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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咦?”



“是亮先生在书房遭人袭击了。”今川代为说明。



“书房?袭击?被谁?”



葵追问,但他们也不明白。要是跟丢会迷路,伊佐间没有理会葵的问题。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被父亲大人吗?还是被……绞杀魔?”



伊佐间瞬间回头一看,一个少女——碧——正在笑。



声音听起来很稚嫩。



又在黑白走廊转了几次弯。



来到死巷般的走廊尽头处,茜在那里。



她激动地敲打右侧的黑色门扉,叫着:“老爷!老爷!请开门啊!”是尖叫。那里是书房的门,好像锁上了。



没看见耕作的人影。



伊佐间来到茜的身边,问了一声:“锁住了?”



茜一瞬间停下来,扑克着伊佐间说:“咦?嗯,从里面锁住了。”



“备份钥匙呢?”



“啊,备份钥匙……备份钥匙……备份钥匙……”



“钥匙在这里。不要慌,振作一点。”



真佐子推开今川,走上前来。“耕作呢?”



“说要从庭院……”



是要从庭院过来吧。



茜从母亲手里接过钥匙,准备开门,但不知是吓到了还是害怕,怎么样都插不进锁孔里,好不容易插进去,手也抖个不停,迟迟没有打开。



没有多久,室内传来“锵”的一声巨响,可能是耕作打破了窗户玻璃。



伊佐间看不下去了,说“我来”,几乎是用抢的拿走了茜手中的钥匙,慎重地开锁。



“喀”一声有了反应,沉重的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茜首先奔了进去。



葵超过挡在门口的伊佐间,接着进去,然后是真佐子。



伊佐间和今川并排在门口处,窥看似的望进室内。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



除了门和窗户以外,全部都是书架。



窗户在门的对面。



伊佐间看到的一定就是这扇窗户。



樱树林的另一头,看得见刚才他们待的漫长走廊。



窗玻璃破了,但耕作不在室风。



破碎的玻璃底下倒着一名穿丧服的男子。



不……



是亮死了。



用不着走过去检查脉搏,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已经断气。



脖子变成赤黑色,无力不自然地扭曲。



弯曲的角度接近直角,还有些扭弯。



圆睁的眼珠子几乎要蹦出来,鼻孔流血,口吐白沫,指尖像在用力,像是想抓却没抓到东西,维持着奇妙的形状僵硬了。伸出去的脚也朝着不寻常的方向扭曲。



不知道是失禁还是打翻了威士忌,地板一片潮湿。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



尸骸忠贞的妻子打破了一瞬的寂静:“老……老爷!老爷!啊!亲爱的,啊……”



茜发出微弱的尖叫,分不清是哭声还是叫声,崩溃似的双手撑地。她想要攀住尸体,伊佐间慌忙踏进房间,阻止了她。



不能碰。



——这是……



“这、这命案,现场要……”



——凶手呢?



他望向庭院。



一闪。



“呵呵呵呵。”稚嫩的声音。



“报应不爽呀……”稚嫩的声音在伊佐间背后说道。



男子伺候着。



坚硬的石板地冷得像冰,不管怎么焐它,都徒劳无功,体温从膝盖、小腿不断地流失。



不久后,自已也会变成像这些石头一样的无机质吗?一想到此,男子涌上一股虚幻的、神圣的心情。



女子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



纤细、柔软的四肢沐浴在月亮的光辉下,散发出赛璐珞般苍白的磷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生物。



女子的声带尚未发达,声音十分稚嫩。



“你……还好吗?”



“我……不怕。”



“骗人,你的肩膀在发抖。”



女子用力殴打男子。



“我……怕。”



“没骨气。”女子嘲笑,“奴隶啊……”



男子垂下头来,抵在冰冷的石头上。女子把脚放在他的头顶,用力踩踏。



女子不屑地说:“你迷失了神。能够拯救你的,已经不再是天父了,只有我而已。你是我的使魔【注】(传说中供女巫或魔法师使唤的魔物或精灵)奴隶啊,照着我说的……去做。”



女子的脚用力,男子享受着痛苦。



“穿上肮脏的死人衣裳,你才能够独当一面。若非如此,你连呼吸都不能。噢,多么没用的人啊。你是人渣,垃圾。”



“对……我是个没用的人。”



“若不是我赐予你那件衣裳,你早就死了。有趣,真有趣。”



女子挪开脚,愉快地笑。“穿上那件衣裳的你是什么?”



男子回答:“从和服里伸出来的手,全都是来自冥界女人的手。”



这是男子所知道的惟一真实。



“别笑死人了,真蠢。你说你那双肮脏的手会变成女人的手?很好啊,很不错嘛。那么你是什么?穿着那件衣裳的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哪边都……不是。”



女子放声大笑。



“这……真是有趣呢。多么不道德啊!”Deviliah(恶魔的)、diabolism(魔性)、infernal(地狱般的)、abominable(可憎的)……啊,多么值得赞叹的词啊!非男也非女的生物——完美无缺的两性具有者——呵呵呵。你想要借着这个来赢取世界吗?”



接着她恢复严肃。“别末玩笑了,你是虫!根本没有雌雄可言!”



女子用力踢踹男子。“你喜欢女人吗?”



男子只是发抖,他无法回答。



“呵呵呵,你怕是吧?没骨气。那么我……我呢?你喜欢我吗?还是怕我?”



“你……”



男子寻求救赎似地伸出双手。



女子踩住男子的脸。



“你喜欢我?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被你这种非男非女的怪物说喜欢,教人浑身发毛!崇敬我!”



女子踢开男子的脸。“畏惧我!”



再次殴打他。



接着两个影子缓缓地重叠在一起。



邪恶的话语,回荡在圣堂里。



04



有些灰蒙蒙但微带春意的风拂上脸颊,男子感到一阵瘙痒难耐,抬起头一看,旧书店老板正在给晒成焦褐色的纸束拂去灰尘。



益田龙一连续打了三个小喷嚏,接着停步环顾四周。



——我是不是太有勇无谋了?



益田完全不晓得目的地的住址,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只是因为曾经无意间听到神保町这个地名,就下了这一站,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冲,结果刚才发现自已前往的方向是一桥,又折了回来。



益田迷路了。



益田曾经在数年前来过这一带。不过到底是几年前,他已经不记得了。连是什么时候来过都不记得,表示那一定是相当久远的事了。可能是因为如此,怨对这里完全陌生。不过不管暌违几年,反正都对这里不熟,想了也是白想。只是益田一派悠然自得,所以看起来完全不像迷了路。



——没办法像箱根山那样吧。



市区的规模不同,背后也没有山。



不,这不是面积的问题,以复杂的程度来说,这里再怎能么说都是都市。



好像不该随便弯进小路。益田完全搞不清楚自已置身何处了。偶尔出现的门牌地址既没看过也没听过。益田在鳞次栉比的肮脏小商店中发现一栋较宏伟的大楼,决定姑且到那里看看。



大楼的一楼是西服店。益田看到自已的身影倒映在店窗上,稍微松了口气。熟悉的容貌出现在陌生的景色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益田仰望上方,“啊”一声叫了出来。



——榎木津大厦。



不期然地,益田抵达了目的地。



打开金框嵌毛玻璃的豪华大门,里面是一条有扶手的宽阔大理石阶梯。



里面的气温比外面更低,益田又打了一次喷嚏,再哆嗦了一下,才走上楼梯。楼梯转角处只有扇采光用的小窗,虽然还是白天,却一片幽暗。二楼只有几家名称一本正经的公司进驻,目的地还要再更上一层楼。



到了三楼。



那里有一道疑似目的地的门扉,玻璃部分用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



益田抓住门上的把手,稍微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打开它。



“哐当”一声,钟响了。



室内有一个青年,眉毛浓密,嘴唇颇厚。



青年微微开口,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益田。



“咦……咦?你……不是杉浦女士吗?哦,推销的话我们……”



“我……我姓益田,请问榎木津先生在吗?”



“什么?你找我们家先生吗?真难得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真的有事吗?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啊。哦?是真的有事啊。你等一下,啊,请进。”



感觉像书生的青年这么说完,站起身来,走到里面,用益田也听得见的大桑门叫道:“先生、先生,有客人!”



看样子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那个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事务所。



益田顿时松了一口气,在门口处像是接待用的椅子坐了下来。



一会儿之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和寅,怎么样?我今天准备得很快,已经换好了衣服,也洗好脸了,你没话说了吧?喏,我就去听听那个无聊的妇人抱怨吧。有言在先,我只会装装样子,不会真的听她啰嗉,之后会怎么样,责任都在你这个笨蛋身上啊。以后你要是敢再给我接这种委托,你就等着被革职。革职!”



不等被称作和寅的青年回话,响起一道分不清是哈欠还是咆哮的“呵呵”的声,接着一名高大的男子从屏风后面出现了。



男子的五官有如人偶般端正,白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呈现透明,头发颜色淡薄。褐色的眼睛硕大无比,但是现在因为还没有睡醒,眯起了一半。他穿着蓝色衬衫和宽松条纹黑长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侦探,却也不像其它任何行业的人。



这就是益田所认识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其人。



话说回来,外貌与言行举止落差如此剧烈的人,也实在太罕见了。



益田深深地这么感觉,榎木津的容貌与他的言行举止完全乖离。如果闭上嘴巴不说话,他就像个十足的贵公子——听说他实际上就出身旧华族世家——然而他的所个所为以及每一句话都异于常人,只能说他是怪人一个。再怎么说,榎木津这个人登场第一天就在命案现场放声大笑,着实荒谬绝伦。益田觉得不管去到哪里,都很难找到这种侦探吧。



榎木津不看益田,倦怠地一径往大办公桌走去,一屁股坐下。看样子那过地方似乎是他的固定座位。桌上放着一个三角锥,小题大做地写着“侦探”两个字。益田半弯着腰,原本就要鞠躬,却完全错失了时机,只能屈着身体僵在原地。即使如此,榎木津还是不看益田一眼,用疲惫的声音说:“和寅咖啡。”



益田半弯着腰出声:“请问……”



“是的怎么样有话就请快说吧女士。”



即便听到声音,榎木津似乎也没发现来人是个男的。



“榎木津先生,是我,益田,在箱根受您照顾了。您……还记得我吧?”



“咦?”榎木津总算望向益田。



和寅立刻抓信住机会,加以说明:“先生,这位不是杉浦女士……看就知道了嘛,他是个男的。他刚才突然跑来的,距离和杉浦女士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什么嘛!干吗不早说?害我白出来了。没有约的话,不关我的事。好了,我要去睡回笼觉了。”榎木津说道,伸了个懒腰。



“榎木津先生,请等一下。呃,您果然还是不记得我呢。我是……”



“谁会记忘记?”



“什么?”



“我从箱根来,还不到半个月呢。说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根本就不知道,要从何忘起呀?可是就算记得,神奈川县的刑警也跟我无关。我要去睡了。”



榎木津站起来,益田更加困惑,他从椅子上起身,抢到侦探办公桌前,语带鼻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榎木津先生,呃,我已经不是刑警了,我辞掉警职了。所以……”



益田慌张的模样,让榎木津也不得不停下动作。虽然是停住了,但侦探还是一样半眯着眼睛,默默无语,只瞥了益田一眼。此时,和寅端着咖啡现身,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打圆场:“哎呀,先生,就先就样嘛。”侦探用鼻子“哼哼”一笑,勉为其难地坐了回去。



就像榎木津说的,益田龙一直到上个月为止,都还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他负责侦办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认识了榎木津。不过好像连益田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说“认识”或许不正确,只是益田单方面地知道榎木津这个人而已。



那个时候,这名怪侦探为所欲为地扰乱现场,虽然也不是因为榎木津捣乱所致,但搜查陷入瓶颈,结果案件秒在不知道算不算解决的状况下,几乎是不了了之地闭幕了。然后益田莫名其妙地负起搜查失败的责任,不但遭减俸,还可能被调到防治犯罪课去。



这件事成了契机,让益田辞去警官的职务。



话虽如此,益田也并非对这样的处分感到不满。益田虽然不觉得自已犯下了重大过失,但搜查结果确实是一败涂地,所以他觉得负起责任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负责现场的益田能够调职就了事,也是因为上司们处处为他说情。事实上,搜查主住好像不仅受到惩戒,还被减俸、降级,听说连部长都受到申诫,还要写悔过书。所以益田对于自已所受到的处分没有丝毫不服,只是还是有种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



深思熟虑后,益田作出了结论:自已可能不适合警察这个组织。



仔细想想,益田从未有过高迈的志向,想要成为法律的守护者或公仆,贡献社会。说到志向,益田单纯地只想要成为一个亲民的警官而已。但这是微不足道的目标,没办法成为坚定不移的依靠,让他贯彻自已的立场。



警察这个职业和自已果然合不来——益田想。



和寅听着益田的话,频频点头,同情地说“真是可怜”,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警戒地问:“那么益田先生,你是因为怨恨我家先生,才过来报仇的是吗?”



“为、为什么我要找榎木津先生报仇?”



“因为那个事件都是因为我家先生去捣乱,才会搞得一塌糊涂不是吗?而且那个时候,我家先生还成了通缉犯呢。刑警都跑到事务所这里来了,把我给吓得内心七上八下的。”



“你这个笨蛋寅,那只是警方太愚蠢了。”榎木津面有愠色地说。



“可是就算那样,只因为就样就被革职……”



“不是被革职,是我主动辞职的。”



“怎么都好啦。那么益山,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姓益田,呃,我……”益田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成为侦探。”



这是真心话。



益田在遇到榎木津之前,一直单方面地认定侦探是一种偷偷摸摸挖掘别人秘密的卑贱职业。但是在箱根山里,偷偷摸摸,卑贱地四处打探的都不是侦探。而总是自已——刑警。



但是,若说益田是因为这样而厌倦了当警察,那也有些不对。益田现在依然认为刑警是个有尊严、了不起的职业。而且刑警和侦探所做的事,大致上是相同。如果只论行为,应该几乎没有不同。若说有哪能里不同,只有支持搜查行动的原理不同罢了。益田认为警察那一方的原理,和自已已经合不来了。



警察并不以解迷为目的,而是以恢复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为首要之务。遵循法律,贯彻社会正义才是最重要的。警察只是完成这个首要之务,才不得不去解迷。



所以,如果思想的根基里没有“社会是不可动摇的”想法存在,就无法胜任警官。



经过箱根的事件,益田心中的社会动摇了。对于这样的益田来说,恢复社会秩序、驱逐社会罪恶这类大帽子实在是太沉重了。不仅沉重,而且因为有大帽子,更无法把它当成工作切割开来。益田也认为,或许就是因为无法切割,警察的行动看起来才会显得卑贱。在箱根的案件里,益田仔细地观察上司的行动,对此感受深刻。



所以益田并不是对警察这一职业感到幻灭,他只是怀疑起自已的世界观罢了。



另一方面,侦探是一门生意,能够在商言商,所以没有那类大帽子。



应该是没有。



益田认为所谓侦探,就是收取报酬解开秘密。侦探纯粹以解谜为目的,如果能揭开谜底,就可以获得应有的报酬。单纯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社会、伦理这类支持着着警察的原理,对侦探这门行业来说,所占的位置并不怎么重要。当然,案件发生在社会当中,侦探也是社会中的一外装置,但是无论社会应当是什么样子,都与侦探无关。因为这类大帽子不可能与侦探的存在理由直接相关。



眼前的男人在这一方面尤其彻底。别说是大帽子连个道理都没有。榎木津好像报酬都不在意,只要能够解开自已心中的谜,即使不告诉委托人也毫不在乎,豪迈至极。姑且不论是非,总之就是爽快。只是我行我素到了这种地步,也教人怀疑还能不能够称为侦探……



那么益田与其说是被侦探这个职业吸引,倒不如说是憧憬着榎木津破天荒的性格才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上东京就直奔这儿来吧。



但是……



侦探连益田的脸都不看上一眼,以夸张的动作开玩笑似地双手一摊说“蠢。”



“咦?”



“益山,我是在说你蠢哪。益田,你这种人怎么可以成为侦探嘛!”



“我叫益田。呃,不行……吗?”



“不行。侦探不是职业,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你这个人怎能么看都不是当主角的料吧?如果不想苦恼到去撞墙的话,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益山。”



“我叫益田。还是……不要比较好吗?”



“当然了。听好了,侦探就等于神明,要有神明的自觉。不是我这等人物,实在是做不来的。像你这种小人物,能够胜任的顶多只有侦探的助手吧。”



“那么我当侦探助手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要当我的弟子?”



“弟子……就可以了。”



“哦?”榎木津半眯的眼睛眯得更细,直盯着益田看。



这个稀奇古怪的男子——似乎看得见某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益田不太清楚,但榎木津看得见的似乎是对方的过去或记忆这类事物。虽然不明白是真是假,但益田总觉得自已好像被看透一般,感觉不是很舒服。



榎木津唐突地问道:“那你……会乐器吗?”



“什么?哦,我会一点健盘乐器。我正打算如果当不成侦探就加入爵士乐团呢。”



“是吗?这样啊。这不错,很好!这个和寅啊,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我是个天才,弹得神乎其技,可是和寅弹得实在太烂,我已经快受够他了……”



榎木津狠狠地瞟了和寅一眼,一边的脸颊挤出皱纹,露出冷笑。



“……而且这家伙连寻人的这种无聊透顶的委托也给我满不在乎地接下来。好,我明白了。”



榎木津极为愉快地说:“我就把和寅革职,雇用你吧!”



“先、先生,哪有这样的?”和寅露出极不服气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好,那这样好了。接下来有个无聊透顶的委托人会来。你就听那个人讲些无聊透顶的话,完成那个无聊透顶的寻人任务,如何?成功的话,你就是助手,和寅走路。”



“就是说……”



“失败的话就驳回,那么和寅就捡回一条命。”



“哪有这样的……”



“我感意。”



益田再怎能么样说都当过刑警,他认为这点小事绝对难不倒他。和寅嘟起有些厚的嘴唇,不服气地不断重复着:“哪能有这样的?”侦探似乎毫不关心不满的不肖一号弟子,要求第二杯咖啡。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转过头去,一名穿洋装的女子端正地站在入口。



年纪约二十七八岁,没有化妆,但五官分明,眉如墨画,眼睛也凛然有神,是所谓的美人。



“我来得有些早,没关系吗?敝姓杉浦。”



“啊,是的,杉浦女士,这次真的是杉浦女士。欸,是女的呢。呃,是的,我知道,请进请进。”



和寅异常慌张地站起来,双手忙碌地挥舞着,请客人入内。益田也跟着从接待用的椅子上站起来,匆匆退到一旁。只有榎木津不为所动,把下巴抵在交握的手上,望着毫不相干的方向。



自称杉浦的女子以简洁流利的动作脱下外套,一板一眼地对折,略略瞪了侦探一眼,走进房间,照着和寅说的,在益田原本坐的位置轻轻坐下。



“请问……”杉浦女士神经质地理好洋装的裙摆,不安地地皱起眉头,眼睛扫视整个房间,向和寅问道,“哪一位是……侦探……”



说到这里,她的话声中断,视线也停住了。看样子,她发现了桌上的三角锥——侦探的主张。那东西看似很蠢,但好像颇有用处。



和寅补充似的说:“是,就如同您看到的,这位是敝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我是……”



“或许等一下就要卷铺盖走路的无才无艺的下人。还有这位是前任刑警,有点才艺的侦探助手益山。这个人负责问话,请您告诉他详情吧。”榎木津胡闹地说。



“我姓杉浦——杉浦美江。”委托人报上姓名,对益田恭敬地行礼。



益田一瞬间感到困惑,但很快地掌握了自已置身的状况。在这个阶段,榎木津的侦探助手雇用考试已经开始了吧。所以——益田自称益山,这是情势所逼。



此时和寅送来了红茶。就快被要解雇的用人以熟练的动作递出茶杯时,似乎偷偷瞪了益田一眼,但益田叫自已不要在意。



“那么……呃,我听说是寻人,请问您要找的是哪位呢?”



自已觉得颇像一回事的。他觉得这比担任刑警时学到的那种单方面的讯问或侦讯更符合自已的个性。杉浦女士似乎稍微放下来,吁了一口气后说:“杉浦隆夫,是我户籍上的配偶。”



“是您先生吗?【注】(在日文中,尊称对方丈夫以及妻子尊称丈夫皆称“主人”,故引来杉浦美江的反驳。)”



“我并不是在服侍隆夫。我和隆夫有婚姻关系,但并不是哪一方是主人,哪一方是仆人。我们的立场是对等的。”



口气十分严厉。



“可是太太……”



“请不要称呼我为太太。”



“哦,那么应该如何称呼?”



“能不能请你就称呼我杉浦呢?男不管已婚还是未婚,都可以用姓氏称呼,为何惟独女性……”



“我明白了,杉浦女士。”



意外的不好对付,但益田相当明白她所说的道理,所以决定听从,和寅好像呆住了。



“那么杉浦女士,您先生……不,您老公……也不对,隆夫先生他……”



“失踪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应该是去年夏天。”



“应该?……为什么这么说?”



“我离开家里……我们分居了,所以我并不知道隆夫正确的失踪时间。”



委托人是在前年——昭和二十六年四月时结婚的。



两人是相亲结婚,配偶杉浦隆夫当时是一名小学教师。



杉浦美江讲述婚姻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益田从她的话中处处感觉到她对自已的配偶有种分不清是轻蔑还是嫌恶的感情。总而言之,杉浦美江这名女子对隆夫这名男子已经完全厌倦了吧。



美江虽然并末显得激动,但是她的话中处处带刺。



——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胸无大志,也不知反抗。



——只会唯唯喏喏地随波逐流。



在说明伴侣的性格时,本来是没有必要特地冠上这类接头语的。



虽然不到充满恶意的地步,但至少感觉不到爱情。



从美江的话听来,这个叫隆夫的人是个可有可无、极为平凡的人。益田觉得这样的人格特质应该还不到需要拿来当成枪靶子攻击的地步,所以美江的话听起来总让他觉得有点残酷。



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对夫妇为什么会决裂了。



杉浦隆夫结婚后,短短两个月内就罹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六月的某一天。



放学后,隆夫与班上的同学在校园里玩耍,因为一些差错,把几名儿童给弄伤了。这就是一切的开端——美江说。



“说是受伤,顶多也就是擦伤,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伤势。但是由于隆夫实在是太害怕,所以我便代替他去向家长道歉,但是……”



隆夫完全崩溃了。



“……自此之后,他便开始说小孩很可怕。他的职业是老师,这样子根本没办法工作,等于是离开了学校。我向学校说明情况,替他申请停职,暂时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枉费我照顾,说服他的心血,隆夫并没有康复。”



是所谓的社交恐惧症吗?



益田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那种病。



“哦,那么……他去看了医生吗?”



“那不是看医生就治得好的。”



“是吗?”



“是的,一切都是心理因素。如果有什么物理原因的话,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那根本就是在撒娇、在闹别扭。就跟小孩子耍赖没什么两样。”



“可是,那类精神疾病……”



不是那么单纯的吧?



益田想要找出精确的词汇,支吾其词,他的发言却被美江严厉地打断了:“吃药治得好吗?如果可以靠打针还是手术治好的话,我早就让他试了。就算去看医生,医生也只会讲些有的没的道理,说服病患罢了。如果那是可以靠说服治好的病,我已经试了。与其让医生说服,身为伴侣的我以关爱来说服他,应该会更有效才对。”



“哦……可是隆夫先生并没有痊愈吧?”



“我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已的做法有错,我已经付出最大的诚意了。只要想到他的神经衰弱,再不合理的事我都可以忍耐。我十分温柔,就像照顾婴孩似的对待他。而且世上没有说了还不懂这回事吧?我拼命地鼓励他、安抚他,他却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心意。道理对他根本说不通,那些日子简直如同地狱一般……”



隆夫不和任何人讲话,不见任何人,也不怎么进食,整日关在房间里。不管对他说什么、问他什么,都无精打采,尽是害怕地说:“也可怕,好恐怖。”最后甚至还对美江吼叫:“啰嗦,你懂什么!”然后又沉默不语,就这么日复一日。隆夫的病情时好时坏,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



“……我怀抱着明天一定能治好、隆夫明天一定会恢复的心情。才能够坚持下去。但是如果本人没有要治好的意愿,就不可能治得好;既然治不好,我也不可能撑得下去。”



隆夫发病后约半年,昭和二十七年二月,美江终于忍无可忍,离开了家。



“你把生病的丈夫——隆夫先生抛下不管吗?”



“就算把他带走,也无济于事。”



“可是,如果没有你照顾,他连饭都有不能好好吃的话……那不是很危险吗?”



“益山先生,你明白我的辛苦吗?和讲不通的人一起生话,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明白吗?”



“这……我不明白。”



“就连禽兽,只要对它们好,它们也懂得回应。但是隆夫明明知道,却不肯听进去,教人无从付出关爱。人在这种境遇中,自我牺牲忍耐了半年之久。”



“那又怎样?”榎木津原本一直直默默啜饮着咖啡,此时他别着脸就这么插嘴道。



“什么怎样,我……”



“我我我的,生病的又不是你。听好了,半年跟五十秒都是一样的。半途而废的话,跟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是一样的。”



“什么话!我……”



“可是那个人搞不好再一下就可以治好了啊,只是因为你被挫败了,才会认定他治不好嘛。根本没有其他大不了的理由或根据。”



侦探狂妄的发言,让委托人的脸瞬间涨红了。“什、什么嘛!那么我之前的辛苦……”



“全部白费了。”榎木津若无其事地接着断定,“而且说到辛苦,那个男的也一样辛苦吧?我反倒要说痛苦的是他,你只是嫌麻烦,觉得腻了而已。而且你一直强调自已的辛苦,但是没有成果的辛苦只是白费。努力不一定总有回报,而且没有回报的努力不值得赞赏!因为没有回报的努力就等于无能。既白费又无能!”



榎木津以格外响亮的声音继续说道:“就算不努力,只要成绩好,就会受人称赞;就算努力,如果不成功,就不会被赞扬,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如果只靠努力就能受到赞赏的话,日本早就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拿到金牌了!”



“就是什么话……真过分……”美江轻咬下唇,狠狠地瞪着榎木津。



榎木津的说法,还有美江的心情,益田同样大致都可以理解,但是两边的说辞与益田的想法都不完全一致,所以他决定默默地观念情势。仔细一看,和寅正目瞪口呆地搔着头。益田推测,就种尴尬的场面在这里似乎是家赏便饭。的确,侦探的说法完全漠视对方的心情,对当事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接受,但有一部分确实是切中核心。



榎木津大刺刺地望着窗外,又接着说:“我想说的是,那种事根本无所谓。那个男的会失踪,跟你的辛苦没关系吧?如果你不是来炫耀你的辛苦的,就应该快快说出重点。”



这——说得没错。



美江似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意见。



委托人吞下无处发泄的愤懑,再次不甚情愿地开口:“你的见解令人无法信服……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些话或许是多余的。总而言之,我抛下生病的隆夫,离开了家。就在这段期间,隆夫失踪了。”



“您怎能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上个月,我隔了一年之后回到家里。”



“隆夫先生会不会……过世了或是……”



“他没死在家里,那就是失踪了。”



“您怎么知道隆夫先生是在去年夏天左右失踪的呢?”



“附近的住户说,他到八月底左右似乎都在。遮雨棚有时候会打开,有时候又会放下,而且他好像也会外出买东西。”



“隆夫先生……不是没有收入吗/”



“他应该有钱。隆夫有存款,足够他一两年的花用。他对我说过,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遗产。”



美江抚弄着冷掉的红茶杯,有些自暴自弃地下结论说:“隆夫他……就算照顾他的人不在了,也是过得好好的。我离开以后,他如果真的碰到困难,也是可以想办法度过的,所以我才会说他只是在撒娇罢了。他对我的依赖,使得他恢复得更慢了。”



说成这样,总觉得像是在辨解。



益田心想还好隆夫能想法子度过,如果没办法的话,美江究竟打算怎么办?如果美江去探视时,隆夫已经饿死的话,她还能像刚才一样毫不在呼地说“我没有做错”吗?



“那么……”



美江感觉不像是希望与丈夫复合。



“……您为何会想要寻找隆夫先生呢?您是担心他后来怎么了吗?”



“我并不担心,他应该不要紧。”



“那么为什么……”



益田问道,榎木津接口说:“益山啊,那当然是因为她想离婚喽,这还用问吗?”



美江紧接着说:“理由就像那位先生说的。”她盯着益田,异常地斩钉截铁、仿佛像在宣告什么似的说:“我想和隆夫离婚。如果当事人不在,就不能办理手续,也没办法协商了。”



“哦,但是隆夫先生已经不在您身边了……”益田觉得奇怪,说:“也没必要动用侦探把他找出来离婚吧。”他觉得反正对方都失踪了,不管离婚与否状况都有是一样的。



和寅听了益田的发言,以一种瞧不起的眼神看着他,学榎木津的口气说:“哎哟,那当然是因为这位女士想要再婚喽。这还用说吗?”



瞬间美江脸色大变,忿忿不平地说:“请不要瞧不起人!”



接着她“锵”地一声用力放下杯子。



和寅略略倒抽一口气,沉默了。



“我并没有那么愚蠢,会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你这样任意揣测,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错误?结婚是……错识吗?”



“当然了。如果你还心存幻想,认为女人不依靠男人就活不下去,那么恕我失礼,我对你感到非常轻蔑。”



遭到对方宣告轻蔑,和寅一双浓眉扭曲起来,噘起厚厚的嘴唇“呃”了一声。



他不晓得还能作何反应了吧。



“我不是想当一个女人,而是想要以一个人的身份自立。我已经受够了那种彼此依靠、彼此束缚的生话了。我并不是想要炫耀自已的辛苦,或是批评隆夫;我也不是那种没有节操的人,因为讨厌这个,就想换另一个。的确,我和隆夫的婚姻是失败了。但是我们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并不能单纯地归咎为我们个人之间的问题。”



“哦……”



“说起来,老旧的婚姻制度非但要求夫妇彼此依靠、彼此束缚,更单方面地要求女性隶属于男性,它应该要被彻底地重新检讨才对。男女应该是对等的,而恋爱也不应该受到制度束缚,必须是自由的。不对吗?”



“哦……”



“这并不是一般的两口子吵架,为了喜欢或讨厌,要在一起还是要分手而争执。我没办法忍受在法律上继续被视为杉浦隆夫的伴侣。”



“是户籍的问题吗?因为继承或税金等麻烦的……”



说出口之后,益田马上就后悔了。显然,并不是这类现实的问题。不出所料,美江对益田投以冰冷的视线。虽然没有宣告,但益田似乎和和寅一样被轻蔑了。



“我……的确和杉浦隆夫结婚。虽然如此,但我并不是想要成为杉浦家的人才结婚的。婚姻完全是个人与个人之间对等的契约。然而即使状况变得如此,我依然必须使用杉浦这个姓。所以我决定先脱离户籍,回归旧姓,再以原本的伊藤美江的身份活下去,然后,如果说隆夫会发病,我也有某些责任的话,我会帮忙照护,并为他支付医药费。但这是不同的问题。”



益田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于是望向榎木津。侦探的工作意外地困难,在警局里,绝对不会碰上这样的情况。榎木津用一种毫无干劲,却又有些看好戏的口吻说:“最后的部分是多余的,撇开那一部分,你真的很了不起,令人钦佩。只是,有点不对。”



美江露出意外的表情。“不对?”



“没错,不对。”



“哪里……不对了?”



“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如果你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应该快快舍弃对名字的执着。不管户籍上怎么记载,都与你无关。只要一个人认为自已是金太郎,那么他就是金太郎,但是别人叫他雄吉的话,他就是雄吉,只是如此罢了。那边的益田也是,他的本名好像叫做五反田还是双子山这类怪名字,可是太难叫了,所以我叫他益山,但是这一点都不碍事。”



益田觉得比起益山,益田更容易叫。



美江略微浮现狼狈之色。“可是姓就代表了一个家……”



“哇哈哈哈,就算恢复旧姓,那本来也是你父亲家的姓啊。如果说要把姓拿掉,还是自已取一个新的姓,那还可以理解,如果不是的话,那你根本就逃不出束缚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



榎木津说“对了,干脆取个艺名好了”,径自笑了起来,但他说到这种地步,美江也不禁面露愠色:“总、总之我这么决定了。虽然前途多舛,但是为了尽可能实现理想的女性社会,首先……”



“呃,恕我失礼,杉浦女士,你是不是有参加那个……女权运动?”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美江的说法让他只能如此推测。



“啊?是的。也不到运动这么有规模的程度,只是一些同志聚集在一起,开开读书会之类的而已。”



“哦……”益田内心感到有些吃不消。



目前的社会对女性相当不分平,是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益中意这一点,同时也认为妇女会发起运动,努力提升妇女地位,也是必然的发展。虽然他并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但他觉得自已算是了解女性所主张的道理的。



而且益田已经发现国家、社会这类组织并非如此坚固、绝对,因此更能明白她们的主张。所以益田自认为至少在以前的同僚——刑警——之中,自已是最能够理解女性参与社会与提升地位的理念的。但是,他不晓得该怎样表达这种心情。如果他是女人,只要跟着高声呐喊就行了。



但益田毕竟是个男人。



战后流传着一句俗话:女人和袜子变坚强了。这也是应该的。女人和袜子以前太脆弱了,变强是当然的。但是这句话的用法并非完全如同字面上所显示的,尽管不到批判的程度,但这句话多半是带着讥讽的心态。



所以“好坚强呢”、“好厉害呢”这些话也不是多么表里如一的称赞。



话虽如此,同情的发言也是被禁止的。同情这种感情,似乎是占优势的一方对劣势的一方才会萌生的感情。所以同情一个人,就等于是间接地在歧视一个人。



“我来保护你”之类的话也是一样,若问为什么,因为这类发言的前提是:女人一定是弱者。



“娘娘腔”、“像娘们般没用”这类咒骂已经不能说出口了。不仅如此,就连“很有女人味”、“娇弱”、“美丽”、“美人”这类称赞都不能随兴使用。就算打从心底这么想,也不应该说出来。



如此这般,正因为理解,所以益田只要碰到信奉这类思想的女性,就会变得哑口无言。他会觉得自已身为男人是一种罪恶。



益田带着复杂的心情望向委托人。



美江的五官很端正。如果搽上一点口红,一定十分出色。益田这么想像,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虽然没说出口,但他觉得美江严眉的眼神正默默地鄙视着有这种想法的他。



“那个……”



“什么?”



“那个聚会,是在我的故乡,千叶的一个渔港——安房胜浦所举行的。”



“什么?”



“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



“是的。”



“我在那里听到一个流言。”



“什、什么流言。”



“关于隆夫的流言。”



“哦。”益田想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差点忘了自已现在是侦探。



“隆夫好像在立立兴津町。”



“那一带是港镇,有着渔港独特的文化风俗,至今仍然有许多封建时代沿袭下来的古老恶习。唔,还有一些陈规陋习,而且虽说是乡下,也多少有一些不正经的店。但是与东京等地不同,并没有风俗败坏的感觉。可是……这是流言,那一带似乎有个地下卖春组织。”



“卖春?这与隆夫先生有关吗?”



“有关。当地流传说,公娼娼制度废除后,有一个女人流浪到兴津町来,与当地的无赖联手,背地里接受大船东的资助,做起私娼老鸨的勾当。当然,那里原本就没有私娼,所以应该都是良家妇女临时充数的娼妓吧。”



“这的确是严重的问题呢。”



这番感想完全就像个刑警。益田怎么样就是无法甩开前职的旧习,他自已都却得好笑。“是的。良家妇女卖春的风气蔓延开来,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算再怎么不景气,只为了赚取现金收入就下海卖身,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关乎人性尊严的问题。不,将性商品化的行为,本来秒是不该被容许的。”



美江似乎就要长篇大论起来,益田慌了。“呃,这与隆夫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美江露出大梦初醒般的表情说:“啊……失礼了。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传闻中那名私娼老鸨,是兴津一家酒吧的老板娘,名叫川野弓荣。我曾经多次到那位川野女士的店里抗议。”



“抗议?”



“当然是去告诫她,如果流言属实,要她立刻停止。在闹上警察局之前,我以同为女性的身份寻求她的理解。虽然我每次过去,都被她左闪右躲……然后……”



听说有人在那里看到隆夫。



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左右的事。目击者同样是一名女权运动者,是美江在女校的同窗,她曾经在美江的婚礼上见过隆夫。



那名女子说,那的确是在婚宴中看过的脸,是美江的伴侣隆夫先生不会错。



“这……说起来丢脸,但隆夫似乎与那名川野弓荣……”



“有一腿……啊,抱歉。我以前是个刑警,忍不住就用了这种说法……”



“没关系。没错,他们是有一腿,不过这件事当然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而我本身则完全无法相信,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也不会想要尽快确认吧。”



“那种事?”



“川野弓荣被人杀害了。就在去年十月中旬,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总觉得冒出个不得了的东西来了。



“溃、溃眼魔?是那个平野吗?”



“不知道,最近报纸说另有其人。”



“不管是那一个,总之是四谷与信浓町的溃眼魔吧?这么说来,之前好像听说千叶县本部的辖区里发生了什么案子呢。我的地盘意识太强烈,对辖区外的事件没什么兴趣……”



“总之,川野女士遭到杀害,私娼组织没有被揭发,卖春的流言也消失了。然后,川野女士的命案中,首先被列为嫌疑犯的,是与她有男女关系的男性,也就是川野女士的……”



“哦,情夫是吗?咦?那就是隆夫先生吗?”



“嗯,虽然好像不止一个人,不过……”



“所以警方也找到你那里去了?”



“不。嫌疑犯当中好像有一个人身份不明,那个人似乎就是隆夫。”



“哦……”



内容着实精彩万分,益田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立刻回家查看,不出所料,隆夫先生已经不见了。你确定这点之后,离婚的意志更为坚定,因而来到了这里。”



“是的。我从在进驻军担任通事的朋友处听说了这里的风评,听说去年夏天,久远寺家的事件也是贵侦探社解决的。”



“久远寺?哦,久远寺家的。是的,是的。”



这件事益田也听说过。



“我和那起事件中过世的久远寺凉子小姐认识,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哦,就是她到这里来委托的哟!”和寅以大感讶异的口吻说。不过他的表情和益田初次见到他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睛睁大,嘴巴微开而已。另一方面,美江感觉上愈说愈放松了。



“凶手似乎不是隆夫,即使如此,就如同我方才说的,我还是想要和隆夫见上一面,好好地和他谈谈,估后正式离婚……”



“然后呢?那个女人力劝你离婚是吗?”榎木津突然大声问道,连益田都给吓着了。



“嗯,是的……咦?女人?”



美江睁圆了眼睛,望向侦探,她好像一头雾水。益田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向榎木津。仔细一看,本来就该一直偏着头的侦探不知不觉间正注视着美江。不过在益田看来,他那双浅色的大眼睛,焦点对准的似乎是美江头上的略后方。



美江一阵哑然,出声反问:“女人……指的是谁?”



“就是那个女人,你被她感化的。”



“你认识织作小姐吗?”



“别嫌我啰嗦,名字怎么样根本无所谓。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出于自已的意志才想离婚的吗?该不会是被那个人说动,才想要离婚的吧?”



“咦……”



美江再一次大感意外地沉默了,但这次她很快地恢复镇定。



“……当,当然是出于我自已的意志。织作小姐当然劝不了我,但决定的是人自已。”“那就好。”榎木津冷淡地说,又把脸撇向一边了。



益田没办法,只好接着问:“请问那位织作小姐是……”



“她叫织作葵,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中心人物。虽然她比我年轻许多,却是个非



常聪明而且热情的女性,也有许多支持者。她是已逝的织作雄之介先生的千金,家里非常大,我们总是在那里聚会。”



“已逝的那位织作先生是名人吗?”



“织作先生是当地的名绅。前天才举行葬礼,葵小姐非常坚强地向吊唁客致意……”



显而易见的,美江的辨口利舌就是受到那名姓织作的女子影响。再继续朝这个方向追问下去,话题可能会转向自已不拿手的领域,于是益田简短地作结,再次确认各项事实后,询问联络方法。



杉浦夫妇以前住的地方是都内的小金井町,美江现在则住在千叶县总野村,那里是她的娘家。至于川野弓荣所经营的酒店——位在兴津町的“渚”,理所当然地已经歇业。



此外,益田也问出隆夫以前任职的小学和他的亲属。隆夫的双亲皆已去世,但嫁到枥木去的两名姐姐都还健在。



“不过我们完全没有来往。”美江平板地说。接着她从信封里抽出褪色的照片,说“这是隆夫”,交给了益田。



照片上的男子长相平庸,十分不起眼。烙印在相纸上的隆夫既没有笑,也不装模作样,只是以空虚的眼神看着益田。



对话中断,益田说“我暂时保管了”收下照片,恭敬地道谢,最后说:“调查一有进展,我们会立刻联络。”美江十分在意需要支付多少报酬,和寅异常快活地总结说:“包括必要经费在内,一切结束后再商量,不用担心,不会收太多的。”



美江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太干脆地站起来,有些不安地行了个礼,抬头的时候望向榎木津。她好像想说什么,但侦探开朗地对她说再见,结果委托人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回去了。



和寅大口叹气,都吁出声来了。他在美江刚才坐的位置安顿下来。



接着他露出带有若干困惑的讽刺冷笑,看着益田说:“哎呀,这工作可棘手了。看看那个委托人,门外汉是没有办法处理的吧。”



接着他回头说:“对吧,先生?”



