已的人们重逢吧。但是,我相信那个时刻并不是现在……”



“即使衰弱到这个地步,也还是这么想吗……呵呵。”



“我、我一定要去新的世界。”



“为什么?”



这时候,维多利加以颤抖的少女声音回答道:



“……因为久城,应该就在那里。”



布莱恩沉默了。



然后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勉强举起发抖的手臂,就像爱抚女儿的父亲一样抚摸着维多利加的脑袋。



“就应该这样啊,小不点。呵呵。”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进人了深沉而倦怠的梦乡。尽管维多利加自己也几乎无法支撑起身体,但还是因为担心布莱恩而注视着他的睡脸。



深夜里,布莱恩突然醒了过来。



因为听到叫声而醒来的维多利加,用灯笼照亮了他的脸,发现他正瞪大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虚空。



“柯蒂丽亚!”



这次他叫得更清晰了。



他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在暗夜中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晃动了一下。周围腾起了烟雾,那瘦削的身体在一瞬间内仿佛变成了一只有着灰色的——不,在光照之下甚至可以说是有着银色狼毛的巨大雄狼的姿态。然而在下一瞬间又变回了布莱恩·罗斯可……接着又变化成巨狼……看起来就像反复进行着这样的变身。啊啊,那难道是暗夜和灯笼的光芒呈现出来的幻觉吗……



接着,布莱恩只是挪动着眼珠,缓缓地向这边看了过来。



看到少女在暗淡光芒中呈现出来的苍白脸颊,布莱恩露出了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像年幼少年一样的既开心又痛苦的笑容,天真无邪地伸出了双手。



“柯蒂丽亚……”



“喂喂……?”



“你来迎接我了吗?一定是这样的吧。啊啊,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柯蒂丽亚……”



“布莱恩……”



“可是,我也已经时日无多了。柯蒂丽亚,趁我还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拜托了,只要一次就好……”



他坐起了瘦得像枯枝一样的身体,覆盖在维多利加的身上。维多利加差点就要往后倒下,手脚也用细小的力度挣扎了起来。



“布莱、恩……”



“抱着我吧,柯蒂丽亚。只要一次就好,抱着我……”



“布莱恩。



维多利加就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然后,她就战战兢兢地向布莱恩那无力的身体伸出双手。面对那只有头发依然像火烧一样红的脑袋,维多利加就像小孩子假装大人似的,以极其生硬和笨拙的动作紧紧抱住了他。



“柯蒂丽亚,我的柯蒂丽亚……我们的柯蒂丽亚……”



“布莱恩!”



“这就是我最后的力量了……”



这时候,布莱恩突然以连骨头也嘎吱作响的强大力度抱住了维多利加,然后在她的耳边说道:



“谢谢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默默地留在我的身边……”



“布莱恩……”



“虽然是相当奇妙的生活,但是我们确实是过得非常幸福。亲爱的柯蒂丽亚,这都是因为你在身边的缘故啊……”



“啊,啊啊……”



“灵魂再会的时间已经逼近!再见了,亲爱的人!”



在虚弱的叫喊了一声之后,布莱恩的身体就慢慢向下滑落。那消瘦的身体上,每个部分都变得极其僵硬和干瘪。维多利加浑身僵直,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以颤抖的声音再喊了布莱恩一声。



没有回答。



“啊啊……”



维多利加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就把刚刚踏上黄泉之路的布莱恩·罗斯可的身体放到床上,用手掌在他的脸上轻轻抹了一下,温柔地让他合上了那双依然闪闪发光的绿色眼瞳。



远处响起了雷鸣。



但是,暴风雨似乎已经逐渐远去了。神的愤怒之拳已经没有再击向大海,只是带走了布莱恩的灵魂,并没有察觉到维多利加的存在,现在已经缓缓地转身离开。



维多利加只剩下孤身一人,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椅子上。



——到了第二天早上,暴风雨已经过去,虽然还笼罩在冬季的寒冷气温中,但也算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维多利加托着疲惫的双脚登上甲板,然后继续往前走。几名体格魁梧的年轻船员正抬着包上了白色床单的布莱恩的遗体,走在维多利加的前面。



