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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火(2 / 2)


未免太残酷了。



木岛将捏得粉碎的叶子撒在庭院中,转过头来面向百介说道:



“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过,时代已然改变,如此维持旧态之体制,已是来日无多。想必吾等武士仅凭腰间双刀便能叱吒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需为自己找寻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纪尚轻,愿与吾等藩士议论将来,因此前途尚称光明。只是……”



家老大人的作为,却有阻挠我藩发展之虞。



木岛正视着百介说道:



“如今,大人不时宣称受亡魂诅咒,更动辄以自尽相逼,教吾等备感困扰。倘若我藩家老意义不明地切腹自尽,只怕又让坊间认为凶神诅咒又起。故此——”



如今唯有将家老大人监禁一途。



“吾等之所以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请其治愈樫村大人的心病当然是一大要因,但本意实非如此。实际上,吾等欲央请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为吾等掌握民心。”



“掌握民心?”



“是的。该法师不出数月,便掌握了城下众人——上至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于转瞬间消弭了一场骚动。若无该位法师相助,那场天崩地裂的巨变将不过是个劫难,想必只会教诅咒传言益形泛滥。若是如此,如今我藩应已不复存在。”



这话的确没错。



同样一件事,也可能导致完全相反的结果。



“因此……”



这就是力图复兴的北林藩所做出的抉择。



众人选择的并非拯救樫村,而是挽救一已之藩国。



此事唯有又市才能办到,百介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



而百介也——



为此备感羞愧,不知自己是为什么上这儿来的。



樫村的苦恼,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与樫村恳谈,或许其心病便将不药而愈。这是百介原本的盘算,这下看来不过是高估了自己。事实上,百介根本是什么也办不到。



——看来自己心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觉悟。



噢,这可不成——木岛结束了先前的话题说道:



“在下只顾在庭院中长谈,竟忘了招呼千里迢迢自江户赶来的贵客入座——如此失礼,恳请多多包涵。山冈大人忧心我藩家老安泰远道而来,请容在下……”



致上由衷谢意,语毕,木岛深深鞠了个躬。



这下就带山冈大人面见家老大人——平身后,木岛又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虽有家臣建议将其囚于座敷牢(注11)中,但已为藩主殿下所拒,坚称岂有将我藩恩人囚于牢狱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来采视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见一般。”



百介朝木岛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真有栋小屋座落于庭院一隅。



一拉开拉门——



便看到樫村正坐于被褥之上。



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犹记六年前,这位年迈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样。



不过他如今的模样,却较当年更为衰老。这位原本个头就矮小的老人,此时看来更是瘦弱不堪,不仅双肩无力地下垂着,一头白发更是变得益形斑白。



“樫……樫村大人。”



“噢,是山冈大人么?真是久违了。”



樫村鞠了个躬,但看来仅像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退下罢,接着便向伫立于百介背后的木岛吩咐道:



“无须担心,退下罢。”



木岛鞠躬退下,并阖上了拉门。



“樫村大人——”



百介一时说不出话来,仅能将额头紧贴在杨榻米上行了个礼。



“山冈大人请平身。据传大人已以戏作享誉盛名,实属可贺。”



“大……大人过奖了。小弟绝称不上享誉盛名,不过是拙作得以付梓成书罢了。”



“即使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称傲人。大人尚且年轻,往后想必是大有可为。”



“家老大人。”



百介抬起了头来。



只见樫村虽然衰老,但神情仍十分祥和。



“山冈大人前来造访,实数老夫戚激之至。数年前承蒙大人相助,托大人、那位修行者、以及东云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绝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安养天年。”



“这……:大爷太抬举了。”



“不不,事实正是如此——老夫坚信若无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无法克尽职守至今。毕竟欲振兴本藩,仍有诸多障碍有待排解,也让老夫这老糊涂多少还能起点用处。”



大人的辛劳,小弟亦有耳闻,百介说道。



“较之义景公所承受的劳苦,老夫的辛劳根本算不了什么。藩主殿下为人正直、年轻有为,有幸得其继任我藩主君,让老夫与有荣焉。”



“不过,贵藩今后仍须仰赖家老大人继续辅佐藩政。”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处。我藩未来之经营,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岛等年轻人承担。只不过,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该安然引退。”



“引退?”



