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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伤蛇(2 / 2)




「怎了?」



「这并不代表蛇必是藏身石箱内。」



「噢?」



剑之进惊呼道。



揔兵卫和正马也僵住了身子。



难不成……



「或许,那蛇就连祠堂也没进过。」



「祠堂——噢,这……」



「倘若祠堂大门真以纸符牢牢封印三十余年,那么,期间应不可能有人踏足堂内。但即便如此——祠堂之封闭程度,应不至于滴水不漏到连一条蛇也进不去罢?」



是不至于如此严重,剑之进回答道。



「如此看来,或许蛇的确是钻得进去。」



的确,理应钻得进去。



「记得这座祠堂外设有棂门,门上门下还存有缝隙。由于年代久远,门板想必也穿了孔,想必蛇要钻入,应是轻而易举。各位可曾想过,即便蛇未藏于石箱中,而是潜身堂内某处也并非毫无可能。」



的确有理。



「此外,蛇性好挤身边角狭缝。或许可能藏身祠堂一隅、石箱旁、石箱后或窝边缝隙。若是藏于上述个所,皆不易为人所见。若真有蛇藏身其中——死者破门而入时,便可能无法察觉。案发时虽为白昼,祠堂内毕竟是一片漆黑,有谁能察觉有条蛇藏身屋隅?」



的确是不易察觉。



「再者,祠堂内甚为狭窄,不但仅容一人屈身入内,入堂后亦是难以动弹。此外,箱上还覆有一只沉甸甸的盖子。倘若有蛇潜身箱旁,掀盖时或许可能砸撞其躯。如此一来……」



「受到惊吓,蛇或许可能朝人一咬——」



有理有理,剑之进频频叫绝,并朝自己腿上一拍。



噢,竟然没料着,揔兵卫也朝自己额头拍了一记。



「我还真是傻呀。」



竟然傻到没料着,揔兵卫又补上一句:



「若是如此,此案根本没任何离奇之处呀。」



「没错,咱们全都是傻子呀。」



正马也一脸汗颜地感叹道。



「这道理连孩儿也想得透。想不到咱们的脑袋竟是如此不灵光。」



「不不,最不灵光的,当推在下莫属。为这桩案子绞尽脑汁,竟仍盲目到连这点儿道理也参不透。在下还真是——」



老人开怀笑道:



「别把自己说得如此一文不值。毕竟案发地点为蛇冢,素有蛇灵盘据之说。何况尚有七十年前,先祖伊三郎掀盖之际曾见箱中蛇踪之传言,种种因素,皆可能误导各位下判断。」



「没错,一点儿也没错。老隐士,原来此案毫无光怪陆离之处,一切均是理所当然的道理。真相原来是如此呀。」



太蠢了,在下真是个蠢材呀,剑之进敲着自己的脑袋瓜子频频自责,接着猛然抬头,两眼直视老人问道:



「不过……」



剑之进一脸纳闷地问道:



「老隐士对这户人家怎会如此熟悉?」



闻言,一白翁再度面露微笑。



「在下经办此案,尚不知冢守家三代前之先祖何名,但老隐士怎会知道?」



一白翁摊开另一本记事簿,凑向四人回答:



「其实,斋七老爷兴建祠堂时,老夫也曾在场。」



记事簿上的标题为——池袋蛇冢妖异纪实。



【伍】



好的,此事该从何说起呢?