榎木津与其说是在回答和寅的问题,更像是无视于他的质问益田:“益山!你该不会打算去小金井吧?”



“呃,是啊……”



益田当然打算这么做,有必要知道隆夫失踪当时的详细状况。为了搜集情报,除了前往小金井以外,别无他法。



榎木津接着说:“那么你该不会打算要去那个超合金还是绿油精的倒闭小酒店吧?”



“咦?这……”



榎木津指的应该是兴津町吧。益田当然也打算去那里,隆夫似乎都被列为嫌疑犯了,不去怎么行?



榎木津把浓眉垂成八字型,露出怜悯不已的表情说:“喂,真的假的?那么你就太笨了。”



“笨……吗?”



“废话嘛,你这种笨蛋没资格当侦探。不仅如此,也没资格做脊椎动物!”



“为什么呀?”和寅维持着一贯的表情这么问道。看样子这名叫和寅的的男子颜面的表情种类相当匮乏。



榎木津俯视和寅,狠狠地、不屑地说:“和寅,所以你才会这么没用!你以为我会连管种事一一解释给你听吗?”



和寅“啊”一声,同意了,看样子榎木津不会为他们说明。



益田不得已问道:“可是榎木津先生,我又不是看卦先生,不实地查访,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益山,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真是看走眼了。听好了,会去做什么实地查访这种无聊事的,只有狗和刑警还没有变态而已。说起来,你们白费的工夫实在是太多了。怎么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呢?”



“先生,那当然是因为事情很复杂啊。像我到现在都还搞不太清楚呢,对不对?”



和寅向益田征求同意。



益田虽然不到搞不清楚的地步,不过仔细想想,他不明白隆夫会得社交恐惧症的明确理由,也不知隆夫究竟痊愈了没有,而且也不晓得隆夫是何时、为什么会失踪,以这层意义来说,不明了的部分确实很多,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含糊地应声。



榎木津总算将半眯的眼睛全部睁开,说道:“哪能里复杂了?根本一点都不复杂啊。听好了,去年夏天,这个人在小金井失踪了——”然后拿出这张照片来,“或许他与千叶的杀人命案有关,请你们找到他——不是吗?喏,连二十秒都不用。而且委托人只是要找人,干吗连她的主义主张都乖乖地听呢?蠢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那是她自已要说的啊。”



“因为你们问,她才会说。不管委托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国粹主义者,都跟我们无关。如果哪家澡堂规定客人要地柜台夸耀自已的主义主张才可以进去洗澡,三天就倒闭啦!”



益田想,说得没错。这个人就是因为完全不理会这类事物,所以才会是侦探吧。



和寅——仔细想想,益田还没有正式认识他,不知道这名像书生的青年到底叫什么名字,不过连益田自已都被叫成益山了,所以青年的真名非常有可能完全不同——用食指搔着有点天然卷的浓浓头发的发际,抱怨似地说:“哎,不过那个女的好可怕。虽然先生称赞她,但我对那种的躲都来不及呢。”



“哪里可怕了?明明就很可爱啊。”



“人是长得很漂亮啦。”



“不能只称赞外表,会被骂的。”



益田装出责备和寅的样子,牵制榎木津。因为他以为榎木津的感想也是针对美江的容貌而说的。



但是益田误会了。



“漂亮?是吗?我没仔细看她的脸,不晓得。如果她是个美女,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咦?那榎木津先生是说她哪里可爱?”



“明明就很可爱啊。她那么努力地演说她学到的东西,教人感动。虽然内容浅薄,而且是现学现卖,但最重要的是态度,令人钦佩。所以我才称赞她。我可是很少称赞人的喔!”



“是吗?”



应该是吧——益田信服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就算那并非真心话,或者不是已经融会贯通的理论,又或者因为尚未融会贯通而多少有点矛盾,但态度本身的确能够成为一种指针、一种表明吧。就连益田都敏感地察觉到美江的主张,因此这是相当有效的。



就算还没有能够成为论据的思想,至少美江那种“不要以外表判断一个人”、“不要因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的主张确实地传达给对方了。而展现出这类主张,就某种层面来说,也是需要勇气的。这样做虽然能够遏止谓的偏见与歧视,但另一方面也等于是放弃了“我是女人,请手下留情”,或是“我长得漂亮,请对我另眼相待”这一类的特权——尽管女人并不把它当成一种特权。榎木津或许是在夸奖这件事。



榎木津愉快地说:“我没那种闲工夫像京极一样热心地解说这些无聊事,而且侦探本来就不负责评论什么深奥的道理,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不过那个女的很了不起。不陷于权威主义的傲慢是最重要的。喏,益山,这是了不起的女性托付的任务,快快解决吧。有个两三天就足够了吧。”



说完让人似懂非懂的话之后,名侦探蹦蹦跳跳地站起来,用命令的口气说:“我要出门了,看家!”就这么跑掉了。



不访问也不调查,要怎么在两三天之中解决?——益田完全不明白。



和寅边收拾红茶杯和咖啡杯,边说道:“那位大师有时候真教人跟不上哪。别看我这样,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哎,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已的斤两的。”



和寅的口气简直像个监护人,说着分不清是抱怨还是忠告的话。



益田回避青年的问题,先请教他的本名。和寅回答:“我叫安和寅吉。”他的名字好像不是被变换或变形,而是被缩短了。



“和寅——不,寅吉,你是呃……侦探的……”



“先生说我是助手,不过我自任为是秘书呢。”



秘书的话,就不是争夺侦探助手之位的竟争对手。



可是,榎木津在经济方面应该并不窘迫,为了雇用助手而将秘书革职也是件奇怪的事。“所以啊,我实现不懂什么叫侦探呢。”



“不懂?”



“不懂啊。我连普通的侦探方法都不懂,说到先生的做法,那根本是法术、魔法。不过我至少还明白这是门生意,所以热心招揽客人,但先生说这样不行。说起来,先生他从来没有为钱吃过苦,不,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他不认为没有钱是种苦头——不过他好像也从来没有穷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啦。但是像他这样坦然面对,不可思议地贫穷就是不会找上门来,总有办法渡过难关。就是这点我不懂。”



“是啊。”



益田本来想向寅吉讨教榎木津流侦探术的一二,期望却落空了。



寅吉把茶具收拾好之后,重新又泡了日本茶,一边请益田用茶,一边说:“不过这次啊,先生说的话我也不是不懂啦。因为那个人成了命案的嫌疑犯,却侥幸地只有他一个人没被查出身份,他才不会刻意去做一些启人疑窦的事呢。换作是我,也绝对不会去靠近那家叫‘渚’的酒吧,一定会离开那个城镇。而且既然他现在没有回去原本的住处,自然也不可能会逗留在那酒吧附近吧?”



“他没回去本来的住处吗?”



有时候是会为了藏身而再度回去的。



“没回去吧?附近的人说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再看过他了。”



“目击者吗?可那样的话……”



也有可能掩人耳目跑回去。



益田这么说,寅吉便表情怪异地回答:“可是那个委托人上个月左右回去他们的家,附近的人说丈夫约半年前就不见了,委托人也想信了这个说辞。那么……”



“代表目前状况就是如此吗?……”



也就是家里最近没有人出入的迹象吧。命案是去年十月发生的,如果隆夫逃回家来,那应该是这一两个月——最近的事才对。



如果一直都有人频瀪地出入还另当别论,但如果屋子真的弃置了半年以上,那么这一两个月当中有人出入的话,反而会相当醒目才对。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实在是教人不知该从何找起啊。”



“就算这样,你还是不放弃吗?”



“虽然是个大难题……”



“今后要继续和先生打交道,才更是个难题呢。”寅吉说,“喀喀喀”地笑了。



接着他说:“益田先生曾经负责箱根山的事件的话,我想应该也认识。你去找旧书店的先生或是小说家老师商量看看怎么样?”



益田也正在想这件事。



这两个人都是榎木津的朋友,也是箱根山事件的关系人。榎木津总是那副德性,所以实际上解决箱根事件的是旧书店主人——中禅寺秋彦。但是若问中禅寺做了什么像侦探的事,他做的事比榎木津更少,完全就是思考和说话而已。



益田认为,中禅寺并没有解谜。中禅寺并非提出谜团的解答,而是把谜团拆解到一般人能够理解的水平。他只是撼动谜之所以会是谜的背景,虚拟出一种谜团本身失效的情境。换言之,他的做法是将现实暂时作废,利用诓骗或诡辩,创造出谜团不再是谜团的另一个现实。破坏关系者身处的世界观并重新构筑的手法,作为疗愈确实有效,但是以刑警的标准来看,却也是一种极为棘手的做法。使犯罪之所以是犯罪的是社会,而刑警所保护的就是这个社会。如果对社会抱持疑问,有可能连犯罪都不再是犯罪,那么刑事警也干不下去了。



这么看来。益田无法继续担任警官,有一大部分是因为中禅寺的言论。



只是中禅寺用的并不是侦探术。这也是当然的,听说那似乎是驱逐附身妖怪——所谓祈祷除魔的一种方法。那么就算有人拜托,益田也做不来,而且从益田的角度来看,他觉得中禅寺的角色沉重极了。再说这种方法对于莫明其妙的事件虽然有效,但不晓得能不能用在寻人上面。



另一个提到的小说家名叫关口巽。这个人虽然人不错,却毫无侦探方面的素养,对这类事件派不上任何作场,就算找他商量也没有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益田对关口颇感共鸣。



就在益田思索的时候,“哐当”一声,钟响了。



寅吉作出和益田来访时完全相同的反应。



在益田看清楚来人的脸之前,来客已经连珠炮似地开口说:“啊安和,榎木津怎么了?怎么他不在啊真伤脑筋哪。”



他说得极快,要是不专心,会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因为他说的是模范的标准话,发音清晰,咬字也十分正确,益田才能够完全听懂吧。



益田重新打量来人的长相。



那是个脸长得像马一般的绅士。



眉毛粗浓,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大,这些部分有效地利用长脸这个底子,陈列其上。头发是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发型,银框眼镜和布料看起来很高级的西装夸示着他是个知识阶级。男子张大鼻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这不是律师先生吗?真突然呢。话说回来,今天客人还真多。”



“榎木津不在吗?还是在睡觉?”



“他是断了线的风筝。来,请坐。”



寅吉站起来说“律师先生远道而来,喝杯茶再走吧”,请男人坐下。男子说“这样,那我不客气了”,匆匆走了进来,在益田对面坐下。



“安和,这位是?”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益田先生。”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怎么会有人生规划这么不合道理的人?是开玩笑的吧?别开我玩笑了。”



“真的有,就是我。我叫益田龙一,原本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



“神奈川?神奈川?我也是横滨。可是啊益田,辞掉公务员去做在社会上毫无信赖和保障的职业,这种反社会的思想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对你个人都没有好处。我不得不提出忠告。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敏捷而且殷勤地递出名片,但感觉有些傲慢,名片上写着增冈则之这个名字。除了律师以外,还有好几个头銜。



增冈抱怨说“这个世上怎么怪人这么多呢?真伤脑筋”,接着又说:“说到神奈川,石井还好吗?听说他今年春天就要荣升镰仓还是哪个辖区的署长了。”



石井是益田以前的上司。



“哦,您认识石井先生吗?”



“我们很熟。”



寅吉边拿出亲的茶杯边说明:“益田先生,这位律师先生啊,是那个有名的柴田财阀的顾问律师团中的一位,曾经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辨护,也担任‘逗子湾金色骷髅事件’凶嫌的辨护律师。来,律师先生请用茶,是静冈产的。”



“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两起事件都是去年发生在神奈川辖区的命案,惨绝人寰,益田也参与了搜查。榎木津与这两起事件似乎都有关联,可能也是透过事件与增冈认识的吧。



律师那张引人注目的脸沉了下来,再次抱怨似地说:“逗子的事件很麻烦哪。竟然会有那么荒唐离谱的事。就算回顾本国的司法历史,我也是第一个经手那种事件的人。没有任何判例,国外也没有。这次的审判记录的判决,将会成为今后处理这类犯罪时的范本,一点都马虎不得哪。”



“这么说来,分尸案那边怎么了?审判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呢,那边连公开审判都才刚开始而已。而且还不是事件本身的审判。啊啊,我都忘了还有那边的事哪。忙死我了。”



增冈急急地把茶杯送到嘴边,又匆匆地说:“好烫啊。”



“那么,忙碌的律师先生有何贵干呢?”



“我跟你说也没用啊安和。榎木津什么时候回来?”



“会回来的话,两分钟就会回来。如果去了书店先生那里,半天都不会回来吧。如果回了老家,可能一星期都不会回来了。”



“喂,你不是秘书吗?怎么不好好管理计划跟行程呢?这是玩忽职守。”



“我的工作是如何让世人的计划和行程配合我们家先生。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在这里,地球似乎是以榎木津为中心运转的。若不是这样,就干不来侦探吗?——益田心想。



“可是,他去了中禅寺那里吗?”



“就算没去,如果律师先生有事要商量的话,去那里不是比较快吗?远比来找我们家先生有意义多了。”



“说的也是哪。唔,虽然中禅寺是比较适合,但他应该不肯出马。”



“如果您要去的话,我愿意陪同。”益田说道。



增冈瞪大眼睛说:“你?为什么?”



“出于某些原因,我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一个人才行。榎木津先生跑掉了,人正为此发愁呢。”



“找人?那种事找中禅寺商量也没有用啊。你以前是个刑警的话,自已去找比较快吧?踏破铁鞋地进行查访,不是你们公仆惟一擅长的功夫吗?就算失去国家权力的后盾,无法进行你们拿手的高压式搜查,脚踏实地的方法还是有用的吧?”



“我被禁止搜查。”



“什么意思?”增冈露出诧异的表情。



因为寅吉一同劝说,结果益田得以与增冈一同去拜访中禅寺。中禅寺家位在中野,不熟悉东京的益田完全不晓得那是在哪里。



车窗外看得到樱花,还要一段时间才会盛开。



爬上绵延不断、倾斜度不上不下的坡道顶端,就是目的地京极堂——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



坡道两旁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油围墙,益田猜想里面是墓地。因为里面有梅树、樱树这类墓地常见的树木,最重要的是,它感觉像片墓地。



坡道的倾斜度十分微妙,让行人陷入一种不安。益田幻想这是一种结界,越过这个坡道,就可以抵达异界,但当然没有这回事,稀疏的竹林旁边只有一栋平凡无奇的建筑物。



——京极堂。



仰望匾额,上面写着似流丽又自成一格的不可思议文字,“喀啦啦”打开门扉一看,中禅寺就坐在充满霉味的书架深处的柜台中。



身着和服的店东仿佛日本亡国似的愁眉苦脸,似乎正在阅读什么艰涩的读物,但增冈一出声叫他,他便狠狠地瞪向门口说:“真稀奇的组合。”



他以极为嘹亮的声音说道,垂下来的嘴角微微笑了开来,接着再说了一次“真的很古怪”,笑了。



不知为何,益田有些松了口气。箱根的回忆使他如此。在每个人都迷失了世界、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箱根山中,只有这名男子异常冷静,让不安的益田感到放心。



这也是当然的,这名男子并非亨受着现在既有的世界,而是执着于创造世界——即使是伪造的世界。



中禅寺说“请里面坐,反正不是来谈什么单纯的事吧”,穿过书架走了出来,在入口挂上木牌。牌子上写着“休息”。



好像只有客人来就会关店,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意图。



“内子出去了,没办法招待。”中禅寺板着脸说。



增冈答道:“真是遗憾。”



客厅里除了壁龛和纸门、拉窗外,所有的墙壁都是书架,连这里是店铺还是住处都分不清楚了。主人背对壁龛安坐下来,增冈似乎很熟悉这里,很快地占据了矮桌对面的位置坐下。益男一方面客气,一方面有些害怕,在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



“我来泡个茶好了。”主人说道,但律师也不征求益田的意见,当场辞退说:“我们刚才已经喝过了,不必麻烦。”接着他环顾客厅,急急问道:“榎木津没来吗?”



“那东西才没来呢。要是来的话,应该瘫在那附近吧……好像没有。”中禅寺姑且确认了一下矮桌底下。



“这样吗?其实啊,中禅寺……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请你先听我说吧。我并不是来请你出马的。只是因为我十分忙碌,今天也得准备宇多川事件的公开审判,还要阅读调查记录什么的,等着处理的工作堆积如山,但我还是抽空出门,没想到……”



增冈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虽然说了一大堆,但以时间来计算,其实只有一下子。



“……榎木津竟然不在。所以我想请你为我作中介,只要帮我把内容转达给他就行了。”



“这太困难了。”



“哎,别这么说嘛。”增冈干劲十足地安抚不甚情愿的中禅寺,“追根究底,这件事起因于武藏野的事件,所以跟你也不是毫无关系。关于那起事件正确的始末,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



那应该是寅吉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吧。



益田也参与了那起大事件衍生出来的事件搜查,但是他并没有被子告知真相。不过他察觉新闻报道所揭露的内容全都只是表面上的事实,似乎有人在暗中下达了封口令。



看样子那个惨绝人寰的事件与某个财阀巨孽身边的人有关。



益田也不清楚这部分的详情,但增冈似乎与那名巨孽——柴田耀弘有关系,所以也参与了事件吧。



“我听说除了警方相关人士以外,只通知柴田集团的高层——而且是与柴田耀弘有姻亲关系的人。”



“没错。换言之,只通知了与继承直接相关的人而已,报告书是我制作的。那个时候,也承蒙你大力帮忙……不过就是因为那份报告书,现在我才这么伤脑筋。”



“有人拜托你解决荒唐的事件是吧?而且委托你的,是现在的柴田集团实质上的首脑——柴田勇治先生——对吧?”



“猜得出来啊?”



“当然了。你无法拒绝的对象,没有别人了。”



“不愧是中禅寺,明察秋毫。你说的没错。因为那么复杂的事件算是有条理地收拾掉了,所以勇治先生对榎木津有了过高的评价。”



——对榎木津?



益男这么听见,怀疑自已听错了。



“不好意思,请问,那起事件是榎木津先生解决的吗?”



益田心想这怎么可能,那应该是个复杂困难的事件才对。



增冈当场回答:“只是因为那起事件柴田财阀一开始是委托榎木津调查的。这里的这位乖僻男子性情古怪,不喜欢自已的名字暴光,到于那位小说家和其他关系人,全被当成了榎木津的仆人,只是这样而已。”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明之后,正襟危坐。“其实啊,中禅寺,房总半岛尾端的偏僻处,有一所大正时期创立的寄宿制传道女校。说是传道学校,但实际上并未隶属于基督教团体,只是它所标榜的教育理念是基于基督教的精神。是一所叫做‘圣伯纳德女学院’的学校。”



“我听说过。不对,是最近看到过,那所学校的教师接二连三遭到杀害对吧?”



“没错,被溃眼魔与绞杀魔。真是太荒唐了。”



“溃眼魔!”益田忍不住叫出声来。今天他一直听到这个字眼。



增冈回过头去瞪益田,说:“怎么,溃眼魔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那不是你管辖的案子吧?”接着他转向中禅寺说“你知道吗?这个人辞掉刑警,说要干侦探哪”,口气像是在告状。



“你不觉很蠢吗?很蠢吧?”增冈短短地笑了一下。



中禅寺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催促他快点往下说。



随口说说的忠告虽然听起来刺耳,但漠不关心也挺教人寂寞的。



增冈继续说道:“柴田勇治虽然身为柴田耀弘的养子及继承人,但他在耀弘先生过世之前,从没有担任特别重要的职位。不过他成为柴田家的养子是昭和二十年的事,当时他也才二十二岁。但勇治先生还是以名誉职位的形式拥有各种职衍,柴田家决定由他继承之后,那些闲职全都辞掉了,其中一个职位,就是‘圣伯纳德’的理事长……”



“柴田集团经营学校法人?”



“不是的,那所学校是柴田旗下的合作公司——织作纺织的上一代所创设的……”



“织作?”



这——也是美江提到的女子的姓氏。



“怎么,益田,你知道织作啊?不要随便乱应声好吗?说到织作,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织作纺织机的创始人织作嘉右卫门,曾经在柴田耀弘创立柴田制丝时给予资金援助,可以说是柴田的恩人。二代织作伊兵卫先生与耀弘先生也私交甚笃,因为彼此是制线业和纺织机制作公司嘛。那所学院就是伊兵卫先生所创设的。到了第三代织作雄之介先生,两家就合并——或者说是合作。两家不仅有延续两代的恩情,而且那个时候,柴田家已经不只是一介制线业者了。结果织作维持原来的公司名称与柴田合作,其后织作雄之介成为柴田集团的中枢人物……”



中禅寺伸出手,制止增冈如同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明白了,增冈先生。”



“明白了什么?”



“我也听过织作这个人。他是柴田耀弘生前的左右手,甚至被誉为柴田集团的心腹对吧?但是我记得他在三四天前过世了,不是吗?”



“过世了,就像追随耀弘先生似的过杨了,是心肌梗塞。关于这件事……”



“增冈先生,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所以完全不想听。就算勉强听了,再向榎木津说明,他也根本不可能听进去半个字吧。”



增冈说:“说的也是。”



“简单扼要地说,就是柴田集团的现任首脑,在耀弘先生去年秋天亡故之前,都还担任乡下女学院的理事长,对吧?然后那所学院的教师被杀了。总觉得这事愈来愈不对劲了哪。



,增冈先生。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



表情不愉快到了极点。



“所以说,我不会拜托你啦。”增冈再次保证,“勇治先生下一任的理事长,是织作一族中一个叫是亮的人,这个人无能到了极点,他好像是次女的夫婿,但织作家是女系,没有嫡子,长女在去年过世了,所以这个是亮是织作家实质上的继承人。是亮入赘织作家之后,立刻担任柴田相关公司的社长,但公司业绩转眼间恶化,经营发生危机,结果公司倒闭了。平常的话,应该要负起责任引退,但他是织作家的女婿,没办法驱逐他,只能塞给他一个闲差事。但是这家伙一当上理事长,又闹出一连串问题。”



闪田说:“千金小姐学校怎么能发生命案呢?”结果中禅寺冷冷地说:“就算不是千金小姐学校,也不能发生命案啊,益田。”



“没错,绝不可以。首先是去年年底,一名女教师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溃眼魔算是路煞,所以还可以说是意外事故,但是上个月,轮到一名男教师被绞杀魔给掐死了——这是官方说法。”



“事实上不是?”



“不是……或许不是。报纸上是怎么说的?”



“我记得是……一名教英语的中年教师,因他杀在山中遭人发现。从尸体的状况上推测,应该是一连串绞杀魔事件中的第三名被害人。”



“那是骗人的。那名教师……唔,的确是他杀,死因也的确是绞杀没错,可是他是死在校舍屋顶。而且发现尸体时,正有学生从屋顶上跳楼自杀。”



“哦?”中禅寺从怀里拿出香烟含住,“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是吗?”



“应该是吧。”



“只因为这样,就可以把事件压下来吗?”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过只要柴田施加压力,想要改变,捏造新闻发布的内容,根本是小事一桩。”



“可是也有人无法接受虚伪的报道吧?如果女孩子自杀的话。家属……”



“不,过世女学生的父亲是个政治家,对丑闻避之唯恐不及。表面上是当作意外死亡。”



益田说“感觉真不舒服”,增冈态度简慢地接话说:“当然只是对世人这么发表,警方应该是基于事实在搜查吧。不可以胡乱散播耸动的消息,徒然造成不安——这不是警察最擅长的一招吗?而且也有不予报道的自由吧?”



“报道成是绞杀魔所为,这才耸动吧?”中禅寺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平板发音说道。



增冈拉长人中,辨解似地说:“这样吗?或许吧。只是那个绞杀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人并不是很清楚哪。”



中禅寺当下解说道:“所谓绞杀魔,是发生在木更津一带的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绰号。当然是因为先有一个溃眼魔,绞杀魔才会被这么称呼,但这样的命名实在太草率,令人不敢恭维。”



“草率吗?”



“太草率了。虽然这是我根据新闻报道所做出来的推测,不过截至目前,发生的四宗溃眼魔案里,全都是以同一把凶器捣烂眼睛,除此之外找不出任何关联性,可以说是以捣烂眼睛为目的所犯的案子,因此把凶手称为‘溃眼魔’也无可厚非。但是相反地,绞杀魔的目的并不像是绞杀。在那名教师遇害以前,有两个人被杀,而这两个人据说彼此认识,我推测这两者的犯案动机相同,应该是挟怨杀人。在那名教师遇害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以绞杀为目的,称为‘绞杀魔’实在不妥当。换言之,最后的教师绞杀事件很有可能是不同的事件。”



“我明白你的论点了,那个绞杀魔的手法是?……”



“就是平凡无奇的绞杀,用腰带之类的绳状物绑住脖子再勒死。”



增冈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啊。换言之,恰好有个名号响亮的绞杀魔,而且未被逮捕,所以凶手想要暂时嫁祸到绞杀魔身上,混淆视听,好拖延时间啊……”



增冈恍然大悟。“……被杀的教师姓本田,是英语教师,四十六岁,听说原本在中央官厅任职,他与其说是被绞杀,不如说是被扼杀才对。像这样,脖子被手折断……”



增冈用双手做出扭绞东西的动作。“……听说实际上颈椎也受到了损伤,一定是被极大的蛮力给掐死的。比起勒住,更接近扭绞或是捏断脖子。也没有使用绳索,是徒手。而且刚才也说过了,被害人不是死在山里,而是死在校舍的屋顶。隐瞒这一点,意义就天差地远了。”



益田说道:“也就是说,发布内容尽力压低了凶手来自学院内部的可能性是吗?”



增冈便说:“不愧是发过刑警的,真是多疑。不过就是如此。学院地处偏远,虽然只要走上一两个小时就到得了有人家的地方,不过事件发生在二月中旬过后,天气非常寒冷。如果就像新闻发布中说的,尸体是在校地以外的地方被发现,那么就只能假设有无赖汉在山中徘徊;但如果尸体是在校园中被发现,一般应该都会认为凶手就在学校内部吧。”



“这样……很不妙吗?”中禅寺问,他的烟还没有点着。



“这也很不妙。问题是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那个女孩……怀孕三个月了。”



益田感到好奇。是过去的刑警习癖作崇吗?“寄宿制的女校里有学生怀孕?”



“十三岁呢,吓到了吗?”



“没有。”



这年头要是连就点小事都吃惊的话,就混不下去了。



“目击的女学生们好像作证说,女学生自杀的动机就是那个本田。她们说好像发生了什么纠纷,女学生在错乱状态下发现本田的尸体,冲动之下跳楼了。”



“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那个本田吗?”



“女学生们是就么说,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那个自杀的女孩因为感情纠纷而杀害教师,然后跳楼——也有这种可能性喽?”



“十三岁的小女孩勒住四十岁壮汉的脖子,加以杀害——这也不是做不到啦。我现在负责辨护的案子里,也差不多是这样。人说狗急跳墙,这种时候,可以不去理会女人做不到这种事的浅薄成见,只是被害人脖子的骨头都折断了。听说连喉咙的骨头都碎了,到了这种地步嘛,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以常识来看,的确不可能吧……”益田已经变回刑警的口吻了。



“可是……目击者不止一个吗?”



“目击者的学生有三个,都是十三岁。”



“就算是小女孩,三个加起来也做得到吧/”



“如果用的是绳子,应该也不是做不到,可是死者是被徒手掐死的,没有女孩子的手粗壮到那种地步的。”



“徒手啊……学园里有哪个厉害角色拥有这等蛮力吗?”



“没有,学校里全都是老人和妇女。本田是最年轻的教师,剩下的全都是小女孩。所以外来者犯案的可能性较高,也因为这样,才会把发现场所变成是校外吧。”



“不想被冠上无谓的嫌疑啊……”



益田如此作结,增冈露出复杂的表情。中禅寺原本默默地聆听两个人对话,突然想起来似地点燃香烟说:“这又怎么了呢?我要怎么转达给榎木津才好?”



“哎,别催嘛。我也是今早才接到电话的,还没整理好思绪啊。听说第一发现者——也就是目击自杀现场的学生的证词完全无法采信。”



“为什么无法采信?”



“听说她们虽然讲了一堆有的没的事,最重要的部分却只字不提。那个女孩也是这样……为什么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这个样子呢?”



“那个女孩指的是谁?”益田问,增冈把长长的脸拉得更长地说:“咦?哦,跟你无关。”



虽是这样没错,但这回答也太冷漠了。增冈抓起眼镜框,不高兴地说:“我以前参与的事里,有个女孩也是这样。然后听说其中有一名证人,坚称杀害本田的凶手是妖怪。”



“妖怪?”



“不过我不知道叫什么。六法全书里没有关于妖怪的记述嘛,司法考试里也不会有,不在我的管辖内。或许她们是说恶魔吧。”



“怎么的?”



“黑色的……等一下……哦,黑圣母。”



“黑声母?”益田听成这样。



“你听错啦,不是声母啦,是教会里面的那个圣母玛利亚,Madonna。”



“《少爷》里面的那个玛丹娜【注一】(夏目漱石的小说《少爷》(坊っちゃん)当中有一个众人倾慕的女性,绰号就叫Madonna圣伯纳得。)?”



“益田,增冈先生说的黑圣母(DarkOurLady)。可是,日本应该没有崇拜那种东西的风俗才对,应该没有吧。难道是十字军之类所带来的东西流落到这个岛国来……不,就算有神像,应该也不会成为信仰的对象。话说回来,伯纳德学院与黑圣母啊,总觉得太巧了哪……”



中禅寺抚摸着下巴。“……是异端审问官吗?不是吧,应该还是流蜜圣师【注二】(流蜜圣师(DoctorMellifluus)是圣伯纳得(BernardofClairvaux,一〇九〇~一一五三)的别名,因其作品文风独具,辩才无碍而来)吧。”



益田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伯纳德是指什么啊?”



“不晓得,因为我不清楚那所学院的来历,所以不知道校名指的究竟是哪能个伯纳德。我所知道的圣伯纳德是十二世纪的法国圣人。当时由于修道院的纪律败坏,忧心之士为了肃正纲纪,设立了纪律严格的西多会,圣伯纳德就是扩大西多会势力的圣人,算是中兴之祖吧。他也是圣殿骑士团团规的起草人,同时也以圣母信仰的创始人闻名。据说他少年时期,从被授予了黑圣母乳房的三滴奶水,获得灵感……”



“等等中禅寺,黑圣母不是妖怪吗?”增冈不可思议地问。



“增冈先生,黑圣母不是妖怪啊,是信仰的对象。如同字面所示,是女神。只是颜色是黑的。”



“等一下,我是法律专家,不是宗教家,所以不清楚,可是基督教的神明只有一个吧?”



“是的。可是信仰的对象并不只有神,而且基督教本身并不是那么古老的宗教。”



“我不懂,益田你懂吗?”



若问懂不懂,益田根本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心里有了个底,于是问道:“我这个人没有信仰,不过神和基督是不同的对吧?但是基督本身也是信仰的对象——实际上怎么样我并不清楚,不过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连基督的圣母玛利亚,还有玛利亚的母亲都是信仰的对象呢。”



“连外婆都是?这样啊。还有这也是我的推测,拿身边的例子来说,黑圣母是不是就像大黑大人【注三】(大黑天原本是密教中自在天的化身,为佛教守护神。后来在日本成为厨房神,长与惠比寿一同被供奉在厨房)那样呢?”



“为什么?因为黑吗?”增冈还是老样子,急急地说。



“大黑大人只是名字里有个黑字,本身并不黑吧?”



“是黑的啊。”中禅寺应道。



“是黑的吗?这么说来确实好像是黑的哪。”



“我听说大黑大人本来是印度一个恐怖的神,传到日本以后,才变成七福神的,对吧?”益田问。



“是啊,益田说的没错,大黑天本来是一个叫摩诃迦罗的魔神……嗯,说接近也算是接近……是啊,可是要说的话,黑圣母……应该比较接近鬼子母神【注四】(传说鬼子母神生子无数,却夺他人之子食之,故佛陀藏起鬼子母的幺子,责其食人之罪。其后鬼子母皈依佛陀,成为佛教守护神)吧。”



“那个杂司谷和入谷的鬼子母神吗?黑圣母像鬼子母神?”增冈用食指抬起眼镜问。



“是啊,被称为黑圣母,如同名称所示、颜色漆黑的圣母像,在世界各地被悄悄地祭祀着。总数不下一两百。”



“有那么多吗?”



“有的。至于为什么是黑的,教会至今仍然无法明确地说明,只有一些极为粗略的解释,说是被蜡烛熏黑的,或是为了表现被太阳晒黑的模样。不过如果要寻求黑圣母的起源或原型,是比较简单的。例如说,有个埃及人玛利亚,与抹大拉的玛利亚同样被称为‘罪人’,事迹多与她混同;此外还有东方女神莉莉斯(Lilith)、拉米亚(Lsmia)、示巴女王(QueenofSheba)、中欧凯尔特民族的众母神,希腊罗马众神——阿耳忒弥斯(Artemis)、伊西斯(Isis)等等。宗教融合到最后,不断多重增殖,已经到了数不清的地步。我可以想到的例子不胜枚举。”



“能够想到那么多例子的只有中禅寺先生而已。”益田说,增冈强烈地认同。



“至少我连一个都想不到,所以益田说的没错。”



“我倒觉得连一个都想不到的人才有问题。”中禅寺以相同的口吻说。



“不,中禅寺先生,姑且不论这个……总而言之,黑圣母信仰是基督教以前的信仰的遗绪,或是基督教以外的信仰的混人吗?”



“也不是这么单纯。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基督教这样构造牢固的宗教形成,应该也不会孕育出黑圣母这样的形式,这和佛教的融合也有些不同。而且黑圣母原型的先行信仰也并非就这么完全被采纳。事实上,那些作为黑圣母原型的古老超越者大多被当成了与神敌对的所谓恶魔,但黑圣母却不是如此。”



“原型终究只是原型吗?”



“对。黑色女神像的形态应该是先行的其他信仰的遗绪,但是黑色圣母假托这样的形态,有她独特的主张。惟一能够确定一点的是,在刚才提到的圣殿骑士团及诺斯替派、洁净派【注】(注净派﹝Cathari),十二至十三世纪流行于西欧的基督教异端派别。受到摩尼教的善恶二元论影响,否定现世社会生活,追求苦行。)等异端分子受到打压并灭绝以后,黑圣母崇拜才普遍确立。”



“这有什么意义吗?”



“在这之前,异教分子的背后也看得到黑圣母的影子。而在异端派灭绝之后,原本只存在于他们其中黑圣母信仰便转变为民间信仰,扩散到一般信徒当中……”



增冈一脸严肃地听着,或许他意外地喜欢这类话题。



“……法国的秘密结社锡安圣母会便将黑圣母与伊西斯神视为同一个神祗,称之为‘光之圣母’来崇拜,但据说他们除了致力于复兴墨洛温王朝(MerovingianDynasty),也为了获得女性人权、提升女性地位而战。虽然锡安会与一般所谓基督教的异端不同,但不管是据传为势力最大的异端——洁净派,还是诺斯替派,异端的信仰理念中总是含有基督教所舍弃的事物——女性原理。虽然这些教派大多因此被称为异端,但还是与黑圣母信仰脱不了关系。”



“女性……原理吗?嗯,基督教是父权体制嘛。虽然我不太清楚啦。”



益田的脑中晃过美江的脸庞。



“不过不能就这样限定。换言之,黑圣母不是基督教吸收了古老的异乡诸神所成,并没有这么单纯,黑圣母是为了填补基督教所欠缺的部分——例如女性原理这类事物——而必然会产生的一种装置。被坚固的教义填满,无处发泄的小矛盾,从格格不入的黑色异形神像之中渗透出来。从构筑出铜墙铁壁构造的教会方面来看,黑圣母当然是不可能被公开承认的异物。但作为维持宗教均衡的安全装置,却不得不予以默认吧。黑圣母与应该抨击的邪恶事物有些不同,结果获得了容忍。”



“被容忍了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应该可以视为受到容忍吧。相反的,除了黑圣母以外的黑圣母性质的事物,例如女巫、魔宴之类,都被彻底地、歇斯底里地打压。”



“猎巫对吧?”



“不过虽然说是基督教,也是形形色色。新教、旧教、正教,全都不同。最近教会似乎也开始频繁地重新审视女性原理。而且不是黑圣母的黑圣母信仰,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相同的构造,人们对于圣母的看法也是千差万别。只是黑圣母在这当中,也有种遭到遗弃的感觉。黑色的圣母们是无法成为神明的神明,也是不允许成为恶魔的恶魔。所以当然会有好的传闻,也有坏的传闻。”



“现在就是有了不好的传闻呢。”



“是啊,增冈先生。我从没听说过有黑圣母传到日本。不管是好是坏,黑圣母信仰都是先有黑色的像,然后才会产生信仰与传承。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把这种半吊子东西带到日本。”



“不,听说事实上真的有那种像。”



“这……真稀奇呢。”中禅寺的眼中浮现好奇的神色。



“你不想看看吗,中禅寺?”



“增冈先生,人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心机真重哪。哎,算了。你的讲解很有趣,我忍不住听得入神了……”



增冈果然是觉得有趣。



“……不过这件事暂且搁着,目击的一名少女作证说,那个黑圣母就是凶手。”



“目击者不是有三人吗?”



“看到妖怪——看到疑似凶手的人的,只有一个。正确地说,好像有两个人看见了,但是其中一名否定这个说法。剩下的一个则没有看见。”



“你是说,有一个人在说谎?”



“但是好像没有任何人说谎。目击妖怪的两个人当中的一人,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她说那种冒渎的事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是错觉,是心理作用。”



“原来如此。”



警方似乎采信了否定妖怪的女孩的证词,这是当然的吧。如果凶手是妖怪,就无法搜查和逮捕了。而且听说那个女孩是学院的学生代表,十分优秀,而且令人吃惊的是,她是织作家的四女。



“织作家的……女儿?”



四女,是美江所提到的女子的妹妹吧。



“你怎么看?”增冈伸出长长的脸。



“增冈先生,请不要向我征询意见。你要拜托的是榎木津吧?我还想问你到底是要拜托什么呢。”



“对榎木津啊,拜托什么都是一样的。反正就算他答应了,也只会随心所欲地闹上一通罢了。”



益田心想:那不要拜托不就好了?



“是要榎木津找出凶手吗?”



“不是的。勇治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榎木津能够驱逐笼罩学院的险恶气氛。”



“是一样的。”



“一样……吗?”



“一样的。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没办法信服呢。柴田勇治先生已经不是那所学院的理事长了吧?堂堂一名柴田财阀的总裁,为何会如此执着于那所学校呢?是顾虑到织作家吗?”



“关于这一点,有几个理由。”增冈说道,竖起食指,“首先,勇治先生与他的身份完全相反——这种说法不太妙哪——勇治先生不会倚恃自已的身份仗势弄权,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事实上他极重情义,责任感也很强。他耿直的性格甚至让一部分的人质疑他不适合担任财阀的首脑,也就是不适合当一个生意人。勇治先生就是这种个性,所以他才会说虽然只是义务性地在学院工作了几年,但也是一种缘分。勇治先生对那所学校似乎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说无法就这么置之不理……”



“哦?”



增冈竖起第二根手指说:“第二,圣伯纳德女学院号称贵族学校,学院里也有不少政经界要人的千金就读。换言之,其中也有相当多的学生家长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而且创立都是集团中枢织作家的上一代当家,现在柴田集团也参与了学院的经营,因此学院里发生的丑闻,视情况有可能演变成重大的问题……”



“哦。”



增冈竖起第三根手指说:“第三,勇治先生的后任理事长织作是亮庸碌无能。尽管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他对于警方、媒体、学生家属的应对却是一塌糊涂。因此勇治先生才会亲自前往学园,处理善后。”



“你说调查,是要调查些什么?”



“勇治先生说,是亮宣称他掌握了独家情报,事件很快就可以解决,不过那只是在虚张声势。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中,连织作雄之介都过世了……”



“真不得了。”中禅寺说得很冷淡。



增冈说到这里,稍微扬起嘴角,露出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吓唬的表情说“不,还没完”,然后顿了一下,“接下来才是重点,这件事还没有发布……”



他说道,瞥了一眼益田,接着十分难得地缓慢说道:“……昨天,织作是亮被绞杀魔杀害了。”



“在哪里?”



“自宅。”



“死因呢?”



“和本田相同。颈动脉破裂,颈椎骨折,窒息死亡。”



“哈!”中禅寺忽然懒散地说道,双手撑在背后,抬头向上,“增冈先生,这件事为什么不早说呢?”



“这事才刚发生。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柴田方面也尚未得到详细的讯息。而且中禅寺,你不总是说事情的顺序很重要吗?”



“顺序是很重要啊,增冈先生。可是不是只要照着时间顺序来说就对了。你一直在说学校的事,我还以为这是学校里的事件,结果根本不是。”



“不是吗?本田是教师,是亮是理事长啊。”



“是黑圣母出差到外面杀人吗?”