“是的。”



樫村缓缓伸出双手掩面。



只见他的指头满布皱纹、肤色暗沉,指关节也颇为肿胀。



“人活得太久,好事、坏事都会经历不少。过往的一切不分好坏,悉数累积在自己的脑海中。其中——若仅能忆及好事,则属幸运;假使仅忆及坏事,便有如置身地狱。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坏两方的回忆中做选择。”



樫村凝视着自己的指头继续说道:



“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不过是将事情予以隐藏,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若真能从此不再亿及倒也还奸,但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坏事,就是会不时浮现脑海。山冈大人,这也是无可奈何。”



老夫曾以这双手斩杀一己爱妻。



樫村以沉静的口吻说道:



“老夫没能保护爱妻,甚至亲手将其诛杀。”



“但当时乃因——”



要找什么理由解释都成,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但任何解释都不过是搪塞。对老夫而言,唯有这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方为真实。而老夫甚至连虎之进大人也没能护及。”



噢,这道理老夫也清楚,樫村伸手制止百介解释。



“虎之进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难逃。不,或许世上没有任何人罪该一死,但接连犯下如此残虐暴行者,终究得以死偿命。或许一如该修行者所言,虎之进大人之恶行必得由己身负责,其一切行径,均出自其一己之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进大人最后所遭逢的,不过是应得之报应。只不过——”



到头来,这终究是老夫的问题,樫村说道。



“家老大人的问题——此言何解?”



“虎之进大人至今仍不时鲜明地出现在老夫眼前。”



百介闻言,吓得缩起了身子。



“您无须惊慌。虎之进大人已不存于人世,仅出现在老夫心中。不过是一己之悔恨、留恋化为有形苛责老夫,逼迫老夫检讨自己曾做了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但樫村大人毕生如此功勋彪炳……”



“即使一辈子活得唯唯诺诺,活到如此岁数,想必确曾为藩国、领民略尽棉薄。不过老夫所指并非此等功绩,而是——”



若问老夫曾为自己积了什么仁德,但其实是半点儿也没有: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身为一介武士,老夫舍弃一己之仁德,抛弃人伦手刃一己之妻,事后方才发现自己已铸下大错,故在万般后悔中选择人之伦常。无奈老夫立誓竭力守护的虎之进大人却喻越伦常——并惨遭报应以死偿命。为此,老夫被迫再度舍弃仁德,抛开守护虎之进大人之职志重返武士之道,为我藩及领民尽忠职守。由于老夫曾两度舍弃仁德,故如今所见之幻影……”



实为老夫一己之亡魂——樫村说道。



原来家老大人也明白这道理。



木岛所言果然不假。



这下,百介已是无话可说。



仅能哑口无言地呆望着年迈武士脸上一道道深邃的皱纹。



[五]



百介一筹莫展地回到了客栈。



发现客栈中一片闹哄哄的。



向女侍打听缘由,原来是天狗火又出现了。



据说还有个挖金矿的人夫,上起火处看热闹去了。



想必客官也知道——女侍嬉皮笑脸地说道:



“那些家伙大多是粗人,不都是从各地来的无宿人?”



似乎是如此,百介一这么附和,女侍便回答道:



“正是如此呀。管他是天狗还是达摩,区区一介妖怪,竟胆敢猖狂生火。老子这下就去把那火给灭了,看它还敢不敢放肆——只听那家伙如此说完,便朝那头去了。这下可是深夜子时,这种时候换作是我,可是连客栈大门也不敢出呀。客官说是不是?”



那又如何?百介问道。教他坐在门框上是无妨,但女侍却压根儿忘了奉上脸盆和手巾。若没把双脚洗干净,百介可是无法进门。



据说那家伙也是打佐渡回来的呢,依旧将脸盆捧在手上的女侍说道:



“结果,那东西还真的出现了。”



“是天狗么?”



