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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2 / 2)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觉得痊愈了。



如果不来这种地方,醉生梦死地埋没在颓废的日常里,或许我真的可以痊愈啊。



——不,就算是那样,也只是自以为痊愈罢了?



即使只是自以为是也无妨。



如果能够再次戴上假面具,佯装若无其事,那样也不错。然而,



我的心情愈来愈消沉了。



——什么转换心情?需要别人救助的……



是我才对啊。说起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照顾别人。我根本没有好,却自以为好了,兴起了多余的好意,才会吃到这种苦头。



——我是自做自受。



所以无所谓了——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轻松了那么一些。像我这种小角色,不管怎么奔波努力,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是社会的落后者,人生的败者。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没有人对我有所要求……



所以我用不着勉强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我害的,不管事情演变得如何,我都没道理受到责备。只要随波逐流就是了。过去我不也是……



——一直随波逐流吗?



我藉由逃避,恢复了一点安宁。



这么说来,在胸中共鸣的那惹人厌的振翅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我想,



稍微睡一下。



只是剧烈的环境变化和极度的紧张暂时引发忧郁状态罢了。我的病情果然还是逐渐好转中,就这么想吧。要不然……



我决定这么想。



调整呼吸,在下腹部用力。



我的病情没有变坏,我的病情没有变坏。



事实上,这阵子我一直维持着平静。



今早迎接的车子抵达之前——不,来到这栋宅第之前,我的状态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我和妻子交谈,和朋友交谈,虽然少,但也做了一点工作,我明明就可以像一般人一样地生活,不是吗?



那是……什么时候去了?出院以后,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无法正常活动,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好转了。



——有什么,



我觉得有什么契机。是不是有什么契机,让我的病情一下子好转了?



是那一天吗?



我想起了某件事来。



那是……



啊啊,好困。



睡魔柔软的手轻轻地覆住了我。



脑袋就像湿掉的绵花般变得沉重。



末稍的感觉变得迟钝。



——由良。



——由良家。



是恐怖的传闻吗?



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吗?



——伯爵。



是那一天,



我认为我的忧郁症状好转的那一天。



由良昂允。



——原来如此。



由良伯爵,是由良伯爵啊。



——原来是这样。



几乎坠入梦乡的我,与睡魔一同沉入混乱的记忆大海深处,触碰到封印在潜意识中的某件事实。



我突然清醒了。



仔细想想……这个时候,我已经触摸到这个可怕事件的核心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感觉。



——什么东西的核心?



我睁开眼睛,撑起身子。



——我……



果然是来到了该来的地方。



——没错。



这就是刚才快要浮现的、令人极端厌恶的想法的真面目。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栋洋馆的主人由良伯爵的名字,而我一直忘记了。不,我并没有忘记。我只是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益田拜托我照顾榎木津的时候,应该一点都不乐意的我之所以那么干脆地答应下来……



——也是因为我记得由良的名字吗?



所以这跟什么转换心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是因为担心榎木津吗?



我知道由良伯爵。



可是如果承认这件事,偶然就不像偶然了,也没办法主张和我无关了——我是不是隐隐约约地这么想?我因为全心全意想要逃避现实,才会在无意识中硬是封印了一部分的记忆吧。这个负荷变成了精神的重担,才使得均衡崩坏了,不是吗?



——可是,



我是在哪里知道的?我是从谁口中听到这个令人忌讳的名字的?



我听到这个名字……



对,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天,不就是我以为久病不愈的忧郁症终于好转的那一天吗?



我完全清醒了。



——没错,



就是我决心重拾工作的那一天。



我将四散的记忆片断拼凑起来。



天空很蓝。



然后啊……那个人,



名字好像是由良昂允吧。



柔和的,有点特殊的腔调。没错,对我来说,那就是这个事件的开端。



但是,当时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事情正在发生,虽然我确实有种不祥的感觉,但是除了那类印象,我无法察觉更进一步的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天以前,我才刚有了不少悲惨的遭遇,即使不是如此,我脆弱的神经也早已断裂成片片。我在旅途中的医院接受诊疗之后,好不容易才刚恢复做为一个人的轮廓,我这种状态,直觉多少迟钝一些,也是无可厚非。



因为我是这种状态,当然也不是记得十分清楚……



当时正好是我回到东京过了约一星期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七月后半的事。



肉体的伤已经完全愈合——或者说,我有问题的总是精神上的伤——我认为无论如何得先回归社会才行,那天拖着我百般不愿意的身体,前去拜访出版社。



天气非常炎热。



其实应该也没有多久,不过我觉得我好久没有走出室外了。



蔚蓝如洗——我从来没有实际体验过这样的惯用形容,当时也不觉得天空特别蓝,不过关于蓝天的形容,我只知道这一句,所以脑中浮现了这样一句话。



事实上,当时倒映在我眼中的天空,与其说是蔚蓝,更接近深青,而且说是清澄如洗,实际上更接近云雾笼罩,看来十分沉重。



可能是因为积雨云太过于洁白之故。



它在眼球的角落熠熠生光,刺眼极了。



是渗入眼睛的汗水在不规则反射。



额头渗出来的大量汗水流进眼睛,沿着脸颊流下。鼻头冒出豆大的汗滴。我比一般人更容易流汗.无论是身体不适还是情绪低落,汗水似乎都毫不理会,迳自涔涔流淌。不,那个时候我自律神经失调,所以有可能流得更厉害。



总之,我浑身是汗。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倦怠、不快极了,为了减轻不快感而僵硬行动的自己显得非常难看、不像样、而且穷酸至极。



从中野的自宅到目的地神田,即使加上徒步时间,也不用一个小时。躺在床上的话,三分钟和三小时也没有什么差别,那么一小时应该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乐观地这么盘算,离开家门后,却落入有如连续苦行了好几天一般的窘境。



途中,我不晓得兴起了几次打道回府的念头。



就算勉强去了,又能够如何……?



不能如何,我十分明白。



那么这犹如赴死般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吗?既然白费,待在家里睡觉岂不是比较好吗?一直躺着,纵然就这样睡死了,也不会怎么样吧?与其这么痛苦,那样岂不是好上太多……?