“没错——听说就有人这么说。”



“你说什么?”



“那个目击圣母的女孩好像坚称这也是黑圣母干的。”



“主张杀害教师的凶手是圣母的那个女孩吗?”



“嗯,就是那个女孩。她好像这么说:那也是黑圣母下的手——是我拜托的。”



“她拜托的?”



“不清楚,勇治先生这么说的。很莫名其妙对吧?我今早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是,虽然对方是勇治先生,还是忍不住想要发火。”



“拜托……?女学生委托黑圣母杀人?”



“不知道哪,连仔细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本田遇害之后才十天,雄之介先生过世也才四天。雄之介先生的葬礼在前天举行,我说我会去参加公司葬礼,所以没去——啊,这事不重要。是亮是在葬礼的翌日,昨天大白天遭到杀害的。勇治先生在下午接获噩耗,立刻展开调查,亲自前往学院。本田遇害后,学院纷乱无序,家长对校方提出不信任声明,最坏的情况是不得不考虑停课闭校——目前状况似乎如此。理事长遭到杀害,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听说校方召开了紧急教职员会议,讨论该如何公布消息,才不会影响到学生。然后那个女孩闯进会议里,向柴田先生不知道申诉还是自首。”



“真是件怪事呢。”



“刚才我也说过了,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信息很不充足,这部分的经过或许有点颠三倒四……总之勇治先生认为就算警方逮捕凶手,笼罩学院的诡谲气氛也不会消散吧。因此希望榎木津大师亲自出马……”



说到这里,增冈突然噤口,斜看了中禅寺一眼,“……我真是思虑来周。这是你的工作啊。”



说完后,击了一下掌。



中禅寺以阴险的眼神看着他的动作。“增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说要驱逐诡谲的气氛,中禅寺,那当然要找你喽。祈祷驱魔是你的专长吧?哎呀,不用解决事件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扫除蚕食学院的险恶气氛就行了。你是最佳人选。”增冈说道。又击了一次掌。



“请等一下,那所学校里有几名学生?”



“大概两百人吧,教职员也不少。我带了名簿,想看的话请便。”



“两百多人的祈祷费谁来付?”



“很贵吗?放心,雇主是柴田财阀。”



“那我收榎木津的侦探费六万倍好了。不,问题不在这里。不管出多少钱,我都敬谢不敏。”



“因为宗派不同吗?”



“是职掌不同,我可不是以此为业的。真是的,继三十五个和尚以后,又来两百个女学生吗?绝对免谈。”



中禅寺撩起头发。他说的和尚,指的应该是箱根的事件,那个时候他好像也几乎做了白工。



“增冈先生,你以为只要像这样把事情丢出来就没事了,所以拼命地想怂恿我,可是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才不是不负责任。我的雇主只说他想要向‘解决武藏野事件的那些人’委托这次的事件,要我做中介。我的工作只负责告诉你们事情的始末,并委托你们,所以一点都不负责任。毋宁说,如果我不表达要委托你们的意思,就不算完成任务。不过我想你一开始就不会接受,所以才去了榎木津那里。其实你也是可以的,只要是当时的关系人,不管是谁都好。反倒是你们都没有人肯答应的话,我才会有责任问题。所以请你答应吧。”



“我才不要,榎木津那儿我会代你问问的。”



增冈说“这样啊,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假装干脆地放弃,又拜托了一次,但中禅寺以冷若冰霜的态度拒绝了。



增冈看起来有点失望,无力地说:“榎木津会答应吗?”中禅寺顶着一张可怕的表情说:“榎木津喜欢女学生,或许会去吧。”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这样啊,榎木津喜欢女学生啊?那么他会答应吧?”



但增冈只是空欢喜一场,他立刻遭到反驳:



“我才不知道哩。我只是被你拜托‘把事情转达给榎木津’而已。我的工作只是把你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那个侦探。听完之后,那家伙是要拒绝还是开溜,都不关我的事。”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讨厌哪。”



“彼此彼此。话说回来,益田,你又是为什么会跟着增冈先生一起来?”



“是的。其实是……”



真是再难开口不过了。与增冈带来的事件相比,益田的事场面小,既无高潮起伏也没有感动,一点都不有趣。



“……就是,去年夏天,有个男人在小金井失踪了,这或许和千叶的溃眼魔事件有关,所以希望能够找到他……”



益田照着榎木津的整理简洁地说。事情的确单纯得可以这么交代完毕。



“……我为了得到侦探助手的职位,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那名男子,但是榎木津先生说搜查和访查……”



“是只有笨蛋、警察和变态才会做的事——他一定是这么说的吧?”



中禅寺打断益田说。榎木津说的是“狗、警察和变态”,中禅寺几乎是说对了。益田心想世界再大,能够如此正确掌握榎木津的言行举止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增冈原本一脸消沉,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府,此时突然气势汹汹地说:“喂,等一下,益田,这种事才要早点说啊。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所以你才会介意溃眼魔吗?你说的是不是学院的女教师遭到杀害的事件?”



“不是学校老师的被害事件。被害人是酒吧的老板娘,好像是经手让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



增冈“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益田避开特定的人名、地名,把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他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很适合匿名。



应该很忙碌的增冈不知为何又整个坐了下来,歪着长长的脸,专注倾听益田的话。人不可貌相,原来增冈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他喜欢中禅寺那滔滔不绝的演说来看,肯定是一个怪人吧。



益田说到美江的事,增冈便说:“哦,她们的说辞我懂,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她们那种歇斯底里的态度哪。就不能设法改一改吗?”



中禅寺立刻说道:“增冈先生,别说傻话了。让她们变得那样的,不就是我们男人吗?”



增冈露出一张怪表情说:“原来……你是个feminist(女性崇拜者)吗?”



“我当然是个feminist(女权扩张论者)哪。”



听到中禅寺的回答,增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但益田觉得两人的对话之间有着不小的歧异。



此时,益田提到织作葵的名字。



中禅寺姑且不论,但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所以你才会对织作的名字有反应啊。原来如此,那应该是三女吧。我听说过她在鼓吹妇女运动。话说回来……好巧……呢。真是巧合。”



溃眼魔与织作家,出现了多达两项的共通点。益田说“真是不可思议”,中禅寺再次扬起单眉说:“益田,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偶然所构成的,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这样吗?”



那么……必然与偶然的分界何在?



“只是,人类是聪明狡猾的生物,说是偶然,是不会信服的。人会想要制造出明确的图像,就像蜘蛛结网那样,在朦胧的偶然与偶然的点之间牵上丝线。如果形成美丽的图像,就称之为必然,若是呈现扭曲的图像,就称之为偶然。只是这样罢了。如果把蜘蛛丝——道理拿掉的话,世界就只是一团混沌的偶然的累积罢了。”



“这样啊?”



“是啊。蜘蛛丝平常是一片模糊,可以清楚看见的线,称为合理认识——科学,完全看不见的线,则称之为神秘学。所以神秘学并非不合理的认识,科学与魔法也不是彼此相反的,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看得见的好,还是看不见的好?如果不灵活运用,就会错估了世界。”



“换句话说,应该毫无关系的我和增冈先生的话里,就算出现溃眼魔与织作家这共同点,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



“没错。只是……”



“只是?”



中禅寺眯起眼睛,说:“这些偶然……是不是早就已经在蜘蛛网上了?”



“什么意思?”



“有时候,偶然早已排列在某人所勾勒的蓝图上了。这种情况,偶然虽然是偶然,但它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是必然了。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益田不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委托人会去拜访榎木津先生,还有我听到委托人的委托,并和接到柴田先生命令的增冈先生一起拜访这里,会不会全都是某人所策划的计划中的一环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完全是碰巧,益田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



没有第三者介入的余地。



“中禅寺先生,那是不可能的。我会拜访这里,完全是情势使然,在增冈先生要来这里之前,我还一直在犹豫。或许我根本不会来。不,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也是偶然,而且我会在今天来到东京,完全是交接工作所影响……”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中禅寺伸出揣在怀里的手,抵住下巴,“例如说,不管你再怎么烦恼,你会不会来到这里的几率都是一半一半。你不可能只来一半的身体,所以几率不会变化。而不管你的意向如何,你的行动几乎都受到外在条件的拘束。你自以为你是依照自已的意志在行动,但是决定意志的大多数条件,都不是你能够控制的。事实上,你自已就说这是情势使然。”



“可是要不要来这里,是我自已决定的。”



就算是一时兴起、临时起意,下判断的也是益田自已。



“是吗?你只是根据这些众多的条件,从不怎么多的选择里面,挑出对你来说最好的一个——或者说应该是最好的一个罢了。荒诞不经的侦探、亟需援手的委托人、好管闲事的秘书、身负重任的律师——因为身边有这些人,你才会想到要来我这里,所以你的意志在这里头究竟占了几分,实在很难说哪?”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算这不是我的意志,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依然是个巧合啊。我也有可能不会遇到他。”



“当然了。可是就算没有你,增冈先生想要委托的事,以及那名委托人所委托的事,迟早都会在榎木津那里交会。”



“是没错……可是增冈先生他……”



“他当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这么做的。他在百忙之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这个任务。”



“没错。”



“那……请等一下。如果我在遇到增冈先生之前,自行调查起来怎么办?这两件事就绝对不会交会了。”



“没有绝对这回事吧?或许暂时不会碰上吧。但是益田,假设这是已经料到这一步而做出来的设计图……会怎么样呢?”



“什么?你是说这个计划连不测的事态都预料进去了吗?”



“没错。我刚才也说过了,你来到这里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不是无法估计的几率。”



“这……是这样的没错啦……”



“而且不管你怎么行动?怎么想,对大局应该都没有影响、没有关系。你应该碰巧在今天来到东京,因为私人的因素,去了榎木津的事务所,所以这仍然是个巧合吧。不,毋宁说,益田的闯入肯定是个未知数。”



中禅寺皱起眉头。“可是,如果这幅画的构造可以连未知的偶然都巧妙地织入的话……”



接着他一脸凝重地按住眉头的皱纹,“委托人带来的讯息,与增冈先生带来的讯息,不管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只要有一天能够在某处交会就行了……是这样的吗?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全部都在计算之中,这个偶然的背后,有一股意志在利用佯装成偶然的偶然,使得两个讯息彼此交会。”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中禅寺?”增冈急急地问。



“不,这只是一个预感,在打开盖子前,没人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是……这……不……”



中禅寺在思考,益田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益田愈来愈不安。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现实似乎快要不属于自己。



“这两者交会的地方……会浮现什么?”



“织作家与溃眼魔吗?”增冈问。



“不,应该不是,那们的话,真相就会被揭发出来了……益田。”



“什、什么?”



“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益田踌躇了一下。



侦探没有保密义务吗?如果是榎木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吧。



“是……杉浦美江。”



“杉浦女士……字怎么写?”



“杉树的杉,浦岛太郞的浦,美丽的美,江户的江。”



“增冈先生,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不认识哪。”



“杉浦女士要找的对象叫什么?”



“杉、杉浦隆夫——隆鼻的隆,丈夫的夫。”



“增冈先生,这个名字呢?”



“不认识……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杉浦?隆夫吗?呃……咦?我听过这个名字。呃……”



增冈歪着海苔般的眉毛思考着。益田有点……害怕增冈口中即将说出的答案。



“啊,是门牌。”增冈短促地叫道,“我看过门牌。在小金井。”



“什么嘛,那……”



那才是偶然。



“那应该没有关系吧?杉浦女士的解是住在小金井町,可是增冈先生会走哪条路、会看到什么,又会记住什么东西,那才是没有人会知道呢。这不可能事先料到吧?这才是百分之百的偶然。中禅寺先生,你想太多了。”



“也……不一定哟,而且……”



“咦?”



增冈还没有停止思考,益田的安心感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不过,不是,不是那个。我知道了。”



增冈好像正连珠炮似的思考着。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公文包,取出里面的文件。



“是这个,我是在这里看到的。我记得我在书面上看过这个名字。因为和小金井看到的门牌姓氏一样,才舍近求远特别注意吗……不,就算不是,尽早也会发现的。只要仔细查看,任谁都会发现。”



“你说小金井,是上次那桩事件的时候……”



“对啊,中禅寺。我频繁拜访的那户人家的隔壁,挂的门牌就是杉浦这个姓。这个,就是这个。”增冈翻开文件,指着一处说。



“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教职员与学生的名簿。喏,益田,你看。就在这里……”



增冈有些激动,“厨房临时雇用职员。是打杂的吧,或者是工友。就在这里。上而不就是这个名字吗?”



杉浦隆夫,三十五岁,昭和二十七年九月录用。



——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杉浦隆夫竟然在这种地方。



除非这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那么益田既没有去小金井,也没有去兴津町,也没有进行查访,在短短数小时内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板着脸滔滔雄辩的男子说,这是偶然,而这个偶然是必然。



益田感到一阵恶寒。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依照意志在行动……



如果真有操纵一切偶然的超越者存在……



那么益田岂不等于是被绳索操纵的木偶吗?毫无自我可言。



能够操纵偶然的人,那是——神。



盘踞在有如蜘蛛网一般的道理中心,操纵丝线的人……



——是蜘蛛吗?



“这真是……委托人要找的人吗?”



“益田,如果那是别人的话,到时候你就堂而皇之地大声宣言这是巧合吧。这是偶然,但也不是偶然。这是……”



中禅寺露出极为凶恶的表情,沉默了。



增冈说:“可是上面的记述也太少了,没有住址,也没有户籍地。而且怎么会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录用?就算是临时雇用,一般也都会等到年度结束时招募吧?是靠什么关系进来的吗?总觉得很可疑哪。有必要确认一下吗?嗯?喂,等一下,这不是我的工作吧!”



增冈似乎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进去,慌忙甩头。



“增冈先生,这倒不一定。这个叫杉浦的人不是还很年轻吗?你刚才说被杀害的本田老师四十六岁,是在学院里任职的男性中最年轻的一个。”



“我是说老师当中,这个人是职员……等一下,有这么年轻的男人在学院里面啊?也就是说……喂,中禅寺,你该不会说这个人是凶手吧?如果这家伙是益田在找的人,那么他就是溃眼魔事件的……”



“就是这个。”



“就是哪个?”



“怀疑杉浦隆夫,这是预备好的结论。意图尚不明了,但杉浦隆夫应该就是这个阶段的结论。”



“这个阶段?”



“光只有这样,恐怕什么都还看不见。为管怎么样,这也不过是某种布局罢了。我们三个人似乎在不知不觉当中……”



中禅寺说到这里,依序望向益田与增冈,说:“……落入了某人布下的网。”



益田拭去额上的汗水。



听到女子啜泣般哀切的哭声,男人有些烦躁,狠狠地捶打地板。“别哭啦,到底是哪一点让你这么不爽快!”他以几乎要震动房门的吼叫声咆哮,转向女子。烛火幽暗而娇艳,将女子白暂的肌肤晕得一片朱红,让单薄的她更显虚幻。



怒意与烦躁一瞬间消失无踪,男子再次依偎到女子身边,厚实的手掌覆住她纤弱的肩膀。



女子溜出男子的手说:“老爷,这些钱是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哀怨地望着枕边的钞票,更加悲伤地回视男子。



“你但心什么?那些钱是给你的。这房子破烂得不能遮风蔽雨,看你要拿去修缮也好,吃点滋补的东西也好,也买件衣服打扮打扮吧。”



“小女子没有理由收老爷的钱,请老爷收回。”



“什么没有理由?就算只是一夜情,你不也委身于我了吗?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你中叫我把拿出去的钱再收回来,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女人双手撑在床褥上,朝看愤怒的男子垂下头来:“今宵承蒙老爷如此意想不到的贵人宠幸,光是这样,小女子就已经无比欢喜了。”



“你这婊子,口气怎么这么大?你宁愿要村里的男人们给的不义之财,就不肯接受老子的施舍吗?每个人都知道村子里的男了没一天没来这栋小屋夜访。你以为老子就不知道吗?”



“夜访是夜访。”女人微微抬头,战战兢兢地仰望男子的脸说,“同衾共枕,也是两情相悦。小女子承蒙村里的大爷们关爱,像这样勉勉强强地度日。”



男子站在女子前面,就这样俯视女子。“你承认你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是吗?这么作践自己,又不肯收钱,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小女子不敢。”女子把头按在床褥上说,“即使穷困,小女子也非娼妇之流。小女子未曾从大爷们手中收取过分毫金钱。”



“别扯谎了,笑掉老子大牙!”男子唾骂女子,“漂亮话说得再多,也填不饱肚皮。如果你不是妓女,那就是乞丐!”



“不管老爷怎么侮蔑我,夜访就是夜访。与大爷们同衾共枕,是因为小女子愿意。如果不愿意,小女子会直说。只要照礼数拒绝,没有人会为难。大爷们前来拜访,小女子也觉得欢喜。这只是每个村子都有夜访风俗罢了,小女子并没有卖春。”



“这真是前所未闻。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笑你是个卖淫的哪。”



“小女子是个外地人,总有不好的风声。如果违逆当地人,就无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了。”



“够了!那么你就是个卖淫的!不管你再怎么辩解,出卖灵肉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就算你没拿钱,也拿了钱以外的东西。你为了住在这里、活在这里、赖在村子里,只难任凭别人玩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请您了解。”



女子仍不断辩解,但男子终于感到厌倦,粗鲁地站起来。



“从刚才开始,就你在那儿胡言乱语个没完没了。说穿了你不也是别人养的小老婆吗?你就算肯拿你野汉子的钱,也不肯收下老子的心意就是了,你这个事恶的淫妇!”



男子说完,粗暴地按倒挣扎的女子,压住她之后,揍了两三拳,最后这么说:



“如果你不懂,我就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只要你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管任谁看签名簿,任谁听见,你都是个卖春的妓女。管你拿钱不拿钱都是一样。村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把你当城卖淫的,所以才会过来这里。你给我仔细听好了,如果你真的没有拿钱的话——那你就是个免费的妓女!”



女子转眼间面色惨白,任由男子摆布。



男子回去之后,女子哭干了泪水……



上吊了。



05



肮脏的玻璃门上,只有香烟的油脂和尘埃附着在油膜表面,在微妙的光线照射下化成了美丽的琥珀,木场趴在吧台上,朦胧地只望着它看。



店里一片昏暗,异常温暖,同时给予人一种沉浸在温水中的安心感及不快感。



老板娘有着一张暹罗猫的长相,她用凌厉却又和蔼的眼神注视着木场,微微一笑后,默默地为他斟满了廉价的冷酒。



木场在吧台上拖也似的抬头,拿起酒杯问道:“你几岁啦?”老板娘这次以带着些许忧愁的视线望向木场,只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说:“怎么可以向女人打听年龄呢?”



“哈,装模作样,我第一次听说你是个女人哪,混账东西。”木场不必要地咒骂道,粗鲁地一口气喝干了酒,又趴了下去。



这里是位于池袋市郊的一家酒店,客人只有木场一个人。



店名叫做“猫目洞”。如同店名的“洞”字所示,这是一家位于地下室、不见天日的狭小酒家。从战后营业至今,已经营了七八年之久。老板是个还很年轻的的女子,虽说年轻,但开店时她就已经在这里了,因此应该年过三十了,不过由于生得一张娃娃脸,表情又灵活多变,模糊了她的年龄。店名中的“猫目”两个字,就是取自于老板娘如猫眼般善变的表情。



大家都叫老板娘阿润或润子。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和年龄。



木场是这家店的常客——不怎么常来的常客。



实际上木场很少来,但他每次一来,就摆出一副昨天才来过的态度。老板娘也一样,就算木场隔了一年才来,和他说话的口气也仿佛他今早才来过。



木场现在正迷惘下一步该怎么走。



行动方针不确定的状态,令他痛苦万分。



木场虽然个头庞大,手却很巧;长相凶悍,脑筋却动得很快。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个迟钝的笨蛋,没办法找人商量事情。虽然朋友会体察他的烦恼,木场却察觉不出朋友对他的体贴,老是一个人困惑不已。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突然想起来似的拜访这家店。



——混账东西。



他不晓得自己在骂什么。



川岛新造成了通缉犯,被列为左门町溃眼杀人事件的重要关系人。木场因为是川岛的老朋友,所以从搜查的主力上被撤换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



——去问女人……去问蜘蛛。



这是叫我去问什么?



前岛贞辅抄下来的“蜘蛛使者”的联络方式,是骑兵队电影公司的电话。川岛在盯梢的四谷署刑警眼前勒住了女人的脖子,没有得手而逃走了。川岛新造与前岛八千代命案九成九有关系。



——但是。



木场总觉得不快。



问题已经不是他怀疑的对象是朋友,还是找不到杀人动机这一类的事了。不管一个人的个性再怎么温和,也不能判定他绝对不会杀人。动机也一样,只要追根究底,不一定就找不到。只是……



川岛连自己的联络方式都说了出去,到底是要和前岛八千代交涉什么?如果目的是杀人,会那么轻率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吗?太随便了。如果川岛是凶手,只能说这是突发性的杀人。



从贞辅的证词也可以推测得出来,川岛与八千代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交涉。如果电话中的交谈就如同贞辅所说的,那么交涉一定是触礁了。贞辅说他们是在交涉买春卖春的金额。可是这只是贞辅的看法,一般应该推测为那时恐吓行为才对。那么即使有性交过的痕迹,两个人密会也不是为了买春卖春,原本的目的应该是交涉才对吧?客人杀害娼妓令人不解,但如果是恐吓勒索,状况就不同了。交涉可能决裂,两人发生争执,然后杀人——如果经过是这样,木场也能够接受。



——可是……



看样子似乎不是如此。



而且不管是冲动杀人还是预谋杀人,川岛应该都比任何人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就会被警方查出。然而川岛却没有采取任何对策,不仅如此,他还满不在乎地回到骑兵队电影公司去。



再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川岛不知道贞辅抄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他当然不知道。可是川岛应该也不确定八千代绝对不会把号码透露给其他人。而且八千代遗留在现场的香囊里面,就装着抄写了联络方式的纸张。这已经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愚蠢了。



四谷署那个长得像蝾螺的刑警——听说他姓七条——是在木场抵达稍早之前来到骑兵队电影公司的,他说那个时候气氛并没有任何不对劲。就在警方准备闯入时,女人——疑似娼妇的那个女人——破口大骂地闯了进去。所以七条刑警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观望情形。争执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因为情况十分不对劲,警方开门查看,结果川岛正掐住女人的脖子。



七条的报告说,川岛看见刑警破门而入,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维持掐住女人脖子的姿势,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全身僵硬。



川岛不动,所以刑警就这么瞪著他,徐徐逼近。



——你是川岛新造吧?



——可恶的家伙,杀人未遂的现行犯!



——放开那个女人!跟我们到署里去!



——你有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嫌疑!



听到这句话,川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推开女人,踢翻桌椅后逃跑,然后撞到了木场。木场应该是在川岛僵住不动,与刑警们对峙时进入那栋大楼的。木场所听到的女子尖叫,是川岛在杀出生路时大闹所引发的。



木场很在意刑警说的川岛瞬间露出的表情。



川岛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了什么……才会逃走?



木场感觉事有蹊跷。



——不仅如此。



重返现场,不必要的密室,以及……



——墨镜。



后来,木场一直将那副墨镜随身带着。



——证据。



现场采到了多组指纹,当然也找出了许多据信为平野的指纹。



可是……平野并不在现场。



不,这绝对不代表平野有不在场证明。只是因为平野没有从现场离开,所以才判断他应该不在场罢了。于是……



青木的意见受到瞩目。



平野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溃眼事件的杀手?遗留在四个现场的指纹,会不会全部都是川岛的?既然川岛是离开现场的唯一一个人,这不就证明了川岛才是真正的溃眼魔吗?



雪上加霜的是,警方判断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凶器与其他三件溃眼杀人的凶器相同。不是同一种形状的凶器,而是同一把凶器。



木场不知道警方这么判断的根据何在,也不打算询问。



就这样,转眼间所有的证据都对川岛不利。不止是不利,左门町的事件是其他三宗命案的凶手干的,而左门町的凶手是川岛,所以川岛就是溃眼魔——这种可以说是粗暴草率的三段论证几乎已经变成结论深植人心了。



只是警方早就向社会大众公开了平野凶手说,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如果警方现在再把之前的说法推翻,感觉实在太轻率了。而且如果平野真的是无辜的,将会演变成人权问题,显而易见地,警方将会遭到舆论大加挞伐。不知道警方是认为既然会被指责,等到逮捕凶手后再被指责比较好,还是考虑到川岛不是真凶的情况,新闻发布只提到平野以外,另有他人犯案的可能性极高,并没有公布川岛的姓名资料。为了不重蹈平野那个时候的覆辙,警方不敢轻举妄动,慎重考虑之下,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因为警方如履薄冰,更让木场感到不快。



不知道的话,老实发布说不知道不就得了?



相反,如果有根据断定是川岛干的,这么说不就好了嘛。木场深切地认为,如果警察犹豫不决,民众要相信什么才好?举棋不定的,怎么能防治犯罪?他甚至有些偏激地想,负责审判的终究是法院,警官顶多是士兵,这么畏畏缩缩的,是不能维持社会秩序的。当然,这都是因为莫名其妙的挫折感所致。



——总觉得不对劲。



木场觉得光拿指纹来说就不像话。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留下的许多指纹当中,没有半个符合之前采到的、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也就是警方现在认定是川岛的指纹。这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合理,不是吗?



相反地——说相反也蛮奇怪的——骑兵队电影公司里采到为数众多的指纹,吻合四谷敏感得多组指纹中的一个,而警方认为那不是平野的指纹——川岛的指纹。



木场认为既然如此,照常理来想,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应该就是川岛的指纹,而以往认为属于平野的指纹,应该还是平野的指纹才对。



但警方似乎就是不这么想。



警方的理由如下: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之所以找不到川岛的指纹,一定是因为被川岛擦掉了。命案现场找到的另一个指纹是以前就粘上去,换言之,应该是出入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某某人去买春使用那家卖春宿的时候粘上去的。或者是,它暗示了可能有另一名共犯存在……



——强词夺理嘛。



事实上,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到处都有被擦拭的痕迹,却仍然采集到相当多的指纹。木场觉得,那么应该不是故意擦拭掉的,只是打扫时一起擦掉了才对。事实上,大楼的管理员就作证说他打扫过了。听说川岛拜托管理员每星期帮他打扫室内两次,而那天下午管理员才刚打扫过。那个时候川岛不在,房间里没有人。



管理员下午擦拭过家具以后,川岛才回来,所以不可能留下太多指纹。反倒说数目最多的指纹是属于川岛的,这样的推测才妥当。



而且粗心的凶手都在犯罪现场留下一堆指纹了,就算擦掉藏身据点的指纹又有何用?不,人有可能这么灵巧,可以在生活起居的地方只挑出自己的指纹擦掉吗?



——这是先有结论才做出的解释。



木场认为预测是有效的。事件也有相貌,只要看到那张脸,不适合的妆容一下子就会被识破了。但是木场的预测靠的是四处查访时皮肤所感觉到的温度,以及鼻子所嗅到的气味,而不是道理。纸上谈兵的理论所导出来的与其说是预测,不如说更像是暂时性的结论。



如果拿这种结论当前提,办案是无法符合人性的



先有一个应该如此的大框架——理论上的假设,再挑选合适的事实摆进去,不吻合的部分就套上一些歪理,予以排除,以证明假设的整合性——这种手法确实很有效率。但是木场不喜欢这种为了矫正巨大的谬误而无视于小矛盾的做法。



根据理论导出来的假设,与根据直觉导出来的预测,说是大同小异,也的确是大同小异,毋宁说后者因为不合道理,立场更为薄弱。但是木场就是固执于它立场薄弱的部分对木场来说,预测就像是一种幌子。



木场认为,警官的信念只要到幌子这种程度就绰绰有余。他觉得公仆最好能够诚实正直,但根本没必要是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他认为警察已经高举着社会这种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怪物旗帜,倚仗国家权利肆无忌惮地行动,如果在拿理论加以武装的话,就太过头了。



木场还认为,理论的背后绝对不能够有思想背景。



如果一项预测是根据某人思想的理论所做出来的,那根本没有资格称为预测。因为它就算悖于现实,也一定是某种理想的结论。木场觉得区区一介警察,没有根据的虚张声势就很足够了。



而且背后的道理愈是细密,当理论产生矛盾时,搜查就愈容易触礁。就算想要修正,一朝构筑起来的原理与原则也十分难以更动,不管是予以否定还是肯定,一开始的道理都一定会影响到最后。但是不值一提的预测就不会如此,在搜查当中随时都可以撤下来。刑警的工作不需要坚实的道理,搜查就是搜查,除了靠双腿办案,别无他法。



所以,累积琐碎的事实便格外重要。如果忘了这一点,就会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分散各处、微不足道的种种小事会刻画出事件的全貌,让木场做出有效的预测。



所以木场才会介意小事。



——这是在自我辩护。



说什么也没用。



木场终于是束手无策,只能够像这样把脸贴在散发出潮湿木头味的肮脏吧台上,絮絮叨叨个没完。



“怎么这样没精打采的呢?阿修……”阿润嗲声嗲气地说,“……是女人吗?”



“啰嗦啦。”



就算是女人,也是死掉的女人。



“你……又在想那个女人了吗?”



“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



木场抬起国字脸。阿润的眼睛闪闪发亮,说:“就那个女明星啊。”她好像是在说木场暗恋的那个电影女星。



“……她不是女明星,是女囚犯。”



“真是爱说笑,都一样啦。还不都是无法实现的恋情?再也没有比你和他更不相配的一对了。”



“你这个丑八怪,真的很啰嗦哪你也算是做服务业的,就不会说点中听的话吗?”



“我要是丑八怪,你就是鬼瓦【注】(日式房屋中,屋顶两端模仿鬼面塑形的瓦片,用以驱邪)喽?”阿润大笑起来。



木场怄气地瞪住阿润。“我啊,是在想案子。”



“哎呀,阿修也会想事情啊?”



“当然会了。”



“溃眼魔的案子吗?”



“你安静一点啦。这家店唯一的可取之处不就只有安静吗?顺便把那个电唱机也给我关了。”



木场不知道播放的是爵士乐还是古典音乐。



“干嘛这么凶?这是我自己想听的,我不关。”



“我听不懂西洋音乐啦。”



“不想听的话,就回去呀。”



阿润叼着香烟,撇过脸去。黑色的礼服大大地裸露出背部,醒目极了。



老板娘在自己的杯中倒满了酒,说:“你不是在想,而是迷惘吧?”



“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真伤脑筋哪,警察竟然会迷惘。”



“为什么你会伤脑筋?”



“我不会伤脑筋啦,是你搞不懂基准在哪里啊。”



——举棋不定的,怎么防止犯罪?



木场刚才也这么想。



木场一沉默,阿润就遗憾地说:“干嘛不说话啦?捉弄起来真没意思。”



“不许捉弄刑警,把你抓去关哟。”



“可是你顶着一副庞大体格,却在这儿萎靡不振的,看了真碍眼。阿修唯一的优点不就是有男子气概、不想东想西吗?”



“男人就不会想东西吗?”



“因为男人是笨东西。”



“……女人呢?”



“女人聪明得很,因为她们会装笨。男人不就是爱假装聪明的笨蛋吗?”



“是吗?”



“不过这也不是男人或女人的问题啦,因人而异吧。你不是笨蛋。”



“”你不就一直骂我笨吗?害我都觉得变成笨蛋了,混账东西。



“我又不是东西……”



“我也不是笨蛋,是条子。”



“喏,条子,喝吧,这是我迷藏的美酒哟。”老板娘说道,把莫名其妙的液体倒进玻璃杯里。



手腕的角度,指尖细微的动作。



浑圆的后颈线条以及烫过的卷发尾端反射出妖异的光线,像钨丝般发光。猫一般的瞳眸也荡漾着反射出充满地窖的散漫光线,看起来格外妖艳。



房间里微温的光线将肮脏的玻璃变成琥珀,也让老板娘看起来像个陌生女人。



——这家伙也是女人。



木场再次认清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从女人身上别开脸去。就算别开脸去,脸颊和下巴依旧感觉到女人的视线,让木场有些坐立难安。



木场——不擅长应付女人。



他不是讨厌女人,反倒有时候会喜欢女人到一种令自己生厌的地步。



木场不是觉得女人棘手。他可以毫无问题地接受男女在生物学上的差异,在性方面也正常到了滑稽的程度,所以他也会像一般人一样玩女人,也可以轻松地与欢场女子谈笑。但是就连那种情况,木场能够自在相处的似乎也不是女人,而是娼妓。木场是与娼妓这种职业的人相处,而不是与女人相处。日常生活也完全相同,不管是蔬果店老板娘还是邮局女职员,只要有头衔或职位,木场应付起来就毫无问题。



然而一旦卸下头衔,回归本质,木场就不行了,眼前这个像猫一样的老板娘也是,把她当成酒店老板娘相处的时候都没问题,但是一旦意识到性别,木场肯定会语无伦次起来。这么一来,他只能硬是撇开男女差异,把彼此当成人类来相处。



木场不懂女人。



——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溃眼魔的杀人动机。



“喂,你也是女的吧?”



“你很啰嗦哟,想看证据是吗?”



“你神经啊?付我钱我都不干……”



木场撇过脸去。“……我不是在说这个。是啊,例如说,明明有丈夫,却和其他男人上床,你懂这种女人的心情吗?”



前岛八千代——到底是在做什么?



如果同是女人,或许会了解。



“我没丈夫,不懂。”



“真冷淡。”



“怎么可以因为都是女人,就拿来混为一谈呢?”



“这……是啊,是我问的不好。”



主妇、教师、荡妇、小姑娘……



例如说……



“主妇卖春是坏事吗?”



“是坏事吧?不是会被抓吗?”



“不是啦,红线的女人就不会被抓啊。怎么说,我是说道德上。”



“我不知道什么道德啦……”



阿润像只撒娇的猫,朝上盯着牧场看。



木场若无其事地望着手上的玻璃杯。



“……不过娼妇里也有很多好女孩啊。”



“这我也知道,我是说,同样身为女人,你会想叫她们不要做那种事吗?”



“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才说不出那种话呢。而且我自己做的也是这种生意啊。”



“这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生意。”



“可是也不是什么正当工作啊,是陪笑生意啊。就算我不觉得不好,社会也不这么看吧?就算我是靠自己养活自己,别人也不认为我是自立自强。他们认为我是依靠男人、依靠社会才能够活下来的。立场打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职业是不分贵贱的。”



“你要修正为:职业应该是不分贵贱的。”



“你的意思是有吗?”



“也不是说有。不管做什么工作、和谁上床,只要是一个正正当当的人,不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吗?又不是说每次和别人私通,鼻子就会像小木偶一样伸长,还是说一和别人上床,寿命就会缩短。肉体既不会出现变化,人格也不会有什么重大改变啊。”



“是啊。”



“所以这并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啦、文化——这些字眼真讨人厌呢,我就是不想碰到这些词汇,才干起这一行的——总之,是那边的问题。”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所以说,先有风俗、文化这类基准,然后才能决定是怎么样吧?是啊,例如说,如果一个女孩子在人前脱个精光,也会被人说是不知羞耻、不要脸,对吧?”



“这不是废话吗?”



“但是如果她是绘画的模特儿呢?”



“这另当别论。”



“如果那是女澡堂呢?”



“更另当别论了。”



“可是做的事不都是一样吗?”



“混账,场合不同啊。”



“所以才说是环境的问题啊。在国外,他们认为澡堂是一种无耻到了极点的场所呢。有些国家光是女人露出脸来,就算不知羞耻了。”



“那算特例吧?还是不算?哎哟,其他国家是其他国家。不管环境怎么样,更重要的是意志吧?进澡堂是为了洗身体,画则是那个,是为了艺术,跟单纯的脱光衣服不一样。”



“那,借由裸体来自我主张或是表现思想的情况又怎么说?那些人的意志不是很令人钦佩吗?”



“别胡搅蛮缠了。在人前袒胸露乳的,能主张什么?”



“可以啊,我觉得可以。”



“可是社会才不会理解呢,不知羞耻。”



“就是吧?这跟意志什么的才没关系呢。说这种话的人意志才有问题吧?”



“是啦是啦……”



关于这一点木场应该非常明白才对。



心情与行为并不一定总是吻合,如果以为通过语言和行动,就一定能够传达出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木场亲身体验,对此深有所感。



确实,不管是心怀高迈思想的脱衣舞,还是酒后乱脱一通,在旁人眼中看来都一样只是下流的舞蹈。那么意志再高尚也无甚屁用。



“……嗯,你说的没错哪。不管怀着什么样的志向,做的事一样的话,结果也是一样吗?”



“是啊……”



阿润把手肘撑在吧台上,下巴顶在微微交叉的手指上头,以一种心怀不轨的眼神注视着木场。



“特别是你,不当成一样是不行的。”



“这样吗?那,不管是有夫之妇还是泼辣的流莺,卖春就是卖春——都是一样的吧。”



“当然是一样的喽。”



“那,主妇卖春也不是什么坏事喽?”



“当然是坏事啊,你真笨。”



“到底是那边啦?”



“刚才不就说了吗?你们刑警怎么可以迷惘呢?要是没有人决定基准,说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伤脑筋的可是我们。基准这玩意儿会随着时代环境不停改变,每个时期都要好好地确定下来才行呀。防止犯罪的不是你们吗?振作一点啊。”



“啊……”



——阿润说的没错。



木场一口气喝干了酒。



她的意思是:不要比照道德、不要比照世间的常识、不要比照自己的心情,警官只要比照法律就对了。这些事物全都会迁移改变,因此不是绝对,但警官在侦查案件的时候,如果怀疑法律,社会就无法成立了。



当然,法律也不是绝对的,但是如果要质疑法律,就去到别处的地方,先卸下警官的身份再说——酒店的老板娘是这么规劝刑警。



“我明白啦……”木场的指尖放松,“……不是因为主妇卖春才是坏事。管她是贤妻良母、小姑娘还是稀世荡妇都无所谓,不管对象是谁,只要去想对方是不是做了该被取缔的行为就是了,对吧?现在法律规定私娼必须要取缔,所以……”



“真是废话。实在是,像个孩子似的。”老板娘露出母亲般的表情。



在阿润千变万化的表情中,这张脸是木场感觉最棘手的。



不管是妻子还是小姑娘、荡妇,都不过是个角色。



卸下这些角色的话,底下的脸就只是单纯的个人吗?还是单纯的女人?在身为女人之前,首先是个人吗?还是身为人之前,首先是个女人?木场难以衡量。



“跟卖春……没有关系吗?”



“是啊。只是啊……”老板娘收起母亲的表情说道,“……不是有一种看法,把贤妻良母和荡妇都同样视为女人的敌人吗?”



“这……我不懂哪。”



两者角色不同。



“娼妓把女人的性拿来当成商品贩卖,所以这种买卖对于提高女人权利是有所阻碍的。那她们会受到礼遇吗?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被不当地鄙视,而且她们也敢于接受这样的待遇。而且买女人的是男人,男人就算玩女人,也不会被世人用鄙夷的眼光看待……”



“这我懂,可是……”



“贤妻良母也是一样啊。她们是父权制度这种封建社会的古老陋习的牺牲者——牺牲者也就是受害者,但是现实上她们大部分甚至没有认清这一点,换句话说,积极地支撑着男性社会的,就是这些女人当中的内贼——没有自觉的女人自己。这么一想啊……”



“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吗?”



——也有这种看法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看法罢了。”



“……那你怎么想?”



“我?我不这么想啊。可是有人这么想吧?错不了的。”



“谁这么想?”



“就是女权扩张论者啊。”



“那些人……对于男性复杂、自甘堕落的酒店老板娘,会做何感想呢?”



“有言在先,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男人哟。不过……嗯,女权扩张论者应该不怎么乐见吧。”



“这样啊。那么一板一眼的女教师呢?”



“这因人而异吧?教师里好像也有人标榜支持体制啊。”



“那少不更事、热心助人的小姑娘呢?”



“什么跟什么啊?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光只有这样那里看得出什么呢?这是猜谜吗?”



“不……”



四散的点与点之间,并不完全无法连接是吗?



“有可能是……肃清吗?”



“肃清谁?”



“女人当中的女性敌人。”



“意思是杀掉她们吗?”



是啊。



阿润板起脸来,瞧不起似地瞪了木场一眼,以充满轻蔑的口吻说:“阿修,你真的是大笨蛋一个呢。”



“我哪里笨了?”



“做那种事有意义吗?女人最大的敌人肯定是男人嘛。如果敌人都一定非杀不可,那得先把所有的男人都给杀了才行啊。若不这么做,社会就不会改变嘛。你要是说那种话,会被当成什么都不懂的歧视主义的蠢男人,第一个被杀。”



“这……说的也是哪。”



但是,点与点连接起来,就会变成线。



线与线连接起来,就会变成像。变成图像的话……



就看得见事件的面貌。



“你……真的只是个酒家女吗?”



“啊,烦死了。阿修,我记得你不是个会追究女人过去的下流胚子啊?亏我还一直觉得你虽然是个刑警,却是个没心眼的直爽汉子呢。”



阿润轻盈地走出吧台,倦怠地转动脖子,走向入口。



“干吗?打烊啦?”