“应该就是天狗罢。就这么坐在祭祀前任藩主大人的石碑旁。”



“那难道不是前任藩主的亡魂?”



怎会是呢,女侍朝百介肩头拍了一记说道:



“据说,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头子哩。”



“老头子?”



是否真有这种东西?这下客栈掌柜突然现身问道:



“据说客官是个曾为搜集奇闻怪谈游历诸国的戏作作家,想必对这等事自是十分熟悉。在此冒昧请教,这生火的老人究竟是何方妖物?”



不都说是天狗了么?女侍说道:



“绝不是个普通的老头子罢,你想想看,三更半夜的,有哪个老头子胆敢到那山上去?而且掌柜不也听说过,那个打佐渡来的乡巴佬吉兵卫,不是打了桶水提上山去,还将水朝烧个不停的火上浇么?”



“还真是条汉子呀。”



百介惊讶地问道:



“那么,请问后来如何了?”



“客官猜怎么着?那火竟然浇不熄。通常火不是浇了水就会熄的么?”



“是不是水太少了?”



浇了满满一桶水,火哪可能不熄?女侍又敲了百介一记说道。



不可对客官无礼,掌柜说道。



“这火就是怎么浇也浇不熄?”



据说反而烧得更旺呢,掌柜回答道:



“这火不仅烧得更旺,据说甚至还像条蛇似的,直朝他烧去哩。”



“像条蛇?”



这怎么可能?



百介曾于昔日见识过同样的光景。那是在——



接下来,掌柜继续说道:



“据说就连那位大胆豪杰,见状也是落荒而逃哩——”



此妖名曰老人火,百介回答道。



“老人火?”



“出没于木曾之深山,是一种看似生火老人的妖怪。相传可能为山气燃烧、或珍禽吐息,但多被指为天狗所为。”



果然是天狗罢,女侍说道。



“此物虽为妖火,但据传并不至于加害于人。倘若于山中撞见,仅需将草履置于头顶从旁逃离便可。但若不慎惊扰此妖,则不论上哪儿都会一路紧随而来。”



真是吓人哪,一旁一个老妇说道。



“总之,这老人火并不会做出任何害人之举,只是用水的确无法浇熄,若欲灭之,唯一的法子就是以畜类毛皮——亦即兽皮覆盖其上,便能将之扑灭。在此火熄灭的同时,那老人幻想——亦将于转瞬间烟消云散。”



哎呀,女侍吓得高声喊道:



“即使不加害于人,也够吓人的了。”



是呀,百介把脚抹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老人火的传说绝非凭空杜撰,而是百介昔日从木曾听来的。但虽非杜撰,百介并不认为这怪火就是老人火。



这怪火——



会不会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



小右卫门在北林结束当年那桩差事后,便返回江户,与又市一伙共同行动了几回。百介也曾见识过他的身手几回。小右卫门原为土佐山民,深谙驾驭特殊火药之术,从击毁折口岳巨岩,到如操蛇般自在操弄火舌,种种绝技总能教人看得瞠目昨舌。



——难道真是小右卫门所为?



百介心中不禁燃起一丝雀跃。



小右卫门也曾随同又市一伙人,一同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



如今小右卫门又有所行动——



——看来这伙人似乎又开始干起什么勾当了。



倘若一切又是这伙人所设下的局——当然是保持沉默方为上策。



不……若敦大家信以为真有妖怪出没反而更好——这就是万介昔口扮演的角色。因此,百介便急中生智地陈述了那源自木曾的传说。



——不知又是他……



是否也来了?