我内心上演了一场这样的纠葛。



说起来,像我这种神经有如糜烂黏膜般的人去到艳阳下走动本来就是错的。在毫无阳光的夜晚不为人知地出没,在地上爬行,才符合我的性子。



炽烈的阳光让我受不了,闷热的暑气让我困惫,行人的视线让我焦躁,我一次又一次动摇,就要失去自我。同时强烈得几乎令人昏厥的羞耻心还周期性地侵袭我。



每当这种时候,



负面情绪就会增长,我的中枢部位送出信号,要我的身体折返,但是包裹着精神的暧昧部分却说不可以。



那暧昧的部分,是社会上的信用、身为社会人士的责任、面子、谄媚、客气等等,对做为一个人活下去十分重要、但是当时的我觉得完全无所谓的事情。



就在我走走停停当中,总算是来到目的地附近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抛却我的踌躇。看到目的地建筑物的时候,我终于晕眩发作,就这样在路边蹲坐下来。



真的非常丢脸。



那个时候,



我也感觉到耳鸣,不……该说是幻听吗?



与其说是幻听,或许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不是无声,仔细想想,我虽然听得见什么,但那已经不是可以靠听觉辨识的感觉了。



有东西在嗡嗡作响。



是虫子的振翅声吗?是金属磨擦声吗?不久后,它转变为「喂、喂」的柔和声响。



喂、喂?



声音有点偏高、不带张力。



我迟钝地睁开眼皮,看见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绅士正盯着我看。



「您怎么了?」



不是东京人——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现在想想,人家关心突然在路边蹲下的我,我这番感想实在失礼,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只想着这种事。



或许是因为他的腔调很特殊。



「您不舒服吗?」



啊、嗯——我说的话多半不是语言而是呻吟,而且这也难以用语言说明。或者说,我根本无法正常说话。绅士说,「那么我去请医师。」



啊,不——结果我什么都没办法说。我本来想接着说「不必麻烦」,却接不下去。



但是那位亲切的先生似乎察觉了我想说的话,说,「那么稍微休息一下如何?」



我想我只是不停地拭汗。



「这里阳光直射,热得很,到没有阳光的地方休息吧。啊,那里应该不错。」



那个人指着空地上的树荫,和蔼地笑着搀扶我。



「天气实在热得受不了呢。」



仔细一看……



那个人也流了不少汗。他的脖子上挂着汗巾,服贴在后脑的头发看起来也相当闷热。



那个人以小巧漆黑的眼睛回望我空洞的眼睛,说:「我不晓得把帽子忘在哪里了,真伤脑筋。」然后笑了。



我穷于回答。



我大概接着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不,对方看到我的表情,大概会以为我态度蛮横。忧郁症状一严重,我的颜面肌肉就会松弛,眼神也会瞬间变得凶恶。在旁人看来,那是一张非常不高兴的脸孔。那个人露出有些困窘的样子。



「咦?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或者是……我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吗?」



不出所料,亲切的绅士这么说了。然后他搔了搔头,伤脑筋似地接着说,「我这个人不太会与人交往呢。」



「没那回事,没有的事。」我比平常更夸张地加以否定。人家对我如此亲切,我却让别人感到不愉快,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不擅长与人交往的是我才对。



「我、我是那个呃、生病……」



我想我勉强挤出了这几个字。



那个人在额头挤出皱纹,像是在说「原来如此。」「我好一阵子不曾外出了。」我接着说出不成理由的辩解。



「我也是体弱多病,很能了解你的心情。我也鲜少外出。」



「你生病了吗?」我问。



「现在不要紧了。」那个人说,「只是啊,要是内子不在,我百无一用,是个懒骨头,或者该说是没有生活能力。话虽如此,也不能到哪儿都叫内子跟着呀。」



他的口吻仍然相当柔和。



话说回来,这个绅士看起来还不到隐居的年纪。既然他说不常外出,那么是和我一样,在家里工作吗?他看起来也不像在疗养。



「我只有一个肺唷。」那个人笑吟吟地说,「之前得了结核,手术拿掉了。现在一年也会喀个几次血,算是半个病人。你呢?」



被这么一问,我支吾起来。



「我是那个,怎么说呢……呃,算是心病吗……」



「心病?」绅士发出更加高亢的声音,「这真是……」



「是……忧郁症……」我答道。



「哦……」



绅士原本就呈八字型的眉毛垂得更低,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然后他扶我在百日红的树荫坐下,也不离去,就这样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也想稍微休息一下,可以吗?」



我没道理拒绝。



那个人解开一颗衬衫扣子,擦拭汗水。



「哎,听到你说忧郁症,我实在不觉得事不关己。其实我也是,以前就很厌世,有自闭倾向。现在到了这把年纪,多少也学到了一些狡狯,勉强处世,不过年轻时候真是吃足了苦头。」



就算他告诉我这些事,我也无从接腔。



但是绅士吟唱似地说下去:



「我算是个乖僻分子吧。怎么样就是没办法好好地面对他人。老是想东想西的,想着想着,就开始懒得和人交往了。读书比交朋友要好多了。啊啊……我这种人只是个性麻烦,和你的病应该不一样吧。」



说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不过……



我的情况,就算撇开老毛病不谈,也完全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所说的什么没有生活能力、厌世、自闭这些词汇,每一个听起来都像在指我。



那说的完全就是我。



我天生口拙,再加上现在疲惫不堪,当然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但我还是绪结巴巴、口齿不清地告诉他这些事。



那个人眯起小小的眼睛,柔和地笑了。



然后绅士恍然大悟地说,「噢,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接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喏,你看我长得这副模样,实在难说是俊美,所以对容貌也有一些情结。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完全就是自卑感呢。」



这……我也有很强烈的自卑感。



我个子矮小、驼背、胡子又浓,手和脚还有手指都很短。如果要一一列举肉体上的缺点,那真是没完没了。听我这么说,绅士便大而化之道:



「不过随着马齿渐长,我也渐渐地不在意这些了。说起来,一边宣称厌世,一边却又在意世人的眼光,这是自相矛盾呢。嗳,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原因,有时候也是因为在意异性的眼光。」



「我的情况,和那些都没有关系……」



和异性或同性都没有关系。



我的恐惧会暂时还元为只有自己,与自己以外这样单纯的关系。对我来说,要与他者维持正常的距离感,一开始就相当困难,而这种扭曲就如此原封不动地反映到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上。



然后我厌恶我自己,这种情绪继续扩大为厌世观,演变为无力感和破坏冲动。虽然有强弱之分,不过朝外的话,就是伤害他人,朝内的话,就是伤害自己。



我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并不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完全是自卑自贱,而自卑里头潜藏着对他者迂回的攻击。



我比什么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恶性循环。



我的意思勉强传达出去了吗?



那个人应和着,热心地倾听我难以理解的话。然后他问,「这种病是有原因的吗?」



这……有原因吗?