在甲板上晒着日光浴的船客们,就像看到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从维多利加她们身上挪开视线,但同时也在悄悄地偷瞄着他们的样子。维多利加无力地垂下脑袋,满怀失落地默默往前走。



“这艘船,怎么老是这样。”



其中一名船员向伙伴们搭话道。



“搞葬礼也太频繁了吧?昨天是一个,三天前也有……而且这个男人也一样啦,总觉得他们全都是长得特别漂亮的、让人觉得很可惜的船客。我们的船难道是受到了神的诅咒么。”



“那个啊,听说最近在其他船上也发生了不少类似的情况哦。而且据船医所说,那好像也不是传染病导致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真是的!”



船员们边说边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然后,他们又向维多利加这边瞥了一眼。



在船内丧命的人,按照习俗一般都会把尸体抛进海里进行海葬。维多利加本来一直在注视着即将被送人海中的布莱恩,但是却突然拦住了船员说道:



“鲜花……你们,至少给他放上鲜花……”



“那种东西,船上怎么可能有啊。小姑娘,虽然是很抱歉啦……拜托了,你别哭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是吗。那么,就用这个来代替……”



维多利加抬以颤抖的手把缝在蓝色礼裙上的三朵华丽的蔷薇花装饰摘了下来,然后翻起盖着布莱恩的床单,轻轻地放到了他的胸口上。



布莱恩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还活着一样。他的姿态看起来就像只是身体虚弱而睡着了似的,嘴角甚至还浮现出快乐的微笑。



三朵人造的蔷薇花,就好像柯蒂丽亚和布莱恩他们三人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反射着朝阳的淡淡光辉。



船员们慢慢把遗体连同床单一起放下海面,维多利加以几乎连自己也快掉下去的姿势,深深靠在船的栏杆上,默默地俯视着逐渐从世间消失的布莱恩的最后姿态。



一双翡翠绿的眼瞳也悲伤地大大睁开。那像人偶一样端正美丽的娇小容貌,已经比以前更明显地反映出维多利加·德·布洛瓦自身的感情。悲伤、寂寞,还有、为布莱恩的灵魂去向感到担忧的思念,都完全洋溢在她的表情上了。



一阵风吹过。



冷冷地吹拂着维多利加那盘成一团收在帽子里的头发。



这时候,在维多利加的樱桃般鲜润的嘴唇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卷着白床单的遗体正在逐渐沉向海底。俯视着这一幕情景——



“总觉得……他好像随时都会‘砰’地冒出一团烟,然后借助不可思议的力量消失到别的地方去一样。我说,布莱恩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身边又吹过一阵柔和的风。



“魔术师布莱恩·罗斯可!作为母狼搭档的、不可思议的雄狼……!”



白色床单的影子正逐渐消失在波浪的深处。里面不断冒出水泡,仿佛很愉快似的溅出纯白的水花。



“你就这样变成一阵灰色的烟雾,飞过海面,在短短数日内回到旧大陆……然后再次作为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红发青年获得重生吧?我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对我来说是这样一个不死身的可怕生物啊……”



维多利加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在强风吹过的时候,这个已经消瘦憔悴到极点的少女是如此的轻盈缥缈,仿佛连她自己也会被风吹走、朝着海面掉落下去一样。



变成孤身一人了。



从现在开始,维多利加就只能独自一个人前往新世界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任何同行者,心爱的人都全部离开了这位少女的身边。



一阵风吹来。



那是来自未来的、冰冷的风……



维多利加睁开绿色的眼瞳,默默地注视着大海的那边。



这时候,有几个人走到了甲板上。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船员,远远也可以听到他们慌慌张张地谈论着什么事情的声音。



“就是说红发的年轻男人,和一个有着金发的小个子少女啊!”



“喂,你看这张通缉令……怎么会这样!”