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在面见樫村后,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备感失望,如今只好藉由这番想像强迫自己振作。但这下他已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就连吃起晚饭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后,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栈。



——倘若小右卫门真的回来了……



或许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巢。



直到六年前为止,小右卫门一度曾在北林领内结庐垫居,并靠雕制傀儡糊口。百介虽没有造访过那座茅庐,但曾从经营租书铺的平八口中听说过其大致的方位,故也约略知道那茅庐座落在什么地方。



那座茅庐——似乎就位于百介于夜泣岩屋见到死神,稍稍瞥见人间炼狱后,在九死一生中走过的那条兽道途中。



穿过大街,越过了桥。经过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过稀稀落落的农舍,不出一刻钟,便来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丛后,终于在山脚下的竹林中——



看到一座荒废的小茅庐。



感觉屋中似乎无人。



百介举起灯笼,端详起这座毛草屋顶的漆黑茅庐。



走过去朝屋内窥探。门当然也没掩上。



将灯笼探进屋内一照——里头的景象在刹那间教百介为之震憾。



只见有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有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御币罢。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四处堆满了尘埃。



——看来人并没有回来。



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并朝后方退了几步。



不过原本也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放心掺杂,在亟欲再度见到这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罢。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



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百介便教一股强劲的力量给拖倒在地上。



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



只觉得颈子被人给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颈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么?”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卫门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注12)、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樫村行方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



面见了樫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



目送小右卫门离去后,百介返回客栈,隔窗眺望折口岳。当他望见了…上燃起的天狗御灯——亦即老人火时,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卫门选择了黑暗的那一头,不,他仅能活在那一头,反之……



自己则活在这一头。这意味这……



百介对自己该身处何处终于有了自觉,也下了决心在自己该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晚,百介的心境变得神清气爽。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领内,接着又悠悠哉哉地泡了个澡,准备于翌日一早踏上归途。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户的窝。



木岛就在这时突然造访。



只见他神情一片慌张。



根据木岛所言,据说在百介离去后,樫村的心情突然大为好转。据说他打开了原本紧闭的拉门,神情也变得一片豁然开朗。晚饭时还罕见地表示要饮点儿酒,让木岛至为惊讶。



接下来——据说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间木岛一直在主屋内监视这小屋的动静。待子时过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灯。



“原本以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将醒得迟些,故在下也较平日晚点儿起身。虽然小厮与女仆一早便开始于活,却无人发现情况有异。”



“如此说来,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踪的?”



“这在下也下清楚。”



木岛脸色铁青地紧抿着嘴唇,然后回答道:



“在下送早饭过去时,由于感觉不到人已经起身,仅将饭菜置于门前便行告退,并未确认屋内状况,万万料想不到大人或许已不在屋内。直到午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身,这才前去探视。由于大人没应门——”



这才发现小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在下须为此事负责,木岛说道。



但虽然这么说,他或许认为倘若是百介的造访打破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许能将责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岛问道: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异状?”



“这——”



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显颓丧消沉?”



“倒是没有。大人的神态,与木岛大爷所形容的没有两样。”



“在下所形容的——?”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见纯属幻觉。”



“是么——”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话。



闻言,木岛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谢告退。只见大批小厮在客栈门外等候,想必接下来将于城内展开挨家挨户的搜索罢。



——究竟上哪儿去了?



继续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纳闷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



樫村曾这么说过。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小右卫门也曾这么说过。



小右卫门。



天狗御灯,老人火。



百介望向拉门外的折口岳。



除了较昏暗的天际更为漆黑的山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原来如此。



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百介仓皇抛下分配妥当的行囊,飞也似的跑下阶梯,也没借个灯笼便匆匆跑出了客栈。樫村大人他——



就在夜泣岩屋上。



原来樫村是应了小右卫门的呼唤。



那片火——就是为了吸引樫村而起的。



昨夜拉开拉门晚酌的樫村,必定瞧见了那片火。



在天守坍塌后,从城下的任何一处都望得见位于折口岳山腹的夜泣岩屋。



北林弹正景亘,乳名虎之进。看到在自己眼里现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樫村绝不可能毫无反应——看来这就是小右卫门打的算盘,而樫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计划有所行动。想必小右卫门一切都清楚。



对樫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右卫门与樫村,可谓一阴一阳,互为表里。



目此,对于樫村的苦恼、樫村的哀愁,小右卫门必定是感同身受。



百介对此完全无法了解。不,该说是根本不该了解。



百介快步奔驰,越过了桥,穿过了大街。



看来小右卫门在过去数年间,一直在观察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护未婚妻之女阿枫公主的遗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继任藩主,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那家伙对此地的监视想必是更形严密。因此,他也留意到……