“反正客人也只有一个阴沉的条子,总觉得没兴致做生意了。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吧,爱喝多少就喝吧,笨刑警。”



阿润可能挂上了午休中的牌子。大半夜的,应该不叫午休,但这家店没有黑夜,也没有白昼。



木场的想法还是一样,乱成一团。但是木场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千锤百炼的每一处肌肉就快要充满活力了。木场这个人只能够靠身体来掌握事物,所以这类预感也是以肉体的征兆显现出来。



——溃眼魔不是随机杀人。



如果他有目的的话……



——去问蜘蛛吗?



蜘蛛,看着木场的女郎蜘蛛,墨镜。



“墨镜。”



“什么?”



“对了,墨镜上有川岛的指纹。”



“川岛是谁?”



——他说晚上带着墨镜太危险了,然后拿下来。



麻纪阿婆说川岛是自己拿下墨镜的。那么墨镜上当然会留下川岛的指纹。如果眼镜上的指纹只有据信是平野的指纹,那么川岛就是溃眼魔吧。但是如果上面验出任何一个符合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的指纹——就代表平野的指纹果然还是平野的。



那么……



木场把手按在内袋上。



——代表平野当时人在那里。



“就是这个。”



“什么?”



这才是木场所追求的预测。木场得到了这个没有根据的预测天启,接下来只要不断地累积零碎的事实就行了。道理会自动跟上来。



首先——要核对墨镜上的指纹。木场在自掘坟墓,因为他把救赎的钥匙深深地封印在自己怀里了。



“我真是个蠢蛋。”



“你承认了?”



“嗯,我是个笨蛋,没必要去在乎那种事。凶器是同一把吗?当然了,凶手是平野嘛。”



但是有必要确认警方断定凶器是同一把的理由吧,那么……



“只有里村了吧。”



“里村先生?之前你带来的那个怪医生?说‘我爱死解剖喽’、头发有点稀疏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变态。”



还有利用法医里村纮市这一手。



指纹核对也是,叫那个变态外科医师委托鉴定,或许会比木场亲自拜托还快。



里村虽然精明,却是个好好先生,而且是个好事之徒,容易受教唆。



这样可行,然后……



“剩下的就是密室了。”



“完全听不懂你这块冻豆腐在说些什么呢。”



“什么冻豆腐?穷酸穷酸的,又四四方方的,不是吗?你说的密室,是侦探小说里常有的那个?好像很有趣呢。”



“一点都不有趣。听好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密室杀人,绝对没有。”



“那机关什么的呢?”



“那是在房间里杀人之后,利用机关出入或上锁,才不算什么密室。而且就算做出那种疯狂之举也没有任何好处。那种东西啊……”



想要出入那个房间,只能经过那道纸门。而要出入那栋屋子,只能经过那条小巷。纸门从内侧上了锁,小巷里有贞辅监视。



双重密室。



——才没那种东西。



例如说,川岛与八千代为何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卖春宿走去呢?那种落魄、寒酸、地点不醒目、连广告牌都没有的旅馆,若非事前就知道,是不会去的。决定密会地点的人是川岛。



那么川岛知道那家旅馆——不,不对,那里是什么人事先制定好的地点。



是谁?……



——是蜘蛛。



“是了,把八千代叫出来的是蜘蛛的使者,背后有蜘蛛在操纵!”



阿润坐在木场旁边,听到刑警的独白,睁圆了眼睛,晃动着双腿津津有味的听着。



“安静点啦,你这个半老徐娘……”



如果多田麻纪的旅馆是最初就指定好的地点,那么想要事先潜进去,应该也是易如反掌。麻纪有夜盲症,如果凶手偷偷潜进去,藏在隔壁房间的话……



然后两个人过来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不过门应该上了锁。虽然可以拆下纸门闯进房间,但这不是个好方法。不过里面的人睡着的话,状况又不同了。如果换作木场,一定会趁着两个人刚入睡时发动攻击。于是凶手观望情况。墙壁很薄,屋子盖得也不密实,房间里的情形应该是听得一清二楚。川岛在三点离开房间。离开时打开门锁,但门无法从外面锁上,如果女人已经睡着的话……



“……这不就……可以顺利进房了吗?”



“可是出不来啊。”



“所以说……犯案时间是三点。”



不是川岛杀害八千代之后在三点离开,而是凶手在川岛于三点回去之后动手杀人。而川岛之所以会再度回到现场……



——是为了这个吗?



只有木场知道的遗留品,口袋里的墨镜。



川岛是不是发现忘了墨镜而折回来拿?但是他回来一看,房门却锁上了。凶案恰好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吗?……不,还是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样……



——平野就在里面。



川岛没办法进房,很快就放弃,打道回府了。一定是这样的。



“等一下……”



那么……把墨镜扔出窗户的就是平野了。这样的话,怀里的墨镜有可能也沾上了平野的指纹。如果上面验出两组指纹,警方也不会把它当成决定性的证据吧。



——不,没这回事。



如果川岛是真凶,墨镜就不应该会验出两组指纹。而且……平野根本没有理由扔掉墨镜。



“剩下的……是怎么离开。”



“喏,出不来了嘛。”



“出得来的,如果他真的在里面的话。”



离开屋子的只有川岛。



如果平野不在里面——照理说是这样。



但是如果说前提是平野在里面,这个道理就失效了。



要怀疑贞辅的证词很简单。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就等于是把没有合理性的部分抛弃而已,这样是不行的。倒不如说,问题是要怎么样瞒过监视者的耳目离开。平野一定是趁着贞辅疏忽时逃脱的。



——等一下。



平野应该不知道贞辅在监视,那么那里有什么趁机逃脱可言?



——应该是巧合吧。



平野逃逸时最大的障碍应该是多田麻纪。麻纪阿婆的房间在玄关旁边,就算能够摸黑侵入,天亮之后想要正大光明的逃脱,也困难重重吧。那么……



——六点半左右一个老太婆脸色大变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麻纪那个时候不在家。



同时,



——我走到玄关口看看。



——本来想绕到后院去……



贞辅的监视也中断了。



——那个时候玄关口传来声音……



就是这个时候吗?



贞辅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是平野打开玄关的声音?贞辅听到开门声,夹在邻家的隙缝之间不敢动弹。这不就表示声音——出入的声音没有立即停止吗?



碍事的麻纪外出了,所以平野逃脱了。平野一离开,麻纪就回来了。当然贞辅没有看到。



贞辅的证词保持一贯性,而平野出来了。



但是……



“门为什么会锁着?是怎么锁的?第一个想得到的,就是那个老太婆说谎……”



不对应该有一个解答,没有人说谎,也没有人耍手段。木场认为平野是直接进房的,那么他一定也是直接离开房间的。



阿润撩起头发。停滞的空气一阵流动,香水的气味飘了过来。



——女人的香味。



娼妇般的女人,廉价白粉的……



——有那种廉价白粉的脂粉味。



——就算看不见,这点事我也辨认的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穿着那种昂贵友禅的女人……



“喂,阿润。”



“干吗啊?突然出声吓人。”



“你懂和服吗?”



“阿修,你没头没脑地问这什么问题啊?什么和服?别看我这样,我对穿着打扮可是很讲究的。”



“高级和服会有味道吗?”



“味道?不洗的话,什么衣服都会有味道啊。”



“呆子,不是说那个味道啦。我是不太清楚那是友禅还是绸缎啦,不过那用闻的可以分辨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用摸的话还……”



“不可以摸。”



“那就分不出来啦。你以为是咸竹荚鱼干【注】(伊豆诸岛的一种名产将竹荚鱼跑过盐水后晒干而成具有强烈的气味)还是大蒜啊?不过如果有熏过香或带着香袋的话,是会有香味啦。”



“”“她带了香袋,装白檀的。”



“那不就有白檀的香味吗?”



“白檀是穿友禅时用的香吗?”



“没那种规定啦。”



“这样啊,没办法靠嗅觉分辨和服是吧。那……那个臭老太婆……”



——看见了是吧。



多田麻纪知道八千代穿的和服是什么种类。



但她却作证不晓得川岛穿什么衣服。



麻纪无法确认川岛穿什么衣服,当然是因为她有夜盲症,而两人造访的时间又是半夜,现场的走廊很暗。如果在路灯光线照得到的玄关都看不清楚,建筑物里头更是黑暗,麻纪当然完全看不见。



那么是在进入房间以后,打开电灯的时候看到的吗?



也不对。那样的话,麻纪应该也有看到川岛的服装才对那是平凡无奇,先进却很罕见的军服。如果看到川岛那样的巨汉穿着军服,肯定不会忘记,而且麻纪也没有理由佯装不知情。换言之,麻纪只带领他们到房间去,既没有进房间,也没有开灯。



也就是说……



多田麻纪是在天亮以后才看到前岛八千代的和服。



当然,也就是在发现尸体的时候看到的。



发现尸体的时候,和服……



——命案现场……



“喂,和服脱下来以后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挂起来啊,平时的话。”



“会不会卷起来或是折起来?”



“才不会呢,又不是工作服。如果有什么重大理由或许另当别论,可是你说的是友禅吧?一定会挂起来的。不过不习惯处理和服的女人我就不知道了。最近的女孩只穿洋装,或许里头有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服吧。”



前岛八千代是绸缎庄的女掌柜。



“和服一般都挂在哪里?”



“一般是挂在和服衣架上啊”



“现场没那种东西。”



木场在脑中重新回忆起现场的状况。



肮脏的墙壁,褪色的窗帘,关不紧的窗户。



纹路粗糙的榻榻米,廉价的镜台,枕边散乱的草纸。



木制的垃圾桶,烟灰缸,火盆,破损的茶杯。



水壶,染血的被褥,还有……



邋遢地挂在衣架屏风上的和服腰带绳。



“衣架屏风吗……”



“不就有个很气派的衣架吗?有衣架屏风的话,当然会挂在那上面。一定会的。”



“可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啊,只有和服腰带的绳子而已。”



“只有腰带绳?真奇怪。真的吗?”



“错不了的,只看得到肮脏的墙壁。”



“墙壁?”



“如果上面挂着和服的话,就看不到背后的墙壁啦。”



“是看不见啊。为了不让和服变皱,一般都会摊开来挂,像这样整个摊平。你应该也看过吧?”



“本来……是挂着的吗?”



谜解开了。



应该没错,只剩下确认。



“现在几点?”



“这里没有时间。”



“告诉我啦。”



“就没有钟嘛。”



阿润露出慵懒的表情,恹恹地说:“你这客人真的很失礼哪,既然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在身,就该在介意起事件之前早点滚蛋呀。”木场默默地点燃香烟。



木场在晚上八点过后和长门道别,所以现在一定快过午夜了。没有一件事可以现在动手去办,他明白就算性急也没用。



可是木场就是静不下来。



坚硬的圆凳开始让他感到如坐针毡。他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何等佳酿,但现在这种状况,喝得再多也醉不了。



该做什么很清楚,却无法行动,虚掷光阴,比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停滞不前的状况更可恨。特别是对木场这种人来说更是痛苦。他觉得屁股的肌肉正在对脑袋发送讯号,叫他“站起来、走路”。手脚指使脑袋行动,根本是本末倒置了。



“怎么又毛毛躁躁起来了?我不晓得你想到些什么,可是刚才还像块烂豆腐有气无力的,现在却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简直像想起了女朋友似的。教人生气。”



“那就好。”



木场漫不经心地应声,阿润笑了起来。



“你当真了?你这个木头人,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嘛,你根本就没有女性朋友不是吗?带来的全都是些疯癫的怪男人。那个干侦探的小少爷还好吗?”



侦探指的当然是榎木津。



“什么小少爷,他跟我同年啊。”



“哎呀,真的?阿修,那你还真是未老先衰呢。”阿润说道,大笑起来。木场觉得那只是因为榎木津这个人看不出年龄罢了,自己才是标准。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朋友全都是些怪人呢。像是那个你只带过来一次,穿着和服,老气横秋的——到酒馆不喝酒的朋友;还有另一个,喏,只喝了一杯酒面红耳赤、像只小猴子的朋友。真好笑。”



中禅寺秋彦,关口巽,被卷入箱根事件的朋友们。木场已经两个月以上没见到他们了。



“这么说来,阿修,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你那个时候带来的朋友……”



“不记得了啦,你很烦哪。去年吗?”



“不是啦,是一月,一月底的时候。你不是带了一个朋友来吗?头发乱蓬蓬的,下巴满是胡渣,冷的要命却挽起袖子,眼神涣散,看起来恩神经质的人……”



“你是说降旗吗?”



加门刑警在找的人——降旗弘。这么说来,木场的确在上上个月与降旗四处喝酒,最后木场带他到这家店来。阿润说:“对对对,就是那个叫什么旗的人。”



“降旗怎么了吗?”



对了,降旗。他不就是为平野——凶手诊疗过的精神神经科医师吗?加门刑警向木场打听降旗的消息时,因为当时木场对平野凶手说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平野凶手说是木场预测的中心,支撑着他的理论,不能置之不理。木场开口之前,阿润抢先问道:“他是做哪一行的啊?”



“以前是医生,现在……不晓得。”



阿润“哦”了一声,顺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说:“原来是医生啊,是知识分子呢。后来啊,他又来光临了,而且还带着女人。总觉得他和带来的女人话不投机呢,气氛很僵。真不晓得是来做什么的。”



“跟女人来?那个毛崽子,终于对女人感兴趣了是吗?”



“‘性’致勃勃哟。他带来的啊,是以前待过玉之井【注】(东京都的一条私娼街)的女人呢,不晓得是在哪里勾搭上的。”



“是娼妇啊……”



“那个女人叫里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虽然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啦。我觉得里美应该是不小心坠入风尘的,听说她以前是从军护士,所以才会和前任医师搞在一起吗?”



“搞在一起?”



“就是说你那朋友成了里美的老公啦。”



“老公?结婚了吗?”



“才没有呢。讨厌啦,就姘居嘛。小白脸。”



“小白脸?”



木场认识的降旗,远比常人更老谋深算,说难听点就是阴险。降旗总是烦恼个没完没了,看透别人,猜疑心也重。但是木场认为那是因为降旗比别人更纤细,正义感更强,却又小心谨慎,性格非常复杂,才会如此扭曲。降旗不是个坏人。只是如果以那样的态度待人处世,结果就会流于愤世嫉俗。木场曾在酒席上这么狠狠斥责过他。



那时降旗也讲了一堆歪理,搞得木场哑口无言。



话说回来,木场的印象里,降旗总是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外表虽然是个大人,实际上却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娇弱少爷,没想到他竟然成了妓女的小白脸,真是意外的改变。该说是令人刮目相看、大吃一惊,还是……败给他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晓得哪。上个月……对,就在溃眼魔重返四谷前,所以是半个月前,还是更早以前?”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那个女人的家在哪里?”



木场站了起来。



“你这个人也真糊涂哪。我怎么可能把流莺的住处告诉刑警呢?这太不顾道义了。”



“你这女人也真糊涂。她们做的是晚上的生意,现在肯定不在家吧?我是个刑警,所以应该取缔流莺,可是人又不在,我能抓什么?快点告诉我,顺便算账。赶快。”



体量庞大的木场猛然动了起来,室内停滞的空气也一口气被搅乱了。微温的环境产生龟裂,木场想起外头干冷的风,慢慢地以刑警的铠甲武装自己。



阿润也突然恢复一张老板娘面孔,受不了地说:“听你的口气,一副现在就要过去的样子,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木场说:“我的确是要去啊。不行吗?”



“可是这跟案子有关吗?”



“有关无关我不知道。我不是照着道理行事的,是我的手脚擅自要动的。”



“阿修,你这个人也真伤脑筋哪。你那样岂不成了净琉璃【注一】(指人形净琉璃,以三味线伴奏讲述故事,并以人偶表演的一种古典戏剧。)还是文乐【注二】(即大阪地区的人形净琉璃)的人偶了吗?那你说,在背后操纵你的又是什么?”



“我才不知道哩。我是刑警,所以遵守法律。我照着你的忠告,把基准摆在这里。只是驱策我的似乎不是法律也不是社会正义,不过至少也不是道德、世间的常识或人情义理。所以你放心吧。”



“说什么放心……”



阿润皱起眉头,露出难过的表情,再次显现出女人的样貌。木场拱起肩膀说:



“驱策我行动的——对,就是肌肉。”



“别说大话了,这我也是一样的。你再继续横冲直撞下去怎么行?那鼓励你的我岂不像个大傻瓜吗?”



“你……在鼓励我吗?”



迟钝的木场完全没有发现。



阿润维持着女人的表情,闹别扭地骂道:“什么嘛,我的心意都白费了。”木场再三强迫她说出地址,阿润只好说“真的不可以查报里美哟”,不慎情愿地在纸片上写下地址,交给木场。



阿润说:“帐帮你记着,快去吧。”



木场转身背对女人。



“说些有的没的,结果你自己不也爱强词夺理吗?……笨蛋!”女人小声地朝着男人的背影骂道。



木场离开猫耳洞之后,走了约十五分钟。



连路灯也没了,四下一片漆黑。



漫无边际的月光诡谲地照亮了漫无边际的城镇。



眼睛习惯的话就看得见了。树林,长屋【注】(数户住家连结成一长栋的建筑)中狭窄的小巷。



眼前杂乱的景观在阳光下看起来应该也是龙蛇混杂,但是木场觉得他在夜幕中反而生机勃勃地脉动着。微温的混沌尽管让人不安,对木场来说却有一种安心感。



——淫窟。



这里适合这称呼。事实上,这只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别墅。只是吸饱了夜晚的空气,样貌变得不祥可怖罢了。



木场打开嘎吱作响的门扉,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去。



老朽得很严重,仿佛在这儿上上下下众人的思念、妄念、邪念从踏板的隙缝间嘎吱嘎吱涌出来似的。一片黑暗。



一张纸片代替门牌,用图钉钉在上面。



——德田里美。



木场靠着幽微的月光凝目细看,总算辨认出字来。



他打开门,没有上锁。



“不好意思深夜打扰,我进去喽。”



如果被人斥责,再摆出刑警的脸孔就是了。就算木场本身没意识到,刑警生涯中学到的老奸巨猾也会自然而然地发挥作用。



没有回应。



里面有朦胧的亮光。虽然没有开灯,但窗户开着,月光照了进来。



只有两个房间的简陋住处里,隔间的纸门打开,一名男子坐在窗边,正仰望着月亮。房间里四处散落着女人的衣服、餐具和垃圾,棉被似乎也就这么铺着没收。



男人披了件女人的襦袢,蜷着背,只抬起了头眺望夜空。



“不愧是刑警,不容小觑哪……”



浓密的直发在月光下摇晃。



“降旗吗?”



“阿修。”男子缓缓回头。



一脸不健康的男子——降旗弘得意地笑了。



那张脸只有一双眼睛精亮无比,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前任精神科医师就像个无赖汉,盘坐在散乱的和腹底裙还是内衣上,伸长的脖子像乌龟似地缩了起来。



“你没被吓到吗?”



“才没有呢。不,可能吓了一跳吧。阿修,你是走那条路来的吧?我看到一个庞然身躯从树后头出现,心想会不会是阿修?没想到真的是意外的稀客哪。”



“黑成这样,亏你看得见。”



“有月亮啊。哎,进来吧。虽然很脏……不过这也不是我家啦。”



“看你,成了个大爷了。现在是妓女的小白脸是吗?”



“没刑警那么了不起啦。”



木场缩起庞大的身躯,钝重地走进房里。



地板连个可以踏的地方都没有。木场用脚尖分开女人的衣服,露出榻榻米,穿着外套,就这么坐在那小小的空隙里。榻榻米湿湿凉凉的。



“降旗啊,你的心境到底有了什么转变?我记得你不是寄住在教会,做些牧师、神父之类的工作吗?怎么办到这种满是汗臭味的地方来了?”



“和住在教会的时候相比,我现在过的生活健康多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很神经质的人。我现在觉得非常神清气爽,仿佛身上的妖魔都给驱逐了一般。”



“不是被其他的玩意儿给缠住了?”



“是啊,被坏东西给缠上——不,是我缠上了别人吧。”降旗这么说,默默地笑了。



“正汗流浃背地努力赚钱吧。而我则像这样赏玩月亮,和老友叙旧。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的确是过得像大爷呢。”



降旗盘着腿改变方向,背对月光。接着说:“虽然很想拿酒和小菜款待,不巧的是家里什么都没有,请别见怪。”



木场说:“我也不想让小白脸招待。公差揩妓女的油,这实在不成哪。”



“话说回来,阿修,你是怎么查到这里的?”



“只是碰巧的,从猫目的阿润那里逼问出来的。”



“哦,那位阿润小姐是个很聪慧的人。从不炫耀自己的高学历,享受着酒店的老板娘生活,真是潇洒。”



“那算潇洒吗?应该叫古怪吧?”



阿润似乎真的不是个寻常女子。



木场仰望天花板。壁柜的拉门开了一半,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向山崩似地只倒向榻榻米。墙上挂着襦袢以及和服。



——原来如此。



榻榻米上虽然乱得一塌糊涂,但混落一地的衣服中唯独不见和服。卷起来的全都是内衣和花俏的洋装。



“喂,降旗……”木场在思考八千代和贞辅的关系,“……你对自己的女人那个……出去接客,不觉得那个……不愿意吗?”



“她又不是我的东西。”



“哦?那她是什么?”



“她是我的红粉知己。”



“我不懂你那种歪理啦。”



“那么什么样的道理你才懂呢?”



“我最痛恨道理这玩意儿了。”木场说道。



降旗愉快地笑了,“阿修,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你明明疯狂地渴望原则、原则,却又将它全数否定——不,你自认为你想要否定。因此你总是煞费苦心地试着从非常识中导出常识。对于平凡无奇的命题,你期待着荒诞无稽的解答。尽管想破头挤出突兀的想法,然而结论如果不符合现实,你又完全无法接受……”



分析,听说这是前任精神科医师的癖好。



“……不过这些应该都是源自某些自卑感吧。只是那种内部造反的感情形态,十分耐人寻味。”



“莫名其妙。别说这些道理了,我连你在讲什么都听不懂。别嫌我啰嗦,我就是讨厌道理啦。”



“你不是讨厌道理,只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构筑的道理罢了。你装出一副拒绝理论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在构筑着自己的理论。所以你不能说是跳脱逻辑的,而依然是符合逻辑的。”



“说人话好吗?”



“别扭鬼。”



“呿!这不就说中了!”



木场抓过榻榻米上的布块,玩弄了几下又扔开。降旗带着一种近似哭泣的笑容。



“降旗啊,你就算分析我也没用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医生了。我也不是来请你诊察治疗的。我要问的是平野佑吉的事。听说你去年诊疗过他,怎么样,还记得吗?”



牧场问道,降旗放肆地笑了。



“呿,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他斩断了我精神神经科医师的生命线啊。”



“他是你……最后的病患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都是因为遇见他——不,托他的福,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辞掉精神神经科医师的工作。”



“这么严重。”



“也没有啦。”



“他是什么症状?啊,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什么都好,告诉我吧。”



“如果我还是个医师,无论如何都应该保护病患的隐私,不过就像你看到的,现在的我只是个社会的人渣。如果能够对国家公务员的任务有所帮助,我就说吧。”



“别卖关子了,快点说。”



“平野他啊,嗯……是视线恐惧症。”



“害怕视线吗?”



木场也会因为女人的视线而浑身瑟缩。



口无遮拦的朋友们似乎在暗地里笑他是女性恐惧症。



“嗯,算是强迫神经症的一种。例如说,不是有一种尖端恐惧症吗?”



“害怕尖锐的东西吗?”



“对,锐利物体的尖端,就算一般人也会感到害怕。因为人会联想:碰到的话会被刺,被刺到的话会痛。但是人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刺到,所以只要平常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开这种恐惧。然而患了强迫性神经症,他们的警戒程度就不同了。”



“会不必要地警戒吗?”



“不只是不必要的警戒。不管是铅笔、筷子,甚至是指尖,连平常人不会害怕的东西都会怕。别说是拿在手里,连摆在附近都不能忍受。因为他们会联想:东西摆在附近、会拿起来、会刺到。”



“别拿不就好了?”



“如果能够那么想,就不是病了。就是因为没办法那么想,所以才是病啊。”



“也是。那么,这个病的问题不在于害怕的对象是什么,而是过度的警戒吗?”



“对。总之,这类强迫神经病的问题就在于程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恐惧感和嫌恶感病态的增长,并不是本来就异常。但是如果不设法,恐惧就会无可遏止地不断增长。”



“治得好吗?”



“治得好啊。首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病患在生活中远离恐惧的对象。像有惧高症的人不少,但过着一般生活的话,没有什么机会去到高处,几乎不会造成障碍,对吧?”



“一般人都是在地面生活的嘛。只要不变成梁上君子的话,就不会有事吧。”



“有惧高症的人才不会选择梁上君子当职业呢。”



降旗笑了。“但如果是刚才说的尖端恐惧症,尖锐的物体随处可见,想要将尖锐的物体从日常生活中排除,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这种情况治疗起来也相当困难。遇到这种病例时,不是找出病患恐惧尖锐物体的心理因素,加以排除,就是要病患理解这一点,予以容忍。这么一来,大致上都能将恐惧减小到常识性的范围内。”



“这种东西也有原因吗?”



木场不懂医学。对于精神、神经这些领域更是一窍不通。其实他连感冒的原因是什么都不太了解。降旗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当然有了。”



木场坦率地问:“原因有哪些呢?”



“这个嘛……我想阿修应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曾经患有洁癖症。所谓洁癖症,就是过度地爱干净——不,算厌恶不洁吧?——总之就是这样的神经症。觉得好脏、到处都是细菌,全世界都肮脏死了。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消毒,不用双氧水擦过,我什么都不敢直接碰。”



“那不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对,我什么事都不能做。我被家母绊在身边,勉强正常地生活,但有一段时间真的非常痛苦。可是啊,家父一过世,我的洁癖症就好了。”



“这跟你爸有什么关系?”木场完全无法理解。



“家父是个很严厉的人。他严格管教小孩,用餐前一定要洗手。家父是牙科医师,对他来说,消毒指尖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这样,他依然是个非常神经质的父亲。要是没有洗手,就会被他大骂‘肮脏的孩子’。我还曾经因此被揍。这造成我的心理创伤,我一直潜在性地抗拒着父亲。换言之,想要把自己搞的脏兮兮。想要变得邋邋遢遢的愿望,把我变成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洁癖症患者。”



“真教人不懂哪,我倒是从来没洗过手。”



降旗笑了,说:“那是因为你太懒散了。”



木场无法释然。“别瞧不起人了。降旗啊,我可是一课里最爱干净的刑警哪。我老爸也是个勤勉的人,整天老师在打扫。我小的时候要是吃饭前不洗手,也会被念说是笨蛋、呆子。可是我就是看不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洗手这个歪理,说起来,人干吗要洗手啊?”



“说什么你爱干净,真是听了教人笑话。当然是因为手很脏啊。这是为了预防食物中毒和传染病。”



“就是吧?我就是看不惯这一点。我小时候也这么想过:细菌很顽强,听说有些细菌就算被热水烫也不会死掉,那种厉害的细菌,一定会引发很可怕的疾病吧。那么就算拿井水洗个两三次,根本无济于事嘛。只杀得了没用的细菌,厉害的细菌没死的话,还不是都一样?既然洗跟不洗都一样,谁还要洗啊?所以我在吃饭前绝对不洗手。”



“真像是你说的话,乱七八糟。”



“可是拿来洗手的井水里搞不好就有细菌不是吗?”



降旗放声大笑,接着说:“说的也是,你的道理也说得通。所以就算和世间的道理不同,你也有你自己的道理,不是吗?你……”



“别再说我了,问题是平野吧?”



一不小心,话题就偏移了。



“平野的情况啊……首先……”降旗顿了好一会儿。“……他是个有窃视嗜好的性倒错者。”



“用我也听得懂的话说啦。”



“哦,也就是他有偷窥的兴趣……不过并没有显现出来。”



“偷窥狂吗?”



“说得真露骨。他实际上还没有偷窥,叫他偷窥狂太过分了。”



“没有偷窥?可是既然没有偷窥,你怎么知道他有偷窥的兴趣?难道是他自己告白说他想偷窥吗?”



“不是的,他没有发出自己的那种特质,表面上努力地想要表现得清心寡欲。想要偷窥的性冲动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直受到压抑,这种潜在的愿望以扭曲的形态显现出来了。潜在思考的强烈愿望显现在意识表层的时候变得扭曲,化成了强烈的恐惧感。”



“嗯……这样的话会怎样?”



“他……平野开始认为总是有人在看着他,监视着他。”



“为什么?”



“所以说,这就跟我的洁癖症相同。”



“噢……”木场算是明白了,“……就像想要把自己弄脏的愿望,让你变得病态地爱干净一样,想要偷窥的愿望变成了被偷窥的妄想,是吗?”



“嗯,就是这样。”降旗说。但木场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真的被人偷窥吗?”



“唔,如果二十四小时总是受人监视的话,那真的很讨厌,也真的很恐怖吧。但是现实上不可能有那种事。”



“是啊,就连监狱里的看守也不会二十四小时盯首囚犯看……不可能哪。”



“不可能吧,可是平野说不论何处,不论早晚,总感觉到有视线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这种不愿意被人注视的心情,也就是想要注视的欲望的反动呢。”



“原来如此,这就是视线恐惧症吗?”



蛮讨厌的病哪——木场心想。



“是的,这……虽然不是没有类似的病例,但像平野这么显著的例子难得一见。分裂症的病患有时候也会表现出这样的症状: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坏话变成电波,从收音机播放出来——不。甚至是直接传到脑中,全世界都在中伤他。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很严重了,其他也会出现许多妨碍病患社会生活的症状,但平野的情况并不相同,他仅仅是感觉到视线,害怕视线。”



“然后呢?”



从偷窥狂变成溃眼魔,这有关联吗?



“然后……所以要找出平野为什么会有窃视嗜好……”



“等一下,降旗,不是说视线恐惧症的原因是那个偷窥——窃视嗜好吗?”



“是啊。”



“而那个窃视还有原因吗?”



“当然有啦,要像这样不断地进入意识的深层,寻找呈现在表层的现象的真面目,这就是我的工作——以前是。”



“真讨厌的工作。”



“所以我才不干了。”



木场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降旗向木场计了根烟。



木场递给他一根压扁的香烟,降旗不知从哪儿取出火柴点燃,津津有味地抽了一口,朝着窗外的明月吐出烟来。



“至于平野……”他又抽了一口,“……根据我的分析,平野的偷窥愿望,是他与他过世的妻子之间扭曲的关系所造成的。”



降旗吹出烟,把烟灰弹出窗外。



“什么叫扭曲的关系?”



“嗯,他的妻子啊,误以为他战死了,勾搭上别的男人。”



“外遇吗?”



“是啊,可是复员回来的平野却默许这件事。”



“为什么?”



“平野在从军时遭遇到不人道的体验,造成了心理性阳痿,所以……”



“我听过类似的事。”



“哎,愈是觉得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愈是随处可见。但是在平野的案例中,他扭曲的夫妻关系反而成了一种契机,唤醒了他潜在的某种体质。”



“偷窥是一种体质吗?”



木场只是随口问问,降旗却过度反应,低吟了一声,急忙否定:“说是体质有语病呢,这并不是个人的体质。这些特质,是每一个人都潜在具备的。”



“我可没有啊。”



“有的,警官也会偷窥的。”



“我完全不会偷窥。尤其是当上警官以后。”



“那是因为在阿修的心里,伦理规范大过于情欲吧。”



“我才没有什么伦理咧。”



“不可能。听好的,所有的人都会对偷窥感觉到某种魅力。只是伦理观念、道德观念、社会性的他律规范、良心——要怎么称呼都行,这些内在的禁止作用——超我,压抑了那种不知廉耻的欲望罢了。阿修,你也是一样。”



降旗如此断定——他应该是故意的。



道德、常识、人情,木场心中的确是有一些没错。直到不久前,木场还因为这些事物而困惑不已。



“就算是好了。那,平野是失去了良心、道德那类东西吗?”



“是内心浮动了……吧,曾经。”



“容忍太太和奸夫的关系的时候吗?”



“不是的,他从洞孔里偷看到妻子与奸夫偷情。”



“喂喂喂,他看到喽?”



“看到了,而且不只是单纯地看到,而是偷窥。那个时候,他感觉到异常强烈的性冲动。”



“这……变态嘛。”



“没那回事,我得重申,那种不道德的喜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潜在的感情,并不算异常,只是人平常不会那么频繁地意识到。以平野来说,他只是碰巧失去了平衡罢了。”



“结果他就偷窥成瘾了是吗?”



“没有,事情……还没完。”



“还有啊?”



话题渐渐让木场觉得如坐针毡。



“还有。平野对我告白,说他感到极为痛苦。平野不认为偷窥是件好事,反倒十分清楚那是一种淫荡、不道德的行为。尽管如此,那对他而言却也是一种无限甜美、充满吸引力的行为。所以他在偷窥时并未失去超我。但超我逐渐变得不再确实,开始动摇了。而平野为了统合分裂的自我,决心对妻子隐瞒他偷窥妻子偷情的事。他想要借此重新取得内在的平衡。”



“那……他取得平衡了吗?”



“他借由对自己施加其他的禁忌来肯定矛盾,但是平野的妻子可能发现平野在偷窥她。然后……”



降旗捻熄抽到一半的香烟,扔进一旁的茶杯里。“……他的妻子自杀了。”



“死了吗?”



“对,死了。这……他的妻子之死,就是一切的原因。就算平野的妻子没有自杀,平野也对偷窥行为感到嫌恶。他原本就觉得这是不道德的行为。深感罪恶,而这下子他更认为是自己下流的情欲害死了妻子,产生了决定性的罪恶感。平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吧。”



“这……也难怪吧,自己变态的行为害死了老婆的话……”



太教人心酸了。



“是啊,所以他否定妻子是因为自己偷窥而死的想法。这么做的结果,使得他出于超我的禁止作用与压抑变得更加坚固、更牢不可破了。”



“禁止的心情变得更强了吗?”



“对……变得过分地强。他把从本我泛滥而出的性冲动确实地缜密地、一层又一层地封印起来。所以尽管他拥有窃视的癖好,长期以来却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然而……这种冲动是愈压抑,就反抗得愈利害的。”



“嗯,这我懂。”



压下去就会弹回来。压抑的力道愈强,反弹的力道也愈大。这对木场这种人来说,不仅是道理,根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驱力冲破了超我的强力禁止作用,以更恐怖的形态袭击他。这就是平野的视线恐惧症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解释得真妙。”



但是……



木场觉得解释得太周全了,简直像是编出来的。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人心并不是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不,人总是不希望人心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虽然木场不太懂,但他觉得精神分析只是把朦胧不定的人心变换成符合理论一形态或适合解释的模样,再嵌进一定的框架罢了。在木场的看法中,这说穿了也是先有理想的结论,然后才有解释。



就算这就是真实,依然不合木场的意。



明白的事实不多。



平野在战后成了性无能。



平野容忍妻子红杏出墙。



平野偷窥妻子的闺房秘事。



平野的妻子自杀。



平野罹患视线恐惧症。



只有……这样而已。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断定这些事象是连锁的,或彼此有因果关系。连结这些点的,只是降旗所学的理论、降旗所捏造出来的道理罢了。



换言之,降旗刚才所说的故事,虽然仿佛是在描述平野佑吉的内在,但其实只是降旗自己的故事或想出降旗所学的理论的家伙的故事吧……



木场一想到此,突然兴趣全失。



“……简直就像在讲你自己嘛。”



木场半带讽刺地说,降旗应道“是啊”,自嘲地笑了,说:“对精神科医师来说,探索病患的精神深处,就等同于回溯自己的内在。”



木场的发现,似乎是众所周知之事。



“这样啊?”木场没劲地应了一声,把手撑在身后的塌塌米上。他不经意地望向指尖碰到的布块,似乎是女人的内裤,他连忙放开手。接着他掩饰难为情似的怒声说:“所以……所以怎样啊?降旗。”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说只要了解原因就治得好吗?原因都这么有条有理地分析出来了不是吗?你当然把他治好了吧?”



降旗苦笑,晃着宽宽大大的头说:“可是啊,阿修,平野并没有被治好。”



“没治好?”



“不,不只是没治好,平野心里的空虚,把诊疗他的我都给吸进去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太可笑了。木场听说降旗辞掉医师的工作后,颓靡不振,形同槁木死灰。



降旗又露出自虐的笑容说:“是啊,那是自己还没有发现到,我似乎也因为小时候偷窥到某些事物,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创伤。”



“……你啊,真是个庸医哪。”



“所以我辞职了,没理由听你说三道四的。”



“换句话说,平野现在仍然有视线恐惧症。”



结果,木场在刑警的立场上必须留心的似乎就只有这一点。



凶嫌的视线恐惧症是否对案件发展造成了某些影响?……



但前任精神科医师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太可能吧。平野应该凭自力克服了他的视线恐惧症,不过应该没有完全康复。”



“克服?他自己治好了吗?”



“事到如今我再说些虽然有些可笑,不过如果平野好好地接受治疗,也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了。”



“降旗,说明白点啦,你指的是什么?”



“你这个刑警就别再装傻了,就是溃眼事件啊。你想知道溃眼魔平野的资料才来找我的的吧?因为平野就是溃眼魔啊。”



“这……”



木场确信平野就是溃眼魔,不过目前只是他这么相信而已。事实上警方已经重新将川岛视为连续溃眼事件的真凶。木场只是无法接受警方的判断,结果导出了平野凶手说而已,换言之,这也难说是木场积极发现的结论。



但是……



“……你觉得平野就是凶手吗?”



“是啊,难道不是吗?”



“有可能……不是。”



“不可能吧,我知道平野佑吉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严重事态。这我不知道,但那肯定是平野干的。”



“不要随便断定。理由呢?你能说个道理吗?”



降旗有什么根据吗?



“这我也对警察说过了。平野最初下手犯案,就在他接受我的诊察之后。我虽然找出平野病症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就这么回去了。结果他的视线恐惧症一时之间到达了巅峰。他为了克服——杀人了。”



“杀人就能够克服恐惧症吗?”



“可以啊,在他心中。”



“那个成为牺牲的女孩……为什么会被选上?”



“因为她就在附近……因为她看着平野吧。“



“因为看着平野,所以被他杀了?”



“应该没有其他的理由了。”



“那么降旗,你的意思是房东的女儿、酒家的女人、女老师、还有绸缎庄的太太——这四名被害人都只是因为看了平野,就被杀了吗?”



“是啊。”



“这……那只要有眼睛,不管是男人还是狗都可以吧?为什么被杀的都是女人?”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平野使用的凶器,是尖锐的凿子之类的器物吧?”



“是啊。”



“这个啊,阿修,是阳具的象征啊。”



“什么?”



“大凡这类东西……都是的。”



“所以呢?”



“对他而言,眼睛就是女阴。对平野佑吉而言,杀人就是性交的替代行为,所以平野他……”



“以杀人……代替上女人吗……”



——有这种事吗?



“……这……是因为那家伙性无能吗?”



“这一点也不无关系。可是实际上是否能够进行性行为,只是细枝末节的问题罢了。总而言之,平野佑吉迷失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他是个窃视者,无法单靠注视,直接与世界产生关系,只能透过从画框外来注视世间,也是社会。平野惟有成为溃眼魔,才能够找到自己与社会的关系吧。”



“平野为了当一个男人,所以侵犯女人——杀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与其说是为了当一个男人,毋宁说是活着的证明吧。这也是一种弑父行为。”



“父亲是男的吧?被杀的全都是女的。”



“所谓父亲,是破坏母子一体的共生关系,逼迫孩子独立自主的角色,也是利用价值体系的权威,来维持社会秩序的角色,或者是这种机能本身——不,父亲就是权威与价值体系。换言之,平野捣烂眼睛的行为,也是在除去剥夺他与幸福世界的一体感,不断压抑他的事物——也就是杀害父亲,同时他也可以借此与世界同化——侵犯母亲。”



“好像懂不好像不懂……”



“把他逼迫到这种地步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事物——也就是他心中的伦理、道德、神性——压抑着他的驱力的超我。平野被他的超我给去势了,所以他用钢铁的阳具,点戳破他的超我——父性。借由戳破超我,平野取回了以往失去的与世界的一体感。”



降旗有些喘息不定。



降旗目前的身份,或许极少有机会像这样长篇大论。



“所以……平野他……只杀女人吗?”



“应该。”



“只要是女人,不管什么人都好吗?”



“我想……应该也不是,没有经过诊察,我无法断定。不过只要是女人,应该都有可能成为平野下手的目标。”



“这样啊?”



有杀害的理由,却没有挑选的理由。



“这……是你作为精神神经科医师的见解吗?”



“是认识平野的一介个人的见解。”



“喂,降旗,我再问你一次,你就溃眼魔除了平野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对吧?”



