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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6 COUNTDOWN(2 / 2)




听到这些话,在场的人再度彼此互望。接着……



“对、对不起!”



其中一人率先抬头对着出风口说道,不过声音不大。



‘咦?抱歉,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输风管那头的女性神曲乐士似乎并没有听见。于是,几个人便一起走到出风口处,用更清楚的声音对着出风口喊道:



“对不起!请原谅我们!”



“我们不该责骂精灵,不该把问题推到你们身上!”



“谢谢你们!”



仿佛河水溃堤,众人将心中累积的感激和愧疚全都投入了输风管中。



也不知道他们的情感是否确实传达给了对方,这名女性神曲乐士回应说: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救出伤患,然后确保大家的安全!’



她言语中没有愤怒、嘲弄甚至是胜利者的夸耀等等情绪,只有纯粹的关心。



接着……



‘人类跟精灵其实是一样的咩!’



不同于刚才的神曲乐士,输风管中传出另一个更稚嫩的少女声音。



‘好比人类之中有好人、有坏人,精灵也是这样呀!再说好人也会因为某些特殊情况而让他做起事来像个坏人,坏人有时侯看起来也像个好人。不论什么事不都是这样的喵?这点请大家别再忘记了喵!’



“……”



确实如此。这不该是需要旁人提醒的道理,却也是大家总会忽略的事。因为大家总有懒得思考的时候,常会被“精灵怎样”、“人类怎样”这种以偏概全而容易理解的论调给蒙蔽眼睛,忽略应该自己观察、自己思考的重要性。



没人认为怠于思考是正确的事。在场的人面对这样的指摘,也没人真想要为自己的过失辩解。因此……



“我们了解。”其中一人代表发言,“还有,我们还是得跟你们好好说声谢谢!”







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刻意,地下三楼中的隔离墙只有特定区域是关闭的。



好比依循某人留下的足迹,佛隆等人顺着没有降下隔离墙的通道走着,最后就来到了中央控制室附近。



(……是有人刻意这么操作的吗?)



克缇卡儿蒂默默地思索。



(话说,还有一个人我们没抓到呢……)



她想到的是碧安卡的同伙。这人有可能是琉妮雅,或者另有其人。



“……克缇。”此时并肩走在一起的佛隆,忽然出声叫住她。



禾莱臻娱乐城的地下三楼中,原本民营化加盖的部分就少。这里的走廊墙壁和天花板都没经过加工装饰,十分单调无趣。此时佛隆等人所在的区域,似乎因为供电系统出了问题,只有充电式的紧急照明还亮着,周围一片昏暗。



走在这种地方时,佛隆不由地感到沮丧,因此想找个话题转换气氛。



“你之前有提过,这件事其实是反精灵团体在幕后主使的吧?”



“嗯。”



“所以,你判断风丸老师会演奏《奏始曲》,也是被他们要胁的啰。”



“八九不离十吧。”



克缇卡儿蒂点点头,望了身旁的柯迈茵一眼,但黑马精灵的表情没有变化。



“为什么他们会讨厌精灵呢?”佛隆忽然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克缇卡儿蒂叹口气看着他说:“会认真去想这种事情的你才奇怪吧。”



“咦?为、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精灵长寿,因为精灵强大——人类就是会因为这些能力上的差距,而对强悍的一方心生嫉妒不是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呀。”



“呜……”



佛隆无法反驳,只能苦笑。



由身为精灵的克缇卡儿蒂,来教导佛隆什么叫做人类,实在是相当诡异的画面。但站在克缇卡儿蒂的角度,她会说这也是佛隆之所以能成为天才的原因。



佛隆不会被“理所当然”的观念束缚。他心里自有一把尺,绝不会不假思索地接受别人灌输的想法,也不会要求别人非得接受他所认定的价值观不可。



因为这种人格特质,他可以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见许多别人听不到的道理。尽管他没有自觉,不过克缇卡儿蒂知道,这其实就是他所演奏的神曲能够如此纯净的原因之一。



“是啦,精灵是比起人类来得强悍,生命也不像人类那般脆弱……”



“并不尽然。”克缇卡儿蒂回应:“我们只是比较经得起物理攻击而已。”



“所以,你们的生命不是比起人类来得坚韧吗?”



“……有时候,要杀死精灵很简单。不需要动刀动枪,只要说一句话。”



“怎么说?”佛隆不解地歪着头。



“嗯……这个嘛……这么说吧。”克缇卡儿蒂先是咳了一声才说道:“像我。要杀死我,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是吗?”



“只要你对我说,你最讨厌的人是我,我就会因为绝望而死了。”



“……”



佛隆不知该如何回应,整张脸红了起来。



克缇卡儿蒂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后,即使佛隆是根木头,多少也能明白。



至于克缇卡儿蒂,虽然抱着某种程度的觉悟才脱口说出这样的告白;不过,如此大胆的发言仍让她羞得满脸通红,赶忙撇过头,试图把话题转开。



“话说,那个叫做琉妮雅的小鬼头。”她先是瞥了柯迈茵一眼,然后继续说:“你应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她可能也是参与这次活动的恐怖分子哦。”



柯迈茵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佛隆皱着眉摇头为她辩护:“……我觉得她不是。”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不是啦。虽然她跟那些反精灵团体同样讨厌精灵,可是……”佛隆右手握拳支住下巴,以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说:“可是,她的情况又不太一样……”



佛隆话未说完——



‘陆野.琉妮雅不是反精灵团体的人。’



啪的一道文字忽然刻在佛隆和克缇卡儿蒂身边的墙上。接着,紫色的精灵雷继续在墙上舞动。



‘我一直看着她,实在不觉得她跟恐怖分子之间有任何关联。’



“我正想问你。”佛隆严肃地望着柯迈茵,“为什么你会像是监视她一样,始终跟在她身边呢?这简直是——”



简直是一种挑衅,一种刻意要激起琉妮雅心中憎恨情绪的行为。



‘因为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浅紫色的精灵雷继续在墙上刻出宛如打字一般工整的文字。



佛隆看着柯迈茵的侧脸。那张黑色的脸庞文风不动,丝毫无法从它脸上读出任何细微情绪,它只是客观陈述观察到的事实。



它继续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补述:‘我是精灵,力量和生命周期都和人类相差甚远,因此无法理解人类细微的情绪波动。然而——’



——轰隆!