自己还有个互为表里的分身。



樫村曾形容自己是个不懂得该安然引退的糟老头。



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处。可见樫村认为自己错过了让人生闭幕的适当时机。



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其心神错乱。



小右卫门也表示,自己得做个了断。



此言指的不是与任何人一决胜负,而是单纯地指自己得结束某件事儿。此事不仅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



亦即——



百介飞也似的奔驰着,越过了荒野,穿过了竹林,沿兽道跑向山上。



朝与当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块魔域。



——不成。



——这绝对不成。



管他什么表里,管他什么昼夜。



这种了断方式——绝对不成。



四下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天地上下都难辨。入夜后的山中暗得吓人,如今仅能朝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块的另一头跑。也不知足撞到还是绊到了什么,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惊的夜鸟振翅飞起,夜兽亦应声钻动。



天际下。



只见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



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将百介给拉了起来,继续朝漆黑的岩山疾驰。



此时,百介脚底的触感有了变化,当奋力撑起扑倒在地的身子时,他的双手感觉到坚硬岩石的感触。



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虽然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百介开始凭感觉攀爬起眼前这座看不见的岩山。



爬着爬着。



此时——



云散了。



一道月光自天际射下。



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此处正是失去了楚伐罗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见了两个人影。



“樫村大人——”



才刚这么一喊,百介脚底便踏了个空,在滑落三尺后,一只脚嵌入了岩缝中。正欲挣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看来是扭伤脚踝了。



几块碎石喀啦喀啦地掉落山下。



轰。



突然间,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红。老人火在此时燃起。火光映照出两张苍老的脸孔。



樫村兵卫身上穿的就是当年那套丧服。而与其拔刀对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卫门。



残酷至极。



残酷至极。



生如地狱。



死亦如地狱。



轰,一道道细长火舌应声朝樫村窜去。樫村果敢拔刀,将之逐一挥散。但每挥一刀,就窜出更多火舌。



“混帐——!”



“死心罢,这小右卫门火可是挥不熄的。”



喝,年迈武士高举大刀怒喝一声。



咻,火舌顿时熄了。



“竟然是你?”



“这也是无可奈何。”



只见小右卫门双臂大张,宛如欲迎接什么似的。



“懂了,受死罢。”



樫村换手持刀,在短促地呐喊一声后,笔直地朝小右卫门冲去。



呜。顿时传来一声呻吟。



樫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卫门的胸膛。



此时,小右卫门脸上是什么表情……樫村脸上又是什么表情……从百介身处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两个人影迅速错开。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小右卫门的刀也从樫村身上划过。



咚。两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应声倒地。



“哇啊!”



百介放声呐喊,抽出嵌入岩缝内的脚爬向这座舞台。双手紧抓着岩山。脚上的剧痛,痛得百介整个人为之清醒。这……这哪算什么了断?



“小右卫门先生!樫村大人!”



舞台上,只见仰躺的樫村、以及俯卧的小右卫门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何非得……?”



百介正欲朝两人伸手,突然间……



“碰不得。”



一个嗓音响起。这嗓音听来是——在舞台内侧,一座巨石塔旁。



“此乃天狗是也,万万碰不得。不过是——两位逝去的天狗。”



这嗓音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在百介脑海中浮现。



那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挂着一只偈箱的修行者。



“又……又市先生。”



是又市先生罢?百介高声喊道,无奈刚才受伤的一只脚就是不听使唤,才往前跨了一步便重重跌倒在地。



“抱歉,先生认错人了。”



“噢?”



现身于石塔旁的——



是个头戴垂挂黑布的黑斗笠,身穿黑单衣、黑祷的男子。



“小的与先生素昧平生,乃这两位天狗之同族,名曰八咫乌(注14)。”



语毕便快步走到小右卫门身旁,跪下身子说道:



“这只天狗可真是傻。生也是孤单一人,死也是孤单一人,是生是死本无任何不同——倘若不死无法闭幕,到死时再把幕拉上不就得了,即便找个对手同归于尽、共赴黄泉,也无法把幕给拉上罢。”



还真是固执呀。



轰。



突然间,小右卫门身上燃起一道火柱。



“为、为何这么做?”