「嗯。唔,我刚才也说了,我以前是个自闭而扭曲的讨人厌孩子。而最近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嗳,人上了年纪,就会想去采究这些无聊事。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成长过程造成的吗?还是遗传性的原因?或者是我的特性呢?」



「这很难找到单纯的理由……」



我大概这么说了。这是我的主治医师说的话。我只是反覆别人说过的话。「我不太赞同遗传这样的说法……不,也不能说完全和遗传无关。」我暧昧地说。



「我觉得我的生母是个十分欠缺生活能力的人。她的嗜好是文学,所以感性应该相当丰富,不过她似乎完全不照顾孩子。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



那个人有些腼腆地说。



突然间,四下蝉鸣如雨。



不,或许这也是幻听。



「她不照顾孩子吗?」



「我想……她是倾注了很多爱情,但是她在最重要的生活面什么都不会。虽然是现在回想觉得如此——不,我们也没有在一起生活多久呢。不过,像是我过世的哥哥也会吟咏和歌,所以我想这些特性或许会遗传吧。」



「不能一口咬定完全不会呢。」我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够毫无抵抗地与人进行对话。



从出院之后到这个时候为止,包括妻子在内,我完全无法与任何人好好地进行对话。更别说是与初次见面、而且年龄怎么看都相差十岁以上的人聊天。



「再说,我成长的家庭环境有些复杂。」那个人接着说,「我的父亲和生母各有各的家庭,但他们抛弃自己的家,形同私奔地相许终生。家父和前妻之间育有一子,和家母也生有两男一女。」



「哦……」我无意义地应和。



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啊?



我困惑、犹豫,寻思之后,只能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而且是萍水相逢的人说的内容,但是我能够有如此一般的反应,或许表示当时我已经脱离了忧郁状态。



「真是一对罪孽深重的夫妇——得知真相的时候,就连还是孩子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成了我最初的自卑感。像家姐,她甚至说自己或许是家母前夫的种,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家的孩子。」



那个人说到这里,擦掉额头的汗水。



「家母死后,家父很快地续了弦。对家父来说,那是第三任妻子,对我来说,则是第二个母亲。不过当时我才五岁,根本不记得多少。年幼时期的记忆,到底可以留下多少呢?一



「应该记得相当清楚吧……?」



我想我如此愚蠢地回答了。因为我记得以前曾经听说有人记得出生时穿的衣服的花色。当然,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谁说的。至于我,别说是幼儿时期的记忆了,我连数小时前的事都记得暧昧不清。



「我也记得从上一个母亲的背上看到的情景呢。」那个人仰望着树上说,「人真的能记得吗?」



「就算记得也不奇怪吧?」我说。



「那应该就是吧。嗳,新的母亲来了以后,我还是一样那么别扭,花了很久才接纳她。再加上家父连前妻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也就是家兄——相处起来问题也不少。不久后,连那个新母亲和死别的前夫之间生下来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了。家父和三个女子之间生下了八个孩子,再加上妻子们带来的孩子,人数非常惊人。虽然有几个夭折了,不过我就在拼凑起来的家人来来去去的环境当中成长。」



你懂吗?——男子这么问,我老实地回答「不懂」。



我并非不了解在那种环境成长的人的心情,而是完全无法掌握那复杂的亲子关系。



「不懂啊?」那个人笑了,「很复杂嘛。」他说。



「我是不太明白血缘这种东西跟人性有没有关系,但是一复杂就会出问题。这种爱恨交杂的关系,是会产生出故事的。」



或许吧。



虽然这才是我难以理解的事。



我也对亲人怀有某种扭曲的感情,这是事实。



「您有兄弟姐妹吗?」那个人间,我答道「有个弟弟。」



我和弟弟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完全没见面,他还是在吧。就算我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也不会因此而消失。不过,弟弟虽然和我有血缘关系,但一定不是家人吧。



我不知为何开始想着这些事。



那个人就像呼应我的想法似地说,「我觉得家人真是非常不可思议哪。」



「不可思议吗?」我问。



「很不可思议啊。」那个人应道,「我的孩子都已经大了,结果我还是像这样,依存着内子才能勉强生活。内子和我当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是因为热恋而结婚的。是相亲的时候,我中意她喜欢猫这一点,所以才和她结了婚。不过实际生活在一起,又不尽然是那么一回事。」



很随便的关系吧?——那个人笑了。



「然而现在她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珍贵的家人。内子不在,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可是啊,仔细回想,照顾我的不是家姐就是第二个母亲、要不然就是第二个母亲的女儿——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就算我自以为不睦,却依存着对方,自以为讨厌,平素却能够和乐相处。真的很不可思议哪。哦,还有我对外貌的自卑感,追根究柢,也是有契机的。」



原来……是有契机的。



我询问契机是什么。



「家父前妻的儿子——也就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对我这么说过:以我们家系的人来说,你真是丑得稀罕。这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就是家兄这句话造成的吧。」



那个人说到这里,低下仰望树上的头转向我。



「您觉得怎么样呢?」



我不懂。



「哦,我想您的话,或许会懂,所以才说的。」那个人说。



我突然狼狈万分。



您的话。



您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笑咪咪地说了:



「您是关口先生吧?《目眩》的作者。」



「你……认识我?」我扬声叫道。



我吓坏了。



偶然在路上碰见的人竟然会知道我的身分,我连作梦都想不到。而且,



不只是名字,他连我唯一的著作名称都知道,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那本书并不是卖得多好。不,去年秋天发售的那本书,根本就是完全不卖。



那个人放声笑了:



「看您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没什么,让我来揭挠谜底吧。其实我今天有事不得不外出,顺道去了那边的稀谭舍一趟。要回去的时候,看见您无精打采地从那条路上走来。为我送行的编辑便告诉我您的大名……嗳,就是这么回事。」



稀谭舍是出版我的著作的出版社,也是我这天的目的地。因为稀谭舍是全日本唯一一家愿意收留我的作品的奇特出版社。会拜访那里,表示……



不待我进行愚钝的推理,那个人已经说了:



「我也是个作家,不过我不曾和稀谭舍合作过。」



原来如此,那么深居简出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我佩服着奇怪的部分。这么一看,那个人一副文人风貌,耐人寻味的说话方式,也很有文人风格。



「您是要去稀谭社对吧?」文人问道。



「嗯……老实说,因为生病还有一些纠纷……我一阵子没动笔了……可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我叨叨絮絮地说着辩解般的话,于是那个人——同业者便愉快地笑着说:



「所以您是来提供新作品的?」



「不是不是。」我挥舞双手,「只是打声招呼,呃……」



我根本没写,什么都没写。



我现在根本不是能写小说的状态。



我曾经在病床上勉强提笔,试着写下什么,却是白费工夫。写不出像样的东西。就算写了,也没有任何保证。



作家这种职业,不是写了就有钱赚的。除非有杂志愿意刊登,或是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否则一文钱也得不到。