“……”



“……”



佛隆和克缇卡儿蒂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精灵的耳朵很好,听了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声音。至于佛隆则是因为听惯了,瞬间就能分辨出来。



这是精灵雷引发的爆炸声——一发、两发、三发,稍微隔了一会儿之后,接着第四发、第五发的声音传来,接连不断。



“克缇——”



“我知道啦。反正就算我拦你,你也不会听,不过至少多留心一点。”



“嗯!”



他们彼此点头示意之后,随即往声音源头跑去。至于柯迈茵则是稍微迟疑一下,才从容地迈开脚步跟上去。



佛隆为了以防万一,在奔跑中将左手放在单人乐团的开关上。



禾莱臻娱乐城的员工中也有精灵。此时由精灵雷引发的爆炸,若是因为他们被困发怒、想要发泄情绪,那倒还不是什么大问题。这种情况下只要稍微安抚一下,问题就能解决了。然而,若是其他情况——比方说是禾莱臻娱乐城外的玛盖枝族精灵闯入了建筑物内部,那要让它们安分下来,可就不免要打上一场。



爆炸声不一会儿便停下来,但佛隆和克缇卡儿蒂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减缓。



刚才的爆炸声并非透过建筑物传来,而是发生在和佛隆等人相通的空间之中。他们和精灵雷引发的爆炸地点之间并没有隔离墙阻隔。反正即便有,稍微绕一圈也可以赶到。



这究竟是人为谋划的结果,还是偶然……克缇卡儿蒂一边思考,一边跑在佛隆前方。毕竟,如果发生战斗,她非得保护好佛隆不可。



她加速奔跑,同时在掌中发出精灵雷,以便随时对应眼前的突发状况。



“!”



正当他们绕过转角时,一个黑影忽然窜了出来。克缇卡儿蒂反射性地将握有精灵的右手挥出去。结果……



“呜哇!”



她惊叫一声,同时手掌中的精灵雷光芒也在瞬间涣散消失,唯独拳头因为高速惯性而收不回来。她只能勉强转弯闪避,化解冲力。



不只是克缇卡儿蒂吓了一跳,对方也同样惊讶,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克缇卡儿蒂的拳头划过自己脑袋边缘,碰的一声打在墙上。



“你——”



“陆野?”



琉妮雅意外出现,佛隆不禁瞪大双眼,叫出她的名字。



琉妮雅和波克特原本是佛隆他们此时搜索的对象之一,不过因为刚才的精灵雷爆炸声,佛隆主观认为此时出现的理应是一柱精灵。



琉妮雅——这个公然表示自己讨厌精灵的眼镜少女,在惊讶和恐惧中僵立在原地。佛隆以为这是由于克缇卡儿蒂差点揍她一拳的关系,但其实琉妮雅因为看到佛隆和克缇卡儿蒂,表情已经放松许多。



“陆野,你没事吧?”



眼前的学生安然无恙,令佛隆感到欣喜。琉妮雅望着佛隆宽心的微笑,一瞬间有些茫然,呢喃着:“塔塔拉老师……”



尽管佛隆不知道琉妮雅前一刻遇到什么,不过他可以从琉妮雅恍惚的神情和语气中,听出她惊魂未定的心绪。想必她对于早先遇上的情况仍无法释怀吧。



“西葛老师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啊……我、我们走散了……”此时的琉妮雅仍喘着气,无法好好说话。



“陆野,你没事吧?”佛隆连忙担心地开口问道。



克缇卡儿蒂也察觉到琉妮雅的脸色难看。她同时想起琉妮雅身体虚弱,因为贫血而失足落海,被佛隆和蜜婕德莉特合力救回一条命的事。



“我……我拼命地跑……”



琉妮雅仍保有不愿和神曲乐士接触的坚持,完全不理会佛隆伸出来欲搀扶她的手,迳自靠在墙上休息。



“到底发生什么事——啊,算了,如果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就不用勉强。”



佛隆话问到一半,又慌慌张张地改口。



就在这时——



“!”



琉妮雅忽然圆睁着眼镜下的双眼。



克缇卡儿蒂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到站在转角处的柯迈茵。



“柯迈……”



琉妮雅咬着牙,从齿缝中用力挤出声音。然后,她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当场倒了下去。







南部.特蕾丝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学生,成绩不算优秀。



虽说她才二年级,尚未进入二阶段专精实习教育课程。不过这个时期中,学生间的实力落差已缓缓浮现。扣掉疏于练习和经常跷课的学生,许多人即便付出相当的努力,也不见得能收到令人满意的成效。



这确实是非常不公平的结果,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差异。



特蕾丝正是那种天赋平凡的人。关于这点,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放弃,也还能维持乐观的心情面对事实。



不能成为神曲乐士确实有些遗憾,不过人生并不会因此而绝望。比方说跟佛隆同届的校友之中,就有人虽然没成为神曲乐士,却在演艺界崭露头角。其他像是如欧米科技等精灵相关产业的大企业,每年也都会录用数位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毕业生。另外,如神曲公社、神曲乐士事务所或其他精灵相关的研究机构等等,也都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毕业生可以选择的道路。



不过,这种情况也相对显示出神曲乐士之路的崎岖难行。特蕾丝在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就读的这两年间,亦深切体认到这点。因此,每当她站在神曲乐士面前,心里除了单纯的羡慕之外,总会怀有莫名的尊敬。



“……”



她用眼角余光偷瞄货柜里的两名女性。



其中一人是神曲乐士风丸.纳尼阿特,另一人则是十津川.碧安卡。后者使用的可能是假名,而且还是个反精灵团体的恐怖分子。



两人现在一起被绑在这里,由特蕾丝等十名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学生,加上一柱精灵——米诺提亚斯轮流监视着。



特蕾丝看着她们,脑中重新开始思考关于神曲乐士和精灵的种种问题。



早在这起事件发生之前,特蕾丝就已经知道反精灵团体的存在,也知道有少数神曲乐士从事非法勾当。她还知道,并非所有精灵都是善类,都是“人类的好邻居”。她也没有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格,会一味相信神曲乐士全都如童话故事中的好人一般品格端正。



不过,她也就只是知道而已。“知道”跟“实际体认”完全是两回事。



“南部.特蕾丝……”纳尼阿特望向特蕾丝,“泷田.廉顿。”然后,她口中唤着另一位二年级男生。他跟特蕾丝一起负责看管纳尼阿特和碧安卡。



特蕾丝和廉顿听到叫唤都愣了一下,眨着眼睛彼此相望。



纳尼阿特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我想我在这次事件中犯下的罪刑,就算可以被赦免,恐怕也难逃神曲乐士资格被注销的惩戒。所以,现在我想以一名讲师的身份给你们最后的忠告。”