“那不是凶恶犯吗!从苏瓦伦的(黑太阳)里逃出来的?从历史上来说,从那座监狱逃出来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红发的那个据说是个魔术师,他运用某种魔术般的奇怪方法把少女救了出来。而少女就是凶恶犯,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就会有莫大的危险什么的……”



“红发的男人?那家伙的话,刚刚才举办了葬礼……那好像是一头如火焰般鲜红的头发啊……”



船员们都同时向这边看了过来。



——维多利加正呆呆地站在那里。



站在那个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她的地方。无论是久城一弥……还是塞西尔、艾薇儿、异母兄长古雷温·德·布洛瓦、柯蒂丽亚、布莱恩……他们全都不在身边了啊。



而在大海的对面,却明明有新的世界、还有持久的和平、安全的生活在等待着自己啊。



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娇小的少女,以仿佛燃烧着火焰般的冰冷绿色眼眸注视着船员们。尽管身体已经用不上力,只能摇摇晃晃地靠在栏杆上,但是那美丽的容貌却拥有足以让人产生敬畏之念的威严,而且表情上也充满了让对方不寒而栗的残忍性和深沉的愤怒。这正是灰狼独有的可怕气息……



船员们都互相对望了一眼。



“绿色的眼瞳……”



“无与伦比的美丽容貌,还有看起来就像十岁的娇小身体。完全符合条件啊。”



“她还把红发的男人称呼为哥哥。”



“这就是凶恶犯吗?看起来真的很小……可是!”



“那双眼真的非常可怕……!”



船员们以包围的方式逐渐向维多利加靠近。



维多利加向后倒退了一步。



(我已经、到此为止了吗——?)



眼瞳中闪烁着澄澈的光辉。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



(也就是说,灵异部的通缉令已经传达到这艘船上了吧。我的特征……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瞳,还有小个子的身体……啊啊!)



她转眼向海面看去。



默默地凝视着布莱恩的身体刚刚沉进去的蓝色海底。



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其被带回那座监狱里,被监禁在父亲大人身边,重新作为灵异兵器被使用,那倒不如……啊啊,那倒不如干脆……!)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父亲的笑声。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正从单眼镜的深处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以胜利的姿态俯视着自己的恶心表情,还有在〈黑太阳〉深处的石室中度过的极其凄惨的时光……那一幕幕的记忆都逐一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一阵风吹过。



汽笛声响起了。



(与其选择死一样的生,我宁愿选择生一样的死。如果要被夺走自由的话,至少也该以有尊严的方式死去……我……!)



体格强壮的船员们把维多利加团团围住。



没有地方可逃。



在地面上,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维多利加俯视着海面。



仿佛在引诱着她似的,波浪正在不断地涌来涌去,扬起了无数白色的水泡。



“喂,快把那帽子摘下来,让我们你的头发颜色啊,小姑娘!”



“我说,我好像见过这孩子放下头发在走廊,上走的样子呢。记得好像是一头华丽的金发。喂,快点把帽子摘下来!”



“……小心点,那可是凶恶犯啊!”



“喂!总之你快给我摘下帽子!”



“……久城。”



维多利加以颤抖的声音叫出了少年的名字。



眼前,在被监禁在石室时由于药物的影响而看到的那个幻觉之海,又开始慢慢浮现了。集中了这场战争中丧命的全世界的人、被染成一片灰色的死者之海……就回到那个地方吧。不是向未来迈进,而是回到那个有耶稣像的死者之船前来迎接的阴暗大海……



充满那个地方的……



是死亡……



维多利加勉强挪动虚弱到极点的四肢,想要越过船的栏杆,让自己的娇小身体跳进那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中。



“我不能跟你见面了,对不起。我不能生存下去,对不起。久城,我还是无法变得像你一样勇敢。但是,但是,你啊……”



一阵强风吹过。



“我……我……是绝对不能再回到那个监狱里去的。只有这一点不能忍受。你要理解我,久城……理解我的脆弱……啊啊,久城啊……”



维多利加的眼睑也因为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我还是没能变成跟你一样,无法变成勇敢的少年……”



船员们伸出手来,把企图跳海的维多利加的脑袋抓住了。帽子也飞了出去,藏在里面的华丽长发,也一下子滑落到她的背后。



蓝色的礼裙在海风中轻轻飘拂。



那就像是追求自由的小小女神手里握着的旗帜,也像是流淌着激烈感情的浊流,也像是掠过夜空的蓝色彗星的耀眼尾巴。



(再见了,亲爱的人……)



维多利加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朝着死亡之海跳了下去……!