像我这种名不经传的小说家,就算写了作品带去,也不见得会被采用。



当时——虽然现在也是——家计十分拮据,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住院、上医院等等,只有开销不断地增加,而这段期间我完全没有工作。有出无进,迟早会坐吃山空,这是理所当然。妻子外出工作,所以勉强还能够糊口:但是如果我继续像这样不事生产,家中的经济迟早会崩溃。



当我还处在忧郁状态时,根本无法思考这些事。只是觉得痛苦万分,家计如何、生活过不过得去,一切都和我无关。当时我连活着都十分痛苦,所以就算家计崩溃、饿死街头,我也觉得不关己事。可是我半好不坏地逐渐恢复以后,就突然开始焦急起来了,烦恼浮现出来了。



当时恰好就是这样。



有时间胡思乱想,倒不如快快动手工作就是了,但是就算工作,得不到成果的可能性也相当高。要从忧郁状态回归社会的时候,似乎比较适合从事单纯的反覆作业。只要默默地埋首工作,就可以确实地获得成果,也容易得到成就感。然而从事我这行工作,却无法如此。



小说家的天性,就是会没完没了地想着:或许不行了、或许不行了。旁人如何姑且不论,至少我是如此。



不行了、不行了——就在我毫无生产性地反覆自问自答当中,忧郁症再次发作。结果我被强大的负面情绪支配,觉得干脆一死了之更痛快许多,好不容易从这当中振作起来,却又开始烦恼个不停。



这种状态,不可能写得出像样的小说。



而且……



即使逃离了忧郁状态,结果我终究也是个难以积极回归社会的人。如果想要完成一件什么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人来鞭策我。因此……出院之后不断陷入恶性循环的我,决定先到出版社一趟再说。虽然当时我也明白就算去了也不一定可以得到工作,就算得到工作,我也不一定能够完成。



我只是想要个契机。



「我了解。」那个人说,「我也是,现在一年还是会吐血个几次,医师当然会禁止我工作。喀血发作的时候,多半是忙碌的时期,所以我总是对编辑感到过意不去,坐立难安。可是只要躺上床,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我会豁出去,反正也没法子工作,干脆读读平日没时间读的书好了。我呢,比起实际体验,从读书中获得的趣味更能够成为创作的灵感。战争期间,我疏散到冈山去,在那里读了许多江户的合卷(※小说读物草双纸的一种,流行于江户后期,篇幅更长,内容富传奇色彩。)、草双纸(※江户中后期的一种小说读物,附有插图。)之类,也看了很多外国的侦探小说。战争的时候没办法自由写作嘛。当时的经验——与其说是经验,说累积比较正确吧——让我立下决心。」



决心。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两个字充满了魅力。



现在依然魅力无穷。我向看似经验丰富的前辈询问决心的真面目。



「没有觉悟那么了不起,也不到豁出去这样的程度,不是放弃,也不是奋起,所以还是只能说是下决心。」那个人哄着我说,「过去我一直倾向于书写怪奇趣味强烈的变格小说呢。虽然也不是讨厌,但是说到喜好,我自己是比较喜欢纯粹理论组织起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怎么样就是会偏向另一边。与其说是写不出本格,或许只是没胆量吧。后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战后我也开始写本格作品了。」



「本格吗?」我问。



「就是本格呀。」那个人说。



老实说,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所谓本格,是指一个东西符合原本的格式、是正式的吧。那么我写的小说算什么呢?当时我这么想。



此时那个人这么接着说了:



「嗳,我是以创作具有逻辑性的小说为目标,可是不知为何,就是会写出以血缘等复杂纠葛的事物为背景的犯罪呢。啊,小说本身的构造是有逻辑的,但我却会在不知不觉间,在自己能够理解的范畴内,写下超乎逻辑的动机和人际关系。当然这也是意识性的……」



他说犯罪小说……



「是侦探小说吗?」我问。



「是本格侦探小说。」



那个人流畅地答道。原来他所谓的本格,不是单纯的本格,而是指本格侦探小说。



我也读过一些侦探小说,但我并没有喜欢到沉迷的地步,也没有执着到广为阅读,所以并不太了解。我到现在仍然不是很明白本格侦探小说这个名词精确的定义是什么。



不过,我没有办法像世上的文学通那样,将侦探小说断定就是通俗娱乐、迎合大众的读物。



我这个人很笨拙,自认为写不出什么娱乐小说,不过京极堂说不管身为作者的我怎么想,将作品提供给世人的阶段,它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一种娱乐,而我也觉得实际上应该就是如此。同样的理由,也不能说一部作品是以娱乐小说的形式被写出来,就没有价值吧。



所以只要有趣,就算是侦探小说我也会读。不过这和喜好阅读侦探小说有些不同,所以我还是不太明白我读过的作品是本格还是变格。



一如往常,当时我应该也只是应道「呜呜」或「啊啊」吧。结果那个人说了:



「听说您实际体验过呢。」



我穷于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我体验了什么。我连本格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当然的。



「哦,我听说您曾经被卷入几次案件,里面充满了密室、人体消失这类超现实的要素,不是吗?」



那个人看着我的眼睛说:



「对这样实际上有人死去的杀人事件,问东问西的或许不太像话。但是听到了传闻后,身为一个作家,我对那些内容非常感兴趣。」



原来如此——我心想。



从去年夏天开始,我的确连续涉入了好几桩重大事件。有时候我是当事人,有时候是被卷入,有时候是自己蹬浑水,历经了几次对一般人而言应该相当罕见的体验——尽管我不是个侦探。



可是,



若问我本身有多少真实感受,我真的非常没把握。就像我刚才说的,对于事件,我完全采取随波逐流的愚钝态度,而那些经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也都是非常抽象的事物。



结束的事件已经变成故事,变得超乎现实了。不,对我来说,所谓现实,本身就不怎么现实吧。



所以,



就像我说的,我的心病了……



我连自己看到的现实……



到底是不是事实……



都难以判断……



所以我实在是无法满足您的愿望——我说。



现实总是伪装成虚构的样貌,虚构总是披挂着真实的外表,



而且我打从一开始就未曾区别它们。



发生的事情在发生的瞬间,就化成了事件这种东西。



事件的阴影中确实横亘着爱恨情仇、利益得失等等,由于神圣因而俗鄙的背景吧。但是,这些不过是所谓的事件对于陷身其中的人所做的辩解罢了。



或是想知道匣中的事物、



或是试图将梦寄托于无限、



或是挣扎着逃出牢槛、



或是身陷理之罗网、



又或是沉醉于盛宴之中。



我所涉入的每一个事件都像是夏季稍纵即逝的热气一般。



所以对我来说,修饰事件的词语,比起欲望、爱情、怨恨等习以为常的宣传标语,更该说是夏天。我觉得夏天更要贴切多了。



那个时候,我也这么说了,这完全只是牢骚。



「这说明真是一点都不符合逻辑呢。」我辩解道,然后道歉,「我不擅长说明。」



「嗯。」那个人像个慈祥老人般点点头。然后他说,「读过您的小说后,我觉得可以了解。您的小说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俗恶、情色丑怪的怪奇趣味。既不鄙俗也不高尚,一点逻辑也没有。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小说。」