“……”



“虽说我现在根本不配当老师了……”两手被缚的她耸耸肩说,“你们听好,不论神曲乐士或是精灵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也因为这种力量,才会让世人对神曲乐士和精灵投以倾慕的眼神。这是一种近乎表演性质的工作,不仅模样引人瞩目,报酬也相当丰厚。我们可以同时获得精灵和人类的尊敬,也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我想,这大概是这世上最令人称羡的工作了。”



“……”



两名学生没有回话。他们非常清楚看到在纳尼阿特平静的眼神中,透露出某种深切的觉悟。



一如他们观察到的这种觉悟,纳尼阿特确实已经无法再继续从事她口中那般令人称羡的工作,大概也不会再继续教书。事实上,如果法庭判决对她不利,她还有可能因此锒铛入狱。



“不过我希望你们记住,我们使唤的终究是一种力量。而拥有力量的人——不只限于神曲乐士——在行使力量的同时,都会引来正面和负面的种种影响。好比权利和义务是同时存在的,只要有光芒的地方就会有影子产生。不论我们怀着什么想法使用力量,只要我们拥有的力量越大,越可能面临失足跌倒的危险。”



纳尼阿特其实在说她自己的故事。



“事情不全都只有好的一面,也可能会有坏的一面。所以——”



“所以,人类跟精灵根本就不该有任何牵连啦。”



一个蛮横的声音,语带嘲讽地插了进来。



“……”



另一个被囚的女性——碧安卡,一句话就引来众人的目光,接着她更是露出轻蔑的笑容说:“人类因为精灵的出现而变得安逸,忘记什么事情都需要努力。反正人们就算放手,却也因为有精灵帮忙而终究得以成事——也是啦,因为我们周围就是有这种比起人类来得更强大、更长寿而且无所不能的怪物嘛。我们只要有神曲这种怪音乐,就可以恣意使唤这些怪物,哪还需要什么努力呢。”



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和毅力,人类终究无法填补自己和精灵之间的实力差距。而精灵如果是与人类毫无关联的生物,大概也不至于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然而,精灵就在人类身边。



精灵渗入人类社会之中,操着和人类一样的语言,享受同样的文明,并且带着强大的力量和几近永恒的生命凌驾于人类之上。他们的存在,等于是将“平凡”两字冠到了人类头上。而人类面对身边如此优越的存在,唯一聪明的做法,就是逢迎谄媚、想尽办法加以利用。毕竟不管人类怎么做,在各方面都赢不了他们——因此,也造成人类停滞不前的惰性。



放弃追寻是杀死未来的利刃——在人类和精灵如此靠近的关系之中,有没有什么是促成人类继续进步的关键呢?



“把精灵当作人类的好邻居?”碧安卡嗤之以鼻地笑道,“笨蛋!精灵呀,最好是成为人类的‘敌人’。”



“……”



面对碧安卡的说词,特蕾丝等人没有回话。



碧安卡的说法尽管偏激,不过也包含一部分事实。而且,碧安卡对于自己的观点更是深信不疑。负责监视她的这两名学生缺乏历练,尽管知道她的说词偏颇,却仍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足以推翻她这种“信念”的论点。



“你们知道人类的文明跟文化都是在三国战争中开始发达的吧?人类是在斗争和竞技之中进步的一种生物。如果我们希望精灵的存在,能对人类产生正面意义,那就必须让他们成为人类打倒、征服、超越、蹂躏的对象。你们说,现实难道不该如此吗?”



“所以,你们打算挑拨人类和精灵之间的关系吗?”



碧安卡说完话之后,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喃喃开口问道——是米诺提亚斯。



“……”



对此,碧安卡则是恶狠狠地瞪着这柱牛头精灵,仿佛在说精灵没资格跟她说话。



之前始终没有开口的米诺提亚斯见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精灵嘛……”



他说话的语气中有种事不关己的从容;然而,那坐在地上、超过两公尺的巨大身躯,却流露出些许怅然的情绪。



特蕾丝和廉顿对于这柱牛头精灵并不熟悉,不过他终究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细数过人世间种种变迁的古老精灵。



此时,他的语气听来不仅沉重,还带着深刻的感慨。



“没错,人类的感受如何我是不太能体认。不过你可曾想过,在人类和精灵对立而为人类带来进步的过程中,人类又会失去什么?两者之间的得失你衡量过吗?你能够衡量吗?不行吧?”



“……”



“要提出一个不考虑任何人的观点、纯粹以抽离的角度观察所得的评论,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因为你可以毫不在乎地忽略,这个意见可能为其他人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若是你可以不计较你的友人、同僚、恋人对此会有什么样的观感,那你要提出多偏激的论述都没问题——你知道吗?偏激的论点尽管看似可能带来崭新的局面,但其实那都是没有经过验证的观点,纯粹只是空谈。”



牛头精灵那双深黑的眼眸,转而望向特蕾丝、廉顿还有纳尼阿特三人。



“纸上谈兵很容易被接受。因为这种空论可以忽视许多现实障碍,很快让人听懂。如此一来,无论说的人或是听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清晰了。”



“……”



然后,米诺提亚斯带着怜悯的眼神转头望向碧安卡。



“但事实上呢?在我们口中谈论着社会怎样、人类怎样这种大范围抽离式的观点时,我们是不是该先想想,我们的世界里还有其他人类跟精灵一起生活,而这个世界是所有生命共有的。”



“……”



碧安卡的脸颊痉挛着。



“你可以举出任何一柱精灵的名字吗?你可以举出一个不是特别有名而是出现在你生活中,和你曾亲身接触过的精灵名字吗?你该不会一天到晚把精灵两个字挂在嘴上,可是却从没有跟精灵交谈过的经验吧?你曾跟精灵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吗?你曾跟精灵提起关于恋爱、兴趣等等话题,或者漫无目的地闲聊,甚至是吵过架的经验吗?”



“……”



碧安卡没有回话,或许她根本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好比方才那位大姐提到的,光明和黑暗永远是相依相附、互为表里。在你看不到的世界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他们自己生活上的包袱,而这些事情也都有其利害权衡的复杂面。但今天你看待事情的方式,却是忽略所有细节与关联性,完全偏颇而极端地去论断它,你不觉得这有点太霸道了吗?”