“咻——!”的一声,子弹擦过一弥的耳边飞了过去。在一阵微痛过后,可以感觉到鲜血正从耳垂往下滴落。



在昏暗的天空下,战斗依然在继续。明明还是清晨,周围却像傍晚一样昏暗,雪也总是下一会儿又停一会儿的样子。



双手紧握着的步枪,早就已经失去了武器的作用,变成了拐杖的替代品。子弹不断在身边交错纷飞,战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在到处都随着爆炸音扬起火光的战场中,已经倒下了无数的同伴。大概是自己也负伤了吧,今天就连一个卫生兵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前几天在深夜的战斗中被子弹射中的右腿,现在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久城,这边!”——伙伴发现了一弥,还用肩膀扶着他的臂膀。在子弹交错的战场中,一弥几乎被半拖着身体往前走。



“抱、抱歉……”



“喂喂,那不是应该用法语来说吗。怎么说来着……是Par……dan?”



一乓



“……啊啊!”



仔细一看,对方原来是在行军途中自己曾经用肩膀扶过他的那个伙伴。一弥以单边脸颊笑着说道:



“如果要说那个的话,应该是Pardonnez才对啦。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形状的战车还真是从来没见过啊……!”



少年士兵一边满怀恐惧地回头看向敌军的方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一弥也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狠狠地盯着那来自新世界的最新型战车。那简直就像一座有着漆黑外墙的钢铁高楼向这边逼近而来,散发出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轰隆隆——随着一声巨响,从战车发射出来的炮弹落在了附近的位置。在强烈的爆炸热浪的冲击下,一弥的身体也离开了伙伴,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



“呜呜……喂,没事吧!……喂,你在哪里?”



一弥在呻吟的同时站了起来。



刚才还用肩膀搀扶着一弥的少年士兵的身体,如今正趴倒在离自己稍远的位置。一眼看去,就可以知道那是现在刚刚踏上了黄泉之路的状态。一弥呻吟了一声,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他用双手紧握着步枪刺在地面上,用这样的方法来支撑体重,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他本来是想走到伙伴的身边,但是身体已经完全使不上劲,四肢都沉重得令人吃惊。感觉就好像从负伤的右腿开始逐渐陷入肉眼无法看见的深沼之中一样。



在身和心都坚持奋战了好一会儿之后……



一弥终于“啪哒”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



在身体的上方,有好几颗子弹带着呼啸声飞了过去。一弥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



当他感觉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而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



一阵风吹过,天上的暗云也开始逐渐散开了。



耀眼的朝阳从灰色的云层间射了下来。看到这一幕情景,一弥不知为何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云层越变越薄,变化成就像一级一级的木楼梯似的纤细形状。看起来就好像通往高空的一条秘密通道,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彼方。



(那是……)



一弥稍微侧起了脑袋。



(总觉得跟什么很相像,究竟是什么呢。啊啊,对了……!)



微笑进一步加深。



子弹又在上空飞了过去。



(是圣玛格丽特学园图书馆塔的迷官阶梯……!)



那个庄严场所的独特气氛。



如同知识、墨水和尘埃的味道互相混合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的宁静感。那里明明安静得鸦雀无声,可是那排满了四周墙壁的无数欧洲书籍,却好像正在以无形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自己似的,笼罩着一种奇妙的紧张感。抬头望去,可以看到迷宫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上延伸,还可以隐约望见位于最顶部的植物园里的绿色枝叶。



如果从最高层的扶手那里……有某种闪耀着金色光辉的东西……向这边悬垂下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在学园的学生们之间流传的怪谈传闻的主角——金色的妖精吧。



(怎么了,原来就在这里吗……令人怀念的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我和维多利加的秘密幽会场所……)



一弥微笑着向天空伸出了双手。



他把手伸向子弹飞舞的上方,心中已经不存在任何恐惧了。



(啊啊,维多利加。我的维多利加……!)