是吗?连作者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写些什么、在写些什么——我这么说。



「啊哈哈,这个好。」那个人笑了,「就像您说的,我的人生或许也要变成故事了呢。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像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那个人说着,频频眨眼。



「前几天……」



然后,那个人唐突地提到他前几天见到了一个奇妙的人。



奇妙,



他这么形容。



「真的很奇妙。不,或许……是不祥。」



不祥,



他还这么形容。



「那个人说是透过侦探作家俱乐部某会员的介绍,前来拜访我位在成城的家。他自称是哲学家还是诗人,是旧华族。」



旧华族,他的确这么说。



「他住在信州最近形成的湖……白桦湖吗?住在湖畔……他说他战后开始读起侦探小说,无论如何都想亲眼见上作者一面。」



我不懂读者想要见作者的心理。



「这我也不太懂呢。」那个人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他好像遭到乱步先生拒绝,所以才找到我这儿来了。」



乱步先生——那个人这么说,他说的应该是江户川乱步。当时我闻言心想,那个不知名的某人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礼之徒。我觉得读了小说,就想见作者一面这样的想法本身就非常狂妄,而且突然就找上乱步,真是太荒唐了。



我说出我的想法,那个人一瞬间楞了一下,「是啊,或许吧。」他有些脱力地回答。



「哦,他会找我,是因为我前年写的小说中有没落贵族登场……唔,这种理由也实在称不上理由呢。然后啊……那个人,名字……」



名字……



好像叫由良昂允吧。



我记得,



我记得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他说那个奇妙而不祥的人物,名字就叫做——由良昂允。



「您知道吗?」那个人问道。我当然没见过。不过,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问了他:



「那个人也写小说吗……?」



——为什么我会这么问?



那是因为……对,那个时候我已经……



我已经听说过那个名字了。



不,应该说是我看过吗?没错。



我在刊载我的作品的唯一一本杂志《近代文艺》上,曾经看过好几次那个名字——由良昂允。



我早就知道由良伯爵了。



接着那个人如此评论由良伯爵:



「本人说他是个诗人,但是刊登在他送我的杂志上面的作品,若要说的话,那篇文章比较接近小说。我事后读了一下,他的作品真的相当诡异。可是那不是怪奇小说,也不能说是纯文学。对对对,」



和您的作风有些神似呢——那个人说。



他说,由良昂允的作品像我的作品。



我知道由良昂允的名字,但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读,那个时候当然也没有读过。但是我不认为这个世上会有谁的作风与我相同,现在依然不觉得。



「是吗……?」我想我嚣张地这么应道。



「不,像这样和您一聊,我觉得两位的资质似乎相差颇多。」那个人说,「怎么说呢?我觉得在难以分类这一点,两位的作品很像。唔,您表现出一副自己毫无逻辑可言的态度,不过由良先生的言行举止反倒是让我有种充满逻辑、冷酷的印象呢。」



我认为他这番见解应该是正确的,不管再怎么放宽标准来看,我都是个欠缺逻辑的人。



「然后呢,」那个人接着说,「他说他可以了解诡计。」



了解诡计?我不懂意思,所以如此反问。我当成是那是可以看穿诡计这样的意思。



「应该是可以理解解谜乐趣这样的意思吧。虽然常有人说小说不需要那种机智猜谜般的东西,不过他对此没有疑问。他说,即使是机械诡计类的作品,只要真相能够像精密计算般分毫不差地被解开,就让他感到痛快不已。」



看样子,那人的意思是能够理解侦探小说中的诡计趣味。



「然后呢,」那个人又接着说,「然后他还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人际关系的摩擦所产生的微妙心理纠葛、邂逅的喜悦和离别的伤悲、爱恋、怜惜、憎恨、怨恨等等这类……嗳,就是喜怒哀乐吧,说这些他也了解。」



这……一般不是都懂吗?



我认为,不管书写任何题材,读者最后也都会自行读出这些部分,乐在其中。如果读者的感情没有活动,再精妙的情节,也只会变得一片平板。



证据就是,我处在忧郁状态的时候,只能对阴郁的事物有所反应。我没有感情起伏,不管作品中写了什么,也无法拿来与自己相对,照,一点都不觉得感人有趣。



「那位先生似乎非常喜欢那类心理小说呢。」那个人说,「他说,比起一般小说,侦探小说中的人际关系更容易图表化,感觉描写比所谓的文学作品更有真实感,反而更有意思。虽然有些古怪、极端的部分,但绝不是应该被贬为通俗的文类——唔,他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我想我是这么应答的。



「他还说,身为诗人,比起现实可能存在但难以置信的事,更应该选择现实不可能存在但易于信服的事才是。」



这是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评论希腊悲剧的说词——那个人说。



「以前乱步先生曾经引用相同的话来评论我的小说,所以我才能够毫不排斥地同意。可是呢,他接下来的话就让人无法理解了。」



无法理解……



那个人说到这里,卖关子似地噤口不语,歪着嘴巴,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来。



「他问,人为什么会死?」



「呃……」我这么应声,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问道,侦探小说以杀人为题材,到底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教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对吧?」



的确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与其说是不知道答案,倒不如说完全无法了解这个问题的意图。「他的意思是,以社会一般通行的价值观来看,这是不适切的题材吗?」我问。因为我以为由良昂允这个人是主张,积极地以死人或犯罪这类伤风败俗的事做为题材,不是件值得嘉许的事。



「不是的。」那个人说,「那位由良先生与这类道德规范有着相当大的偏差,不如说他给我一种悖德的印象。即使阅读他的作品,也可以知道他决不是个品行端正的人。该说是颓废、变态吗?甚至让我感觉到他有某种猎奇嗜好。唔,他啊,说他就是不懂杀人还是被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是什么意思?