“住口,你这头畜生!”碧安卡眯起眼睛大声斥道。



碧安卡自己似乎没有察觉,粗言辱骂代表她已无力反驳。如果对方说的是毫无道理的鬼话,那么听听便罢。然而,碧安卡之所以无法耐住性子保持沉默,正是代表米诺提亚斯的言论不偏不倚地刺伤了她。



“像这种世俗琐事根本——”



“我也试着用稍微偏颇的观点来看你吧。”米诺提亚斯起身走到这名女囚面前,“我问你,在你生命中可有即便舍弃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的前途,甚至是丢了性命,也非得保护不可的对象?”



“……”



“假设有,如果那个人现在性命垂危,而你可以借助精灵的力量来救他,那么,你会为了遵循自己的反精灵主张,而眼睁睁看着这个比起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死去吗?”



“……”



碧安卡没有回话,反倒是坐在她身边的纳尼阿特整个人震了一下。



“如果你可以,那你的说法就可以成立,代表这真是你坚信的神圣信条。果真如此,那么我不会对你的说法有任何意见,因为我也找不出你的破绽。”



米诺提亚斯耸耸肩。



“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几乎对所有人来说,即便舍弃性命也也非保护不可的对象——如家人、朋友等等关系,可是组成人类社会的最小单位。在这种关系的层层重叠之下,人类才有村落、城市甚至国家。即便你可以无视这层人际关系来坚持你这般偏激的反精灵理念,不过,我可不认为其他人会认同你呢。”



“……”



一旁的特蕾丝和廉顿听得哑口无言。直到前一刻为止,这柱牛头精灵在他们眼中都还是个“鲁莽战士”的形象,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般辩才无碍的一面。



接着,纳尼阿特平淡地喃喃说道:“所有事情并不是只有表里两面,而是同时拥有许多复杂的面向,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也都背负着各自的难题。每件事情永远会因为我们所处的立场不同而得到不同的观感。神曲乐士如此,精灵也是如此。面对这些相关的议题,结论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牢记这一点,然后深切地思考之后再去选择你们的人生道路。”



特蕾丝和廉顿听到一半,才发现这是纳尼阿特方才没说完的教诲,转而面向这名被囚的讲师。



“思考不能怠惰,相信必须建立在反复怀疑和验证的基础之上。思考和怀疑是我们永远不能懈怠的一种义务。我们绝不能把自己怠惰而不思考的情况,错当成是对于问题的理解,更必须永远反省自己的行为。这是拥有‘力量’的人不可懈怠的一种责任。若非如此,我们所拥有的‘力量’,随时都可能让我们失足。”



“……”



“……”



两名学生在脑中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碧安卡说的话、米诺提亚斯说的话,以及纳尼阿特说的话。他们每个人说的话,都代表“真实”在他们眼中呈现出来的面貌。



“是,我会好好思考——思考老师说的话、这位精灵先生说的话,还有……”特蕾丝转头看了看碧安卡,“还有这个人说的话。”



“……很好。”纳尼阿特颔首而笑。







克缇卡儿蒂心里觉得非常不快。



她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此时她背着单人乐团的模样加上脸上的表情,仿佛整个人明明白白地将“不悦”两字写在脸上。



由精灵背着单人乐团的景象其实非常罕见。虽说有些精灵会为了体贴神曲乐士而代替他扛重物,不过,这种情况绝不会出现在克缇卡儿蒂身上。



照这么说来,此时克缇卡儿蒂的行为又该怎么解释呢?



——因为佛隆身上也负载着相当的重量。



贫血的琉妮雅此时正趴在佛隆背上,这也正是克缇卡儿蒂一脸不悦的原因。



尽管琉妮雅还不至于失去意识,不过严重贫血的情况让她无法走动,因此佛隆必须背她。



如果要比力气的话,身为精灵的克缇卡儿蒂显然比佛隆更有力;如果要载人的话,身边也有一柱马型精灵,远比佛隆来得适合。那么,为什么这件工作最后会落到佛隆头上呢?这是因为琉妮雅的坚持。



以琉妮雅的立场来说,光是要神曲乐士背她,已经够让她觉得屈辱了;不过若要在神曲乐士和精灵之间做出选择,她宁可让神曲乐士来背。



现在,佛隆背着琉妮雅走在最前头,克缇卡儿蒂背着单人乐团跟在离他半步的斜后方,而柯迈茵则是悄悄地拉开了两公尺左右的距离,尾随在后。



(嗯……)



这个情况也让佛隆觉得有点闷,毕竟当下可是需要彼此互信互助的关口。然而他就算开口提出这个建议,想必也无济于事。



“……老师。”



琉妮雅在佛隆背上挣扎着,佛隆也感受到了。



“我、我已经没事了……请放我下来。”



尽管她嘴里说着没事,声音却气若游丝。佛隆觉得她现在根本还不能自力步行,因而回道:“再等等吧,等你身体好一点了再说。”



“我……我已经——”



“佛隆,既然她这么说,就把她放下来吧。”克缇卡儿蒂忽然插嘴,“这么一个大包袱,原本就该把她丢到路边,好方便我们自己行动。”



“克缇~~”



佛隆语带叹息地唤了自己的伙伴一声。



他知道克缇卡儿蒂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不是认真的,纯粹只是想挖苦一下这个公开表明自己讨厌精灵的少女而已。



“你不愿意的话,至少让柯迈茵来背她吧,我们没必要理会她无理的要求。何况,要是你背她而累到手指头都动不了,待会儿我们遇上什么需要你演奏神曲的场合,你还能好好发挥吗?”克缇卡儿蒂说。



佛隆先是叹一口气,然后将注意力转到背上的琉妮雅身上。



“陆野,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佛隆背后传来。



“你对精灵的恨意,是针对所有精灵而来的吗?”



“……”



琉妮雅的身体瞬间发出颤动。佛隆感受到了,因而回头指向柯迈茵再问:“还是,你的恨意只针对它?”



“……”



琉妮雅没有回话,然而她内心的悸动却传到了佛隆身上。



这个话题极有可能造成琉妮雅身心的负担,不过佛隆还是慎重其事地一边观察琉妮雅的反应一边问。毕竟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他可能没机会好好跟琉妮雅说话。



佛隆留意着琉妮雅的呼吸状况,接着问道:“你之所以恨它,该不会是因为它杀了你父母亲吧?”



“!”