微笑进一步加深,然后转化成悲伤的表情。



(如果我登上这条云做的阶梯,是不是就可以再跟你见面了呢?不过,那既不是现在的你,也不是未来的你,而是过去的……在一九二四年的春天到冬天之间,还是十四岁的你……即使这样,我也不会介意。总而言之,我就是很想再跟你见一面。然后,把我在最后的那个晚上,也就是一九二四年的除夕没能向你表白的心意……向你……这次一定要好好说出来……)



一弥的漆黑眼瞳开始变得湿润了。没过多久,眼泪就从他双眼的眼角涌了出来,在闪烁着光芒的同时,朝着湿漉漉的地面慢慢滴落。



(只属于我的、金色的蝴蝶……我希望一直都能守护着她……)



也不知道是在植物园里争相盛放的南国植物,还是在法式庭院深处的迷宫花坛中摇曳着的花朵……在一弥的周围,笼罩着一团跟冬天的战场毫不相符的……温暖的微风和花草幽香的幻觉。



这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穿梭于绿草之间,向自己这边轻轻飞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是金色的……



不,那不是金色……



是白色的……或者说是银色的翅膀,也许是在一弥土生土长的国家也能见到的小菜粉蝶吧。看到它“啪嗒啪嗒”地拍着翅膀拼命向自己这边飞来,一弥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马上就露出了微笑。仿佛在对它轻声说“来,过来这边吧”似的,一弥像蝴蝶伸出了双手。



(啊啊,是你吧。我当然知道了……维多利加。就算你的样子稍微变了一点,我也能感觉到。)



一弥又露出了笑容。



子弹依然在身边不停地交错,爆炸的声音也没有停过。周围腾起一阵阵血腥味,同时也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尽管如此,朝阳却还是那么耀眼,照在身上的感觉也非常舒服。这段时间,就好像置身于现世和阴间的夹缝中一样不可思议。



(你是特意来见我的吗,维多利加……来到这么远的战场,就为了我啊。呵呵,你真是的!)



尽管一弥拼命伸出双手,但是在指尖几乎触碰到蝴蝶幻影的时候,眼睑却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双手也啪嗒的一声落到了地面上。



他的脸颊上依然在流着眼泪。脸色显得相当苍白,就好像蜡人偶一样毫无生气。



一弥的上空,子弹依然在不停地穿梭纷飞。



(你为什么在哭呢,维多利加?我听到远处传来了你的哭声……)



(不要紧的,你已经不会再是孤单一人了。)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春天的日子?拿着打印资料的我,登上图书馆塔的迷宫阶梯,找到了金色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那一天……)



(你还有我在,还有我这个骑士在。我答应你……所以,你不要哭。我一定会再把你找出来的。就算你隐藏在无数荷叶边的深处……)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灵魂的颜色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的姿态,我都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我很喜欢你啊,只属于我的维多利加。我一直对你……)



——战场也迎来了傍晚时分。



感觉像要永远持续下去的战斗也结束了,那里就只剩下无数的瓦砾和一片烧成焦黑的废墟。带着硝烟气味的不祥之风缓缓吹过。静寂就像一块沉重的布幕似的彻底覆盖了周围的一带。尽管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鸟儿的啼叫声,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不一会儿,新大陆的士兵们慢慢地走上了这片已经没有活人的战场。他们单手拿着刺刀,每当看见倒在地上的旧大陆士兵,都逐一用刺刀对准他们的心脏刺下去。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着,看起来就像一种极其机械式的作业。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黑发东洋人的年轻士兵的心脏刺穿,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在一弥仰面倒下的地方,也有士兵走了过来。乍看起来只有一些不显眼的外伤,虽然皮肤很苍白,但是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士兵高高地举起了刺刀,然后使劲想要刺穿一弥的胸口。



对准了一弥的心脏……



锐利的刺刀……



现在就要落下……



“……噢?”