的确,大部分的侦探小说里都会有人以某种形式遭到杀害,而侦探小说就是针对这些事大惊小怪的小说。就算质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就是认为描写这部分的小说就叫做侦探小说,确实是无从答起。



而且就算不是小说,只要有人被杀,现实中的我们也会大惊小怪,至少会采取某些行动吧。其他犯罪虽然也是如此,但如果重大到杀人事件的地步,那绝不是可以视而不见、或不理不睬的事情吧。



换句话说,



就算依照现实描写,也不得不描写人们为此大惊小怪的状况。



就算不是侦探小说,如果想要尽可能真实地描写杀人事件,即使不愿意,也会变成那样的小说才是。因为是通俗读物,或许多少会有些夸张,但不能说只有侦探小说才会特别为杀人事件大惊小怪。



无论如何,唯有这一点怎么样都不会错吧。



我这么想,所以坦白地表示意见。



「没有错,没有错。」



那个人一脸得意。



「所以我是以这个前提去理解他的问题的:侦探小说为什么比其他小说更大量地以杀人为题材呢?唔,虽然世上也有些特殊的作品,不过不管变格本格,几乎所有的侦探小说中都有人被杀吧?」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样的说法。



我在鄙俗的一面算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所以也会读一些犯罪报导,有时候也以相同的心、情读侦探小说。换句话说,我也有点认定侦探小说就是一种描写杀人的小说。



而且我虽然多少会阅读侦探小说,却不怎么了解侦探小说,当时也想不出任何没有死人的侦探小说。



不过现在想想,好像也有没有死人的作品。



我当时应该是很没劲地应道,「的确会有人被杀呢。」



「就是啊,会有人被杀啊。」那个人回道。这是多么恐怖的对话啊。



「我刚才提到的,乱步先生批评我的小说的文章里,乱步先生还写道:侦探小说处理杀人题材,这正证明了侦探小说并非单纯的解谜小说。乱步先生说,如果只固执于谜团和推理,根本没有必要描写杀人。嗯,我觉得他确实慧眼过人。」



「这样啊。」我大感佩服。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的确,如果侦探小说只以解谜为重心而生产,根本没有必要拘泥于杀人题材。即使不是以解谜为中心的作品,就算不特别以杀人为题材,应该还有许多其他效果十足的题材才对。但是就这样来说,以杀人为题材的侦探小说实在是太多了……吧。当然,我的意见永远都只是没有实证的印象罢了。



那么,



「那么,关于为什么要以杀人为题材,呃,那个……」



那个时候不知为何,我犹豫着不敢说出乱步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不晓得该加上什么样的敬称才好。尽管我平素和朋友聊天时,总是「乱步」、「虫太郎」(※虫太郎指的是当时知名的推理小说家小栗虫太郎。)地满不在乎地直呼作家的名字。



我想知道大乱步针对这一点,究竟提出了什么样的看法。那个人似乎马上就察觉了我幼稚的踌躇。



「噢,乱步先生的说法呢,是侦探小说的魅力,有一半以上是来自于世人尽管极度恐惧,却下意识地渴望那样的经验。」



这……



那种经验指的是……



犯罪吗?



——他是说人们下意识地渴望犯罪经验吗?



这么形容虽然幼稚,但当时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我记得非常清楚。



「是啊。乱步先生写道,侦探小说的魅力是杀人的惊险、源自于犯罪者邪念的令人绝望的高超智慧、还有犯罪者令人战栗的孤独。唔,对照现在的基准来看,或许有些令人质疑之处,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直接描写这类非道德的心情和行为,就是犯罪文学,从揭发的角度间接描写的话,就成了侦探小说——乱步先生说,这是爱伦坡出现之后(※爱伦坡(Edgar Allan Poe,一八〇九~一八四九),美国诗人,小说家。以推理小说、恐怖小说着称。)的实际状况。」



嗳,乱步先生是在批评我的作品缺乏这一类的要素,所以缺少魅力啦——那个人腼腆地说道,难为情地笑了。



由于他的笑容,我剧烈的悸动总算略为平静下来。



「我并不是全面赞同这番意见,不过觉得是一番不错的说明,所以才提出来。」



但由良伯爵,



他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人这么说:



「我总觉得和他对话,有点鸡同鸭讲。像是一个人为了杀人而绞尽脑汁、被逼到不得不杀人的绝望——这些话和他似乎说不通。他要求我告诉他为什么杀人能够成为文学主题。不,说主题也有些不同……」



那个人抱起双臂。



「这些都还好,最后他甚至还说,他不懂为什么非得揭发杀人的行为不可。」



说出这种话来,确实是莫名其妙。



接着我脑中浮现了有些荒唐的想像。



我想由良昂允这个人,会不会并非认为娱乐作品以杀人为题材是违反道德,而是完全相反,他认为就算杀人也根本无所谓……?



我照实说出我的想法,不过这个意见被反驳了。这是当然的。



没有任何一个法治国家容得下那种反社会而且不道德的人昂首阔步吧。即使真是如此,他也不可能大肆宣言。



「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委婉地说明,「他似乎死了好几任妻子,对这件事非常愤怒,」



也十分悲伤。



这样啊,那是应该的吧。



嫁入的新娘全都会死去的、受诅咒的伯爵家……



当然,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只是感到混乱而已。



然后,



「我想他会不会是缺乏死亡的概念?」那个人说。



死亡的概念……



「啊,这种说法就像您评论自己时所说的一样,太过于抽象了。」



的确是太抽象了。这种事我连想像都无法想像。我这个人一直面对着死亡而活。为死亡悲哀、害怕死亡、厌恶死亡、憧憬死亡……然后渴望死亡,这种病就是忧郁症。



所以要是从我身上抽掉死亡的概念,或许我就会消失不见了。



「是啊。」那个人说到这里,也叹了一口气,「就是这样,我完全无法理解由良先生那个人。我想他可能也很失望吧。嗳,虽然这件事忘了也就算了,我却在意得不得了。然后呢,我不久后就要闭关到轻井泽的别墅去了,想在那之前向谁打听一下那位由良先生,所以绕到《近代文艺》的山寄那里去。」



山寄是总编辑。



「不过完全没有收获呢。」那个人说,「唔,只听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但问不出更进一步的结果。然后山寄提到您的事,我也恰好拜读了您的大作,所以聊得相当热络。没想到辞去的时候您正好出现……我想这真是巧,就把您给拦住了。哎呀,说了这么多无聊事,真是对不起啊。」



那个人行了个礼,站了起来。



「不,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我倒在路边,差点就要晒成人乾时,承蒙他搭救。



然后我发现了,



不知不觉间,我心中的不安竟然销声匿迹了。之前我除了妻子与主治医师以外,完全没办法和其他人交谈。我崩坏到连走在外面都会意识朦胧的程度。



而现在……



我也站了起来。



「都是托您的福。」



我说道,向他鞠躬。



没错。以这天为界,我逐渐好转了。虽然不到治好或痊愈的地步,但至少我觉得我变好了,而且事实上我也可以完全不同于之前地无事生活着。



直到进入这栋宅第前……



——话说回来,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声关心我,或许我会倒在路边,被送进医院或警察署。而且就算避免了这些危急状况,我在即将抵达目的地前就折返的可能性也非常高。临阵脱逃是我的拿手好戏。要是这样,我可能会无法逃出忧郁的恶性循环,再次住院也说不定。