“不过是依其生前所托行事罢了。倒是这位先生您的脚似乎受了点伤,最好尽速离开此地。此事将被视为城代家老樫村兵卫于此魔域与一天狗一决胜负,为天狗御灯所焚。”



“这——但是……”



八咫乌摇了摇头。



百介正欲趋前,突然又有只冰冷纤瘦的手,一把握住了百介的手腕。



“请止步。”



“你是——”



这瘦小的身影默默点了个头。



此人同样穿着一身覆面黑衣。



“这就为先生扎块木头。再不快离开,小心被烧着!”



黑影朝百介脚踝贴上一块碎木,娴熟地以布缠上。



“能走么?”



“噢——”



百介使劲站了起来。



看到百介已能独力起身,这黑影便走向八咫乌身旁。



在两人背后,小右卫门已为熊熊烈焰所吞噬。



“还请先生珍重,吾等在此与先生永别。”



八咫乌与黑影——不,毋宁说是两只天狗毕恭毕敬地相偕向百介鞠了个躬,接着他们又向烈焰中的小右卫门与樫村瞥了一眼,旋即迈步朝折口岳山顶走去。熊熊火光将两人的黑衣映照得极为鲜明。



轰,又窜起一道巨大的火柱,里头大概埋藏了火药罢。



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红。



任凭百介再怎么呼喊,嗓音也为烈焰燃烧声所掩盖。



大火中传出阵阵爆裂声,百介高喊:



“又市先生——”



两个黑影霎时止步。



“不管先生如今是什么身分,最后……最后能否请您姑且为这两位逝去的傻天狗——略事、略事……”



略事诵经超渡?



百介说道。也不知是何故,双眼已是泪如雨下。



八咫乌头也没回。



仅停下脚步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这是山冈百介最后一次听见又市的声音。不过在步下折口岳时,百介曾数度错觉自己听到了铃声。回到江产后,百介终生不再远游。至于理由为何,据说百介从未告知任何人。



注1:连同头尾一起烤的鲷鱼,仅见于祭祀或祝贺时供应。



注2:歌舞伎、净琉璃中,以江户时代当时的民间百态为背景的通俗故事。



注3:“百”日文训读为せせ,“酸桃”则为すせせ。



注4:日本古国名,位置相当于今京都府北部。



注5:江户幕府最高执政首长的职称,为幕府直属,通常为自俸禄二万五千石以上的大名选出,编制为四至五名。



注6:八大天狗之一,又名爱宕权现,别名荣术太郎。相传于三千年前依帝释天之命,带领诸天狗前住日本弘扬佛法,定居于京都爱宕山,被誉为日本第一大天狗。



注7:八大天狗之一,别名护法魔王尊,据传法力高强,定居于京都府鞍马山。在牛若丸与鞍马天狗的传说中,被指为教授源义经兵法武术的恩师。



注8:八大天狗之一,定居于九州的英彦山。



注9: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



注10:信州为位于今长野县之信浓国别名,远州则为位于今静冈县西部之远江国别名。



注11:古时设于日式建筑中,用于软禁精神错乱者等的和室牢房。



注12:铃悬为麻布外衣。引敷是多以鹿、免、狸、或熊皮为之的随身携带式坐垫。结袈裟则为以绳子固定轮形细长布条而成的袈裟,又名下动袈裟。三者均为修行者穿着中常见的要件。



注13:修行者所佩戴的念珠。呈剑形的串珠形状类似算盘珠,象征不动明王手中斩断欲望、愤怒、愚昧、烦恼的智慧之剑:



注14:相传于神武天皇自熊野发兵东征大和途中曾一度迷路,奉上天之命为大军带路的神鸟。一说源自中国神话中的金乌,在某些地方信仰中亦破视为嘴形与乌鸦神似的乌天狗。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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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原春泉绘本百物语多田克己编国书刊行会/平成九年



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谣曲集横道万里雄他校注岩波书店/一九六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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