“不可能,溃眼魔就是平野。”



“这样啊……”



木场涌上一股复杂的思绪。



木场的灵光一闪,意想不到地被降旗给补强了。原本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强力支持平野凶手说,木场不应该感到复杂才对,只是……



——不对。



应该不对。四谷署的加门刑警应该也听过降旗相同的演说,只要不是木场这种爱唱反调的人,专家滔滔不绝而且煞有其事的高见,应该会让听众感到极有说服力才对。



所以警方才会在那么早的时间点就断定平野是凶手吧。木场就是对警方那言之过早的结论感到抗拒。警方的结论仅以平野的异常性为依据,认定这是没有动机的随机猎奇杀人。



降旗现在只是对那粗略的结论加上详细的解说罢了。平野有充分的理由犯案。也有动机,被害人也不是随机挑选的,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这一切罢了。



当然,降旗在最早接受警方讯问时,应该也做了同样的说明。但是出于无法理解的理由、基准、动机的杀人,不管有再充分的理由、基准和动机,对警方来说,都等于没有理由、基准和动机的命案,这也莫可奈何。



因为怕被注视,所以杀掉注视的人。



因为没办法侵犯,所以用刺眼睛来代替侵犯。



粉碎监视自己的超我这个玩意儿。



弑父、奸母,夺回世界。



——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被害人还是等于是随机挑选的,木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点。



小姑娘、荡妇、教师、有夫之妇。连结这四个毫无关系的点的,是平野被压抑的潜意识这条线——木场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拿别的道理嵌进去的话……



会浮现不同的图像——青木这么说,画出川岛凶手这个不同的图像来,但是听完降旗的高见,木场却完全无法想像任何不同的画面。



“平野的行动模式背后,是他的潜意识或性冲动……是吗?喂。”



“没错,与其说是背后,应该说是深层才对。”



“说法怎么样都无所谓。唔,说的也是吧,但是啊,降旗,有没有可能这样呢?……唔,该怎么说……”



木场找不到恰当的说法。“……平野有没有可能是根据别的道理在行动?”



降旗当场否定:“不可能,你的意思是说,平野之所以杀人,是有所谓一般的杀人动机吧?例如怎样的?”



“这我不知道。”



“怨恨?复仇?利益?自保?在平野的案例里,这些动机完全是不可能的。平野不会因为这些鄙俗的动机行动。”



“那我问你,为什么平野到现在都还没落网?如果他连自保的念头都没有,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地四处躲藏?”



“作案的时候姑且不论,但平常平野并不是处在心神丧失的状态。他具备符合一般常设的判断能力,可以明确地认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罪行。平野犯下第一起命案时,肯定获得了某种成就感与满足感。但是,同时他也明白自己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惊恐万状。所以……他才会逃亡。”



“太方便了吧?那平野就有刑事责任能力喽?那么他为什么一再犯案?你说的那个什么弑父,不是一次就行了吗?”



“那就像麻药一样啊,会上瘾的。特别是逃亡生活中,精神状态会变得极为不稳定,会在某些时候突破临界点……”



“你够了没!这也太方便了吧?一下子正常一下子异常,到底是哪边!”



木场烦躁极了。降旗依然故我地说:“正常与异常不是相反的,这完全是程度的问题,如果超出平均值,就称为异常,仍然在范围内,就叫做正常。所以他……”



“我知道了,够了……”愈听愈烦躁,“……对了,平野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利用的?”



平野那种特殊的性质是否遭到第三者利用?平野的背后是否有人在掌控大局?



降旗的表情沉了下来。“利用?不可能。平野毫无社会性可言,要怎么利用?谁会利用?为了什么?”



“要是我知道,也不会问你了。只是啊,什么都好……”



只要有一条线能够把那些女人连结起来。



“太可笑了。平野是个神经衰弱的逃亡者,他根本没有必要听从别人的指示啊。”



“他不可能收钱杀人吗?就算没有社会性,也不能光着身体住在山里吧?想要活下去的话,就需要钱。钱是会愈用愈少的,没钱的话就伤脑筋了。就算他神经衰弱,还是有判断能力吧?那么也是会起贪念的吧?”



“你是说他借由杀人,收取酬劳?”



“就算他没有贪念,逃亡也是要花钱的。像是有人委托他杀人,代价是资助他逃亡……”



“平野与人交易?这绝对不可能。”



“你怎么能断定绝对不可能?”



“我就是知道。”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跟平野是同类,我很清楚,为钱杀人?不对,他是寻求救赎。他绝对不会为了酬劳而杀人,苟且地做出与社会妥协的行为。他有病,他生病了。其实我没能治疗他,也有一部分责任。”



“混账东西,别自以为是了……”木场敲打榻榻米,“……你的道理不管听起来再怎么头头是道,还是不能相信。你或许是这样,但平野不一定就跟你一样啊!就算他真的就是这样,也稍微想想别的动机吧!什么禁止、压抑,听了就烦。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怪到驱力上头。光是听你说话,我就快烦死了。”



“那是因为……”



“是怎样?是因为我也构筑了我自己的道理吗?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我马上就会像这样……”



木场抓起不知道是内裤还是祙子的东西,朝着降旗扔过去。



接着哑着喉咙大叫:“……把自己构筑起来的道理也给毁掉!所以道理对我是说不通的。就算说上堆有的没有建起什么大道理来,它还不是会一瞬间崩溃?所以道理根本就不能相信。平野可能是烦恼很多,脑袋也失常了吧。如果那样叫做有病,他或话就是有病。可是就算这样,为什么你会知道事实以外的事?精神科医师是什么?乩童还是灵媒吗?凭着那种歪理就能知道病患的内心深处吗?那才是自命不凡吧?自以懂一些根本不懂的事……”



“阿修,你说得没错……”降旗悄声制止木场的谩骂,“……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可是,即使如此,大部分的研究者还是带着善意不断地钻研,即使并不完美,但既然获得了一些正面的结果,就不能无视于这个领域的成果。我没办法像你这样,一刀两断地舍弃它。”



那么,木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大吼大叫的,不好意思啊。”木场说,掏出一根烟让降旗,降旗有些低声下气地回道“没关系”,接下了烟。



降旗津津不味地抽着烟。



木场注视朋友的脸,“我说啊,降旗。你有你的真实,这没有问题。但是啊,如果平野真的就像你所诊断的那样,那么……至少最后一宗命案就不他干的了。”



“此话怎说?”



“左门町的事件,不管是凶器还是手法,都与其他的溃眼事件完全相同。那么这应该也是你所说的——我不太懂的——平野自我实现的行为吧。但是警方判断这是别人干的。不,现在警方逐渐认为溃眼魔根本就不是平野。”



“这……”



“嗯,无法接受吧?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假设平野是凶手。这么一来,他就必须事先知道被害人会来到现场。不,他根本是把被害人诱骗过来,埋伏等待。他等到被害人落单之后,动手杀人,再瞒过他人的耳目逃亡。他盯上了被害人……”



“这样……吗?”



“是啊,如果平野真的是根据你说的运行模式来行动,这就有些奇怪了。不过啊,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只有假设平野是凶手时,刚才的描述才说得通。如果把另一个嫌疑犯当成凶手,那么事件就变得毫无计划性可言了。”



“阿修,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平野这个人就如同你说的,那么他就不可能是这次命案的凶手。但是凶器一样,手法也一样。如果这次命案凶手不是平野,就只好推断其它命案凶手也不是平野了。”



“溃眼魔……就是平野。”



“所以啊,降旗,你的分析结果不但证明了平野难以理解的犯罪,同时也证明了平野不是凶手。如果所有的溃眼杀人都是平野干的,而平野这个人又真的符合你的分析,那么为了除掉这个矛盾,就需要完全不同的解释。所以……”



“所以你才提到第三者的介入吗……”



降旗思考着,把烟抽到只剩下烟屁股,又扔进茶杯里。



“阿修,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但是想要自由自在地操纵一个人,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吗?怎么说?”



“据说以前曾经有过一种实验,最近好像叫做洗脑。透过某种教育或训练,是能够制造出惟命是从的人来的。这种情况,报酬就算不是金钱也无妨,有时候是无偿地服从。如果有人……”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一类啦。”



应该不是。



这一类的手法,说起来就跟密室机关一样,与这起事件不相衬。



如果有机关的话,规模应该更庞大。



降旗拉起披在身上的襦袢衣襟。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才阴历三月,深夜里打开窗户,一身邋遢地坐在窗边,当然会觉得冷。



“先不管这个,降旗,听说把你介绍给平野的,是平野的一个朋友……”



川岛喜市。



这个人不知不觉从搜查过程中消失了,但木场有些介意。



“……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呃……哦,你说那个印刷工厂的工人是吧?我也不是原本就认识他,我记得他是一个姓川岛的青年,是我的恩师……”



“你恩师的朋友?”



“不是,是我的恩师以前照顾过的一位小姐介绍的。”



“一位小姐?谁啊?”



“呃,叫什么来着?对了,那位小姐姓织作,是财阀织作家的人,我对政治经济毫无兴趣,说来丢脸,不是很清楚。”



“织作?前阵子死掉的织作纺织机的织作雄之介吗?大柴田的左右手、柴田财阀的中枢人物、财经界的黑手——辣手雄之介是吧?”



木场对政治经济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织作的名气大到连木场都听说过。



“对,就是他。据说就是那个辣手什么人的女儿,教授好像也不清楚是次女还是三女。”



“织作雄之的女儿?”



为什么那种大人物的千金会认识一介印刷工人?而且竟然介绍精神科医师给人家,总觉得古怪极了。



“令人不解呢。“木场点燃一直拿在手中的香烟。



“嗯,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那个姓川岛的青年应该和织作家有亲戚关系吧。“



“一开始是怎样?”



“一开始川岛找上教授,说他是织作小姐介绍的,姓川岛,他有一个朋友出现了如何的症状,请教授务心为朋友看诊。但是教授十分忙碌,而我那时已经逐渐丧失当医师的自信,不太看诊了,所以……”



“这样啊,川岛啊……川岛。”



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布下了某种大规模的机关?



——不可能吧?



降旗默然,沉思起来。



木场不知道该把烟灰弹到哪里,正犹豫着。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烟灰掉到榻榻米上了。



“对了。”



“什么?”



“有个女人……被盯上了。”



“被盯上了?女人?”



“说到川岛,我想起来了。听说有个娼妇有生命危险。呃,名字我记得是叫……志摩子。”



“川岛喜市跟娼妇有什么关系?”



“我不太清楚,是里美——哦,里美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是她告诉我的。里美说,那个女孩被蜘蛛盯上了。”



“蜘蛛!”



“对,说什么呢……?蜘蛛和川岛是什么关系,我不太记得了……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是那个……女人吗?”



余香。



被新造掐住脖子的女人。



闯进骑兵队电影公司破口大骂的女人。



——跟我没关系,我最讨厌警察了。



留下一件对襟毛衣,消失无踪的女人。



警方还没有查明她的身份。



“是这一带的女人吗?”



“应该是吧。反正一定是站街的流莺,我想里美应该认识,听说志摩子自己进行调查,想找出盯上自己的蜘蛛的真面目,结果那就是川岛——我记得里美是这样说的,不过这件事一面关系吧。”



“大有关系啊,喂,降旗。”



“什么?”



“我出于刑警的立场,不能见你老婆,所以你帮我问一声,然后告诉我地址跟姓名……”



“你说志摩子吗?”



“当然了,听到了没?”



“阿修,难不成你想查报她?”



“笨蛋,那个女的……由我来保护。”



——敌人就是蜘蛛。



木场这么认定。平野佑吉是被蜘蛛丝操纵的人偶,而川岛新造,还有川岛喜市,应该也被蜘蛛丝给缠住了。那么……



被杀的四个女人,就是落入蜘蛛网中的猎物。



蜘蛛网的正中央盘踞着蜘蛛。



那个蜘蛛——就是元凶。



木场钝重地起身。“女人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你要回去了吗?”



“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哪。”



降旗默默地重新合拢襦袢的衣襟。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代我向你老婆问声好。”



——刑警向私娼问好,这也太荒唐了。



木场在心底笑道。



他打消回住处的念头,折回车站附近,在小巷里一家可疑的烤鸡肉摊填饱肚子,等待天明。虽然是烤鸡肉摊,却没有半点鸡肉,烤的全是猪的内脏,还有呈现葡萄色,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着色酒。当然老板不可能热情招呼,客人也只有一个伤残军人。木场觉得身为刑警的自己与这里非常格格不入,竖起外套领子,在墙边一把半坏的椅子上坐下。



早晨一下子就来临了,夜晚倏地隐身,同时诡异的小摊子也消失了。



木场在朝雾中飒爽地前进。



目的地是九段下,法医里村紘市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外科医院。



看看车站的时钟,才五点半而已。



里村是个技术高超的外科医师,总是和蔼可亲,也很受病患爱戴,里村医院生意相当兴隆。



里村就算不当法医,生活也高枕无虞。



只是里村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辞掉法医工作的理由,他爱好解剖。



木场认为这才是一种病。平常和里村相处,根本无法想像他眼睛熠熠生辉地切割尸体的猎奇模样。不只是木场,他觉得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想像。



里村是个好好先生,总是顶着佛陀般的慈祥面孔热心治疗病患。但是不管身旁有多少扭伤割伤的活生生的病患在哭叫求救,只要东边发现他杀尸体,他就会飞奔而至,西边捞起溺毙尸体,他就会火速赶往,对尸体无比执着。



——他应该去让降旗看看的。



木场不了解里村的心态。



坡道上有一家比诊疗所再大上一些的小型建筑物,那就是里村医院。尽管还不到六点,然而仔细一看,大冷天中,里村本人竟然拿着扫帚在清扫玄关。他有些稀薄的后脑勺看起来寒冷极了。木场默默地走近,但医师立刻察觉声息,回过头来。



“啊,哦,是木场老弟啊。你这个刑警起得倒是很早嘛。呜哇,好糟糕的脸色。你喝通宵吗?这样不行啊,要我帮你摘出肝脏水洗一下吗?”



“啰嗦,一大清早的,讲点清爽的话题行吗?就不会说声早安吗?”



“水洗肝脏很清爽啊,不过你的肝应该已经回天乏述了吧。一副身体已经烂到不能再烂的模样,感觉一切开肚子,就会让人大失所望,不过我有点想看看哪。”



里村摆出拿手术刀的手势。



“话说回来,医师起得真早哪。而且你这是在干吗?打扫什么的交代护士不就好了?”



“拜托你别讲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好吗?护士得好好珍惜呀。现在护士缺得很,要是待遇不好,她们马上就会甩头走人的。而且最近上了年纪的病患增加,老头子老太婆都起得很早,受伤的时间也提早啦。”



“老年人……起得早哇?”



“早得很,早得很哪,”里村夸张地说,“有时候三四点就跌倒喽,像内科,早上根本就是老年人的专科。所以说啊,木场老弟,今后将是成人病的时代,我想把医院改建为成人病专门医院,应该会很赚的。”



“医生该有的仁心仁术吧?你有的算术吗?”



“医生也是人啊。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里村把眼镜底下的一双大眼睛弯成新月形,注视木场。他额头上的发际线退得相当靠后,与那双孩子气的眼睛一点都不搭。



“就是左门町的……”



“哦,溃眼魔是吧?把黏膜噗一声戳破,尖锐的凿子像这样噗喳喳喳穿过水晶体,一路刺到视网膜……”



“变态,闭嘴啦。讲这种事那么有趣吗?我不是要问这个。听说你判断凶器是同一把,这一点错不了吗?”



“错不了,不会错。木场老弟也会相信科学搜查呢。”



“根据呢?”



“凶器是前端相当尖锐的金属制物体,而且细心保养,可能每天都会打磨。不,一定是很勤快地时时打磨吧,前端非常薄。菜刀也是,如果经常打磨,虽然会变得很锋利,但也很容易缺损吧?就像那样。”



“有缺损啊……”



“验出金属碎片了,是我挑出来的。人的身体有柔软的部分和坚硬的部分,熟练的人做起来很简单,但门外汉乱刺一通就不行了。刀刃要是刺到骨头或坚硬的肌肉,就会缺损。而且人体还有很多脂肪呢,意外地难切哟。溃眼魔刺的是眼珠,不会有太多障碍,可是一刺下去,肌肉就会像这样收缩不是吗?要是角度不对的话……”



“知道了,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了解那种心情哪。”



“你了解?”



“说到人被刺到哪里最恐怖,那当然是眼珠了,生理上就觉得恐怖嘛。而且很有可能不会成为致命伤,那就更恐怖了。”



“恐怖吗?”



“就是因为恐怖才刺的吧?人体有很多像心脏或延髓之类,可以一刀毙命的要害。肚子和脖子也是,只要切断动脉,就会大量失血。可是溃眼魔却顽固地只刺眼睛。是因为杀人的意志稀薄吗?他是想要凌虐被害人呢,还是他是一个终极虐待狂?”



“杀人的意志……稀薄?”



“如果目的是杀人,我想应该不会刺眼睛。被害人碰巧全都死了,可是这四个人的死因里,第一个小姑娘是休克死亡,第二个是失血致死,最后那个妇人则是被凿子深深地刺进脑子里,刺得非常仔细。”



“是因为凶物对被害人怨恨极深吗?”



“不是,我认为这完全是行凶时的状况,以及被害人的姿势所造成的结果。最先遇害的小姑娘,是人站着的时候被这样噗喳一下……”



里村扔下扫把,袭击木场。“……刺进去的,一定是的。剩下的两个人是坐着的时候被这么噗喳……”



里村再次攻击木场。木场闪开了,但是医师仿佛跨坐在什么透明的东西上面,挥下透明的凶器。



“……最后的妇人是躺着的时候被这么骑坐上去,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的时候,就被噗喳、噗喳噗喳……”



“不要模仿那种怪声音啦。可是连这种事都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啊,我用黏土之类的做过实验了,角度等细节有微妙的不同。躺着的人的眼睛最容易刺,也可以刺得非常深,同时也符合杀害状况。”



“你真是个细心的变态。”



“我是热心的法医。只是啊,这个情况是刺过头了,所以拔的时候很难拔。而且刺一边眼睛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应该挣扎得相当激烈,所以凿子前端才会破损,留在里面。这个碎片与第一个被害人身上检验出来的碎片比对之后,确定是同一把刀刃上剥落下来的铁片。”



“和第一个被害人一致是吗?”



“其他人身上就没有检验也碎片了。只是,伤口形状全部相同。凶器同样是二厘凿,这一点错不了。”



“我知道了,谢啦。”



里村的见解值得信赖。四宗命案的凶器的确相同,除非出现特殊情形,有别人使用了同一把凶器,否则这可以说是四宗命案是连续杀人事件的一大佐证。



木场抚摸内袋。



——要拿出来吗?



他打消念头。利用里村,私底下查验指纹并不是件难事,不过在那之前,他有几件事要确定。



——首先来排除障碍吧。



“再见,努力去治老头子的挫伤吧,变态。”木场极尽咒骂之能事,随即转身离去。里村则开朗而诡异地应道:“放心,我不久后就会去你们那儿解剖横死尸体了。”



木场接着步行到水道桥。



青木文藏在水道桥赁屋而居。



木场出声一叫,年轻的刑警便揉着眼睛出现,像个忘了预习的学生似的说:“前辈,怎么了?发生案子了吗?”



“陪我走一趟。其实也不一定要你,不过谁教你跟我是老交情了,你就认命吧。在上班前会解决的。”



“要去哪里?”



“左门町,现场。”



一如往常,木场完全不加说明。青木也明白他的个性,完全没有发问。



从水道桥到四谷有三站。经过四谷署前面,抵达现场时,时间还不到七点。



纷乱的街景,寂寥的小巷。古老而肮脏的人家仿佛在宣示自己是建筑法规订定前落成的似的,盖得拥挤不堪。



多田麻纪的家,不可能通过审查的卖春宿。



木场喀啦啦打开玄关门。多田麻纪小小地蜷坐在入口处,她抬起皱纹遍布的脸,因刺眼而眯起双眼,盯住魁梧的刑警。



“干吗?,你这官差真是放肆。”



“哟,阿婆,半天没见啦。”



“是吗?你这种丑八怪,就算过一百年我也不想再见到。回去。”



“这可不行哪。我请教你一下啊,阿婆,你是不是有话忘了跟我说?”



“没有,我跟那个小芥子还有你已经说得不能再多了,都说完了,而且我不是什么阿婆,我叫多田麻纪。”



“麻纪阿婆,你都几点睡觉?”



“八点就上床了。虽然不是马上就睡得着,不过就算晚上醒着,眼睛也看不见。客人大多都是半夜才来,要是醒着等,身子哪撑得住?有客人来,我才会起来。喏,回去吧。”



“你说玄关不上锁是吗?”



“没锁啦,要我说几次?老娘穷的很,来者不拒,反正也没啥好偷的。客人来的时候要是门锁着,生意不就溜了吗?”



“就算不客人来,如果你睡着了,不就不知道了?”



“客人来这儿都会叫人的。玄关口一有声音,我马上就醒了。”



“如果没出声的话呢?不会有人默默进来,就这样默默回去吗?”



“才没那种呆子呢。就算偷偷摸进来,一做了什么事,我马上就知道啦。才不会让他们白住。”



“你都怎么做?”



“只要老娘坐到这里,人不就回不去了?你真是个呆头鹅。”



“你都会坐在入口吗?像现在这样。”



“是啊,我一起来就在这儿了,反正也没其他事做,这是生意哪。喏,回去吧。”



反正麻纪也只会在口头逞威风。



“这样啊,好吧,阿婆,麻烦你一下,借用个玄关啊。喂,青木,你假装一下那个葫芦。”



“葫芦?”



“前岛啦,那个没用的老公。”



“哦,前岛贞辅吗?就是那边的……等一下,前辈,你有什么新发现是吗?”



“知道的事都一样啦。别啰嗦了,快照我说的做。喏,是那边的电线杆吧?”



青木纳闷地歪着脖子,走到小巷对面的电线杆,蹲下身子藏起来。



“喂,葫芦藏的是那边吗?”



“贞辅是这么说的啊。这里的话,喏,大马路那边不怎么看得见吧?”



木场走出小巷,往大马路方向望去。已经有行人往来了,但是大马路那边应该几乎看不见青木,不过反过来就看得一清二楚。木场大声指示青木尽量藏好,走进玄关关上门后,再次打开。



——川岛是这样出来的。



稍微挺直腰杆子,川岛比木场还要高。



——就在路灯正下方嘛。



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么藏都看得见。木场哑着声音叫道:“藏到垃圾桶旁边怎么样?”青木移动位置。



“喂,青木,那里对吗?身体再压低一点,藏好一点!不能绕到垃圾桶后面吗?”



青木说:“不行啦”。垃圾桶紧贴着围墙设置,这好像是极限了。那里再怎么说都是玄关正门对面,不管藏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一样看得见。



贞辅作证说:



——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



这对川岛来说应该也是一样,条件相同,彼此都看到了。倒不如说,躲在路灯正下方的贞辅更加一目了然。而且从路灯的位置来看,夜半来访的客人完全是逆光,就算看得出人影的轮廓,有夜盲症的麻纪应该也看不清楚客人。



不管怎么样……



川岛都看到在外面监视的贞辅了。



川岛曾经一度折返,所以他应该看到贞辅两次才对。



尽管如此,川岛却完全没有设法除掉贞辅这个障碍。这代表川岛根本没有任何内疚之处,没有其他解释了。杀人犯被人看见行凶现场,应该不可能不赶紧逃走,还悠哉地走回可能已经暴光的住处。



“辛苦了。青木,可以了。接下来,你进屋子旁边的缝隙里去。”



青木默默地听从命令。木场走到旁边,确定青木侧着身体穿进狭窄的空间里。



“去到不能再进去的地方,直到尽头,到了没?”



青木说:“到了”,木场吼道:“好,竖起你的耳朵!”接着回到玄关,走到脱鞋处,把门关上。麻纪在背后狐疑地看着。



数到十。



木场又开门,走出外面,反手关门。



他窥看隙缝说:“怎么样?青木,已经可以了,出来吧。”



青木一脸莫名其妙,左胸黏着蜘蛛网,拖拖拉拉地出来了。



“怎么样?有听到什么吗?”



“玄关对吧?听见了,听得到。”



“听到几次?”



“几次?呃,是有开关门的声音啦……喏,我的身体转不过来,听觉和建筑物的墙壁平行,往左右扩散了。声音当然是听得到,从方向来看也知道是玄关传来的,可是没办法分辨很清楚。”



“这样。就算从里面出来再进去,也不能明确地听出来吧?”



“当然听不出来了,只听得出玄关门打开而已。这怎么了吗?”



“没事。接下来是老太婆……”



木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回头,麻纪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一张皱巴巴的脸不高兴地瞪着他。“干吗?在别人家门口鬼鬼崇崇的,搞什么鬼啊?快点滚回去吧。”



“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人。”



“什么?”



“这一带有估衣铺——不,有当铺吗?愈近愈好。”



“怎么?缺钱用啊?你们这些税金小偷,过得还真爽快。”



“阿婆也有缴税啊?”



“谁要缴那种东西。当铺有啦,走出马路以后,往警察局反方向走,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是一家叫中条的当铺,明治元年创业的老店啦。”



“这样啊。那我等下就去那里赎回你拿去当掉的友禅,当票拿来。”



麻纪不说话了。



青木把脸探到木场面前。“前辈,这是在说什么啊?”



“青木,这么一来啊,密室就不见了。”



“什么?密室?哦,那个房间上了锁的事啊。那是老婆婆骗人吗?”



“不是骗人的。对吧,阿婆?”



麻纪紧紧抿住嘴唇,从木场身上别开视线。她的眼睛虽然湿了起来,态度却依然刚强无比。



“阿婆啊,你的那双势利眼差点就被人戳烂啦。”



“什……什么意思?”



“你踢开门的时候,溃眼魔还在那个房间里啊。”



“你……你说什么?”大叫的反而是青木,“前辈,什么意思……?”



“溃眼魔就是平野的意思。”



“请、请你说明一下,那个房间里除了被害人以外,只有川岛而已,也没有其他人出入,所以……”



“有人出入啊,稀松平常地。”



“有人出入?可、可是就算那样,发现时间和杀害时间相差了四个小时以上,凶手没有逃走,一直待在尸体旁边做什么……?”



青木交互看着麻纪和木场,然后沉默了。



“听好的,青木。贞辅开始监视行动以后,的确没有人进入这栋屋子,确实没有。凶手是在更早以前进来的。他比被害人更早一步潜进屋里,守株待兔。”



“这里这么容易就能侵入吗?”



“这个阿婆不会去留意来自外面的入侵者,她可能睡着了吧。她说这里没有东西可以偷,应该是真的,所以也不会有小偷进来吧。而且玄关根本没上锁,这种房子两三下就可以溜进来了。因为没有理由侵入,所以才没有人侵入,如果有目的的话,要进来是很简单的。只要进入屋子里,接下来只要屏息潜伏,绝对不会被发现。”



麻纪愤愤不平地听着。



“青木,听好了,平野事先潜进来,藏在这栋屋子的某处。这么想就是了。”



——只有这个可能了。



“然后女人和川岛来了。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平野似乎不杀男的。平野一直等到川岛睡着,或川岛离开。这部分是我猜想的,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大概是女人先睡了,川岛早一步离开房间。凌晨三点。”



“然后……平野他……”



“没错,在平野看来,幸亏川岛回去了。命案现场无法从外侧上锁,所以川岛离开,女人睡着的话,那个房间的门锁就是开着的,可以轻而易举地溜进去。平野偷偷摸进女人睡着的房间里,先锁上房门,好让被害人无法逃走。接着他骑坐在睡着女人身上,待她一醒,就动手杀人。不过根据里村的说法,凶手似乎费了点工夫。好像不是一击毙命。此时,川岛折回来了。”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这个。”



木场从内袋里露出用手帕包裹的遗留品。



青木说:“哦,那个啊。”



“川岛把这个忘在什么地方了,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掉在窗户外面。川岛应该是回来拿这个的。听好的,青木,川岛离开时,九成九看到正在监视的贞辅了。如果那个时候他已经杀人了,不可能会再折返的。”



“说的……也是呢。”



“但是平野在房间里,川岛进不去。川岛没办法,只好又出去。他出入了两次,当然……”木场望向麻纪,“……阿婆,你被吵起来了。”



麻纪垂下嘴角。



青木不服地提出异议:“阿婆熟睡得边十一点半以前溜进来的人都没发现,为什么这时候又会被吵起来?三点是三更半夜,是一般人睡得正熟的时间啊。”



“老年人起得早啊,青木。”



“可是……”



“凶手是特意地、不被发现地悄悄潜入,但川岛是大摇大摆地离开的,搞不好离去时,他还说了声多谢照顾哩……”



——川岛那家伙说不定真说了。



木场所认识的川岛就是这样一个人。



“……阿婆,你刚才说你来者不拒,但不会平白放客人回去,对吧?”



“是啊,怎样?”



“我想也是。意思也就说你对进来的人很宽松,但对于离开的人却盯得很紧,对吧?就算客人默不吭声地走进来,也不能没付钱就离开。你一大早就坐在门口监视,这样才不会漏收了事后付款的客人的住宿费。”



“这是生意,说那什么废话。”麻纪小声说。



“不过……案发当天只有一对客人,而且又爽快地先付了钱,你可能也有松懈了,但因为平日的习惯,你还是醒来了,对吧,阿婆?”



“……我是醒来了。”



“你以为客人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人似乎还在客房里。于是阿婆,你动了贪念。这对客人付钱付得很爽快,离开时,再跟他们捞一笔延长费吧——你这么想对吧?于是你就像那样,在那儿坐首等待。因为这样,平野他……”



“想出也出不来了?然后呢?”青木总算思考起来了。



“天气很冷吧,阿婆?”



“只要拿得到钱,这点小事没什么不能忍的。老娘……很穷的。”



“然后呢?前辈,那个……”



“哦,这个阿婆一直忍耐到早上六点半。然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诉诸行动。二月的凌晨冷得很嘛,‘喂,时间到了,付延长费!’阿婆吼着拍门,却没有反应,于是她一脚踹开纸门,里头……”



“……八千代陈尸床上。”



“是啊,所以状况是符合证词的。只是那个时候,平野还在里面。”



“可是前辈,那个房间里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啊。前辈不也看到了吗?没有任何可供藏身之处,绝对没有。”



“那个时候是有的,八千代穿的和服,还挂在那个衣架屏风上,对吧,阿婆?”



若非如此,麻纪就无法确认和服的种类了。



如果里面没有半个人,也没办法从里面上锁了。



“只有骨架的衣架屏风,只要放张皮上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屏风,那个屏风的背后啊,溃眼魔正握着满是鲜血的凿子,战战兢兢地警戒着哪。喂,阿婆,要是你当时就起了贪念,抓起和服,看到凶手的脸,到时候就是你跟前岛八千代手牵着手一起被门板抬出来了。”



“等一下,前辈,那么平野他……”



“就算阿婆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看到那样的尸体,也是会着慌的,阿婆她脸色大变,跑去报警了。平野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逃脱的。”



“可是贞辅并没有看到平野啊?”



“贞辅也没看到这个阿婆回来啊。那个葫芦,那个时候正卡在你刚才卡住的地方。你也没办法区分那是人出去还是进来的声音吧!平野前脚刚刚离开,这个阿婆后脚就折回来了。”



青木低着头寻思,似乎马上理解了。这名年轻部下惟一让木场赏识的地方,就是他的聪明。



“这样啊,有可能。话说回来……这位阿婆为会么甚至打消报警的念头,都要赶回来呢?”



“她改变主意了吧。一冷静下来,贪念就涌上来。她想到一个点子,但如果叫了警察,就没办法动手了。对吧,阿婆?”



麻纪别开脸去。



“这个阿婆啊,被死者的和服搞得利欲熏心了。”



“啊……这样啊,她偷了和服……嗯?所以……”



“是啊,这个阿婆决定暂时不报警,回来后,取下和报折起来,用布巾包了,拿去当铺换了钱,再顺道悠哉地走去警局。这个阿婆实在是胆大包天哪。”



“真的吗?呃……”



“我叫多田麻纪……是真的。”



青木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接着他用充满正义感的口吻责备麻纪说:“你,你为什么不说出来?阿婆,你这再怎么说都太荒唐了!这可是命案啊!”



“啰嗦啦,这有什么不对?你要逮捕我吗?抓啊,抓啊!”



麻纪朝青木伸出双手。



青木不知为何,慌忙地望向木场。



木场抓住麻纪伸出来的手:“阿婆,不要这样,我们已经明白了。青木啊,你这样是不行的。这个阿婆没有恶意,她觉得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这与命案无关。对吧,阿婆?”



“这还用说吗……”麻纪甩开木场的手。



接着她尽其所能地逞强说:“……管他什么人在哪里被杀,那不关老娘的事。可是这事发生在老娘家里,当然要照老娘的规矩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是延长费嘛!”



“延长费?”青木发生愣住般的声音,“……尸体的住宿费吗?”



麻纪听到青木的话,满是白发的头点了两三次。



“你这小鬼真够惹人嫌的。管她是死是活,那个女的都用了老娘的房间啊。你们把那个女的搬走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那是延长费跟补偿费。就算拿走钱包里的钱,都还不够哩。管他是死还是幽灵,该付的钱就是要付。”



青木目瞪口呆地张着嘴说:“连钱都偷啦?”



麻纪朝屋子墙壁踢了一脚,啐道:“你这个死小鬼,别装什么乖宝宝啦!怎样?老娘又不是偷活人的东西。人都死了,还管他什么道义?而且她死在老娘家里,只拿她一件友禅,算是便宜她了。空袭之后,我可是从满地的尸体身上剥衣服穿,一路这么撑过来的。老娘过了几十年苦日子,一个人活到现在,一文钱也不多花,跌倒了也不空手爬起来……”



麻纪滔滔不绝,尽可能地虚张声势。“……这不就是穷人的道理吗!”



“是啊,阿婆有阿婆自己的道理哪。有问题的反而是警察吧?难道完全没有人发现被害人身上的钱不见了,还有现场找不到和服吗?”



“呃,这件事我记得会议中也有提到。”



反正一定是被当成小事,置之不理。木场根本不记得有提起。



岂止是小事一桩,根本事关重大。



青木深深地感觉到一股莫须有的罪恶感及毫无意义的挫败感,接着虚弱地说:“会议上,结论不是说和服应该是川岛拿走了吗?”



“哪有那么随便的结论。”



这个结论实在太投机取巧了,木场应该是感到哑口无言,才会没放在心上。



——这里就这样了吧。



木场大声说:“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不抓我吗?”



麻纪这么说,看起来有些灰心丧气,木场觉得她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



——这个太婆……



木场心想,这个老太婆的人生应该是怎么值得受人称道。就像猫目洞的老板娘说的,世人看待她的眼光一定十分严苛。麻纪一直抵抗着这些批评活过来,然而,岁月似乎也不肯饶过这名女豪杰。



木场对麻纪有些感到共鸣,慌忙甩开这信念头。自己是警官——是守法者。



“我不会抓你啦,只是其他刑警可能还会来问话吧。虽然连一文钱也拿不到,说愈多可能损失愈多,不过你就当成是放你一马的代价吧,麻纪阿婆。”



麻纪默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弓着背走进屋里,粗鲁地关上玄关门。木场望了玄关一会儿,叫住正一脸疑惑地思考的部下。



“喂,青木。”



“什么……”



“我今天请假。”



“啊?为什么?”



“我说要请假就是要请假。你去跟课长说我感冒,什么都好。”



“可是……前辈从来不感冒吧?”



“会啦,我发烧快死啦。汗水跟鼻涕流得跟瀑布一样,你没看见吗?”



木场恐吓说。



青木低喊着“知道了,我知道了”,后退两三步说:“那……现在这件事怎么办?我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



“由你去转告课长。辖区应该不会立刻接受这个说法,搜查方针也不会改变吧。不管怎么样,川岛跟这件事并非完全无关,只要逮到他,案情应该会更明朗吧。”木场说道,走了出去。



青木低着头,跟着木场走了一会儿,到了大马路时,他赶到木场前面,回头就说:“可是……前辈,如果照着刚才的事实来想,不就会得出川岛不可能是凶手的结论吗?那么凶手就是平野了。平野现在正逍遥法外。”



“就算假设平野是凶手,还有一堆问题得解决。没那么简单。”



“是吗?”



“听好了,刚才的说法是解决了一些小矛盾,事实也变得通顺合理了。但是完全没有一个道理可以联系这些小事实,或是解释刚才的说法。”



“道理……吗?”



“对。听好了,我刚才去见了那个医师——降旗,根据他的看法,平野的精神非常不稳定,非常有可能继续犯案。但是他会杀人,似乎就像是一种发作,他不可能会计划性地杀人。”



“报告书上也写了类似的事呢,只是没有人能够理解。”



“我也不懂啊。只是如果照单全收,全盘相信的话,那么盯上指定猎物,诱骗被害人出来,使其落入陷阱这种计划性的杀人,就不符合平野的行动模式了。”



“原来如此。”



“可是就这次的命案来说,只能说那家伙这次采取了不符合他行动模式的行动。犯案前后发生的事,应该就像刚才说的吧。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除掉小矛盾。只是啊……”



青木问:“只是什么?”



“……在平野背后操纵的家伙……”木场说到这里,含糊其辞。



——问题是背后的蜘蛛。



木场抚摸内袋。



——要交给青木吗?



采验、核对指纹。



——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吗?



就算只检验出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事实也不会改变。



木场打消念头。不管这些,最重要的是……



——在思考之前先行动吧。



木场顽强地肌肉这么吩咐他散漫的脑袋。



青木呢喃着什么,一脸严肃地走在木场旁边。



“喂,青木,你走的方向反了。”



木场正往车站的么方向走去,他打算去麻纪说的那家当铺。



从诱导侦讯麻纪时的情况来看,八千代的友禅一定被当到那家当铺——中条当铺去了。



木场吼着:“快点去,要迟到了。”但青木笑着说:“前辈要去当铺对吧?让我陪你到那里吧。”



木场的行动完全被看透了。



就像麻纪说的,走不到十分钟,就看到那家当铺了。老旧的广告牌上写着“中條当铺创业明治元年”【注】(“條”为日本汉字“条”的旧体字,中條当铺因为创业早,招牌上使用的是创业当时通用的旧字体),是古董了。但是店铺本身实在不像是明治元年的建筑物。可能是空袭中烧毁,战后改造的吧。



玻璃门开着,木场穿过门帘。



一个身穿和服的细眼男子不可一世地坐在柜台内,专心致志地看着账簿。



“真早哪。客人,店还没开啊。”



口气很粗鲁,连头都不抬一下。木场想起了朋友中禅寺。



“门不就开着吗?”



“就算门开着,也不代表店开了,晚点再来。”



“那可不行哪……”木场冷不防地把警察手册伸到男人的鼻尖前,“……我说老板吧,这玩意儿可以当多少呀?”



男子缩起下巴,朝上窥看木场。“大,大爷人也真坏哪。有、有何贵干呀?”



“哼,这样就能吓倒你,打一开始就别拽嘛……”



这要是中禅寺,一定马上就对警察手册估起价来了吧。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啊,是的,小的名叫中条高,是小店的第四代当家。请、请问有何贵干?”



“柜台一向是你在负责吗?”



“是的,大部分都是小的看店,有何贵干呀?”



“贵干贵干的,我又不是什么大官。不过不管啦。我说你啊,你认识那边那间卖春宿的多田老太婆吗?”



“咦?您说有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家的麻纪婆吗?”



“对,就是那个阿婆。”



“小店是正当经营的当铺,与非法之事完全没有瓜葛……当然,小的也不会去玩女人。其实小的是这家当铺掌柜的招赘女婿,对老婆那个……抬不走头来……”



“没人在问你这些,呆头鹅。”木场蛮横地说道,在柜台旁边的入口处坐下。



“那个阿婆常来吗?”



“偶尔,但可能没什么东西好当吧。”



“我说啊,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天,阿婆拿了件和服来当,对吧?你记得吗?”



“什么时候?溃眼魔……哦,那一天吗?可是她会在出那种事日子里拿东西来当吗?”



“是我在问话,那是半个月前的事,看你的账簿。”



“啊……对了,警察来过,过来问话,是那天哪。错不了,原来如此。”



“我叫你看账簿。上面不是写着吗?是几点的时候?”



“几点哪,大概这个时间吧,还是要更早一点?蛮早的,不……”



“给我说清楚点。”



“大、大概现在这时间……还不到八点,七点半过后。”



木场追问:“真的吗?”中条回答说:“小店七点开门,八点才营业。”他说的店门开得早,是代代传下来的习惯。



“她拿什么来当?”



“女人的和服,很稀罕的水鸟花样……可能是鸳鸯吧?我记得很清楚,是加贺友禅,很高级。其他还有和服外套、披肩和和服腰带。”



青木向木场拿眼色,没有错。



“东西在哪里?”



“不在这里了。”中条挑起有些上扬的眉毛,眯起眼睛。



“没有被赎走吧?流当了吗?”



“卖掉了。不,应该说是被赎走了。”



“说清楚点,到底是怎样?叫你看账簿啦。”



“我是说,那天有另外一个人……”



“喂,等一下,当到你这里的当天就流当了吗?”



“不是的,那件和服打从一开始就……麻纪婆一开始就说她不打算赎回去了,我也没有给她当票。这也是当然的,那种和服,那个老太婆就算想穿也穿不了嘛。真恶心,留在手上真是平白糟蹋。”



“然后你把衣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大爷……那、那是赃物吗?哎呀呀呀,这下糟了。老太婆也真是罪过哪,真过分。这种情况小的也算是有罪吗?”