琉妮雅一阵惊愕,全身上下的肌肉完全紧绷起来。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的同事受邀协助警方,调查一个叫做‘正道’的反精灵团体。”佛隆边说边回想前一刻从尤芬丽口中听来的细节,“他们偶然间发现了你爷爷的行踪。”



“爷爷……”琉妮雅瞬间犹豫着要不要将嘴边的话说出口,不过,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地说:“我知道爷爷的书非常投这些人的喜好。”



“然后,他们更进一步找到了你爷爷留下来的手札。”



“……手札?”



琉妮雅下意识复述着那个让她意想不到的词汇。



佛隆颈边感觉到琉妮雅的呼吸,接着说:“嗯,里面提到了你跟柯迈茵的事。”



“……”



琉妮雅没有说话,也许她早料到这个部分。然而……



“他在手札里写满了对你,还有对柯迈茵的抱歉。”



“——咦?”



这句话倒是完全出乎意料,让琉妮雅惊讶地叫了出来。



“……对柯迈茵……感到抱歉?”



这仿佛是异国的语言,让琉妮雅一时之间无法意会,只能在惊讶中复述一遍。



“嗯,还有对你。”佛隆说。



接着,在一阵沉静的怒意之中,琉妮雅断然否决了这种说法,“不可能!”



“为什么?”



佛隆似乎早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



琉妮雅的声音中透露出她对精灵——对于柯迈茵的愤恨。这种愤恨,明显是出自她的亲身经历,其中蕴含跟一般空泛的观感截然不同的深刻感受。



尽管人们可以借由一些浅层观感来扭曲污蔑讨厌的事物,不过若是没有支撑这种厌恶之情的“心蕊”,绝对无法散发出深沉的恨意——反之亦然,若是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人们也不会为了爱情和希望而赌上一切。



“柯迈茵是夺走爷爷子媳性命的仇人!”



“对你而言,它也是杀死你父母的凶手是吗?”



“对!”



“不过,真是这样吗?”



琉妮雅愣了一下,她完全没有料到佛隆会反过来质问她——又或者这句话勾起了她心里的某段记忆。



“……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充满敌意,“那可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呀!”



红色的血液咻咻咻地从琉妮雅的双亲身上被抽了出来。



那是生命之水。



当时他们已经受伤,这个动作好比从他们身上榨出仅存的生命一般,让他们的躯体在象征死亡的痉挛中逐渐干涸。



‘住手……’



琉妮雅连吐出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下去,爸爸妈妈都会死掉……’



堵在心里的呐喊,怎么也无法传达出去。



“是它——是柯迈茵吸干了我父母身上的血!”



“真是这样吗?事实真是如你所理解到的这么回事吗?”佛隆问。



“不然呢!”琉妮雅的语气充满怨恨:“我看到了!它从我父母身上抽出大量的鲜血!它伸出几根像是触手一样的管子,硬生生插进我父母的胸膛!它吸干了我父母的血!那血、那血——它不断地吸!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大量的鲜血被抽到了空中,而我的父母就好比枯叶一般,血被抽干而死!是它——是它杀死我的父母!不然你说该怎么解释?就是因为它吸了我父母亲的血——”



“……你开什么玩笑啊?”



一个冷淡的声音忽然插进来,打断琉妮雅满腔怒火的咒骂——是克缇卡儿蒂。



“精灵吸人血做什么?”



听到克缇卡儿蒂的声音,佛隆回头看到她翻着白眼斜睨琉妮雅。



“你以为你在说什么无聊的怪谭呀?精灵吸了人血是有什么好处吗?你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逻辑的地方吗?”



“可是——”琉妮雅扬起了声音尖叫道:“我就是看到了呀!是它——”



“如果真是柯迈茵杀死你的父母亲,这件事不是该交给警方处理吗?为什么你爷爷从没打算这么做?”



相对于琉妮雅的激情,克缇卡儿蒂则是带着冰冷的语气反驳。



“这……这是因为它——因为它不断出现在我爷爷面前,威胁我爷爷……”



“那它又有做出什么具体的言行,迫使你爷爷不能采取行动呢?”



“……”



琉妮雅不说话了。



事实上,即便不用等她回答,佛隆等人也知道,柯迈茵从没这么做过。这其中的原因在于……



“陆野,你父母亲是什么血型?”



佛隆平静地开口问道。



“……咦?”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琉妮雅的声音听来有些茫然。



“你不记得了吗?你的父亲是O型、母亲是A型,而你也是A型。O型血在必要时可以输血给A型的人,而你就是这种应用的实际案例。”



“你……你说什么……”



佛隆的话让琉妮雅显得狼狈。她心里的不安和混乱情绪,全都清楚映在佛隆眼里。



A型、O型、输血……鲜血、受伤、濒死——再加上精灵的力量。



这些词汇整合后的结论,实在太过于血腥。



啪啪——一阵尖锐的电流声传来,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



那是柯迈茵的精灵雷。这柱黑马精灵踩着哒哒的马蹄声,一跃飞到了佛隆面前。



一道紫色的精灵雷从柯迈茵的额前闪现,在佛隆身边的墙上刻出一排字:‘我不认为这个话题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可是,这样的话——”



佛隆话没说完,接着又是一道精灵雷刻出的文字,硬是让他把话吞了回去。



‘是我杀了陆野.琉妮雅的双亲。这不是什么意外事故,而是我让他们咽气。我明知结果会如此,却依然夺去他们的性命。就是这么回事。’



叽叽——琉妮雅咬牙切齿的声音传入佛隆耳中,然而柯迈茵却完全不顾琉妮雅的反应,继续放出一道精灵雷。



‘陆野.琉妮雅因为这件事而恨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没有错,这一切理应如此。’



“柯迈茵——”



琉妮雅低喃着伸手推开佛隆的臂膀,硬是想从佛隆背上挣脱。



“陆野,等一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要这么冲动——”



“柯迈茵!你别老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最好你把一切都看得这么清楚!反正你以为我杀不了你是吧?你到底是想怎样!你——”



佛隆想尽办法让琉妮雅继续留在自己背上,不过,除非琉妮雅有意听话,不然佛隆是不可能制住她。



琉妮雅一把将佛隆推开,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然而……



“呜……”



琉妮雅的身体尚未获得充分休息,所以即便她想站起来,却因脚步摇晃,随时都可能摔倒。



“陆野!”



“放开我……”



“好啦!听你的!都听你的!冷静下来好吗?你还需要多休息呀!我也累了,我们去那边休息,好吗?”