士兵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忽然停住了手臂的动作。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又蹲下了身子。



他伸手在一弥的胸口上摸索了一会儿,结果找到了一个用细绳绑着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上面还镶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紫色宝石。



士兵用手指在那颗紫色的宝石上弹了几下,然后又用附近的小石头砸了一下……当他意识到那并不是玻璃制的东西而是真正的宝石之后,马上就高兴得喘着粗气,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注视着那枚戒指。



听到背后有别的士兵向他说话,他就随口应了一声,接着就把戒指从一弥的脖子上硬扯下来,急忙藏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他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同时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那个地方,跑着离开了。



太阳也逐渐下山了。



新大陆的士兵也慢慢离开了战场。他们密挤挤地乘上战车,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唱着歌,就这样扬长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再次把硝烟的不祥味道扩散到附近四周。



当阳光被染上一层深灰色的时候,傍晚的战场就逐渐变成了仿佛代表过去的黑白色调,然后又逐渐变得朦胧起来。



某处的鸟儿发出了啼叫声。



阴沉沉的天空,又再次开始飘下纯白色的雪花……



一维多利加正准备跳下船,可是却因为脚下没站稳而迟了一瞬间,结果被船员的壮实臂膀稳稳抓住,以失败告终。



“放、开我……!”



“快摘下帽子!可恶,别反抗!好,摘掉了!你看,是金、发啊……?”



维多利加被抢走了帽子,藏在里面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下飘扬了起来。



就像梦幻一般。



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从那张点缀着充满危险气息的绿色眼眸、美丽得令人吃惊的娇小脸庞上,就像大河的流水一般……



一头眩目耀眼的头发……



船员们就好像不小心弄散了一团卷起来的绢丝布料似的,对展现在眼前的耀眼长发感到无比惊讶,同时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喂,这究竟是……?”



“可是,通缉令里写的是金发。绝对没错……”



“弄错人了吗……?”



听到他们的声音,维多利加也悄悄向自己那有如迎风飘扬的旗帜一样的头发看了一眼。



结果,却发现展现在眼前的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就好像不是属于自己似的闪闪发光的美丽头发。



“白色!不……”



“这是银色吗?可是!”



那是一种非常美丽的颜色。



就像白雪一样。



就像月光一样。



同时也好像秘密的钻石光辉一样。



维多利加在乘船前往新世界的这几天里,也跟布莱恩·罗斯可和其他古老生物们一起承受着痛苦,被腐蚀着身体……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她就完全丧失了原本像黄金一样的头发颜色。



她当场瘫倒在地上。



船员们纷纷说着“真是搞糊涂了,原来是弄错人了啊!”“就是嘛!”之类的抱怨之言,扔下维多利加离开了甲板。



瘫倒在地上的维多利加,向刚才自己准备跳下去的死亡之海看了一眼,不禁害怕得连肩膀也发起抖来。



她静静地哭了。



是紧张感一下子得到了放松的缘故吗?



还是在前路上重新点燃的希望,让她的心感到无比激动?



又或者是对丧失的妖精金色光辉感到恐惧?



“走、走吧……继续向前……”



她张开嘴唇自言自语道。娇小的肩膀也不安地晃动起来。



“啊、啊、啊……新的……”



变成了银色的华丽头发,闪闪发光地包住了瘫坐在地上的维多利加。她的这副姿态,看起来就好像只有她周围变成了黑夜似的,给人以阴暗的印象,但同时也充满了难以抗拒的魅力。



不一会儿,维多利加傲然地抬起了头。



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翡翠绿的眼瞳中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似的,维多利加点了点头。



“前往新的世界——!”



呼咻——!一阵风吹过,卷起了她的银色头发,在空中不停地飘扬翻飞。



汽笛响起了。



船背对着旧大陆,缓缓地在海面上继续前行。



(我不会一起死的。)



(接下来的几年之后……一定会刮起一阵摇撼世界的巨大风暴。)



(你们的身体很轻,就算思念之情再强烈,也还是无法敌过强风的。)



(但是,不用担心。因为心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因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