我可以轻易地就想像出最糟糕的状况。



那个人等于救了我两次。



那个人……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道谢的事。」那个人说。就在这个时候……



空地的角落,有个似乎跑得相当急的人影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影子止住脚步,望向这里。



「关口老师?」



那个人影大声说道:



「这不是关口老师吗?哎呀,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您身体还好吗?」



是《近代文艺》编辑部的小泉女士。



清瘦的女编辑一边诧异地叫道,一边跑了过来,又发出更响亮的叫声说:



「啊、横沟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啊。」



横沟老师——小泉这么称呼他。



那个人亲切地笑着,答道,「哦,我和关口老师在这儿闲聊。」



那个人……



那个人轻拍我的肩膀。



「反正我也不是一刻也不得闲的大忙人,像这样聊聊天也不错。和您聊天很愉快。」



小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把手中的巴拿马草帽递了出来,「您忘了东西。我还以为来不及了呢。」



「啊,太好了。太阳这么大,我都快顶不住了呢……」



好一会儿之间,我惶恐、紧张,并且兴奋。



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心跳加速,血液冲进平常不使用的部位,眼前一片白茫茫。我感受到剧烈的悸动,心想所谓心脏就快从嘴巴里跳出来,就是这种状态吧。



「那么我告辞了,关口先生,请您有空也到寒舍来坐坐。我也想听您谈谈事件……啊,您的话非常有意思呢。」



这么说完后,



那个人——横沟正史背对我,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长着百日红的空地了。我只是茫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没有错,



我在夏日的阳光下闲话家常的对象,



就是侦探小说界的巨擘——横沟正史其人。



更进一步说的话.



我能够从忧郁症的昏暗泥沼中探出头来,似乎也是由于这场我匹配不上的邂逅之故。



然后,



由良伯爵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会根深柢固地盘踞在我的心中,也是因为这天发生的事。



一切都是有契机的。



因此我等于是同时获得了病情好转与再发的契机。如果没有这场与大横沟的邂逅,我不可能恢复到能够拜访这栋洋馆的程度,同样地,如果不曾从他口中听说,我也不会因为只是感觉到由良昂允的影子,便动摇至此。



——果然,



我下意识地躲避着伯爵。不……



我在追求伯爵吗?追求着那个奇妙的、不祥的、不可解的,



作风与我相似的人物。



——结果,



我终究是该前来此处吗?



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令人生厌的想法,似乎虽不中亦不远矣。



什么命运、宿业,我不相信这种东西。



这是偶然。



我会遇到横沟老师是偶然,横沟老师会告诉我由良伯爵的事,也是偶然吧。榎木津会接到由良家的委托、患病的我会被拖出来也是偶然。



这些全是不同的理由所引发的偶发事件,是完全不相干的事象。



我只是碰巧横跨这些事象似地与它们发生关连罢了。



把它们当成好似命中注定的事情,是不对的。人往往会在偶然的堆积中窥见到渴望的因果形姿,不过那种东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只是幻想罢了。



我害怕、而且厌恶的,不是那种海市蜃楼般没有实体的事物。



而是喷吐出海市蜃楼的蛟龙。



是将因果的丝线缠绕在四散的事象上,将它们形塑为命运、宿业之类的怪物的人类那肤浅的精神。



我会造访这栋洋馆……



还是出于我的意志。



就算我没有自觉,这依然是我的意志。即使没有浮上意识表层,由良伯爵也确实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因为我也听闻了那令人忌讳的风声。



我一定是为了破坏我的均衡,而故意来到这里的。



我——不,位在我中心的忧郁,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想要逃离现状。



在不安的漩涡中追求安定,在安定中希求不安。就快要恢复安宁的我,是不是开始想要破坏那暂时的日常了?



我……在寻求不安的状况。



我害怕不安消失吗?



不合身体的椅子,



不匹配的家具,



陌生的景色,



没有灵魂的鸟,鸟的眼睛。



被诅咒的伯爵家,遭杀害的新娘。



奇妙的、不祥的、不可解的——洋馆主人。



这些要素,岂不是足以破坏被惰性及昏昧所包围的无趣日常吗?正因为察觉了这一点,我才会来到这里。



才会坐在这里。



我扫视房间。我似乎脱离忧郁状态了,却也没有安定下来。一般来说,宁静是由下降所带来的,而下降是伴随着倦怠与愚钝的。可是我获得了异于过往的、一种自暴自弃式的昂扬感受。



我环顾四周。



「笨蛋……」



一道散漫的声音响起。



我转回头,只见榎木津在床上爬了起来,盘腿而坐。当然,他还穿着我熟悉的鞋子,甚至还戴着墨镜——他竟然戴着墨镜睡觉?



榎木津又说了一次,「笨蛋。」



谁才是笨蛋?



「榎兄,你……」



「我说啊,小关。」



小关指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榎木津老是省略人名。重点是我还在说话,他竟然毫不理会地打岔。我觉得我不该沉默下来,想继续说下去,却被一句震耳欲聋的「你实在是太笨啦!」给压了过去,终究落败了。



「什么笨……」



「当然是在说你啦!」



榎木津双手左右伸展,打了个大哈欠。



「啊啊好困,困困。」他像个幼儿般咕哝了几句,把脸转向我这里。



「一起床就看到猴子,而且是只危险的猴子。猴子乖乖地从树上摔下来就是了!猴子强喝冰水,可是伤痛之本,你没听过这有名的格言吗!(※原本的俗谚是「老年人强喝冰水」,意思是老年人不服老,逞强做些危险的事。)」



「我才没听过。」



怎么可能听过?那根本是胡言乱语。



「所以才说你是笨蛋。」榎木津以更瞧不起人的口吻说,「听好了,我只再忠告一次,你根本误会了。如果看到你的脸,就可以一目了然,不巧的是我现在看不见,可是还是零目了然。你有点自知之明吧,你。」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过这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榎木津说的话大抵都莫名其妙。



「哼!」榎木津神气兮兮地,「难得我亲切地忠告你,你这猴子也太忘恩负义了。等你吃到苦头,我也不管你了。不,要是你吃到苦头,我就要让你吃上更多,给我记好啦。」



「不要一直猴子猴子地叫个没完好吗?」



我也不是不承认我的外表似乎酷似猴子,我但是像榎木津这样连声叫个不停,就算是我也会受不了。



「话说回来,榎兄。」我该提点他,「接下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给我装傻。



「还有什么怎么办……?被委托的可是榎兄耶?我是听说榎兄的眼睛不方便,才像这样特地……」



不是的,



我并不是来拯救榎木津脱困的。



我……



——是为了让自己崩坏……



「特地怎样?」榎木津说。



「特地来当榎兄的拐杖……」



「我不要老人拐杖啦,西洋手杖比较帅气。嗳,随便啦。可是我不认为猴子可以拿来代替拐杖。你一点儿用都没有。」



「没用的是榎兄你吧?在这种地方呼呼大睡……」



「床本来就是睡觉的地方啊。」榎木津说。



「要睡回东京再睡。这样子人家会以为你答应了委托,办不到就老实承认办不到,要回家就早早回家……」



我……会回去吗?