“叫你闭嘴看你的账簿!是谁赎出去的?”



“咦?呃,小的并不是在隐瞒什么啊,小的丝毫没有隐瞒。那个时候过来的警察,一开口就问说有没有看到可疑的男子,他是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人,说那个人就是溃眼魔——姓平野是吗?净是打听那个人的事。那种野蛮人,小的一点儿都不清楚啊,所以小的就说不知道。警察问的问题,小的都不回答了。哦……啊,有了,在这里。”



中条翻着账簿,睁大眼睛,他可能近视。



木场也凑过去看,中条立刻合上账簿。



“干吗藏起来?”



“呃,没有,只是那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那个人一下子就过来了。感觉麻纪婆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来了。”



“前脚出后脚进?”



这太快了。



“欸,那个人一下店里,就对我说:‘冒昧请教一下。’嗯,我就心想,怎么,不是客人啊?嗯,我这么怀疑,想说他是不是要来问路的。结果那个就说了……“



——刚才的老婆婆是不是拿了一件和服来典当?



“我也没必要隐瞒,就说:‘是的,没错。’结果啊……”



——是不是一件水鸟花纹的华丽和服?



“那个人这么问,这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吧?我就说:‘是的,没错。’结果……”



——这样啊。我想那一定是我女伴的和服,不小心忘在那边的旅馆了。能不能让我稍微看一下呢?



“他这么说,我觉得奇怪,想说忘记和服,那不就成了祼女了?可是我也没理由不给人家看,而且东西根本还没收起来,所以,我就让他看了。结果啊……”



——哦,这的确是我女伴的衣服。啊,太好了。老婆婆那里我会去说一声,我可以把这个赎回来吗?



“就是这么回事。啊,那个男的是小偷吗?没那回事吧?这件事很蹊跷吧?这真的很奇怪呢,怪事一桩。”



如果说是女伴的衣服的话……那么那个人是川岛新造吗?



或者也有可能是平野。考虑时间等条件,平野的可能性很高。



当铺老板频频晃着脖子,又悄悄翻开账簿。



“然后啊,那个人虽然说要赎回去,可是他又不是典当的本人,所以我就想说,得先把和服当成流当品处理才行。”



“怎么,你就只想赚钱吗?”



“可是大爷,要不然账目就不对啦。照道理说,要写成麻纪婆典当,然后流当,再卖掉这样才行。”



“你不是说连当票都没给人家吗?”



“呃,那是,所以说……”



“所以你上头写的人是谁?这应该要留下姓名地址吧?还是只是买走的话,不会留下数据?到底是怎样?让我看账簿!”



“呃,小的也不敢做那样的事,所以账簿就当成是那个人拿来典当的……咦,还是抹消了?所以……那个人……哦,在这里。”



木场再次望过去。当铺老板扭过身子,让账簿远离刑警。



“有了有了,因为很麻烦,所以我把它当成特例处理了。只多收了二十圆手续费,当做是被赎回去了。呃,赎回去的是川岛先生。”



“川岛?川岛什么?”



“川岛……喜市先生。”



“喂,你再说一次!”



“川岛喜市先生,地址是千叶县……好远哪,千叶县有兴津町茂浦……这是哪里啊?”



木场望向青木,青木有些激动地问:“老板,那个是……长得怎样?”



“什么?一个很普通的人啊,好像戴着眼镜。”



“不是光头、穿军服吧?”



“光头?那个人好像没秃吧。衣服的话,是普通的开襟外套,就像大爷们穿的那种,似乎没戴帽子。很年轻,还不到三十。”



“前辈……”



川岛喜市只是平野佑吉的朋友,他只是把降旗介绍给平野,角色仅止于此,与本案无太大关系。从降旗的话听来,虽然川岛喜市有些可疑,但木场之所以会在意这个人,只是因为他与川岛新造同姓,以及他目前行踪不明,仅此而已。



然而……



为什么这个喜市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冒出来,赎回前岛八千代的和服?而且多田麻纪会把八千代的和服拿来这家当铺典当,不管对谁来说,应该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才对。



“喂,青木,川岛喜市这个人后来……”



“没有线索。川岛喜市似乎是个假名——或者因为战后的混乱,使得住民票等数据散失了,他的出生地以及正确的经历都不清楚,当然目前的行踪也不明。”



“青木。”



“是,我了解。虽然一样是川岛,但是川岛喜市……有可能是溃眼魔对吧?”



“噢,你的意见……说平野原本就不是凶手的那个意见,这下子就说得通了。我对川岛新造是凶手的说法无法接受,但如果说平野是凶手,也无法释然,但是……”



“川岛喜市和平野很要好。如果有人假冒平野的名号,川岛喜市也比川岛新造更有可能。这……”



中条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咦”了一声。“那个人是、溃、溃眼魔……”



“混账东西,还不一定是。老板,这事不话泄露出去。要是你敢吐露半个字,就没收你的执照——不,把你逮捕。你的那场交易……违反的法规对吧?”



虽然木场不知道这抵触了什么法令,但他感觉似乎是违法行为。木场自己都觉得话说得太随便,但当铺做的也不完全是清白生意,这种威胁似乎格外有效。四代当家再次“咦”了一声。



“再说清楚一点,把你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知不知道全日本有几万个戴眼镜、穿开襟外套、不到三十的男人啊?”



“呃,说、说的也是呢,啊啊啊,淤伤,那个人的脸上有淤伤,在左脸颊这里,有一块像被打过的淤伤。嗯,的确有淤伤。还、还有,是啊,他的声音很尖,啊,不是大爷这种粗哑的声音,而是很细的……啊啊、失礼、失礼。”



当铺老板吓得魂飞魄散。一夜未眠的剽悍刑警,相貌似乎相当吓人。



“还有呢?”



“哦,出手大方。”



“你这家伙,揩了人家的油是吧?”



“呀,大爷饶命!”当铺老板缩起脖子。



“川岛……喜市啊……”



“这……初期搜查完全失败了呢,前辈。”青木僵着一张表情说:“我们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平野他……到底怎么呢?前辈……”



然而木场仍旧无法信服,就算川岛喜市是凶手,他也……



——只是个被操纵的人偶罢了。



青木说“我不能默不吭声”,快步移动。木场告诫当铺“不许违法交易啊”,离开店里。青木快步走着,频频斥责自己:“不行,真的不行。”



“什么东西不行?”



“不行,我赶不上前辈。我连看清真相都办不到,只知道急功近利、被蒙蔽了眼睛。不,我一心只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真相……”



“混账,什么真相?根本什么都还没确定啊,我们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你冷静点,听什么就信什么,所以你才没有长进。”



该冷静脑袋的是自己——木场心想。



青木说:“我才没听什么信什么呢。只是我不固执已见,对于合乎道理的意见坦率地佩服而已。”



两人经过麻纪家前面的小巷,来到四谷警察署前。几名制服警官正聚集在入口附近。



“啊,是警视厅的……木场兄和青木!”



突然被人叫住,木场有点吃惊,不高兴地转过头去。青木说:“哦,七条兄。”



四谷署前面,蝾螺——七条刑警四周站着数名警官。



“我不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不过来处正好。木场兄,你看过这个女人吧?她这前人在现场对吧?”



警官让到一旁,女子现出身影。



她的双臂被制服警官抓住。



妆化得得浓,服装花哨,是娼妓。



记忆在鼻腔苏醒,女人的味道。



——志摩子……吗?



“你们很烦欸,跟我没关系啦!放开我啦!”



女人和那天晚上一样,厉声尖叫,拼命挣扎。



“这个女的怎么了?”



“哦,她是曾和川岛接触过的证人,是重要关系人。她逃走以后,我们一直监视着池袋车站一带,却怎么样都逮不到她。当然逮不到,因为这家伙把地盘移到淀桥去了。”



“怎么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是啊。那边是别人的地盘,结果起了争执,还上演了全武行。”



“全武行?娼妇与娼妇吗?”



“不是,对手是流氓。新宿一带啊,不管是通过拉皮条的还是跑单帮的,都需要大姐头的许可,因为背后有黑道在控制。这家伙差点被流氓用草席卷起来扔进河里的时候,被淀桥署的人给救了。由于我们把她列为关系人,发生肖像画,所以收到了淀桥署的联络。认得她的只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去把她给领过来了。”



“你们搞错了啦!不是我啦!我才没看过你这种肥河豚哩!讨厌啦,放开我啦!”



“你啊,差点就要被人家给了结了,那边是黑道的势力范围,像你这种跑单帮的流莺,是不能随便做买卖的。”



“那你们去抓他们啊!干什么抓我嘛,比起我这种靠身体赚钱的底层女人,在红线另一头操纵女人、剥削女人、凌虐女人,只顾着自己赚大钱的黑市商人更坏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问题是青线【注】(相对于可以合法买春卖春的红线地区,非法进行买春卖春的私娼地带称为“青线地带”。源自于警方在地图上以红线、青线标志出该区域)卖春啊。不过我们不是抓你是保护你、救了你,所以你合作一点吧。你差点在骑兵队电影公司被掐死的时候,救了你的不就是我吗?喂,木场兄,你也帮我说几句吧。”



“这女的……”



木场用那双小眼睛仔细凝视女人涂满眼线的眼睛。女子察觉他的视线,瞪了回去。看这情况……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搞错人了吧,七条。”



七条惊愕地“咦”了一声。



“是吗?不会错的啦。木场兄,就是这家伙啦。你是怎么了?喂,你们几个也记得吧?”七条质问制服警官们。



木场大声喝道:“不是她啦!你们就放了她吧。现行的法律就算可以保护、指导流莺,也不能逮捕她们吧?”



“喏,看吧?你这个死脑袋,眼睛长在哪里啊?叫你们放开啦!”



女人粗鲁地甩开制服警官的手,就像那天晚上,身子一翻,往后一跳,在木场前面背着身子说:“不要小看我红蜘蛛志摩子!竟然把人拖来这种怪地方,搞什么嘛!至少也该付我回去的车钱吧!”



她气势汹汹地对着七条等人破口大骂。



木场用力抓住她的手一扯,低吼到:“喂,你适可而止一点,再骂下去对你也没有好处。”



志摩子默默地,以一种像是瞪视、又有些害怕的眼神仰望木场。



木场将脸凑近她戴了耳饰的耳朵,压低声音,不让七条等人听见地说:



“你的绰号叫红蜘蛛吗?那么盯上你这只红蜘蛛的蜘蛛……又是什么颜色?”



与那天晚上相同的香味。



志摩子瞬间沉默,说道:“哼,我才不买你的账!不劳官差操心!”说完后,她动作敏捷地奔离现场。



男子抱着双肩,静静地颤抖。



女子以温柔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隙缝间吹进来的风抚过男子的后颈,男子更感不安,双手更加用力。



他想起母亲。母亲一定也曾经在这栋破屋里,害怕着空隙吹进来的冷风,像这样抱着身子承受着——想到这里,男子悲伤不已。



“你……什么都没有做。”女子的声音好温柔,“你只是想要雪清令堂的遗恨。”



“可是……可是那个女的死了。”



“那是溃眼魔干的,不是你害的。”



女子柔软至极的手呵护似的放在男子的肩膀,她的肌肤感觉到男子的心跳。女子呢喃似地说:“要放弃了吗?”



此话让男子僵住了。“这……办不到。”



“另一个女人……在哪里?”



“我已经知道了,我见过她好几次,错不了。她和那个女的不同,现在一样在当妓女……”



“还在……当妓女。”



“对,肮脏的妓女。杀了我母亲的妓女。”男子愤恨地说,闭上眼睛。



“停手吧。”女子悲伤地蹙眉,接着虚弱地、叹息般地说:“再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已经够了吧?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了。再继续下去,你一定会恨我的。”



男子抬头,僵硬的脸转向女子。“不会那样的,你告诉了我真相,如果没有你告诉我,我连母亲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



“你并不打算杀她们的……对吧?”



男子再次垂头,视线落向昏暗的地板木纹。



女子在背后望着男子的侧脸。“会不会是你的朋友……在某处监视你的行动,然后……想要向你报恩呢?”



“报恩?因为我……帮助他逃走吗?”



“我这么感觉。”



“这……”



“那么,另一个女人迟早也……”



“换句话说,就算置之不理,那个女的也……”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你的愿望即将实现。”



“住口,我、我快要疯了!”



男子用力捶了地板三下。女子用力抱住男子肩膀,镇住他的激情。女子虚幻地声音取代空隙吹进来的风,抚过男了的后颈:“所以说……这与你无关。我说的停手,指的是这件事。”



“不要、不要!我已经受够了!”



男子抱住头,捶打地板,恸器不止。



女子以悲伤而虚幻的声音,不断地向男子的背后倾吐:“你……不愿意让你的朋友继续犯下滔天大罪……对吧?”



男子浑身一震。



“真可怜……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束手无策了。”



“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而我……把你卷进来,连他都卷进来……然后……”



“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就收手,逃得远远的吧。”



“你也……跟我一起……”



“这……我做不到……”



女子温柔地抚摸抱住她的男子脸颊。



06



或许是心理作用,樱花蓓蕾似乎变得比昨日更加饱满了些。



生苔的墓碑周围散发出超市的泥土气味,与依稀隐含春天的草木香味糅合在一起,仿佛在昭告世人,现在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季节。



伊佐间在墓前合掌膜拜,他完全不晓得里面埋了什么人。



一旁的今川一样合掌拜着,姿势还是有点像动物。伊佐间看起来毫无信仰,感觉像是会做起神道教的拍手祈祷,而今川与其说是膜拜,更像是在默祷着什么,感觉有点诡异。



这里是织作家的墓地。



两人自从是亮遭到杀害那天起,就一直都留在织作家。说逗留是好听,但说穿了只是被警察限制行动罢了。



伊佐间和今川只是单纯的目击者,织作家的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完全没有理由遭到怀疑。只不过织作家似乎不是个寻常家族,命案发生已经过了四天,事情却没有对外公开,不仅所有的相关人等被下达封口令,而且未经许可,还禁止外出。



既然扯上关系,也只能自认倒霉,早早认命——今川说的十分达观,但他与闲闲无事的伊佐间不同,有生意要照顾,应该感到很为难才是。只是今川上个月好像也碰上相同的状况,或许他已经习惯了。



伊佐间环顾庭院。



放眼所及,皆是樱树。



伊佐间想要数一数究竟种了几棵树,但他数到第八十二棵时放弃了。



“两位……还在这里吗?”宛如凉风的声音。



茜在墓碑后面。



表情很柔和,但她并不是在笑。



“嗯……哦。”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回答的问题。



“真的……万分抱歉,竟然把客人卷进这样的麻烦里。”



这句话从昨天起,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有难……”伊佐间说到,点了两次头。



今川说:“伊佐间,你省略‘同当’两个字,人家会听不懂的。”



她的嘴角虽然在微笑,眼睛却满是悲伤。



——总比哭泣好呢。



伊佐间这么想道。自从邂逅以来,茜不是在哭就是在道歉,总是受人欺侮。



现在要好多了。



应该是极为不堪的浪荡丈夫死了,年轻的未亡人却仍然哭了三天三夜。她失魂落魄,不管是母亲刚强的言语、妹妹的鞭策的话语、旁人安慰的词语,她都完全听不进去。



伊佐间有些惊奇,纳闷这个世上真有值得如此悲伤的事吗?他了解悲伤、难过这种心情,但一辈子都不可能哭成那样把。



不知道是被“丧主不振作怎么行”这句话给激励,还是深深明白除了自己以外,没人会为那个窝囊废送葬,又或者是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茜总算恢复了自我。其实到了昨天,她才恢复到可以像这样普通交谈的状态。



“今天……很温暖。”



没有意义的寒暄。



身为闯入者的伊佐间不好过问人家太私密的问题,却也不能随便说些有的没的安慰,简直像体现了目前的季节,只能表现出尴尬的态度。



这种尴尬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伊佐间毫无头绪。



当然,案子一旦解决,他们应该就可以重获自由,就算没有解决,不久后警方应该也会释放他们,但伊佐间完全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时候。遗体被送交解剖,还没有送回来,也不能办丧事。警察每天都过来询问同样的问题,相同的时间一再重复。就像昨天如此,今天应该也将如此,一想到此,伊佐间有种错觉,仿佛这怪异的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



织作家的五名女子、两名佣人,以及两名闯入者的共同生活。



——完全是苍蝇。



伊佐间这种感觉更深了。苍蝇飞过来停下,应该立即就飞走,不会传说深刻的关联,然而这只苍蝇却被磨尽了绘画里头。



伊佐间想起了仁吉的话。



如果借用那些没口德的家伙的说法。这栋宅子确实是蜘蛛网的洋馆。



——掉进蜘蛛网的苍蝇。



那么蜘蛛就是真佐子吗?或者是……



“警察请两位到大厅去……”



“又……”



“嗯,是的。”茜说道,又幽幽地——真的是幽幽地——笑了。



昨天和前天,警方的侦讯从上午开始,快到中午时轮到伊佐间和今川,然后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阿节特地为他们准备了午餐全都凉掉了。伊佐间心想今天八成也会如此。



——那个时候……



总共有五个人——伊佐间、今川、茜、真佐子以及耕作——目击到苍白的手掐住了织作是亮的脖子。依常识判断,这五个人绝对不是凶手。在赶往现场的途中,他们与葵、碧会合,耕作则绕到庭院去。所有的人都进入书房以后,耕作才再度现身。



关于这一点,警方严厉地追问耕作。为什么他会一个人绕到庭院去?太可疑了,抵达得太晚这一点也启人疑窦。



耕作供称,因为他当下认为凶手会从庭院逃走。事实上,犯罪现场从内侧上了锁,凶手就像耕作预测的,破窗而逃。然而遗憾的是,耕作并没有看见凶手的影子,因为他到得太晚了。



之所以花了那么久才到,是因为路径太遥远了。



要从大厅走出庭院,再前往书房,似乎必须绕上一大段路,比从邸内的走廊过去更遥远。这栋屋子构造复杂,难怪无法直接出去庭院。警方再三勘验过耕作行走的路线以后,得到一个结论:虽然绕了一大段路,但已经是最短的一条路线了。



换言之,建筑物的设计如此复杂奇怪,对凶手来说是侥幸的。



屋子里也有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就是女佣阿节,以及五百子刀自两个人。



阿节当时正单独行动。至于她在做什么,其实也没在做什么,她想要抄近路从别的楼梯走下去,却滑下两阶,重重地装到小腿,痛得鬼哭神嚎、满地打滚。她说她只是想要比主人和客人更早一步感到大厅而已。就算阿节说谎,是亮的喉咙也是被一双大手几乎扭断地掐住,而阿节的手腕很细,手掌又很小巧,即使她是个怪力女,也不可能是凶手。



至于五百子刀自,当时她正在房间用午餐。平常是茜服侍她一起用餐,但那时茜正与伊佐间等人在一起,所以没有任何人陪伴,她独自一人吃饭。刀自的房间虽然不能直接从大厅过去,却与大厅相邻。



伊佐间只瞄见过一眼,五百子是个年过九十的银发老媪。



她的脚和腰都不太行了,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坐着不动,所以根本不必考虑。



那么,邸内的九个人都不可能行凶了。



这种情况,自然应该视为外人下的手。



但是……如果这是一个细致的,或大胆的诡计,情况就不同了。例如说,这是不是整个家族联手进行的犯罪计划呢?仔细想想,被杀害的是一族的污点,家名之耻——是亮,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



如果视为了制造家人不在场证明而做的手脚,先决条件是必须让伊佐间和今川等外人目击到凶手行凶的一瞬间。



但是应该没有人能够预测被害人的行动——除非是亮自己也是共犯,但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关于这点,虽然也可以把被害人引诱到书房,但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就完全是运气了。就算不管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家里的任何一名成员都会想办法要他看那里,但是如果书房和走廊上的人无法沟通联络,就很难像那样合作无间。不得不说时机太巧妙了。



而且应该没有人料得到伊佐间和今川会在那个时间拜访织作家。虽然他们是有耕作请过来的,但并没有约好哪一天几点到。



如果这一连串的事件是设计好的,就必须把仁吉也当成共犯,但即使如此,没有今川来估古董,伊佐间也不可能造访这里。所以凶手必须先料到伊佐间会把今川找来,计划才有可能成立。再说,伊佐间与仁吉的邂逅……



伊佐间觉得荒谬,不再想下去。



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集聚罢了。如果这个状况是某人的意志所造成的,那么那个人肯定是巧妙的编织不断发生的位置状况,并临机应变,随时设下机关。但这么一来,需要事前缜密的准备的精密犯罪就不可能成立了。



所以凶手才会来自外面,逃向外面。



——蓑衣斗笠的男人……女人。



伊佐间怎么样都是无法释怀。



他一开门就听见有人说话。



“……我说话。”大个子刑警。与其说是个子高,更应该说是尺寸大。那个刑警的体格就像常人的比例再扩大一般,他的脸上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伊佐间记得他姓矶部。



“你啊,凶手是从庭院逃走的,你人在庭院却没看到,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



“真的假的?”



矶部刑警旁边站着一个长得像石鱼的刑警,一脸不悦。伊佐间记得他叫津畠。



耕作正遭到他们逼问。



“是亮是我儿子,我干嘛要杀自己的儿子?”



“又没人说是你杀的,只说你没看见凶手很奇怪啊。因为你可能协助凶手逃逸,或视而不见、知情不报……”



“我干嘛要那么做?”



“可能是为了包庇什么人,原因很多啊。而且你因为你儿子的关系,受尽屈辱不是吗?”



“我才不会因为那样就杀儿子!”



“没人说是你杀的啦……哦?”



矶部刑警似乎总算发现伊佐间和今川进房了。



“喂,你们过来。出门新生,你这边已经好了,晚点再继续。”



耕作庞大的身躯慢吞吞地站起来。



接着他那双肖似外国人的眼睛望向伊佐间,表情悲伤地纠结在一起。



伊佐间也垂下嘴角,他只能露出这种程度的表情。耕作摸着光头,咽下应该是无处排遣的感情,起身离开椅子。



“快点过来,快点!”被催促了好几次后,伊佐间伴同今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坐下,矶部就“喂”了一声。“我们跟东京警视厅还有神奈川本部都照会过了。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啊?啊?”



矶部接着这么说,用中指敲打桌子。“你们两个是全国漫游,到处参观命案吗?啊?”



“不知不觉就变成那样了。”今川语气诚恳地说道。



矶部骂了句:“开什么玩笑!”换成用手掌拍到桌子。



“算了,反正逗子跟箱根的案子不可能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先不管这个,伊、佐……”



“伊佐间。”



“伊佐间先生,你说你看到奇怪的光线,那是类似于手电筒的光吗?”



“不,就是闪光……”



“闪光也有很多种啊。”



牧场与樱树直接的——蓑火。



伊佐间没办法恰当地形容。他说看见了,但那或许只是草露反射阳光,也有可能是玻璃碎片。



这与早晨目击到的蓑衣斗笠男子的关联性相当薄弱而且毫无根据。伊佐间虽然姑且向警方报告这件事,却完全不被当作一回事。



“就是不懂你说的什么蓑衣发光。蓑衣是稻草编的吧?稻草哪里会发光啊?只是啊,现场……”



矶部争相说什么,却被津畠制止了。



此时两名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差点撞上桌角,总算刹住脚步,行了个最敬礼。



“呃、那个、刚才接到联络,不、不得了了!那个,在此报告!”



津畠慵懒地鼓起脸颊。“每边都很不得了好不好?到底怎么了?”



“木更津的绞杀魔被逮捕了!”



“什么?那……事情一口气解决了吗?”



“绞杀魔是五天前遭到逮捕的,好像是在茨城白吃白喝……”



空欢喜一场。



津畠才刚睁大的眼睛闭了起来,一面吐气一面脱力。“五天前?啊,果然。白吃白喝?”



“是的,刚才接获通知,说凶手已经自首,所以要把人交给我们。”



“我马上过去。喂,矶部,这里交给你了。”



说完后,津畠刑警浑身脱力,以全身表现出他意志消沉的心情,无精打采地带着警官退出了。



矶部茫然地望着他的身影,不服地说:“这早就知道了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而且……什么叫给我?这叫我怎么办才好嘛!”



尽管伊佐间和今川在场,矶部却骂着同僚“王八蛋”,噘起嘴巴。



“早就……知道了?”



“绞杀魔是木更津的一个土木工人,欠了一屁股债,女儿又遭到讨债的凌辱,一气之下动手杀人,然后逃亡,连债主都给杀了。那起案子本来就只有这样,最初就知道跟胜浦的案子无关嘛,真是的。早就知道了,没关系的啦。”



“那……”



“所以说……是拖延时间,因为柴田家。”



“可是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本来我们是抱着那种希望啦。可是这下子完全明白了。五天前就逮捕的话,没办法拿来搪塞,也不能用来拖延时间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次的是亮命案和上次的教师命案是同一名凶手所为了。这应该是怨恨柴田或织作,又或者是那所女校的什么人敢的好事吧,啧!”



矶部频频用他粗壮的手指抚摸小巧的眼镜。



毛毛躁躁的,看得人都烦躁起来了。



“刚才的……”



伊佐间很在意矶部刚才说到一半的话。不必多说,矶部也明白他的意思。



“哦,遗体的衣服上验检出几根稻草屑来。你不是提过吗?蓑衣凶手一定是那个穿蓑衣斗笠的男人呢,绝对不会错。”



——男人……吗?还是女人?



一片沉默。



到了第四天,该审问的问题也问得差不多了吧。矶部喃喃自语地独白起来。



竖起耳朵一听,似乎是在抱怨津畠刑警对他的态度。没有多久,矶部就又呢喃其莫名其妙的话来:“……说起来,我在千叶本部都是射击技术最好的一个。手枪的种类、还有从零件到性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而且我可是靠着射击本领当上警察的,竟然小看我。从军时代也是,结果当的是机关兵,连一次枪都没开到,真的是……”



今川看到他这个样子,对伊佐间耳语说“这个人有点危险”,但矶部似乎连这句话都没听到。他似乎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因大概是织作家的女人们。



首先是三女——葵。



刑警们连日受到这位才女的舌锋折磨,连自尊心都被粉碎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警察在摆出高压的态度上向来所向无敌,这次却尝到了无比的屈辱。



光是文革几点几分她人在哪里,就得花上一个小时。有时候还会落得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下场。



这要说是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站在一旁听,葵所说的也全是正论。



刑警总是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所以态度十分强硬。但是站在葵的角度来看,她是被害人的家属,没理由要对警察低声下气。葵首先便滔滔不绝的教训警方,说他们那种“喂,快给我招”的口气根本是莫名其妙。她的饶舌让刑警赶到厌恶。他们摆出一副女人就不该多嘴的态度,继续不讲道理地重新挑战。但这个做法错了。说起来,大部分的刑警都词不达意,不仅如此,他们贫乏的词汇大部分都带有歧视女性和弱者的色彩。就算说者没有那个意思,听的人也一定会气得怒火中烧。警方因此更加受到抨击,连一声也吭不出来。



葵顽强地得教人拍案叫绝。



说到顽强,真佐子也相当顽强。



真佐子并不会像葵那样有条有理地加以抗辩,她只是表现的十分刚强。这招用在警察身上似乎意外地有效。如果警察一吼就随机没来由地道歉,那就输了。但是如果对警察的咆哮毅然地回道:“做什么?”刑警也会迎头受挫。弱势果断的反驳说“我一概不知”、“我完全不知情”,刑警除了“这样啊”之外,也无话可说了。



这个贵人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愧疚不安,固若金汤。真佐子的话没有半点迟疑,散发出来的威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伊佐间觉得就算真佐子有所隐瞒,只要像这样表现出堂堂正正的态度,也绝对不会被拆穿。



另一方面,次女——茜则完全相反。



茜原来就已经哭得不成人形,错乱平复后,她也毫无自信,警方强硬地逼问,她的意见就动摇,更进一步威吓,她就撤回前言,搞到最后还哭着谢罪。没有人认为她有过错,更何况完全没必要向警方道歉,但是总之茜就是道歉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外子肯定都给世人造成了麻烦,对不起,我罪该万死——她就像这样道歉个没完。



这个样子,警方也束手无策。



西的态度与其说惹人同情,不如说更形同卑贱;与其说坚韧不拔,不如说更让人觉得难看;在感到怜悯之前,更教人不耐烦——或许的确是如此吧。只是伊佐间很了解茜为何会表现出这种态度和心情。人本来就不可能每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是每件事都照道理来思考行动。很多事常常分不清左右,也有许多时候不明白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只要被有权、有理的人强烈地质疑,就会动摇、转向。



所以伊佐间很同情茜,也觉得责备她太残酷了。或许也因为和茜交谈后,伊佐间发现她是个聪明而且相当有主见的人,所以才更这么想。



还有四女——碧。



听说碧也是先前发生的教师绞杀事件的目击者。



这名伶俐的少女在接受讯问时,以一个中学生而言,应答得远比姐姐和母亲更平常。



但是就混淆警方视听的观点来看,也没有什么差异。



她似乎是基于信仰作证的。



不是“是这样”,而是“应当这样”。



先前的事件里似乎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目击者是否看到疑似凶手的可疑人物——似乎是妖怪……?听说碧的回答是:“那种东西不能够存在,所以不可能看见。”不是“没看见”,而是“不应该看见”。



这种情况,究竟是否该全盘相信她的话?肯定相当难以判断吧。之前的案子里,可能是妖怪本来就不存在这样的常理判断占了优势,所以碧的证词顺理成章的被采用了,但这次的情况却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不在场”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如果是“神总是看着我”,没有任何刑警会欣然接受。



但是碧又太过于年幼,不好对她大吼:“你开什么玩笑!”而且她的态度诚恳,容貌又娇弱可爱。



最重要的是,碰上信仰问题,没有一个警察能够正常应对。



伊佐间觉得这个问题一定让警方头疼无比。伊佐间对宗教毫不执着,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碧这种女孩。在织作家的女性当中,碧也是感觉距离最遥远的一个。完全不了解她在想些什么,期望什么。



如此这般,警方被平常根本没必要操心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



矶部发了好一阵子牢骚以后,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啊,真是的,喂,对了,去那个老太婆那里吧。喂,那边的,那个老太太脚不方便是吗?一定要去她房间吗?这样啊,知道了。嗯,没你们的事了。那个老太婆是唯一一个目击者哪。好,走吧。”



矶部摇晃着庞然巨躯,站了起来。



“目击?”



伊佐间姑且探问。他当然知道可能得不到回答,但说不定矶部会在发完牢骚后嘴巴变松一些,泄露一点情报。



不出所料,矶部侃侃而谈:“老太婆的房间看得到庭院,她看到……有个女人逃走了。”



“女人?”



“不晓得。老太婆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看她都那把年纪了……”



——女人。



伊佐间感到一阵恶寒,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矶部嘴里嘀咕个没完,打开黑色的房门走了出去,伊佐间看着他庞大的背影,逐渐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倦怠所笼罩。这对于总是悠然自得的钓鱼池老板来说,是件很难的事。



警方一离开,今川就站了起来说“啊,肩膀僵掉了”,大大地转动头部,接着又像闻味道似地把鼻子凑近椅子,以古怪的语调说:“啊,好棒的椅子。”



此时,阿节踩着震天响的脚步进来了。



“哎哟,讨厌死了,那个刑警真够恶心的。哎呀,客人,肚子饿了吗?不可以吃椅子呀!”



“我不会吃的。”



“随便啦。我可以坐这边吗?”



“呃,这里不是我家。”



“应该可以把?”伊佐间说,阿节便说“这椅子平常是不能坐的哟”,她笑盈盈,喜孜孜、蹦蹦跳跳地坐了上去。



这个女孩开朗活泼,相当讨喜,却一点也不紧张。伊佐间对她说:“小节人好开朗呢。”阿节便一脸严肃地说:“不好意思,可是我一点都不伤心。”接着她急促地说道:“我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嘛。明明死的是熟悉的人。可是跟大老爷那不一样嘛。虽然对小姐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不伤心。”



今川闻言再次回座,大舌头地问道:“阿节小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阿节依旧急匆匆地回答:“前年,代替之前的睦子姐。”



“睦子姐?”



“你不认识?一样是女管家啊。”



“完全不认识。”



伊佐间不可能认识。



“睦子姐被过世的少爷看上,觉得害怕,所以辞职了。听说少爷一直向她求爱。”



“少爷指的是亮先生吗?”



“是啊,还有其他人吗?”



“可是你说前年,是亮先生入赘不是大前年的事吗?刚结婚就花心?”



“刚新婚就花心啊。好像啊——啊,这话不能传出去哟——小节跟少爷啊,床第之事好像不太顺利。这话只能在这里说。”



“床第……”



“就床第之事嘛,好像一直被拒绝哟。”



阿节不知为何,蹙起眉头,频频摇手。



“拒绝?谁拒绝什么?”伊佐间追问。



阿节露出更恐怖的表情来。“爱上人家,好不容易成婚的男人,会拒绝女方吗?拒绝的是小节啊。她拒绝自己的老公,所以少爷才会花心。才刚新婚,是亮少爷也真惨哪。”



“惨的是茜小姐吧?”



“这也是啦,可是这该怎么说呢……”阿节话中有话,“……少爷那个人虽然是很差劲,可是我觉得那多少是茜小姐害的……”



阿节换过交叠的两条腿,明明没有人要求,她却以广播里的人生咨询节目般的口吻说了起来。



这话似乎在她心底积压了很久了。“……怎么说……我虽然不讨厌茜小姐,可是也喜欢不起来呢,虽然我觉得过意不去啦,真的很过意不去啦。”



这个女佣意见还真多。



“那不就叫讨厌吗?”



“不是啦。茜小姐是个非常好的人不是吗?因为人好,怎么说,就不好说她的坏话了啊!”



“可是她总是在向别人道歉。”



“所以说,被她道歉说都是她不好,那被道歉的人是怎样?大部分的人都比她差劲,那不就变得差劲到不能再差劲了吗?被那么谦虚、那个内敛又能干的老婆低声下气地道歉个没完,那不成材的人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去死吗?尤其那个是亮少爷差劲成那样,根本就没救了嘛。”



“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吧。”



“是鸡蛋里挑骨头啊。可是就算没有恶意,有时候谦虚也是会伤人的。那种卑躬屈膝,反而会伤到别人的自尊心。而且是茜小姐完全不反抗,要是她会自我主张、会反抗或是会骂人,男方也才知道要怎么应付啊。”



“这个嘛……”



伊佐间是没有想过,不过或许也有这种看法的。



茜那种过度谦虚的态度,不仅是自己的立场,甚至可能把对方的立场都毁掉。



今川开口道;“绝对服从是一种问题。因为服从的一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就算失败,也不会被责备,对于下令服从的一方来说,反倒是非常棘手的。”



这道理听起来让人似懂非懂,但阿节似乎听懂了。



小姑娘用力点头说:“就是啊!对了,那会不会是故意的啊?虽然这有点想太多啦。”



“故意的?”



“对,为了让老公变成废人……”



“为什么要把老公弄成废人?”



“这我怎么知道?可是少爷自从入赘以后,一天比一天糟,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就被杀掉了呢。起初他好像人还不错。”



“可是茜小姐不是备受赞誉,大家都说她是个贞女吗?”



那啥仁吉说的——世人的评价。



“这、很、难、说吧……”阿节用一种奇怪的音调说,抱住了头。



这并不是需要女佣抱头苦思的问题。



“……贞女是指对男人来说吧?那根本不对吧?因为老公是每况愈下啊。还是说,是应当如此——是一种典范的意思吗?那是以什么为根据的典范?不是吧?哦,好难哟!”



“需要这么烦恼吗?”



“当然啦,难道所谓的贞女是……”



“所谓贞女,指的是坚守贞操的女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并没有好坏之分,如此罢了。”今川淡淡地解说。



阿节妄下论断:“贞操,噢,小姐的确是坚守贞操。就连对老公也是,喏,她不肯让人家碰嘛。”



“不是那种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所谓贞操,指的是从一而终。原本的意思是指超越时代,永恒美丽的事物。”



“不懂。是顽固的意思吗?”



“换言之,就是不可能的事物,是一种幻想。所谓贞女,就是坚守这种不可能的事物的人。”



“哦?那说得没错,茜小姐是贞女。”阿节漫不经心地说。



今川可能因为出身名门,知道一些奇怪的知识。



“话说回来,小姐你真是观察入微呢。”



这名年轻的女佣对织作家的女性抱有什么样的感想,伊佐间很有兴趣。阿节这个女孩在长达两年之间,一直观察着织作一家人。虽然免不了有些说长道短之感,但她看到的角度一定不同于伊佐间等人。



阿节说:“这还用说吗?女管家的工作,自古以来管的就是家务事。是深入家庭的工作,当然会到看听到许许多多的事喽,也知道一些秘密呀。我的一双眼睛总是在看的,但是这一行的规矩是,不可以把家务事说出口。”



“你不是正在说吗?”



饶舌的女佣一本正经地说:“咦,我真的在说哪,真伤脑筋。”



“唔,小节,那葵小姐你怎么想呢?”



“怎么想?什么怎么想?哦……葵小姐啊,我不喜欢,可是没理由讨厌。”



“这不就是讨厌……”



“不一样啦。葵小姐头脑很好,说话总是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可是啊,一般人没办法整天都想着那种高尚的事过活吧?”



“高尚?”



“是啊,像是甘薯皮好难削、鼻子好痒、天气真糟、心情好差、好想发财——一般人脑子里想的总是这种事嘛,一定是的。”



不守规矩的女佣大力主张。“削甘薯皮的时候会去想——是怎么说的——这是从外侧支持经济社会的地下劳动力,这类无偿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如何如何……啊,烦死了!会吗?会去想这种事吗?但是葵小姐会。每天每天,时时刻刻。”



原来如此,应该是吧。



葵这个人就如同她宛如精巧假人般的外表吧。



茜是不讨厌,却喜欢不起来;葵是不喜欢,但没理由讨厌。虽然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或许是年龄和性别不同,阿节的看法和伊佐间对她们的感觉有若干的差距。



“碧小姐呢?”



“小孩子。”



简单明了。



“比小姐才十三岁嘛,是太太三十四岁时生的孩子吧,和葵小姐差了九岁。可是……虽然这样,却好像不怎么受到疼爱呢。平常那种上了年纪才生的孩子,不是特别得宠吗?这是为什么呢……”



阿节别具深意地拖长语尾,就在快要没气时,用一句“肯定有什么”作结。



“有什么是指什么?”



阿节打马虎眼说:“是什么呢?”



伊佐间停止追问,也停止思考。因为阿节的口气的和态度,暗示着碧不是真佐子的亲生女儿或她是妾生的女儿这类伊佐间不怎么想知道的结论。



“那过世的……紫小姐呢?”



“我来没多久就死了,大概半年左右吧。”



“也一样……呃……漂亮吗?”伊佐间想了很多种形容,却找不到其他问法。



阿节说:“没有我漂亮啦。紫小姐长得很像大老爷,应该很受宠吧?紫小姐过世时,大老爷伤心欲绝哪。”



“死因呢?”



“毒杀。”



“咦?”



阿节转动食指说:“……我觉得是中毒猝死。”



“那么不是自然死亡喽?”



“表明上说是病死。警察没有来,死亡诊断书根本是随便写写,柴田财阀有一大堆御用医师嘛。可是,前一天人都还活蹦乱跳。”



“真可疑。”



“很可疑啊,大老爷也是。大老爷后来虽然是体弱多病,可是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说走就走。过世的前天还大吼大叫地发飙呢。”



“发飙?”



“害我都吓得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伊佐间觉得那应该不是被吼声吓的。



“……大老爷为什么生气?”



“大老爷不满葵小姐举办的读书会,所以吼她。说什么:‘女人不许把那么不三不四的话挂在嘴边,你这个织作家丢人现眼的东西!’”



“不三不四?”



“葵小姐好像在杂志上写文章,讲什么性方面的事。大老爷对妇女争取权利——获得人权?我不太懂啦,大老爷容忍这些,算是个明理人,可是一提到性解放之类的话题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光是嘴上提,就会让大老爷暴跳如雷……”



葵似乎相当热衷妇女运动。



阿节说:“大老爷发表的原因还有其他哟,就是那个少爷。少爷他啊,好像花了很多学校——圣伯纳德女学院的钱。结果曝光了,那个侵、侵……”



“侵占公款。”



“对,不过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啦。只是啊,两位客人也知道绞杀魔出现的事吧?杀了老师的那个。那个丑闻泄漏给某些人,事情闹大了。少爷是理事长,指示处理失当,正为了那件事被骂得惨兮兮的。结果柴田家的大少爷亲自出马,闹得满城风雨……”



阿节双手一摊。“……就在这个节骨眼,少爷侵占公款的事曝光了。大老爷跑小说:‘你这个混帐东西,想要把我父亲创立的神圣学校给搞垮吗?可恶!’结果少爷目中无人地回骂说:‘你想杀就杀了我啊!’然后狗急跳墙似地,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什么话?”



“他说:‘卖春的学校哪里神圣了’?”



“卖春?那是女校吧?”