佛隆抓住琉妮雅的手,另一手指着附近的空地。琉妮雅恶狠狠地瞪着柯迈茵,一会儿之后似乎终于露出疲态,任由佛隆拉着坐到地板上。



“我们就在这里坐个十分钟,休息一下吧。”



“……好啦。”



克缇卡儿蒂一脸不耐烦地答应了。



佛隆提出这个意见,当然是为了让琉妮雅的心情能够稍稍缓和。不过,事实上佛隆一直背着一个女生走路,多少会觉得疲惫。虽说他平常都背着一具单人乐团行动,身体早已习惯一定程度的负重量;然而,背一具经过人体工学设计的单人乐团,跟背一个不肯配合、老想挣扎逃脱的人,终究是两回事。而克缇卡儿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答应休息的。



“……”



此时的琉妮雅,依旧眼神凶恶地瞪着柯迈茵。在佛隆插进她和那柱精灵之间的空隙坐下来后,她才疲累地闭上眼睛开始休息。毕竟带着憎恨情绪、全神贯注地瞪视某个人,其实也相当费力。即便不提这点,面对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件,也让她累坏了。



“……”



不一会儿,闭上眼睛的琉妮雅终于体力不支地昏睡了。







每当她清醒过来,柯迈茵总会占据她视野中的某个角落。



在一间狭小病房里,机械装置呆板的运作声中,琉妮雅环顾着四周——真是一间单调无趣的病房,这跟牢房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房间中只有一张病床、一组生命维持装置、一张椅子,还有一个小小的柜子,全部统一漆成白色,仿佛是一切色彩枯竭的沙漠。也许非得是这副景象,才不会让病人觉得不安或不满吧。



琉妮雅的祖父陆野.赫布罗斯住在这里,早已经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对琉妮雅来说,祖父已然形同死亡,连医生都说陆野.赫布罗斯并没有恢复意识的可能性。早在爷爷陷入昏厥以前,他的身体已日趋衰弱,所以琉妮雅也已做好心理准备。



现在的爷爷,即便琉妮雅来看他,他都感觉不到。



这不是眼睛看不看得见或者耳朵听不听得见的问题,而是他灵魂的居所——陆野.赫布罗斯的脑,已经停止活动了。



琉妮雅知道,就算坐在爷爷床前、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也只是一种得不到回应的自我安慰而已。即便如此,她还是每个礼拜一定会来爷爷的床前一趟,毕竟陆野.赫布罗斯是琉妮雅最后的亲人。



“爷爷……”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琉妮雅呢喃着注视祖父沉眠的侧脸。



从她的位置,越过病床可以看见窗外一棵高大的落叶树。随着季节更替,叶子褪色,落了一地的枯黄。然而爷爷病房里的时间却好似永远停止,完全没有流动的迹象。



在这个时间停滞的病房里,生命维持装置运作的声音却从没有间断,紧紧系住了爷爷留在人间的身体,还有另一个世界的魂魄。



“我——我要进入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就读。”琉妮雅对着沉沉昏睡的祖父说。这个举动也许没有告知的意味,纯粹只是表明了她的决心。



“我要找出那家伙的弱点,而最清楚精灵这种生物的,大概除了神曲乐士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爷爷没有任何反应。然而……



“!”



越过爷爷躺在床上的侧脸,琉妮雅见到窗外稍纵即逝的红黑色残影——它随后停到树上。这匹理应不该出现在树上的马儿,从容地站在看似脆弱、随时可能折断的枯枝上头。



“柯迈茵……”琉妮雅咬牙揪住了床单的一角,“我绝对要亲手将你——”



这是夺走她双亲性命的仇人。



它——柯迈茵逗留在琉妮雅的视线之中仅仅数秒,之后便从树枝上消失。



然而那副红黑色的身躯,却仿佛深深烙在琉妮雅的视野之中,让她久久瞪着枯枝上的残影,不肯移开视线。



她早已习惯孤独的晚餐时间。



琉妮雅在父母双亡以前就喜欢做家事,因此要她自己煮饭、洗衣、扫除,都不是让她觉得痛苦的事。加上双亲遗留下来的财产,让她不至于在金钱上陷入困顿,因此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虽说爷爷的医药费庞大,不过这些钱也都是从爷爷的账户里支出,里面的余额大概够撑个几年,所以对她来说并不至于构成困扰。因此各方面综合起来,她现在生活上并没有出现任何迫切性的麻烦——理应如此。



“……”



一不留神,她手中的白色瓷盘没拿稳,摔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也许是太过疲劳,琉妮雅在叹息声中蹲下,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碎片。陶瓷尽管不如玻璃来得锐利,不过空手捡拾陶瓷碎片依旧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不过她有穿拖鞋,手上也戴着手套,因此倒还不成问题。



“……”



然而——有需要收吗?这些碎片收不收对自己而言有什么差别吗……琉妮雅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触。毕竟不会有人来访,也不可能有。这个家除了琉妮雅自己,不会有任何外来的访客踏进一步。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因此……



“……”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忽然间,生活中的一切仿佛完全失去意义,她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像是徒劳无功且愚蠢至极。



她身体原本就不好,在那次事件过后,更觉得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像是从事一种难以负担的重度劳动。



她没有想做的事,也没什么梦想——也许过去有,不过随着双亲过世,她曾经拥有的一切也随之消失。她已经不记得以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连试图回想的力气都没有。她甚至觉得,如果哪天夜里就这么闭上眼睛不再醒来,也许还乐得轻松呢。



随着肉体上的衰弱,轻生的念头也随之浮现。此时琉妮雅心里,似乎宁愿抛下一切,从此一睡不醒。



就在这时候——



“……啊。”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光芒。即使隔着窗帘,她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是柯迈茵,那柱令她恨之入骨的精灵。那道光是它的精灵羽翼。



她瞬间像弹簧般从地上跳起来贴到窗边,焦急地拨开窗帘,愤怒的目光直射向窗外夜空——在五层楼的公寓顶端,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一抹高大的黑影融入了深沉的黑夜,从容地伫立在那里。它窥视着琉妮雅数秒,然后消失。



“……柯迈茵!”