就这样,



回去。



「谁要回去?你吗?」



「什么?」



他不打算回去吗?



「可是榎兄,你的眼睛……」



「不就是眼睛看不见而已吗?」



榎木津说道,「呼呼呼」地笑了。



「完全看不见,就像晚上呢。」



「所以说……」



他不打算回绝委托吗?



「可、可是榎兄,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



「睡觉又有什么不对了?我虽然睡着,实际上也抵达委托人的住处了,不是吗?说起来,只要闭上眼睛,人就会想睡啊。一般人不都是这样吗?投有多少人是先睡着了再闭上眼睛的吧?是闭上眼睛,就自动想睡啊。是全自动的!」榎木津再次神气地说。



「有必要闭上眼睛吗?既然视力没了,睁着也一样看不见吧?」



「你真是蠢哪。要是睁着眼皮……岂不是就看见了吗?」榎木津说。



「看见?」



原来他看得见吗?



榎木津的视力只是减弱,并不是完全失去吗?



「就算闭着也一样看得见。」榎木津不高兴地说。



「闭着也一样?」



看得见……吗?



对了,



是只看得见记忆吗?



重叠的影像中,只有现实的一边不见了吧。是播映一般应该看得见的现实风景的放映机故障了吗?



所以,



榎木津才会仰头朝天吗?



要是把视线对着什么东西……



就会看见什么吗?



「你看得见吗?」我问。



「看不见啦。」榎木津回答,「看不见会跌倒,跌倒会痛。笨蛋王八蛋的益蛋就是这么想,才会叫你吧。可是既然要叫,干嘛不叫只狗来呢?我可没听过有什么导盲猿。所以才说你没用啊。」



你这只猴子——榎木津骂道。



看样子他丝毫没有正经说话的意思。



「那……榎兄打算要答应侦探工作吗?」



「不是要答应,是已经答应了,所以才会跑来这里,不是吗?池~之平~」



榎木津摇头晃脑地说。



池之平……是这一带的地名。



「可是……那……」



就表示这下子……会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被困在这栋……



没有灵魂的鸟馆中。



「那我们要这样住下来吗?」



「住下来?没那回事。我是来解决的啊。」



榎木津说道,纵身一跃,跳下床来。然后他转向我。



「鸟吗?」



「咦?」



「你派不上用场,而且很危险,还是……」



——先回去吧,关口?



我也离开椅子。



「榎兄,很危险啊,看不见别乱跑啦。」



——谁要回去?



危险的是榎木津。要是他随便撞坏了什么东西,光是赔偿,他的侦探酬劳就赔不完了。我走近榎木津,想要搀扶他,榎木津却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笔直朝门口走去,简直就是视力清明。



「榎兄,你要去哪里!」



我移动缠在一起的脚,要抓住榎木津的背似地追赶上去。中间踉跆了一下,总算追上了。我这样子,就算眼睛看得见也没有意义。



「很危险啦。你不是看不见吗?」



「就说危险的是你啊。而且什么去哪里,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解决事件啊。」



「解决……」



没错。榎木津只有结论。



榎木津粗鲁地开门。



「喏,外头不是正在吵些什么吗?下贱的人们聚在一起,正吵翻了天呢。」



确实有声响。



还有疑似怒吼、敲打东西的声音。外头有不少人在吵闹,不是管家或女佣会搞出来的声音。



榎木津迅速地走出走廊。



我也跟了上去。



出门之后左转,就可以看到奇妙的楼梯里侧,另一头则可以看到数名佣人的身影。



但是佣人全都僵在原地。



喧哗声似乎是从楼梯上传来的。



榎木津毫不犹豫,快步走向楼梯。



就在快要撞到楼梯的时候,榎木津修长的身子侧向一边,闪避开来。



看到他的动作,我才想起榎木津现在的状态,同时也发现自己的立场,绕到前面准备引导他。



可是我的判断稍微慢了一步。



我采取行动时,侦探已经跳出设有水盘的巨大空间,而且叉着脚站在水盘与楼梯之间,以看不见的双眼仰望楼上了。



我急忙赶到他旁边,



跟着望向榎木津在看的方向。



两名男子穿着鼠灰色的西装,抱着公事包。



一个削瘦的男子穿着黑西装,戴着软帽。还有一名装模作样的男子,穿着看似昂贵的红衬衫,口袋插着花纹手帕。最后,一个白发的粗俗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手里拿着一把粗手杖。



他们站在楼梯上。



更里面的地方……



一名妇人戴着白色发箍,穿着纯白上衣和黑色裙子,模样清纯。她背后站着企鹅般的管家,更后面是几名女佣。其中一个盘起头发,穿着极端过时的长裙,是女佣领班之类的人物吗?



然后,



这些人中央……



一名穿着天鹅绒质感的漆黑西装、看似神经质的绅士,正苦恼地歪着眉毛站那里。他的脸就像死人般毫无血色,鼻梁高挺,下巴尖细,嘴唇单薄。



——那个人,



就是伯爵吗?



简直就像个假人。



一样像假人的侦探,踩着有如明眼人般顺畅的脚步走近楼梯。



我蹒跚的脚步看起来更像双眼失明吧。



我急忙引导榎木津的脚步。



这座楼梯画出微妙的弧度旋绕上去。



楼梯口并不在正面。榎木津看似走得很稳,但还是很危险。



我牵着他的手,但没有告诉他有楼梯;然而榎木津毫不犹豫地抬脚踏上了阶梯。



榎木津歪着脖子,仰望着楼上,就这样走上几阶,然后蹙起了粗浓的眉毛。



由于被墨镜遮掩,我看不见他那双大眼睛正对着哪里。



榎木津来到正中央的平台处,重新转身面向楼上的众人,接着叉开双脚站立。



然后,他大叫起来:



「噢噢!这里面有杀人犯!」



楼梯上,



白面书生的由良昂允状似苦恼地俯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