“是女校啊。少爷豁出去地说:‘我已经掌握到事实了,干脆公之于世怎么样?’对少爷来说,可能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吧。而大老爷有太多东西不能失去了。”



“卖春啊……”



那所学校,就是碧就读的学校。



记得仁吉说他的孙女也是那里的学生。伊佐间很难从碧那天真无邪的形象中导出卖春这两个字,只是……



——那个女孩……



碧在父亲葬礼的时候笑了。



或许只有自己多心。但在伊佐间看来,她的确是在笑。



伊佐间回想起碧的笑容——想起送葬队伍中织作家的女儿们。



现在想想,虔诚的基督徒在佛教的葬礼中捧丧膳,是有些奇怪。对碧来说,信仰宗教不同。她之所以看起来心不在焉,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啊,大老爷遭到意外的反击,突然变得一脸苍白,沉默了,把少爷拖进房间里,两个人谈了好一阵子。后来碧小姐也被叫去了,好像吵得很厉害。因为这样,葵小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绞杀魔出现后,就回到家里了。警察也来了,而且还有面子问题。不管怎么说,老爷前天还骂得那么凶、吵得那么厉害,隔天早上竟然一命呜呼。这太奇怪了。



“太太醒来的时候,大吃一惊吗?”



“发现的是茜小姐,太太在寝室的别处。”



“分床睡?”



“分床睡。”



“他们吵架了吗?”



“怎么可能吵架?大老爷是入赘女婿。夫妇分床睡,好像是以前就有的惯例。感觉他们的感情也不是特别坏,只是我到这里工作以后,连一次都没有看到大老爷和太太说过话。”



“你是女管家,却没有看过?”



“没看过。可是太太那副模样,或许这很平常的吧?



“这样平常吗?连话都不讲,晚上也分开睡?”



“很平常啊。在这个织作家,男人本来就只是道具罢了。大老爷相当于是他的生意头脑被相中,被雇来这里而已。”



“……没有爱?”



伊佐间一问,阿节就说:“什么叫爱?然后说,“可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啊。”



这也不是不懂。虽然不是不懂,但是这一家人——就阿节的话听来,感觉冰冷到了极点。她说得实在太生动了。



从耕作和仁吉的话来看,也可轻易想象出织作一族有着不少争执和纠纷,但伊佐间完全没有想到竟是如此血淋淋。从织作家富裕而且来历正派的优雅资本家外貌,很难看出内部竟是这种家庭关系。话说回来……



——情况真是棘手。



伊佐间这么想。葵好像坚持不结婚,只要茜不再婚,织作家就要断绝了。伊佐间这么说,阿节便低声道:“织作家的血脉早断了。”



“这话又怎么说?”



“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哟。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真佐子太太的母亲,五百子老太太的女儿——贞子大太太这个人,听说是上上一代喜右卫门老爷和一个女工生下来的孩子。五百子老太太真正的孩子好像已经过世了。所以现在的织作家的人,全部是女婿和女工的子孙哟。然后啊……”



阿节的话突然中断了。她露出一副咬到涩柿子的表情,偷偷摸摸的放下交叠的双腿,轻轻地在地上摆正,静静地站起来。她僵住了。



伊佐间望向她僵硬的视线前方。



黑色的门扉前,站着一个天使。



几近黑色的灰色制服,白色的大蝴蝶结。



硕大的眼睛,水灵灵的瞳孔,仿佛仔细地涂上白色颜料般的细致肌肤。



未发达的声带振动了:“阿节……”



是织作碧。



阿节用高八度的声音尖叫了一声“是”,询问:“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我才刚来而已……碧天真烂漫地笑着,“……但是神总在你身边哟。阿节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没、没那回事!对,我、我只是一直想坐这张漂亮的椅子,对、对不对,客人?”



今川闻言,没用地说了句:“这把椅子很棒。”



一点解围的功用都没有。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跟母亲说说。阿节,门口有客人,可以请你去看一下吗?”



“我去我去,我立刻去!”阿节慌乱得近乎滑稽,差点跌倒,她重新站定,向碧行礼之后离开了。碧朝着她的背影说:“……阿节,饶舌是一种罪过哟。”



没有多久,就传来一道巨响。



阿节摔倒了吧。



碧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宛如漫步在云端,轻飘飘地走到伊佐间身旁。



接着她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楼梯的方向说:“叔叔们最好不要对我们家太感兴趣哟,因为这个家……并不受到祝福。大家似乎都在传说,如果随便和织作家牵扯上关系,会发生不幸呢。”



她的声音稚气未脱,是少女的声音。



在伊佐间看来,她似乎在笑。



今川瞪圆了一双大眼,问道:“你刚才的话,指的是府上受到诅咒或遭到作祟吗?”



伊佐间想起了故事。“难道……是天女的诅咒?”



“天女?天女的什么呢?”



“诅咒。织作家的传闻……或者说,故事。”



伊佐间说道,碧露出高兴的表情、愉快地说:“诅咒……哎呀,诅咒啊,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天女的诅咒呢。有这种传闻吗?可是这也难免吧。这个家是冒渎的家呀,报应不爽嘛。”



碧用玩笑般的口吻说道,轻轻地笑了。伊佐间穷于回答。



总觉得碧的内在和外部——说的话与嘴巴完全不相称。



听说这个女孩说妖怪是不应该存在的事物,所以不存在。尽管如此,她的口吻却像在肯定诅咒这回事。那么她的意思是,诅咒是应该存在的吗?



伊佐间的脑海里浮现出仁吉老人的话。



——诅咒的是织作家的女人。



——换言之,下诅咒的就是这个女孩。



不被祝福的家,一旦牵扯上,就会发生不幸。



冒渎的家,这是什么意思?



天女的后裔——织作家的四女双手合拢,双眼闪耀,一副就要进行什么好玩的恶作剧似的接着说道:……叔叔们知道这里有那种传闻,竟然还敢来。叔叔们天不怕地不怕吗?



——小孩子。



就像阿节说的,这个女孩还只是个孩子。不管她信仰再怎么虔诚,要求她的言行一致的道理或哲理,是太过分了些。



即使年幼,她也努力忠实于教义,所以她的行动应该是出于信仰,但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根据她小孩子稚拙的道理来发言,行动罢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但是……要光靠这样来分辨人表里,是很困难的。



今川听到了碧的话,指着伊佐间说:“这个人不怕幽灵也不怕妖怪,也完全感觉不到不好的预感或不详的气息。”



这是事实,不管妖怪、幽灵还是灵异、异常的现象,伊佐间从来不曾感到害怕过。不过如果碰到危险,他会畏惧,受到惊吓,也会吃惊,而且伊佐间讨厌暴力,当然也遇到过一些讨厌的事,却从来没有碰上让他吓得毛骨悚然的遭遇。只是这几天伊佐间不断地感到恶寒。那不是预感也不是气息,完全就是寒意,和感冒时感觉到的寒意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是这样……



——那究竟是什么呢?



伊佐间也不太了解恶寒的真面目。



今川接着说“而我比他更迟钝”,这也是事实吧。今川的容貌比一般的妖怪还要吓人。碧听到他的话,说道“哎呀,真靠得住”,被逗笑了。



“现今的社会迷信横行,教人忧心。如果注视着正确的道路,世上就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叔叔们的态度非常正确,我……放心了。”



伊佐间和今川——似乎被试探了。



——她有多认真?



把她当成孩子是不对的吗?少女的表情笑容不绝、惹人怜爱,但那或许只是个面具罢了。伊佐间感到困惑。



“那么,叔叔们是站在我这边的呢。那样的话,灾祸就不会降临在叔叔们身上了。叔叔们可以放心。”



碧说道,就像电影中登场的外国女孩,偏着头轻弯膝盖,行礼之后,又轻飘飘地移动,走上螺旋楼梯,穿过楼上的回廊,消失在尽头的走廊。是没有体重,还是重力影响不到她?



这个女孩令人无法捉摸。



“啊,有别的刑警来了。”今川说。



的确,能够满不在乎地在居丧的屋子里粗鲁地踩着脚步移动的人种,大概也只有刑警了。他们身上似乎背负了多余的重力。



一阵喧嚷声之后,黑色的门打开了。



首先——有着一张松弛马脸的男子走了进来。



稍长的头发平贴在头上。



接着一脸严厉的男子不悦地走进房间。



这名男子远远地就看得出他长相凶悍、体格强健,看他那副凶相,仿佛随时都会抬脚到处乱踹似的。男子用小而锐利的眼睛打量建筑物的每一处,视线紧咬住墙壁和柱子。那凶暴的视线不久后扫向呆站在中央的伊佐间,男子看到伊佐间,用高亢得异样的声音怒骂:“喂!这不是钓鱼的吗?你在这种地方搞什么鬼?”



下巴开阔的国字脸,感觉很熟悉……



伊佐间熟识的一张脸。



“木场修……”伊佐间扬声叫道。



来人是隶属于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



今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是你认识的吗?”



“嗯,是榎兄的……”伊佐间的说明只到这里,今川也不再继续追问。



榎兄指的是榎木津礼二郎。



榎木津是伊佐间与今川军旅时代的长官,他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荒唐男子。



而木场刑警与榎木津是竹马之友。



换句话说,木场是伊佐间通过榎木津认识的朋友,而这个事实意味着那并不是什么好关系。对伊佐间来说,木场与其说是刑警,不如说是一名令人头疼的朋友。



今川也认识榎木津,所以只要说出榎木津的名字,他应该就了然于心了。



伊佐间有点担心起来。既然木场闯入辖区外的千叶县,就必须觉悟到即将有一场风波来袭。行事莽撞的朋友去年也闯进辖区外的神奈川找碴,引发了一场大混乱。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听见吗?喂,钓鱼的,你脸上两边贴的那两片东西不是耳朵,是饺子还是什么吗?”



怒气冲天。



搞不好相反,是兴头十足。



“哦,池鱼之殃。”除此之外,没别的说明了。



“池鱼之殃?呿,你这个王八蛋,显现没事该有个限度。混帐东西,去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事吧。喂,你旁边那头怪脸兽是什么?这家人养的畜生吗?”



“这个?待古庵,古董商。”



木场扬起眉毛,露出厉鬼般的表情说:“待古庵?哦,你就是那个在箱根被卷进命案的旧货商啊。我听说过你。”



就算被人当面说成畜生,今川也面不改色,他恭敬有礼地招呼道:“是的,敝姓今川,请多指教。”木场说:“我是警视厅的刑警,我姓木场,多指教啊。”



“倒是……”



伊佐间省略了“你大老远跑到辖区外的千叶县来做什么”。木场搞错意思,介绍说:“这是四谷署的加门刑警。”



“我不是问这个。”



“嗯?工作啦。把这家的人叫来。”



“叫来?可是现在千叶的警方正……”



“哦,我听说了。是别的案子啦。叫家里的人来。”



“别的案子?哦,别的案子。”



既然是和辖区的刑警两个人搭档一起来的,应该是正式的公务吧。伊佐间稍稍放下心来。



这个放荡不羁的刑警总是因为横冲直撞、鲁莽行事、单独行动而受罚。



可能是阿节去通报了。不一会儿,矶部刑警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回来了。他汗流浃背。



“干吗?我们正在忙,没空理你们。”



“我知道你们忙,但这里也很急。”



“你是东京的?……在搜查什么案子?”



“溃眼魔,帮你们收拾烂摊子。”



“溃眼魔?那跟织作家有什么关系?出现在这里的是绞杀魔,不一样。”



“这我已经在千叶本部听说了……”木场大声威吓说,“总之我们查到了重要的新事证,所以才大老远出差到安房这儿来。事情两三下就可以办好,你们站一边去吧。”



木场个子比矶部矮,肩膀也比他小,密度却大许多,所以虚张声势吓唬人时,整个人看起来大了两三倍。



矶部则是肚子里塞满了压力,像纸老虎般空空如也,承受不住威吓。



“等一下,什么新事证?我们没接到通知啊。”



“罗唆。说什么共同搜查,结果你们还不是早早就投奔绞杀魔的案子去了?用不着你们担心,本部长那边已经谈好了。退一边去吧。”



矶部喃喃嘀咕了一阵他擅长的独白,慵懒地摇晃着庞然巨躯,说道:“那你们是要找谁?”木场说:“次女还是三女都可以。”



——茜或葵。



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与溃眼魔的事件有关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伊佐间有些慌乱。不过一如往常,他的表情看起来只是一副茫茫然。他望向今川,古董商睁圆了眼睛,嘴巴半开。不过这也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矶部眨着圆滚滚的脸中央的小眼睛说:“哦,那是很棘手哟,不关我的事。”



“喂,什么东西棘手?”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去帮你叫三女。”矶部坏心眼地说道,踩出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他打算让葵和木场杠上,伊佐间就这样坐在椅子上,静观其变。



今川小声地对伊佐间说:“这下子又不用吃饭了。”



被介绍姓加门的刑警疲惫地摇晃着身子,在伊佐间身旁坐下,木场则在伊佐间对面安顿下来。



木场一坐好,加门便用一种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的口吻说:“木场兄,我还是不懂,川岛喜市为什么会赎出多田麻纪拿去当铺典当的和服呢?而且还老老实实地写了下地址。赎出东西就已经令人不解了,还写下自己的地址,简直是疯了。川岛新造的住址会曝光,是因为贞辅抄写下来,这是不可抗力,但喜市却主动写下自己的住址,这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



“木场兄不是一向很介意这类小矛盾吗?”



“就是因为介意,才过来调查不是吗?事实就是事实啊。”



加门刑警撩起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也是。如果高桥志摩子的证词是真的,那么诱出前岛八千代的也不是川岛新造,而是川岛喜市了吧。可是木场兄,亏你能从那么泼辣女口中文出证词呢,七条对你佩服不已哟。你年轻的部下说,你对于获得欢场女子的信赖很有一手,这是真的吗?”



“才没那种事。我认真问话,她自己就开口了。”木场冷冷的说。



伊佐间认为是这个豪杰害臊了,木场不擅长应付女性,虽然不擅长应付,但木场出于职业关系,经常必须与娼妇、酒家女等打交道,而他个性认真,总是诚恳对待那些女子。正因为木场不擅长应付,所以那些女人误以为他这个坦率诚实,结果木场反而大受欢迎。



话说回来——伊佐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谈论写什么。



加门一面苦笑,一面说:“我很不会讯问女人哪,这里就交给木场兄吧。”木场没有回答,瞪住伊佐间,小声地问:“喂,这边的女人……是怎样?很难搞吗?”



“嗯……”



伊佐间没有亲身体验,但是从矶部等人的样子来看,说难搞应该是难搞吧。他就像平常一样暧昧地回话,木场闭口不语,盘起胳膊。



伊佐间忽然抬起视线。



午后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的采光小窗照射进来,在围绕着楼梯井的回廊黑与白的部分或反射或吸收,交织出微妙的色泽。



仿佛在看一幅油画。



就在这幅幽景之中,螺旋阶梯的顶端,一个犹如陶制赝品的——完美无趣的人体,沐浴在天窗落下的格外闪耀的一道光芒中,静静地、优雅地伫立着。



太过完美的演出。



“有事找我的……”清凉的金属质嗓音,织作葵。



陶瓷人偶仿佛主张着正确的人体运动就该如此,以无懈可击的动作环绕着螺旋阶梯,来到下界。



和妹妹截然不同,她的脚踩在地面。



木场默默无语地表达意志。



“……有何贵干?”



“你是……”



“我是织作葵。”



“我说啊……哎,算了。”



“多么蛮横的口气啊。”



“不好意思,出身下流就是这样。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



“这倒不必,我已经习惯他人高压的态度了。如你所见,家里现在不方便,有事请长话短说。”



葵散发出一种伴随着紧张感的冷冽气息,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中央,在可以扫视全员的位置坐了下来。



就算近看,印象也完全不变。



即使近看,葵的肌肤依然细致无比,充满紧密粒子构成的无机质感。左右对称的脸就像精确设计出来的一般,瞳孔就像两颗水晶球……



葵的瞳孔颜色很独特。



具有透明感的灰色——不,那只是反射出这个房间的黑与白罢了。因为伊佐间在瞭望樱树的窗边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染成了樱色……



好像连木场都有点为她的美貌吃惊。



“我……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关于川岛喜市这个人,请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川岛喜市?”



“喜悦的喜,市场的市。”



“他怎么了吗?”



“你是老几?”



“我是三女。”



木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回廊角落,可以看到身躯庞大的矶部刑警正躲在那里。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观赏强壮的本厅刑警被搞得窘态毕露的模样吧。



但是木场并没有矶部所想的那么简单。



伊佐间知道木场拥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强得不可意思的反抗力。木场很快就重整旗鼓。



“那,可以把你姐姐也叫来吗?”



“叫家姐吗?要找家姐是无妨,但是她甫遭丧夫之痛,正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我不能保证她能够冷静应对。更重要的是,请你先告诉我你们的身份,来访的意图……已经这是什么搜查,为何来找我们。如果理由能够让人信服,我会尽我身为国民的义务,倾力协助调查。”



木场重新振作后,对这番话既不感到吃惊,也没有退缩,他报上姓名及身份后,向她介绍加门。



“……还有到这里的理由是吗?这件事有点复杂,你知道平野佑吉这个名字吗?”



“我听说过,听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还不确定。平野佑吉在犯下第一起案子之前,曾经给精神神经科的医师诊疗。介绍那个医师给平野的人,就是川岛喜市。这家伙是平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川岛带了一封介绍信去找医师,那封介绍信现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介绍人似乎是府上的人,姓织作。”



“你是说,已经不在了的介绍信上有我的署名?”



“我没这么说。因为东西已经不在了,也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书信还是什么,或许只是口头上介绍的。可是,织作并不是常见的姓氏。”



“但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是财经界要人,又有次女和三女的织作家,我想只有这里吧。”



“是吗?”



“是啊,我得到一份证词,说介绍医师的是织作家的次女或三女,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



“的确,我姓织作,而且是三女。这个家里也有次女,符合大部分的条件。可是那样的话,应该先去请教那位神经科医师才对吧?也比较确实。”



“这行不通啊。川岛拜访的医师是帝都大学的教授,但那位教授年事已高,一月时因为脑淤血而病倒,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现在连对话都没有办法。直接诊疗平野的是他的弟子,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弟子告诉我的。”



葵笑了:“……那个人病倒啦?一定是讲了太多歧视女性的话了。”



“喂,你认识他吗?”木场压低了声音吼道,却被金属般的笑声给制止了。



葵面露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我认识那位教授,他是我的论敌。”



“你的论敌?精神科医师吗?”



“我们曾经在书简中辩论过几次。我认为在审视今后的一切医疗行为上,精神神经科是一个十分值得瞩目的领域。但是它的先驱费洛伊德的思想实在太过于粗糙而且偏颇,当前的研究者已经临床人员却毫无批评意识,讲弗洛伊德的思想照单全收,我认为这是相当大的问题。于是我针对这个问题,写信向一名权威人士讨教。”



“哦……”木场发出分不清是在恐吓还是佩服的声音。



“我对本国精神神经科的现状抱持着相当大的疑问。”



“疑问?”



“是的。弗洛伊德的理论根本是愚劣的歧视女性者所捏造出来的,在性方面充满了极为偏颇的妄想,而毫不批判地接受这样的理论,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愚行。许多女性病患因为这些名为治疗的愚蠢虐待行为,不管在社会或是个人方面,在许多层面,存在都遭到了践踏。”



“弗洛伊……什么的是谁啊?”



“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在我看法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性至上主义者、抑郁的主观观念论者。只为了榨取女性的人性、不当地贬低女性而写下庞大著作的一个性妄想狂。”葵如此断定。



伊佐间想起了降旗。



降旗这个人被弗洛伊德附身,厌恶弗洛伊德,想要超越弗洛伊德,最后迷失了自我。



如果他听到葵的发言,会作何感想?会大喊快哉?还是感到羞愧?或是激愤难平?



然后伊佐间想到了木场和降旗应该是旧识,那么木场所说的帝大教授的弟子,会不会就是降旗?



木场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太懂啦,不过看你把人家说得那么糟。那么,那个精神分析师不能相信吗?”



木场并未修正几乎已经偏离的话题,听他的口气,反倒像是想再多听葵多说一些。伊佐间感到意外。



葵当场回答:“问题在于分析这已经分析这所根据的理论是否真正客观,我们不能忘记,许多看似普遍的原理和原则,其实是在极为偏颇的意识形态下所产生的支持体制的装置。我们必须总是置身其外,持续地认清它、对抗它、批判它才行。”



“听不懂。”



“是……不想懂吗?”



“是听不懂,我脑筋不好。”



“看起来并不会……”



葵看透了木场。事实上,伊佐间也认为木场虽然笨拙,但绝不是脑筋不好。



“……那么,那位精神科医师怎么说明杀人犯平野的行为?”



“哦,我用我自己方式去理解,所以可能搞错了也说不定,我记得他是说什么……平野硬是压抑扭曲的性冲动什么的,结果才怎样……”木场结结巴巴,难以启齿似地说。



伊佐间对这个领域也相当陌生。但是他认识降旗,因此有一些预备知识。所以虽然大部分还是莫名其妙,但一想起降旗讲话的口气,他也能够稍微理解了。



——感觉上。



“……什么取代性交、什么与世界一体化……”



“他说凶器是阳具的象征对吧?”



“喂!那不是年轻女孩该挂在嘴边说的字眼!”



木场慌得手足无措,葵完全不为所动。“没道理男人能说,女人就不能说。”



“呃……没错,他的确是说阳具。”



木场很干脆地罢休了,和伊佐间认识的平常的他好像不太一样。伊佐间擅自揣测起,木场是否有了什么心境上的变化?



葵漂亮的弓形美貌左右对称地蹙起。“不管碰上什么问题,都这么解释。实在是太投机取巧了。他们借由抹煞我们女性的性愉悦,将男性中心的性予以制度化。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将一切不利于此的事实全部加以隐蔽。他们对于俄狄浦斯情节是那么滔滔雄辩,然而除此以外的事,却含糊其辞。”



“恕我再三声明,我听不懂。”



伊佐间也几乎完全不懂。



葵用绽放出不可意思色彩的眼睛凝视木场说:“对了,那么医师是不是说,平野杀人,是为了做一个男人?”



“他是这么说,你知道啊?”



“这是陈腔滥调了。”葵回答说。



“原来如此。哦,我追问他,他就说:与其说是为了做一个男人,不如说更接近为了证明自己活着。”



葵面无表情地吃了一惊,毫不感动地发出感叹:“哎呀,原来那句话的背后隐藏着这种意思。活着就是做一个男人——只有男人才是人……”



“是吗?”



“愚蠢的是,这种诉诸暴力的性支配,往往被视为男性雄风的象征。父权家长制里有个默契,成人性暴力是获得男性雄风的有效手段。那个医师对平野的罪行作出那样的解释,代表他内心主张者个世界完全是属于男性的。”



“但是他并不认同杀人啊。”



“平野的行为是否违法,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分析的目的,是要从平野的行为里找出意义对吧?但是在分析之前,医师就只能够以支配和隶属、榨取者与被榨取者这样的关系来看待男女关系。这并非差异性的认识,而是阶级性的认识。正因为他们的思想根本中有着支配等同于男性这种愚不可及的认识,才会做出那样的解释。”



木场交抱双臂,粗旷的一团肌肉陷入沉思。他或许原本就是容易陷入烦恼的性格。



“原来如此,我好像有点懂了……”木场说道,放开双手,“……老实说,虽然我不太懂那个解释,可是总觉得不中意。”



“不中意?不中意什么?”



“就是什么压抑啊、弑父啊,那类精神科医师的歪理。”



“真是卓见。”葵说,“只能够、只想将父亲定义为权利,这就是他们的现状,也是他们的极限。”



葵有些满意地接着说“因为那些研究者大半都是男性呢”。木场露出有些在意加门刑警的样子。加门好像跟不上两人的对话,拼命地咀嚼内容。木场确认加门的状况后,问道:“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解释平野的行为?”



“对女性事物的……憎恶。”



“憎恶?”



“还有追求起源于此的暴力性支配欲的满足。”



“支配欲?”



“到此都和一般常见的性暴力犯罪相同。但是,我认为平野还有更扭曲的地方。”



“是什么?”



“对于不抵抗男性的支配,甘于受到支配的女性的——更强烈的憎恶。”



“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因为女人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所以杀害。”



“换句话说,是这么回事吗?……首先,男人憎恶女人,所以想要用暴力支配女人,这不是好事。但是,有些女人接受这种暴力的支配。平野因为自己被女人接受,所以更加憎恶女人——不知是被欺负不反抗,而是‘快来欺负我、把我欺负的愈惨愈好’——这种卑贱的家伙教他看了更像凌虐……”



“是的。”



“容我问一句,你是女权扩张论者吗?”



“这种称呼和看法并不正确。”



“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还能怎么叫。就连这个称呼,都是我两三天前才学到的。”



“你这个人很老实,不故作聪明,很令人欣赏。嗯,若把它当成一个极为概略的称呼,也不能说完全是错的,如果不知道其他说法,你要这么称呼也无妨。”



——我也有我的立场。



葵这时说的好像不是织作家三女的立场。



女权扩张论者——这是葵的立场。所谓甘愿受到暴力支配的女人,指的应该就是茜,如果自己的姐姐是那副德性,葵的立场的确是站不住吧。但是……



——她拒绝自己的老公哟。



茜似乎不光只是受到支配而已。



伊佐间的思绪一团混乱,这一方面也起因于他本来就没有问题意识,只是漠然的感到不安。



木场又沉默了半响,然后说:“你说的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的女人,对你们来说,是女人中的敌人吗?”



“这个说法不对。目前国内大部分女性都对这一点毫无自觉,这是事实,但是现在日本的社会状况让女性无法去自觉到这一点,也是个事实。大部分的女性唯有接受男性的支配,才能够实现自我。理论与现实不断的乖离。我们所从事的运动,基本上就是要把现实导向理论。所以我们并不会把这些女性视为敌人。”



“果然是这样。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不过说法更低俗一点啦……谢啦,我上了一课。可是啊……”



木场的眼神突然变得生气勃勃。“……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知道什么?”



“平野佑吉啊,简直就像认识他一样。”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葵头一遭脸上微变了,仿佛肖像画出现了裂痕感觉很不可思议。



“也是,你不可能认识他嘛,可是,你认识川岛喜市吧?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论敌介绍给川岛?你为什么会认识一介小镇印刷工人?”



“请不要妄下断论。我认识那位教授,但我并不认识那位川岛先生。”



“什么?”



的确,别说是态度上像是知道川岛这个人,葵完全没说过她认识川岛,也没有提到川岛。



“可是你……”加门刑警发出错愕的声音,“……这是诈欺嘛!”



“你们警方为什么在找那位川岛先生?”



“这种事你没……”



加门还想说下去,木场打断他,说道:“因为川岛喜市有可能以平野佑吉作为掩护,不断的犯下杀人罪行。”



窝囊的同事一脸困窘的想要再次抗议,却被魁梧的刑警强硬的用手势制止。



接着木场又压低了嗓音说:“当然,还没有得到证据,无法判定,而且这种事也不应该告诉你这个一般民众。可是你说如果不告诉你真相,你就不肯合作,所以没办法。只是啊,这……”



“我明白,事关人权问题,我了解了,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请各位稍待,我去……请家姐来。”



葵无声无息的站起来。“家姐……应该认识那个人,是我把帝大的教授介绍给家姐的。”



人偶再次走向螺旋阶梯,然后说:“木场先生,以一个刑警来说……你很令人赏识。”



木场别过脸去。



葵登上螺旋阶梯尽头前,除了木场以外的三个男人,全部直盯着她的背影看。葵一消失在走廊,矶部就跟着软趴趴的冒了出来。他没有要下楼的样子。阴谋落空,他一定很不甘心吧。就伊佐间所知,能够与葵如此对等交谈的,这个肉体派的不良刑警是第一个。



“喂,钓鱼的。”



“嗯?”



木场粗鲁的叫住伊佐间,问道:“那个女孩总是那样吗?”伊佐间答道:“嗯,大概吧。”结果木场狠狠的责骂:“蠢蛋,给点有用的回答吧!”伊佐间只“嗯”了一声。不一会儿……



茜与葵一起从楼梯底下出现了。



是通往那间书房的走廊入口。



伊佐间等四人都只注意着楼梯上方,这会儿被吓了一大跳。



织作茜在走廊入口深深鞠躬:“让各位久等了。我是织作家次女,织作茜。”



长长的行礼,迫使两位刑警不得不站起来。



“……虽说是执行公务,但劳烦两位特地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真的……”



茜的声音有如微风,柔和的计划一碰就会消失,清亮的金属质声音却打断了它。“姐姐,人家公务员是为了公事而来,你那么慎重其事的招呼也没用。反倒是直接了当的回答人家的问题才是礼数吧?”



“嗯,可是……”



木场看不下去了,换成他打断茜的话:“噢,你妹妹说的没错,不用对我们客气,而且听说你好像才刚丧夫哪。我们是想来请教……”



“川岛……喜市先生的事吗?”茜略垂着头,但开门见山的说。



“你……你认识他吗?”



“嗯……”



加门长长的吁了口气,坐了回去。



“……但我与那位先生并无往来。我想认识那位先生的,应该是去年过世的……家姐。”



“你姐姐?什么时候过世的?”



“去年四月,突然就……”



“等一下……喂,平野是什么时候看医生的?”木场问。加门回答“是五月”。



“请问是五月的什么时候呢?”



“上旬的时候。但是不晓得川岛是什么时候带着介绍信拜访的哪,或许是更早之前。”



“那应该没有错,写下介绍信的人是我。”



“你?为什么?”



“虽然我完全不认识那位先生,但是……记得是家姐过世后的半个月左右,约四月下旬时,家里收到一封寄给家姐的信。”



“原来如此,信啊……然后呢?”



“嗯,因为家姐人已亡故,所以我代为阅读了,写了回信……”



“内容呢?”



“大约是说……寄信者有一位朋友神经患病,希望能够让专门的医师诊疗,但是他既没有门路,也没有好主意,又找不到人商量,希望家姐能够提供一些意见。”



“然后你怎么做?”



“因为内容关系重大,我不忍心就这么置之不理,但是我也没能力帮忙,也没有好法子,于是……我去找家父商量了。”



“你父亲?你父亲是织作雄之介……先生吗?”



“是的,我和家父商量,没想到家父似乎认识这位先生。”



“织作雄之介认识川岛喜市!”木场吃了一惊,但立刻露出苦涩的表情,“可是你的父亲也已经……”



茜垂下视线,寂寞的说:“是的。”



那个雄之介现在也已经是彼岸的居民了。



加门呻吟了一声,木场搔着后脑勺喃喃的说:“认识川岛喜市的人,两个都已经成佛啦……”



的确,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而这两个人的死法都极不寻常,刑警并不晓得这件事。但是,这也不是现在可以说出来的事。



“死无对证。”伊佐间极小声的、自言自语的悄悄说,却被木场耳尖的听见,一脸凶相的瞪了他一眼。



“钓鱼的,你给我闭嘴。说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没人理你,你就抖起来啦?去死吧!你就死在那里吧!然后……你父亲说了什么?”



“嗯,家父说:‘我没办法公开为他做什么,但他与我关系匪浅,就劳你尽可能帮忙他把……’”



“关系匪浅?你父亲这么说吗?”



“家父是……这么说的。”



“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



茜低头,谢罪说“对不起”。木场的眉间浮现出困惑之色,不悦的说“你没必要道歉”。茜听到这句话,再次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你怎么做?”



“……家父虽然要我尽可能帮助川岛先生,但是我既没有能力,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所以……”



茜战战兢兢的望向葵。



那是仆人窥看主人脸色的眼神。



“……不得已,我去找家妹商量,幸好家妹认识精神神经科——是这么称呼吗?——的医师,所以我请教家妹以后,写下了医师的联络方式以及简单的介绍信。”



“原来如此。川岛寄来的信呢?”



“我想应该和遗物一起处理掉了,不过住址抄写了下来。”



“等一下让我们抄回去。那,川岛后来呢?”



“毫无音讯,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过世的姐姐和川岛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吗?”



茜说不知道,她漆黑湿润的眼睛倾诉着什么似的看着葵,葵始终默默无语的聆听姐姐与刑警对话,她察觉茜求救的眼神,反弹似的,以意志坚强的视线望向姐姐,接着转向刑警说:“紫——也就是我过世的姐姐,她对社会没有什么兴趣。以某种意义来说,她可能比在此的次女——茜更缺乏社会性。虽说是时势造成的,但紫姐姐从未想过要参与社会,表现自我。”



“什么意思啊?”



“别看茜姐姐这样,她也是上过药学学校的,在外头还有一些熟人朋友……对吧,姐姐?”



茜微微点头,伊佐间感到意外。



茜曾经想要自立吗?



“封建时代的男性中心社会,要求女人要顾家,认为女人没必要接受高等教育,紫这个人,就完全符合这种女性形象。她就有如父权制度化身的织作雄之介所希望的铸型里头,长大成人。”



“所以怎么样?”



“换句话说,紫姐姐所认识的,应该只有这个小地方的居民而已。”



“早说嘛,也就是说川岛喜市应该是本地人吗?”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木场抬头,叫住靠在回廊扶手上的矶部说:“喂!那边的大块头!你,就是你。混蛋,扶手要被你压垮啦。喂,现在这屋子里有没有这一带辖区的——对,有没有派出所警察之类的?”



矶部没有回话,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朝木场开了一枪,嘴里嘟囔着消失在走廊。木场瞪着伊佐间问:“那个刑警怎么搞的?神经有问题吗?”



伊佐间才想问这个问题。



没有多久,一个身穿制服、毫无生气的男子走进房间。



好像是这个村子的派出所警察。



木场以充满刑警风范的——也就是恫吓般的粗暴口吻,严厉的询问那名中年警官。“喂,这个村子里有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是!这里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你应得也太快了吧?”



“小官把全村居民的姓名和家庭成员都背起来了!”



“真优秀。那村子附近的人家怎么样?你知道吗?”



“村子附近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答得太快了吧?你的话可靠吗?”



“是!家兄在町公所担任户籍股职员!两名弟弟都是渔夫,打弟媳是从滋贺嫁过来的,旧姓川嶋,嫁过来的时候,家兄曾说这一带没有这个姓氏【注】(“川岛”和“川嶋”的日文发音相同)。啊,难道是弟媳她……”



“什么难道,没人以为你弟媳跟事件有关,放心啦。这样啊,我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行了个最敬礼,举手礼,又经历之后才离开。



木场和加门对望一眼,叹了口气。“我说啊,这一家的太太——你们的母亲,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茜显得困惑,葵在她后面回答说:“家母应该不知道。家母她……对家父个人应该是毫无兴趣。过世的家姐与家父很亲,那如果是家父与家姐共同的朋友,那么应该与家母没有什么关系。”



“能不能还是请她出来一下?她应该比你们知道更早以前的事才对。你们是代代住在这里吧?就算现在没有,或许是已经搬走了,或者是曾经有,但后来一家死绝了……”



——一家死绝……



“一家死绝?”伊佐间说出口来。



这在说什么?是谁说过的话?



木场狐疑的看着伊佐间,追问他:“什么一家死绝?”



伊佐间想起来了,死绝的一家人——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嗯……”



那是——仁吉说过的话,死掉的是……



“上吊小屋。”



“什么?上吊小屋?”



“你是说茂浦的废屋吗?”葵有了反应,她好像知道。



“对。茂浦的……芳江……是吗?”



——在茂浦郊外,芳江的家。



“你是——伊佐间先生,你知道的真清楚。就算当地人,最近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了。”



“嗯……”



因为是在茜面前,伊佐间不敢说是从耕作那里听来的。



木场可能是听到上吊这两个字,紧张起来:“等一下……钓鱼的,你刚才说茂浦?还有小姐,你刚才也说了对吧?”



即使被木场逼问,葵也不为所动,淡淡的回答:“茂浦是一个地名。”



“这听了就知道了。喂,加门兄,你还没想到吗?”



“啊……对了,是中条当铺的账簿上的地址!千叶县兴津町茂浦……”



“对,是川岛喜市写下的地址。早上照会时,千叶本部的人不是说那个地方没有吻合的人家吗?喂,那家人怎么了?全都死光了吗?”



葵干大盘不耐烦,草率的答道:“也不算是一家死绝,那里本来就只住了一名女子,在昭和二十年——八年前自杀了。应该没关系吧?”



说法和仁吉的话一致。



“不一定没关系啊,而且……不知道的很清楚嘛。你也算是当地的年轻人吧?”



“那里不一样。那里发生过关乎女性尊严的事件,不管是作为当地居民,或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成员,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关于女性的事件?怎样的事件?”



“姐姐也知道吧?不过那个人……我记得是姓石田,并不是川岛。”



“没关系,告诉我。在听完之前谁知道有没有关系。”木场说。



葵微微眯起眼睛说:“住在那栋废屋里的女子……不断的受到村人在性方面的凌辱。”



“啊……”伊佐间出声。如果仁吉和耕作所说的那名叫芳江的女子的一生属实,那么对于葵这种立场的女性来说,应该是难以承受的事实吧。



木场不了解内情,诧异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是夜访。”



“夜访啊……最近很少听说了呢。”木场抚摸着方形的下巴。



“这一带现在也听不到这个字眼了。只是放眼全国,这个习惯依然根深蒂固的残留在某些地区。这实在不是一个文明国家该有的野蛮风俗。”



“因为有人夜访,所以死了吗?”



“只能这么推测了。”



“根据呢?”



“前些年,我们读书会进行了一项访查。”



“又不是刑警,干吗做那种事?”



“关于那栋废屋,有些不太好的传闻。传说那里曾经以陋习作为遮掩,有过强制买春的行为。我认为那如果是事实,应该把它视为整个地区的问题,加以重视才对,若非如此,就必须洗刷死者的污名,回复她身为女性的尊严才行。如果那些流言只是空穴来风,为何要在死者身后那样污辱她的名声?拆解这类流言飞语的构造,也是分析蔑视女性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赶快进入正题吧。”



木场好像已经习惯葵的作风了。



“因为事情发生在战前及战时,调查费了一番工夫。当然,完全没有文献记录,只能仰赖证人。”



“大家都忘记了吗?”



“不。不完全是因为时日已久,而是当事人不愿透露。每个男人都一样,当夜访时,他们一定是意气风发的过去,但是事后一问,却又含糊其辞,默不吭声,因为他们感到内疚吧。每个人都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没有那种事,也没有那种风俗……”



伊佐间认识男人们之所以不愿意多说,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问的人是葵。这要是木场之类的男人去问,他们一定会兴高采烈的炫耀过去的风流韵事吧。葵不可能了解男人的心理。



“……若更进一步追问,他们就辩称是邻村的年轻人干的,说别的村子没节操、没道德,把别人贬的一无是处。然而一到邻村去查访,他们说的也是同样一套。真是肤浅。结果摊开来一看,这一带几乎所有的男人——包括相当远的村落的男人——都可能曾经去过。”



——大家都管那里叫卖淫小屋。



——不是在接客吗?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



仁吉和耕作也这么说。



这应该是事实吧。



“……我不知道那位姓石田的女子究竟陪过多少男人,而且她甚至没有办法拒绝。”



“为什么不能?”



“为了活下去。”



“为了钱而卖春吗?”



“不是的,那名女性似乎并不穷困,但是她——石田芳江女士并非当地人。她过世好几年了,所以也无法查出她的来历,已经她为何会搬到这里。但是尽管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本地的居民似乎依然不接纳她为村里的一员,她直到最后都是个外来者。理由很简单,因为石田芳江女士……”



——只因为是人家的妾,就被闲言闲语。



“……为特定的人物提供性服务,以换得生活的保障。”



“真是拐弯抹角,小老婆是吗?”



“那是侮蔑的称呼。”



葵瞪住木场,木场反瞪回去:“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反正不也通了吗?可是她是人家的小老婆,所以没办法拒绝夜访,这我不懂哪。”



木场问这是什么道理。



“她受到歧视,被世人不当的鄙弃。”



“因为她不正派吗?这我倒懂。”木场难得的以有些感慨的口吻说道,“可是……人家的小老婆会因为有人夜访就去死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葵紧蹙起眉头,“就是石田女士是你所说的小老婆,但是认为这种身份的女人在性方面就一定不简单,这是严重的偏见!小老婆不是身份也不是阶级,只是她与特定的男性缔结接近婚姻的关系,却没有结婚而已——这是这样而已不是吗?而且之所以如此,根本就是因为男人自私。她根本就没有理由要受到不特定多数的男人凌辱!”



“这我知道。”木场说,脸颊僵硬,“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卑劣愚蠢,这我非常明白。不管小妾还是正室,不论是什么职业身份,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愿意。只是啊,唔,你或许会反对,可是怎么说,如果说,连男人的男字都不认识的小姑娘被那种混帐东西给蹂躏,上吊自杀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是……”



葵原本站着,此时她拉过椅子,坐了下来。茜仍然站着。



“不论有没有性经验,强奸就是强奸,蹂躏就蹂躏。说起来,什么女人有被强奸的愿望,只有霸王硬上弓,事后,总有办法哄女人欢心——这些全都是男人的幻想。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管是什么身世的女人……”



葵发挥了本领,而矶部应该会对这个发展感到欣喜。木场搔了搔头说:“你说的是没错,但我的意思是……对,是程度的问题。那是需要去死的……该怎么说……”



“这并不是程度的问题。而且就算以程度来看,在她的案例中。规模……完全不同。”



“容我说的粗俗一点,你是说……上过她的男人的数目吗?”