愤怒和仇恨的情绪驱走了心里原本消极的念头——她忽然明白自己不能死也不该死,因为她必须对它复仇。



(对,我还有一件事情该做。我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要让那柱精灵跪倒在我脚下,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



“……”



琉妮雅焦躁地拉上窗帘回到桌前,抓起吃剩的晚餐——她原本打算丢掉,不过现在反倒是硬撑也要往嘴里塞。她想吐,不过还是硬要自己将食物吞肚子里,好比那是杀死她父母的凶手一股,嚼烂了之后将它咽下。



琉妮雅灌了一口水,勉强将梗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食物吞进肚里,然后拼命地喘气。



柯迈茵不只一次,而是一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琉妮雅私自做出了解释:“对,它在愚弄我,以嘲笑我的落魄为乐!”若非如此,实在无法解释它的行为。



柯迈茵是杀死琉妮雅父母亲的凶手。然而琉妮雅的爷爷陆野.赫布罗斯,却从未有过欲将它绳之以法的行动。爷爷没打算这么做,琉妮雅也就拿柯迈茵没辙。因为她还未成年,而某些法律上的行为是必须经过监护人允许的。



除此之外,琉妮雅手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柯迈茵是杀人凶手。唯一的证人只有陆野.赫布罗斯和琉妮雅本人。姑且不说陆野.赫布罗斯作为证人的效力,琉妮雅自己当时还是个孩子,更身负重伤、意识薄弱。律师告诉她,她的证词在法庭中被法官采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曾经问过爷爷,为何不对柯迈茵提出控诉,然而爷爷始终只是拉下脸摇头回应,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琉妮雅私自认为这是因为祖父受了柯迈茵的威胁,而它总是不时出现在祖父身边就是最好的证据。



琉妮雅认为,柯迈茵之所以会如此频繁地现身在他们祖孙两人看得到的范围之内,为的就是监视爷爷有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对,现在它也是如此!就好像过去监视爷爷一样,现在它也是为了监视我……)



“精灵的出现是为了让人类社会发展停滞,为了让文明腐化!因此我们必须教育人民,同时对精灵祭出惩罚,将这些寄生虫全部赶出人类社会!”



十年没见的莱诺斯,在琉妮雅面前提出这样的主张。



他是爷爷的学生——不是医学方面的,而是反精灵主义思想方面。



琉妮雅记得,他总是和爷爷一起坐在家中客厅的暖炉前,谈论着跟精灵有关的话题。小时候的她总是坐在爷爷膝上,任由两人的对话在她阅读绘本时从耳边流过。



“人类应该创造出只属于人类自己的社会结构!”



莱诺斯握着拳,满腔热血地对着琉妮雅侃侃而谈。



“我的未来原本是无可限量!因为精灵的出现,才让我的人生脱离正轨!”



这是西葛.波克特的说词。



他认为自己受到佯装成人类女性外型的精灵美貌蛊惑,因而让自己踏上错误的人生道路。因此他讨厌精灵,讨厌那些似是而非的假人类。



然而,即便他口口声声地表露出他对精灵的反感,却在弄到了足以对精灵做出报复行动的《奏始曲》之后,仍旧犹豫着没有任何行动。他无法舍弃目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对精灵做出报复。



不过,若是换成琉妮雅得到那东西,再加上她又有足够的演奏功力的话,那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演奏它吧。



……



一股违和感袭上琉妮雅心头。她不知道这种感受究竟从何而来。



对她而言,无论是伍堂.莱诺斯或者西葛.波克特,他们都和琉妮雅一样讨厌精灵。然而,琉妮雅就是无法对这些人抱有亲切感,甚至觉得这些人的主张都太过肤浅。



但话说回来,如果她对这些人有这种感受,那么对伍堂.莱诺斯和西葛.波克特而言,琉妮雅对精灵怀恨在心的理由,会不会也是同样浅薄呢?



抑或……







琉妮雅在昏沉的意识中吐出了梦呓,“骗人”、“柯迈茵”、“杀死爸爸和妈妈的凶手”……这些话语像是咒文一样,反复从她口中流泄而出。在她身畔的佛隆,对此不禁发出叹息。



“我总觉得我好像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这话使克缇卡儿蒂皱起眉头。



“什么心情?”



“克缇,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我会这么执着于陆野的事对吧?”



“……嗯。”红发精灵双臂交抱点点头。



佛隆抓抓脸颊,面露苦笑。



“其实,还是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经验的关系。”



“你说什么?”



佛隆望向远方,沉吟着说:“因为我们都是与精灵相遇之后,命运出现大幅改变的人。我们都是为了某一柱精灵而倾注全力,因此扭转人生。所以,我们都算是被精灵吸引的人吧。我是,陆野是,还有卡提欧姆也是。”



“这——”



“我怀抱着憧憬,卡提欧姆是出于对谢尔乌托的爱恋,而陆野则是对柯迈茵怀抱仇恨。”佛隆转头望着克缇卡儿蒂,“人会因为印象深刻的体验而改变。对我而言,那天夜里在孤儿院屋顶上和你的邂逅,就是为我人生带来转变的楔子。”



说完,他微红着脸。



“佛隆……”



“若是从坏的角度解释,我们都成了精灵的俘虏。拿卡提欧姆来说,他知道这段恋情将会走得非常艰苦。不过若要他就此放弃,那他的人生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他会终日惦记着谢尔乌托,然后心里逐渐只容得下这么一个念头,人生也将为了这个念头而活。”佛隆耸耸肩继续说:“我想……陆野也是如此吧。所以对我来说,陆野的事我怎么也无法视而不见。”



“你跟这小鬼头才不一样呢!”



克缇卡儿蒂气冲冲地驳斥道,但佛隆摇摇头露出苦笑。



“没有哦。我呀……如果那时没遇见你,或许我的遭遇也会变得像陆野一样吧。当时我住的地方太过偏僻,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不过我遇见你的时候,正值‘叹息的异邦人’事件的尾声吧?”



佛隆说得没错,当时的动乱也让尤吉莉姐妹受了重伤,差点丧命。



除此之外,军队也好几次碰上带着强悍精灵的神曲乐士,冲突之下连日出现大量死伤。



该起事件中,有不少人被精灵杀死,也有不少精灵在危急中救了人类。如果佛隆当时遇见的情况是前者——



“该怎么说呢?或许我也会变得跟陆野一样个性偏激,容易钻牛角尖吧。”



“这……”



“现在的陆野似乎对柯迈茵怀有非常深刻的仇恨。我怎么看也不觉得她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幸福,甚至这种关系只会永远痛苦地束缚着她。对她而言,憎恨简直就像是一种义务……”佛隆笑着说道:“所以我想让她明白,其实跟精灵相会的际遇也可以像我一样,因此拥有如此幸福的人生——虽说我这种幸福有种强迫中奖的意味就是了……”







“我想让她明白,其实跟精灵相会的际遇也可以像我一样,因此拥有如此幸福的人生——虽说我这种幸福有种强迫中奖的意味就是了……”



佛隆的声音回荡在琉妮雅耳边。



她在朦胧意识中逐渐清醒。身体不能动,眼睛也睁不开。在无法出声回应的状况下,只能毫无抵抗地接受这股流入意识里的声音。



(塔塔拉老师……跟我一样?而且……欧米也是?)