“没有什么粗俗不粗俗的,就是如此。”葵的声音更添威严,“她是外来者,除了以这种形式与共同社会维持关系以外,她不被承认是共同体的一员,没有存在的价值。对她来说,想要活下去,除了接受男人的暴力行为以外,没有其他选择。这完全是强奸。到了最后,她选择了死亡。她是被时代与陋习强奸而死的。石田芳江女士是贫穷的时代与这个国家淫荡的陋习和男人的自私之下的……牺牲者。”葵那陶器般的肌肤微微泛红,说完了这段话。



加门说:“木场兄,这跟案子无关吧?”望向木场。



木场敷衍的“唔”了一声。



“哎,办案就是这样的啦。你想说要是什么事都能够一气呵成,那就太简单了,这要是有关系的话,就太凑巧了,对吧?可是啊……”



木场不服的把脸背向姐妹俩。“……拿开屏风一看,没有半个人,所以以为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没想到凶手在拿开屏风之前都待在那儿——这次的案子是这样的事件啊,所以刚才的话也不无关系。”



加门歪起那张长脸说:“就算扯上一堆似懂非懂的大道理也没用吧,木场兄,你一贯的论调不是要靠脚走、用手摸吗?就算继续听这个人讲女权怎么样,听她上课也没有用啊。走了吧。”



“去哪里?回东京吗?”



“那当然是……”



“容我打断一下……”



两名刑警端正姿势答“是”。葵突然生气的说道,站了起来。她原本瞥着两名公平内讧,但是他们没有建设性的对话似乎激怒了她。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恕我就此告退。我已经没有任何情报可以提供警方,而且我的家姐也很忙碌。喏,姐姐,我们走吧。”



葵催促茜,背过身去。



茜交互望着伊佐间、木场和妹妹,仓皇失措了好一阵子。



“孩子……”她接着说,“——她有孩子。”



葵闻言埋怨了一声:“什么?”回过头来。



“葵,喏,石田女士家不是有个男孩吗?我记得……”



“姐姐,孩子又怎么了?”葵露出相当不耐的表情,好像在抱怨好不容易可以走了,何必又来瞎搅和。



“你说的孩子是……”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与过世的家姐同龄。那个孩子就读寻常小学【注】(日本旧制的小学,一八八六年起设置的义务教育学校,原本修业年限的四年,一九〇七年起改为六年)的男生班,总是被人欺负。”



“你姐姐几岁?”



“得年二十八。”



木场干劲十足的说了声:“很好!”然后望向加门说,“看,只要追查,不就会有线索吗?喂,根据调查报告,川岛喜市也自称今年二十九哪。那么……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



“这……”茜吞吞吐吐,她可能不知道吧。



伊佐间眼见葵可能就要说出侮蔑姐姐的话来,伸出援手说:“是不是被收养了?”



木场横眉竖目,像厉鬼般恐怖的望向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哦……我借住的人家……”



“啊,出处就先不管了。怎么说是被收养的?”



伊佐间把从仁吉和耕作那里听来的话连接在一起,将上吊小屋的灯亮着的怪谈也一并说了出来。



木场的眼睛闪闪发亮。“你说灯亮着吗?喂!”



“我没有看到。”



“看到的是这家的用人吧?”



“……对。”



木场吼道:“喂,加门,怎么样?”



“光是这样很难说什么哪。川岛的确很像个假名,不过地址又吻合。是啊,先跟辖区照会一下好了……”



“没时间在那里磨蹭啦!混账东西,这种时候才要行动啊。我看下去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吧。我才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听他们说什么‘不知道’、‘没听说过’咧。总之先把那个用人叫来!”



“看样子也不必叫了。”葵说道,往上一指,冷冷的说了声“恕我告退”,消失在螺旋阶梯底下。众人仰望她所指的地方,耕作正绕过回廊,来到螺旋阶梯。



汗流浃背,他很急吗?



“两位是东京来的警察先生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不好了。有、有电话找两位。”



加门制止木场站起来:“电话在哪里?”



“电话在上面,这边请。”



“我去听。”



加门跑向螺旋阶梯,和耕作一起消失在楼上。



只剩下伊佐间、今川和木场留在宽广的大厅里。



伊佐间两个人都认识,他觉得眼前的状况很奇妙。木场拖着腮帮子,正在怄气。伊佐间无法判断他的状况是好还是坏。



“木场修……”



“嗯?”



木场瞪了伊佐间一眼,狞笑了一下。接着他不晓得是从伊佐间只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什么,从刑警面貌变换成恶友表情,简单扼要的说明了事件的梗概。



溃眼魔这个恐怖的称号,在伊佐间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似乎从平野佑吉转到川岛新造身上,再换到川岛喜市头上来了。



木场说明:“川岛新造就是榎木津口中的川新哟。”这个名字伊佐间确实听说过。榎木津就是不肯记住别人的名字,不是把人家的名字缩短,就是乱取绰号,乱七八糟的,常常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话说回来,连门外汉的伊佐间也觉得这三个人虽然都很可疑,却也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目前……是喜市?”他问,木场“咦”了一声。



“……有一个叫志摩子的娼妇作证,喜市的嫌疑更深了。志摩子是个跑单帮的流莺。曾经差点被川新掐死。拒她供称,有个相貌疑似川岛喜市的人——从年龄外貌来看,这个人绝对不是川新也不是平野——这个人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在夜晚的市区里徘徊,四处寻找志摩子。私娼都很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警戒,若是不撒大钱,是很难找到的。”



“可是他找到了。”



“是志摩子碰上了。乱枪打鸟,总有打中的一天哪。喜市一发现对方就是志摩子,就变得相当热衷,一直问她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



“好像是战后不久的事吧,喜市一直追问那时候的事。志摩子说,要是不买,她就要回去了,喜市便掏出钱来,也不跟志摩子睡,一直问她的地址,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志摩子好像没有告诉他,一般也不可能讲出来嘛。志摩子是个泼辣货,她好像骂喜市说:‘买了女人又不睡,这个没种的臭男人,给我滚!’把钱给砸回去了。”



“好凶。”



“就是啊。但是喜市后来仍对志摩子纠缠不休,最后住的地方曝光了。志摩子觉得既恐怖又生气,为了报一箭之仇,偷偷跟踪喜市,找到了他住的地方。那里……”



“是川新的家?”



“对,喜市的老窝是骑兵队电影公司。所以喜市和川新……一定有什么关系。”



“应该吧。”



“志摩子不肯善罢甘休。她盘算后,闯进骑兵队电影公司。那就是发生左门町命案的那天晚上。”



“但是喜市不在里面?”



“是啊,在里面的是新造。志摩子怒气冲冲的一路叫骂进来,结果川新大叫:‘你就是蜘蛛吗?’扑了上来。志摩子的外号叫做红蜘蛛,她的大腿内侧好像有个刺青。”



“可是川岛喜市也是蜘蛛吧?”



“没错。喜市在寻找志摩子的时候,自称蜘蛛。打电话给前岛八千代的,也说是蜘蛛的使者。而新造留下的话也是……”



“去问蜘蛛?”



“嗯。所以啊,川岛喜市与川岛新造共谋犯案的看法,是目前最让人信服的推测,但是这两个人做的事又实在破绽百出。不过或许只是看起来这样而已,而平野的行踪依然是个谜。”



木场说“真是太奇怪了”,沉默不语。于是原本不知道是睡是醒的今川突然说了声“容我僭越”,不清不楚的陈述感想说:“那些人……会不会只是完成各自负责的任务而已呢?”



“什么叫各自负责的任务?”



“例如说,把人诱骗出来的任务、夺取和服的任务,还有……杀害的任务。”



“任务?”



“每个人负责的任务是一定的,而每个人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若是这样的话,你们看呢?”



伊佐间一瞬间无法理解,但他很快领会过来了。



今川与他的容貌和说话口气相反,脑筋转的意外的快,动作也很灵敏,只是那奇妙的外表让周遭的人误以为他很愚钝罢了。



而那样的落差似乎让木场感到困惑,他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嗯……原来如此,那川岛喜市只负责把人诱出来和偷和服……等一下,为什么需要做这种事?和服里有什么秘密吗?你该不会想说偷和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



今川将两道浓眉皱成其妙的形状说:“我想……应该不是,应该没有说书故事中的那种秘密。只是我认识如果妇人在睡着时被人偷走衣服,应该会进退不得,回不去了。”



“的确,大商家的女掌柜也不能穿着襦袜就这么回家哪。嗯,说的也是。但是……嗯?喂,什么进退不得,被害人都死了啊,你胡说些什么啊!”



“喜市不知道人会被杀吧。”伊佐间说。



木场无法理解。“不知道会被杀?可是,咦?什么意思?喜市他……”



今川补充自己的看法说:“那个叫喜市的人可能不知道计划的全貌——他可能不知道杀人这件事。除了自己的任务以外,他不知道其他人会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拿走和服,只为了这个目的而行动。”



“所以……人已经死了,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偷走和服了,他却还是大老远跟踪老太婆去确定,完成了这件事?”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可是老太婆只拿了一个包袱出来,一般人会想到里头装的是被害人的衣服吗?”



“不会,这是个难题。只是……喜市先生是情报人员,负责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和住址,同时绊住她,而新造先生负责把被害人带去那里,另一个人则是下手杀人的实行犯——如果任务是这么分配的,每个人的行动就不能说是破绽百出了。因为每个人都完成了任务。”



“因为不知道杀害计划,所以喜市和川新也没必要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啊……原来如此,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川新的角色有点太半吊子了。把人带到卖春宿的任务,让喜市来就够了吧?只让川新负责那点任务,太大材小用了。”



“或许有什么理由。”



“当然有理由了,问题在于是什么理由啊,笨蛋!”木场呵斥似的说。



伊佐间并没有深思太多,说出他临时想到了看法:“或许是因为认识。”



“有人认得他的脸?谁?那个……老太婆吗?喜市被多田麻纪看过,所以不适合当客人是吗?老太婆怎么会认识他?”



伊佐间只是随便想到的,木场却穷追猛打。



今川说道:“会不会是喜市先生事前委托了老婆婆呢?例如说,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喜市有可能事先拜托老婆婆拿出和服。”



“喜市拜托老太婆?”木场那凶猛的脸紧绷起来,“这个嘛,那个老太婆的确是个女豪杰,看准有钱拿的话,确实有可能会答应拿出客人的衣服。那么……”



木场感觉到背脊正逐渐涨满力道。“……原来如此。那么那个老太婆打一开始就和这件事有关系喽?或许不只是看到昂贵的友禅,一时冲昏头而已。这么一来的话……”



这个粗鲁的朋友现在应该正全力思考着。



“……假设说,虽然不知道是为了绊住女人还是什么目的,喜市事前委托老太婆拿出和服。老太婆会怎么做?门上了锁哪……



对了,只要一个人睡着,另一个人出去,因为门没办法从外头锁,绝对是开着的。所以川新才会提早回去嘛!”



今川说:“就是这样。新造这个人被吩咐的任务,是佯装成客人去到指定的地点,不被怀疑的带被害人进去,被害人一睡着,立刻回去——会不会是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所以……”



“所以川新不管是被人看见还是做什么,都毫无防备是吗?原来如此。这其实是为了让平野——不管平野也行——让杀手侵入的准备工作。原来如此。如果杀手来得太晚,偷走和服,就可以绊住被害人了!”



“是的。但是杀人执行的以外的早——是不是这样呢?”



“噢,老太婆或许打算等川新一回去,就马上进去夺走和服,但是杀手紧接着溜进房间,上了门锁,老太婆想进也进不去了。里头的人也……”



“想出也出不来了。”



“是啊。结果老太婆等不下去,踢破纸门,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道会发生命案,看到尸体大吃一惊,夺门而出,想要报警。但是她途中改变主意,决定完成约定,回到现场……以那个老太婆的行动来说,这样才合理。哎呀,原来还有这种看法……”



“那,会拿去当铺也是……”伊佐间说,木场拍打膝盖说:“……原来如此,或许连拿去典当也是事先说好的。这样就能解释喜市为什么会知道典当的是什么东西了。就是这样!”



木场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虽然伊佐间莫名其妙,但木场似乎很兴奋。



伊佐间为了串场而随便说说的话,似乎让事情完满的解决了。



恶友回复刑警的表情,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这么一来,他将会超越善恶。变得无比强大。往好的方面发挥的话,是所向无敌,不过一旦失败,将演变成不可收拾的状况。



木场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毫无脉络的各做各的事结果却描绘出一幅无人知晓的画是吗?这一连串的事件全部是已经预定好的结果吗?喂,古董商,你虽然长得古怪,倒是很让人赞叹。你的智慧我拜借了!”



今川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哦”了一声。他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心思。尽管被人说长得古怪,但在伊佐间看来,今川像是在害羞。



此时楼上传来怪叫声。



几乎就在伊佐间抬头的同时,加门刑警从螺旋阶梯上跳了出来。加门一边用小丑般好笑的动作绕着螺旋阶梯下来——其实他非常正经,而且惊慌失措——一边变了调的粗声大喊:“不、不好了木场兄!不晓得怎么着,电话杂音干扰,花了很多时间。可是为什么只是跨个县,电话声音就变得这么不清楚?一问之下……”



“别慌啊,大叔,快点说吧!我也有别的问题要询问本部!”



“高、高桥志摩子……被绑走了!”



“你说什么!”



加门摇摇晃晃的绕过螺旋楼梯,来到地下,头晕目眩似的蹒跚不稳。



“她在大白天被人带出公寓!光天化日之下被绑走了!”



“那个女的被人盯上了啊!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不是再三要求派人监视吗?结果竟然没有半个人看着她?混账!”



木场大步走到加门前面。



加门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如牛的说:“哦……四谷署七条和你那边的木下老弟看着,但两三下就被突破了,溜得很快。嫌犯好像开了车子。警方虽然在都内设点盘查,却晚了一步。现在正在追踪,嫌犯人似乎朝着千叶这里过来。”



木场大骂:“那些没用的饭桶!”用力跺脚。



“嫌犯是川岛——川岛喜市吗?”



“不,好像是……新造。”



“这样啊……”



木场回头,望向伊佐间和今川。“……新造果然是负责带出被害人的角色。”



加门问:“什么意思?”



“不管如何,那名小姐现在很危险。”今川说道。



耕作从回廊走了进来。门的后面是一身丧服的……



——茜?



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一直在那里吗?



她看起来非常悲伤,这也是常态吗?



此时木场叫住加门:“喂,大叔,我们……去上吊小屋等他们!”他宣告说。“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可不许你们在千叶的辖区乱来!”矶部叫道。



“不劳帮忙,你们找你们的绞杀魔去吧!”木场吼回去。吼完之后,他顺便叫住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大致认得这里的路吧?带我去上吊小屋,你知道在哪里吧?”



“呃……大概。”



伊佐间晓得大致上的方位,但不知道小屋正确位置。



加门那张松驰的脸拉的更长了,他好像难掩内心的困惑。“木场兄,为什么非去那里不可?有什么根据吗?”



“混蛋,直觉啦,直觉。这次的事件啊,如果不吻合,就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一旦吻合,就绝对错不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木场断定似的说,“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地方!”



加门更加一头雾水,像个文乐人偶似扬起眉毛,垂下嘴角。



木场用下巴比比伊佐间,不明所以的叫骂:“快点准备啊,笨章鱼!”



伊佐间……



正看着不安的望着这片嘈杂的茜。



——她不喜欢这样吗?



她应该很讨厌吵闹吧——伊佐间心想。



茜一定希望能够极为平凡的过着俭朴安稳的平静生活。



只是从这阵子的状况来看,那是近乎奢求的愿望。



矶部好像已经忍无可忍,蛮横无理的宣告:“千叶本部全面禁止所有关系人外出!”不过警察应该没有权限拘留伊佐间和今川,他们两个会逗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主动配合。木场当然反咬回去。



正当木场、加门、矶部三人僵持不下时,碧领着提了大皮包的阿节,从茜的背后出现。



少女仰望年纪相差甚远的姐姐说:“那我走了,姐姐。”茜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说:“你要走了吗?”片刻之后又接着说:“碧,路上小心。”



矶部耳尖的听见,转过庞然身躯,用刚才射杀木场的粗短手指指着少女说:“喂!你!要去哪里!”



茜庇护妹妹说:“家妹要回圣伯纳德学院的宿舍。今早校方联络,要家妹尽速返校,她已经休息半个月了……”



“不、不许任意妄为……”矶部颤动着颊肉说。



茜露出困惑的表情说:“……这件事已经知会本部长先生了,刑警先生没有听说吗?”



“没有。啊?刚才津畠接的电话吗?可是是谁跟本部长说的?”



碧从姐姐背后发出稚气未脱的声音:“一定是柴田叔叔。叔叔今早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处理好了,叫我不必担心。”



“咦?柴田叔叔?……是那个柴田勇治吗?”



矶部嘀咕着说“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不关我的事了”,望向木场。



木场狂妄的笑了:“你该不会说那个小姐可以离开,这家伙就不行吧?喏,钓鱼的……你在还发什么呆!快走啊,这个糊涂鬼!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就算赶时间,这也骂的太过分了一点。



对伊佐间来说,木场的确是朋友。如果木场有困难,伊佐间也会伸出援手。身为日本国民,他也会不遗余力协助办案。但是不管任何事,伊佐间都没有理由受到强制,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骂的狗血淋头。这根本是公私不分、滥用职权。



说起来,警官根本不应该把一般民众带去危险地点。



——他完全不这么想吧。



肌肉刑警丝毫没有那种意识。



不过伊佐间之所以拖拖拉拉,并不是因为他感觉到危险,而是没有自信带路。因为仁吉只带他去过那附近一次而已。看木场那气势滔滔的模样,要是伊佐间走错路,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但是今川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伊佐间的心情,说道:“伊佐间,快走吧。”



仔细想想,今川也不可能知道路。



这时,送碧出门的茜回来,或许是看到伊佐间犹豫不决的模样,为他解围说:“恕我僭越,如果不妨,能否让家里的用人出门陪同呢?他经常到那里去。”



木场说:“很好,麻烦你赶快。”



结果矶部上前插嘴说:“不行,这绝对不行!那、那、那个老头子是嫌犯,他有逃亡之虞,上头吩咐要好好监视他!”



“你说什么……”



木场就要出言顶撞,茜急中生智说:“那么……请出门说明详细的路线好了。那里距离有些远,而且不太好找,伊佐间先生看起来好像不太知道路。”



——她明白。



该说是被看出来了吗?



人在回廊的耕作被叫过来,已经有点预备知识的伊佐间向他问路。



“那里位在村与村的交界上,地势不是很好,没事的话,没有人会过去,除非有急事想抄近路,才会经过那里。”



那里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耕作阴沉的说。



结果伊佐间、木场以及心不甘情不愿的加门,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今川都同行了。



不过以此为契机,拘留暂时解除了,相比于留下来,说不定一起外出才是上策。



通往玄关的走廊上,可以透过黑框窗户看到构造复杂的建筑物一脚,那里一样有着黑框窗户,葵正在那儿俯视着伊佐间等人。



不知道是不是茜通知的,真佐子在玄关等着。



真佐子表示希望今川日后能够再次到访,一次又一次为失礼道歉,接着说“这是一点心意”,拿出一只信封。两个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今川坚决辞退了。



走过樱树重重的前庭,穿过坚固的大门,眼前是一条直通底下的道路,两旁稀疏的生长着低矮的褐色树木。来到门前,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慢吞吞的驶过那条通往城镇的荒凉道路。今川说:“啊,碧小姐要去学校。”车子看起来像只黑色的大甲虫在爬行。这一带再过去,还有能供那样的轿车行驶的道路吗?伊佐间有些担心。就在他想着这事时,甲虫载着少女,已经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了。



回头一看,蜘蛛网洋馆还是一片漆黑。



涂装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的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时间与空间固定住的油画。



苍蝇总是能够从充满黏性的绘画表面逃走了。



一行人走下道路,穿过荒凉的森林,来到坡度陡急的岔路。



经过民家,来到海边。



木场开口道:“要你作陪,真是不好意思啊。”



“嗯。”



“钓鱼的,我啊……”



“嗯?”



“……我啊,怎么样都想救那个被拐走的妓女志摩子。”



“嗯?”海风吹上脸颊,伊佐间的胡子颤动着。



越海而来的风与温度和风速无关,相当刺人。



“她啊,是个不幸的女人。”



“你同情她?”



“混账东西,咱们彼此都没有富足到可以同情他人的地步吧?而且不幸的女人可是满坑满谷,多得数不清哪。要是见一个就同情一个,谁受得了啊。”



木场粗鲁的说完后,撒了个谎说:“我也不太懂,不过是警官的性子使然吧。”



应该是被志摩子的身世给感动了吧。木场虽然不讲理,但容易为情所动。虽然不知道他的基准何在,但就算是为了无聊小事,一旦钻起牛角尖,就会横冲直撞。木场就是这种人。另外,木场还有一项特质,他为了实现、成全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会舍弃自己的意见、撤回前言,不惜自我破坏。



木场继续说道:“听说志摩子战后很快就结婚了,当时她十九岁。老公在镇公所工作,染上肺病,弱不禁风,连征兵都没通过,在当地抬不起头来。她的老公赚的钱也不多,却死要面子,所以志摩子逼不得已,只好兼差做缝纫。”



“你打听的还真清楚。”加门说。



木场答道:“废话。你们就是指问自己想听的事,他们才什么都不说。刑警需要情报,对他们来说大部分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如果想问出他们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就要设身处地连一些不必要的事也聆听。先不管这个了,结果啊……”



“结果呢?”



“结果啊,志摩子新婚不久,就在老公外出时,被蛮横的进驻军给强暴了。老公回来后,志摩子向他哭诉,没想到反被老公斥责,说她就算咬舌自尽,也应该保住贞操,说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结的事。最后老公甚至还说她丢人现眼,跟她离婚了。志摩子结婚连一个月都不到哪,这老公真是太王八了。这怎么能责怪伤心欲绝的老婆呢?有哪个女人被洋鬼子按住了还能反抗得了?”



伊佐间也听说过类似的事。



不只是对妇女施暴,驻留美军的犯罪事件层出不穷。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时有耳闻。但是这并不是说美军就是坏人。伊佐间认为本国人也是一样,若要说的话,是时势逼人。美军里也有好人,就算同是日本人,坏人就是坏人。因为把美军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混为一谈,所以感觉他们特别引人瞩目,但是这里是日本,犯罪者里头当然是日本人占了绝大多数。



这种时候遭殃的总是弱者,无法保护自己的人只能等着吃苦头。像之前提到的女人受到凌辱而自杀的事,有一段时间屡见不鲜。



木场接着说:“但是志摩子这个女人十分坚强,她没有哭闹,也没有上吊,而是很干脆的看开,去了R.A.A。”



“哎呀?”



株式会社R.A.A协会【注】(R.A.A为RecreationandAmusementAmociation之缩写,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简称AS(AmusementService),是出于东京警视厅的要求,政府召集花柳界的代表,援助设立的所谓进驻军的特殊慰安措施。换言之,就是驻防美军专用的花街。虽然规划了诸如舞厅、咖啡厅、桌球场、射击场、撞球场、电影院等场所,但伊佐间认为一般来说,它只被视为未外国人提供性服务的机关。



伊佐间刚听到这个设施成立的消息时,怎么样都想不通。



AS设立的说辞是这样的:压抑着欲望,成天进行杀戮的外国军人以占领进驻的名义登陆了。他们一定会袭击妇女——事实上的确真的有人袭击妇女——所以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建造一道性的防波堤——说白一点,就是把特种行业的女人塞给他们,以保护一般妇女的贞操。



伊佐间觉得这个道理很奇怪。



他觉得这件事是把美国人当成白痴看,把人家当成天灾。而且还说娼妓是防波堤,根本是把她们拿来当沙包用。



可是。听说AS在皇居前举行落成典礼时,宣言的内容是:我们自觉此一时事业是重建新日本的开始,同时也是守护全日本女性纯洁之基础事业,我们立下觉悟,克己奉公。



这就是战败后的日本国防。但是即使战败、即使标榜民主主义,仍然高喊着要为国家克己奉公,伊佐间觉得这时代委实错乱的太严重了。



因为大帽子这种东西,唯有拒绝正视现实,才能够高挂在嘴边。



错的太离谱了。



不可能行的通的。



一开始的方针似乎是优先采用艺妓、娼妓、酒家女以及卖淫惯犯——这个称呼真的很过分——这类特种行业的女性,但是就算是风尘女子,也没有人愿意委身外国人。不管对象是什么国籍,做的事还不是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是些肮脏的女人嘛——当事人敏感的察觉到这种歧视的眼光,而且慰安这种想法本身就很侮辱人。就算他们说之前都是男人上战场,这次该轮到女人效力了,但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来看,那根本是男人自己要打的仗,关她们何事?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有人肯为了国家踊跃参加。只靠特种行业的女人,完全不敷应付。于是AS决定招募一般妇女。



招募接客妇:通告新日本女性,此为国家战后处理的紧急设施之一,为进驻军慰安之一大事业,务求诸位率先协助。全面提供宿舍、服装、膳食。



伊佐间心想:什么叫新日本女性?



那种大帽子虽然没用,但是提供宿舍、衣服和饮食这招倒是奏效了。在那个时代,许多人被迫在一片焦土的城镇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能够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受保障的生活,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为了活下去,许多平民女孩舍弃了身为一个人的尊严。过去的娼妓们也不得不抛弃她们视为职业一直坚守的自尊。良家妇女与妓女的界限变得暧昧,两方都受到了伤害。听说刚设立时,不断的有人哭泣、逃亡,甚至昏厥。但是官兵们蜂拥而至,涌向这家异国的娼馆。



这不是慰安也不是提供娱乐,只是单纯的性欲发泄的。



驻留军士兵常常因为过度放纵而引发争执,伤害事件频传。不仅如此,性病也蔓延开来。占领军当局对此大感忧患,结果还是缓不济急,最后占领军全面禁止将校进出设施。



R.A.A短短半年就崩坏了。



只留下红线青线。



俗称的“洋妓【注】(日文原文为“洋パン”(yohpan)一般称“パンパン”(panpan)指的是战后专为西洋人为对象的妓女,是一种歧视的称呼)”之所以激增,以及红线那类卖春地区的重建,全都是R.A.A的遗祸。



R.A.A制造出用户公娼制度的借口,产生出大量的私娼与公娼。不仅如此,别说是国防,连众多一般女性的道德观也给破坏了。



而且,日本还被烙下了这样的印象:日本没有女性人权,毫无道德观念,日本人连预防性病都做不到,是个肮脏、没有文化的民族。



这也理所当然。美国是女权扩张论的发源地,肯定不乐见这种状况。



——做错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AS好像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哪。我复原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可是那里比起真的妓女,老公战死的寡妇和乡下姑娘好像还比较多哪。一定也有不少女人因为这样而毁了一生把。”加门感慨万千的说。



“是啊,可是设立的是警视厅哪……”



伊佐间觉得木场应该是感到自责。当然,木场没有任何责任,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听说里头也有一些雄心万丈的姑娘,是真心为了国防而志愿加入的哪。”



“有这么奇特的妇女吗?”



“听说有。志摩子可能是因为长得标致,没多久就被调到隅田川的大仓别邸了。”



“哦,将校专用的……”



伊佐间听说政府接管了一栋私人别墅,作为高级将校专用的高级青楼。应该就是那里吧。



“没错。志摩子在那里结交了一个酒女朋友,好像就是个志愿军——不对,志愿酒女。那个朋友既不是为钱所困,本来也不是个妓女。但是不管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大志,被逼着做的事也都一样。忧国之士终究也只能沦落成卖淫的——志摩子这么说。”



“为什么说终究?”



“也不是对男人上瘾了——志摩子说世上没那种女人。而是更迫切的现实问题。AS崩溃以后,女人失去了工作。能够找到正业的人还算是幸运的,但大部分几乎都留下来在红线工作,要不然就成了流莺。原本就是欢场女子的人好像继续留在店里,但原本是良家妇女的人待不惯妓院,但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就算胸怀大志和美军上床,世人看待她们的眼光也是一样的。”



“然后呢……”



“嗯,那个女孩献身报国,志愿加入R.A.A后,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尽管衣食无缺,却成了娼妇。志摩子原本也是良家妇女,又和那个女孩年纪相近,两个人意气相投。结果后来两个人生活都没了着落,和另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年纪也相同,本来是个学生——三个人一起租了房间,自食其力。说是自食其力,干的当然也是洋妓。真是造孽啊。”



木场盘起胳膊。“只是,志摩子很快就成了将校的ONLY,脱离了共同生活。但是那个将校没几年就抛弃志摩子回国了。之后志摩子就成了BUTTERFLY。那时,两个同伴好像已经行踪不明了。美日议和以后,志摩子就成了跑单帮的散娼了。”



所谓ONLY,指的是美军在当地的老婆。说老婆是好听,单说穿了就是小妾,根本不是能奢想结婚的关系。



而BUTTERFLY一样是以美军为对象的流莺,但没有固定对象。BUTTERFLY常常可以找到不错的老公,成为ONLY,有时候还可能从的对方手中获赠独栋房舍,过着奢华的日子。



志摩子这个人却是反其道而行。



“志摩子大腿内侧的蜘蛛刺青,好像是她最初的将校老公刺的哪。”木场说,“志摩子已经二十八了,过了三十岁的话,继续干这一行太辛苦了。不过我认识的流莺里头,年纪最大的是六十一岁,那时例外。这不是能够永远干下去的行业。”



木场望着远方水平线,伊佐间也跟着望去。



“死掉的前岛八千代也是二十八,我老妹也是二十八。但我妹妹已经有孩子了,过着普通的生活。万一哪里搞错了,她可能也变得跟志摩子一样——不,像八千代那样。一想到这里啊……”木场说道。



“那位……”今川被海风吹的屈起身子说,“……八千代女士是不是也曾经待过AS?”



木场露出意外的表情说:“八千代吗?不,我们调查过她的来历,并没有查到那样的事实。听说八千代的父母死在空袭中,举目无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生活衣食无缺。父母过世后,她从就读的护士还是药剂师学校退学,靠着开布袜店的远亲说媒,嫁进了绸缎庄……”



“木场兄,一般人会隐藏不光彩的往事。”加门说,“……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不是成为不见天日的女人,就是另谋营生,如果另谋营生的话,就会隐瞒到底。两条路只能选一条。虽然那时政府主持建立的设施,但是加入AS,在过去就等于是卖到南蛮【注】(日文原文为“唐行き”(karayuki)指的是江户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间,去或被卖到南方等国外谋生赚钱(大部分是妓院)的女性。)去,是被人瞧不起的。一方面戴高帽子说她们是新日本女性,一方面又好似理解的说什么娼妇也有人权,最后却说她们干的事都一样,把她们全部加以取缔哪……”



既然侥幸嫁进了大商家,一定会想要抹除那样的过去。伊佐间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我一开始就再三追问志摩子,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姓前岛的女人,她却说不知道啊。”



“前岛不是夫姓吗?”今川指出/



“什么?我记得她的旧姓是……”



“金井,金井八千代把。”加门回答。



“是吗……等一下,蜘蛛的使者在电话里确定过八千代的旧姓是不是金井对吧?大叔?”



加门点头,木场停下脚步。



“但是就算姓不同,名字一样的话,应该也会发现吧?我可是好好的说出了前岛八千代这个全名呢。”



加门也暂时停步。



“名字是可以改的啊,木场兄。总之,刚才这位先生说的话,或许有必要再调查一下。之前完全找不到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只要找到连结志摩子和八千代的线索,或许其他的被害人也……”



“是啊。可是……川野弓荣和山本纯子姑且不论,但最初遇害的女孩不是吧?AS是昭和二十年成立的,那时候那女孩才十岁左右哩。”



“也……是哪。”



两名刑警有些沮丧的再次迈开步伐。



一行人经过仁吉家前面,好像没人在。



屋子前面的樱花还没开。



——那道漫长的鲸幕又要拉起来了。



伊佐间心想,是是亮的丧礼。



众人快步穿过小镇。



小屋就在听的见澎湃海潮的山丘上。



那是一栋比仓库好上一点的破败小屋,小的完全如同字面形容。



天色已经逐渐转暗,伊佐间突然感到饥肠辘辘。



——结果还是没吃到午饭。



其实这不是一般所说的饥饿感,而是不祥的预感,但是伊佐间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件事。



尽管已经到了春天,枯野上却没有半点草木萌芽的迹象,在海上吸饱了冷气的风猛烈的刮着。倾泻在小屋上的光线也极为奇特,朦胧的影子朝四面八方投射。



气温也十分暧昧,令人无法判断是寒冷还是温暖。被风吹到的部分觉得十分冰冷,但其他地方又暖暖的。



这种景色就叫做不祥的情景,这种状态就叫做诡异,但伊佐间同样是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喂,钓鱼的,还有古董商……”木场看也不看伊佐间及今川,瞪着建筑物,压低了身体说,“你们两个到这边就好了,谢啦……”



“好了?”



“接下来一般老百姓只会碍事,趁着还没受伤快回去吧。不要再被卷进杀人事件里了,蠢蛋。”



人都来到这里了,事到如今才说这种官腔,也太荒谬了吧?



而且叫他们在这里打道回府,也有点伤脑筋。



伊佐间看看今川。



今川无论何时何地,摆出的表情都是一样莫名其妙,简直就像戴了个面具。伊佐间还是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加门开口了:“要闯进去吗?”



“还没,没有人的气息。”



“的确是没有哪……唔,虽然人都到了这里还说这种话很怪,但是木场兄,我不认为这栋小屋有问题,没有任何人住在里面的迹象。”



“灯不是亮过?那么一定有人在。刚才问话的时候,那个大个子老头也说他确实看见了。”



“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好几十年前。”



“唔……就算灯真的有亮过,也不太可能跟本案有关吧?关系太薄弱了。”



“川岛喜市的年龄与过去住在这栋小屋的女人的孩子几乎一样,而且喜市留在中条当铺的地址也是这一带。”



“是这样没错……但是反过来说,也只有这样吧?”



“这样不就很够了吗?”木场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但是拐走高桥志摩子的是不是川岛喜市,而是川岛新造啊。”



“新造只是带她过来而已,他的任务只有这样。”木场说。



加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过就算新造把女人带来了,之后又会怎么样?难道他会把女人交给喜市吗?那收下女人后,喜市又会怎么做?而且这两个川岛的关系还不明朗,新造并没有兄弟伙亲戚年纪与喜市相当的啊。”



“这我怎么知道?”



“啊……”



黄昏中浮现人影。



木场厉声指示众人趴下。



一行人躲进草丛里。



就在两名刑警争执时,伊佐间和今川错失离去的机会了。



有两道影子。一个大得异样,还有因为另一个影子很娇小,所以看起来才显得巨大?



——那是川新。



木场和榎木津的朋友,通缉犯。



——另一个是志摩子。



不幸的卖春妇,红蜘蛛志摩子。



她看起来并不像被绑架。



她既没有被抓住,也没有被绑住,感觉上只要她想逃,随时都能逃走。看不出志摩子行动遭到限制,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



岂止没有逃跑,两个影子根本是依偎在一起。



疑似川新的影子确实是在警戒着四周,慎重的前进,但是那与其说是在提防人质逃亡,看起来更像是保护同伴免受外敌侵扰。而疑似志摩子的影子就像信赖着川新、依靠着川新似的。



“木、木场兄!”加门撩起长发,他很紧张。



“是他。他突破了封锁线,真、真的……”



——竟然跑到这种地方。



木场把细小的眼睛眯的更细,在厚实的胸膛中吸满了沉淀的空气,伸手制止性急的加门。



“……我去。”



“但是……”



“我去和他做个了结。”木场回过头来,表情难得一脸精悍,“如果那家伙对女人动手,就麻烦大叔上场。还有……老百姓躲一边去。”



木场站起来了。



他朝着影子高声喊道:“川岛!”



两道影子停下来了。



一阵风吹起。



声音传来。“修……是木场修吗?”



“我有话想问蜘蛛,所以才大老远跑来这儿。”



一步,再一步。木场逼近川岛。



川岛撇下女人,横向大步的慢慢靠近小屋。



夕阳幽微的射入,在他的眼鼻投下阴影。



川岛比大个子的木场更庞大,手脚也很长,精实的身体没有多余的赘肉。他身上穿着军服和绑腿,鞋子好像也是军靴,上头则披了一件年代久远的皮革短外套。眼睛很小,表情精悍。应该剃光的头上冒出一些参杂着白发的头发,可能是逃亡中一直没去整理吧。川岛修长的双手朝下放四十五度伸开,张开五指,瞪着木场,慢慢的横向移动,没有破绽。川岛开口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可是刑警啊。逃走的家伙就追,这是我的工作。只是……我不认为你是凶手。”



木场继续缩短两人的距离。



“我……就是凶手……修。”



“你不太会说谎。你在包庇谁?这屋子里的人吗?”



“这……”川岛突然撞向小屋,撞破了门。“喜市!快逃!”



接着他迅速翻过身子,抓住木场。“快走!有警察!”



木场很顽强。他抓住川岛的腰,把他翻到。



志摩子陷入一阵慌乱。加门想要保护她而冲了出来。川岛甩开木场的手,扑向加门。加门没有抓到志摩子,扑倒时抓住了她的脚,志摩子尖叫。川岛大叫:“跟她没关系!你快逃!”



志摩子溜出加门的手。



加门被揍飞,木场抱住川岛。



伊佐间按耐不住,站了起来。今川跑向加门。



木场和川岛扭打在一起,志摩子避开它们似的逃进小屋。伊佐间想要追她,但靠近时被卷入混战,跌倒了。



木场揍了川岛两拳,抓住他的衣襟。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木场大吼,“根本没有出来!你看清楚点!你想要包庇的喜市早就不知去向了!”



川岛慢慢的望向小屋,坏掉的门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川岛确认状况后,好像死了心,膝盖一沉,整个人颓然坐地。



木场看着他的脸。



木场好强。



“给我说明理由,你已经没办法再逃躲了。”



“修……”



“喜市是你的谁?”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爸的……妾生的儿子。”



“这样啊。那不是他的本名吧?他的本名叫石田喜市吗?”



川岛抚摸着被揍的脸颊,点点头说:“没错,弟弟他……被人陷害了。”



“被人陷害?”



“被一个自称蜘蛛的女人……”



今川扶起加门。



加门的伤似乎颇为严重,昏了过去。



“我发现喜市被卷进了某些事,想要叫他收手,但是……事情却演变成那样。我以为弟弟就是凶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所以逃走,寻找他的踪迹,然后……我找到了这里。”



川岛用目光指向小屋。“……弟弟是无辜的,他对我坦承一切了。所以我想揪出真凶,洗清他的嫌疑。”



“结果让你自己变成凶手又有什么用?你这个蠢蛋!”



木场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川新,你忘的东西。”



木场交给他的似乎是一副墨镜。



川岛默默的收下。



——嗯?



有种奇怪的感觉。



伊佐间不经意的走进小屋,朝里头窥看。



里面有个男人。



“你看见我了。”



“咦?”



伊佐间无法掌握状况。



这是谁?



咻——一道坏破空气的声响。



“哇!”伊佐间向后跳开三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有个尖锐的东西从小屋毁坏的门口刺了出来。



鲜血从伊佐间的左手指尖涌泉而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回头。“钓鱼的,喂、怎么?你怎么了!”木场慌张的大叫。他看到伊佐间在流血,吓了一大跳。伊佐间自己也吓呆了,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是痛吗?还是恐怖?对了……



——会被杀……



瞬间,一个黑色物体从小屋里蹦了出来。是人的形状,动作有如黑豹。木场和伊佐间冲了过去,川岛站起来。



男子手中拿着凿子。



他穿着像是江湖艺人穿的黑衬衫、黑长裤以及胶底鞋。苍白的脸上眼神锐利。



“你……你是……”



木场想要行动,但男子察觉他细微的肌肉收缩,将凶器间断转向木场。川岛立刻阻断他的退路,与其对峙。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你……”



“不要看不要看!”



“你是平野佑吉!”



“不要看我啊——!”



男子挥舞着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刺向川岛的脸,接着强行突破了加门和今川形成的人墙,跑了出去。



“加门!追!喂,伊佐间!喂……”



木场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



他凝视小屋里面。



“……可恶啊——!”木场大声咆哮,如脱兔般追向男子。



上吊小屋的泥地上——高桥志摩子的双眼被残忍的捣穿,凄惨的尸骸倒卧在地。



◎蓑火——《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夜夜现于乡间径之火



多为狐火也。



古有雨中田蓑之岛[注]



此蓑所生之火



为阴中之阳气乎?



或苦于岁荒之民怨乎?



注:田蓑之岛为大阪附近的地名,战国时代曾经发生过一向一揆(信仰一向宗的百姓暴动),被织田信长所镇压。“雨中田蓑之岛”是取自谣曲《芦刈》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