他们是和精灵邂逅而使人生出现大幅改变的人。因为精灵的出现使他们心中产生极为强烈的情感,更进而被这种情感束缚,无法脱离这种情感。从这个角度来看,琉妮雅确实也是如此。



然而……



(可是,憎恨跟憧憬是一样的事吗?仇恨和爱情可以相提并论吗——骗人!这怎么可能!)



琉妮雅不希望自己的憎恨被拿来跟憧憬、爱恋这种单方面又飘忽不定的情感混为一谈。她的恨意和愤怒是其来有自,而且不能抹灭。



这是夺去父母亲性命的血海深仇,她恨柯迈茵恨得理所当然。



她对柯迈茵的愤恨好比数学公式的答案,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佛隆将视线移到柯迈茵身上。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你执意要让她对你怀抱如此强烈的恨意吗?”



这柱黑色的马型精灵没有回话。它先是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然后……



‘你是问我为什么要杀死她的父母亲吗?’



一道精灵雷在佛隆脚边的地板上,刻出这样一排文字。



佛隆看了这段文字稍微思索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柯迈茵。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也许是因为佛隆正面看着它,所以,这次柯迈茵并没有制止佛隆追问下去。



“我跟我同事并不清楚事件的详细内容,不过赫布罗斯教授的手札里有提到,他对于硬是要你扮黑脸的事感到抱歉。”



‘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野坚称她父母是你杀的,然而这跟赫布罗斯教授要向你谢罪的意念,根本就相互矛盾呀。”



‘这个问题跟你无关。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对你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得失。既然如此,为何你执意要插手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佛隆先是将视线移到琉妮雅身上,然后果断地说:“因为我从她身上看不见幸福的未来。”



柯迈茵身体抽动了一下。一股沉重的空气笼罩着所有人。佛隆在沉默中直视柯迈茵,等待它的答话。



‘因为她的父母亲已经没办法活命了。’



柯迈茵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在地上刻出回应。



‘这是她祖父当时所做的判断,说她父母亲所受的伤势已经让体内重要器官无法运作,再怎么样也撑不过一个小时。而她尽管失血过多,不过伤势却没有影响到生命机能,只要输血即能得救。’



柯迈茵的言下之意是,它之所以杀死琉妮雅的双亲,为得是要救活琉妮雅。



‘我认为这样的判断非常合理。与其想办法让身受致命伤的人活久一点,倒不如将资源移到还有机会活命的人身上。’



“既然如此。”克缇卡儿蒂插嘴说:“为什么你要对这个小鬼头隐瞒这件事情的真相呢?”



‘我没有人类心理和生理方面的相关知识。’



“……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克缇卡儿蒂看着这段文字,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柯迈茵则继续放出精灵雷——



‘这是她祖父告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首先,她祖父说,如果她知道为了救活自己,加速了父母亲的死亡,那么她肯定会受到相当严重的精神创伤。当时她虽然获救,不过一旦她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那么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基于这个缘故,她的祖父要我暂时先别告诉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可是……”



‘再来,我认为让她对我保持恨意是比较好的办法。’



“为什么?”



克缇卡儿蒂蹙眉提出质问,佛隆也同样惊讶地看着这柱黑马精灵。他们同为柯迈茵的告白牵引,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靠在墙上的琉妮雅已经微微睁着眼睛发出了颤抖,而柯迈茵也浑然不觉。



它继续在地板上刻着文字:‘因为这才能使她维持活下去的动力。她对我的恨意,可以使她的感情变得强烈而专注,同时也能提升她的生存意志。这个决定也是我跟陆野.赫布罗斯达成的协议,借此帮助他身体虚弱、失去双亲又欠缺求生意志的孙女活下去。’



“这——”佛隆失声叫道:“怎么会有这么夸张的事!太没道理了!”



这样的做法,也许是琉妮雅的祖父身为反精灵主义者的矜持。



陆野.赫布罗斯的大半辈子都以反精灵主义者的身份,提倡驱逐精灵的理论。他的著作,更是被那些跟他具有同样思想的反精灵主义人士奉为圣经。他自己是个医生,对于长期借助精灵之力行医的医院总是大肆抨击,认为人类身上的伤病应该由人类自己治疗。因此对他而言,自己孙女必须借助精灵之力医治才能捡回一命,这肯定是极大的屈辱。



但医生怎么说也是个人。若没有医疗用具和设备,一个医生能做的事终究有限。当下那种情况,陆野.赫布罗斯甚至无法为自己的孙女输血。因此,他只能求助于碰巧经过现场的一柱精灵。



事后他绝口不提这件事。因为事实的真相有损他的尊严,让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无法承受,自己可能因为教唆精灵杀死子媳的罪责而遭孙女埋怨,也无法承受作为一个背弃自我主张的思想家而遭世人轻蔑。这对同时失去子媳且意志消沉的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



“那你呢?”佛隆说:“被当成别人仇恨的对象,你的感受又是如何?”



精灵是赤裸裸的精神聚合体。他们若是成为人类愤恨埋怨的对象,形同人类挨了一拳一样痛苦。果真如此,那么柯迈茵又怎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面对佛隆的疑问,柯迈茵做出了这样的回复:



‘人类的生命周期再长不过百年……’



精灵的寿命长度,人类根本难以相比。一个人一辈子的光阴,对他们来说只是稍纵即逝的短暂瞬间。



‘对我们精灵来说,陪伴一个人的人生,不过就是一场过眼云烟的游戏而已。既然如此,我所受到的埋怨也是……’



精灵雷刻出的文字在这里稍微打住,它似乎陷入犹豫。在这个短暂的时间之内,它撇过头,好比在寻找适合的词汇一般,然后才又接着放出精灵雷。



‘不过只是一场余兴节目而已。’



柯迈茵最后那段话,看在某些人眼里,也许会觉得这是它对人类的讥讽。仿佛陪一个人走完他的人生,只是一场一时兴起的游戏。



然而,佛隆却觉得这道精灵雷刻出的文字中,藏着虚假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