看来,还是依先后顺序陈述,各位较易理解。



那么,就从三代前的伊三郎先生之事开始说起罢。



事情是这样的。



七十年前。



不不,这哪有可能是亲眼所见?老夫可没老到这种地步。



七十年前,老夫仍是个娃儿哩。



总而言之,此事实为老夫造访该地时,自数位村中耆老口中听来的。



是的,如今应已无人记得此事。



没错,老夫造访该村时,距事发已有三十余年,当时对村众而言,也是陈年往事了。



是的,古老到几近传说的地步。



恐怕得以许久以前,在遥远的某地起头了。



据传,伊三郎先生原本并非此村出身,某日,自不知何地漂泊至此。



抵达此村时,伊三郎先生已身负重伤。



幸有冢守一家善意收容,悉心照料。



噢,不过,当时百姓尚无姓氏,一家尚未冠上此姓。



众人仅称其为口绳冢一家。



噢,当时宅邸似乎便已颇具规模,但尚称不上富裕。虽不至于三餐不继,总之仍称不上是富。至于之前的家境是什么景况,老夫便不知晓了。



离奇的是,救了伊三郎先生后,家运竟开始蒸蒸日上。



接下来,流言蜚语也随之而起。



这本是人之常情。



众人相传伊三郎乃蛇所幻化。



而口绳冢一家则为蛇乩。



乩——意为易诱灵扶身之体质。



并相传若有蛇入蛇乩之家,全村财富将为其所吸尽。



总之,此类传言接踵而起。



唉。



想来,此传言或许自古便有之。毕竟蛇乩或蛇灵扶身一类传说,自古便多有流传。



不过——称人为乩,多少带有歧视意味,且绝非单纯的藐视。



若家境清寒,或许不至于成为问题。



噢?没错。



问题出在,此户人家竟突然致富。



何以致富?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当然,亦不乏人臆测伊三郎先生原本便身怀巨款。



噢,亦有流言指称伊三郎先生实乃蛇神召使。姑且不论真伪,既有此类传言,可见伊三郎先生已被视为口绳冢一家之一员。



于是。



疗伤期间——



伊三郎先生与此户千金相恋。



两人因此生下了伊佐治先生。



这下。



没错,这下,境况便起了转折。见到娃儿出世,伊三郎先生也感觉自己该开始图个安定了。



噢?



这是理所当然。



依常理,当然是如此。毕竟这户人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天生的父爱本性,见到这户人家的姑娘连骨肉都为自己生了,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



如此一来。



那些个流言蜚语可就教他耿耿于怀了。



这下,还得顾虑到孩儿的将来,总不能任其在村内遭人白眼。



因此——



伊三郎只得卖力干活儿。



竭诚地为全村贡献一己之力。即便遭人嫌恶,依然奋发不辍。



据传其曾言,不仅这户人家对自己有恩,全村都对自己有恩,并表示愿在此终老入土。



这下,情况终于开始好转。



但要博得全村众人信赖,仍非易事。



唉,正马先生不也常说,旧弊难改,积习难断?没错,由此可见,这说法的确有理。



就在此时。



村内却开始有人殒命。



不知是因何而死。



亦不知死者何人。



唉。



各位应不难想象,村内又为此流言四起——这下又开始有人臆测,死者乃为口绳冢一家之成员所杀。唉,俗谓恶事传千里,这流言立刻如迅雷般四处传开。



情势好不容易稍有好转,刹时又急速恶化。



如今想来,那应是疫病使然罢。



似乎有不少人丢了性命。



情况益发难以收拾。



后来,于某月明之夜。



为数众多的村众闯入了口绳冢屋敷。



是的,此举的确是愚蠢无谋。



当时屋内尚有稚子,伊三郎先生想必是极为难堪。



但也仅能极力否认,可惜无人愿意采信。



想必也极力澄清自己既非蛇所幻化,亦非蛇神召使,而口绳冢一家更非蛇乩。



同时,亦试图解释口绳冢乃此村之护冢,口绳冢一家镇守此冢,自是有功于全村。



是的,当时,这户人家的确是如此深信。



理所当然,这番解释当时并不为人所信服。



众人均认为此冢乃封印蛇灵之妖冢,哪可能是村落之护冢?此外,还认为口绳冢一家假蛇灵之力,如今已吸尽全村财富,将来必也将召唤蛇灵诛杀村众。



没错,有些人就是如此蛮横。



这下可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接下来,有人便开始动手施暴。为了保护孩儿,伊三郎先生奋力抵挡,但仍是寡不敌众。毕竟有此气力者仅有伊三郎先生一人,其他成员均为老弱妇孺。



伊三郎先生就这么被逐步逼退至宅邸后方。



没错,亦即古冢那头。



这下已是无路可退。



面对村众重重包围,伊三郎先生被迫朝古冢上爬。村众视其为妖冢,当然无胆追捕,只能在古冢旁围个圈子干瞪眼。不过,此举还是将伊三郎先生给逼上了绝路。



唉。



伊三郎先生立于古冢之上。



眼神坚毅地凝望四方。



是的,一位事发时正好在场的耆老,不仅向老夫表示当时的景况,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亦坦承至今仍为当年干下的这件傻事懊悔不已。



后来,村众甚至将其妻小押赴现场,要胁伊三郎先生乖乖就范。



这下,伊三郎先生终于燃起了满腔怒火。



只见其于古冢上如此高喊:



——倘若各位真认为本人是条蛇。



——那么,本人即使捣毁这座古冢,也不会为蛇灵所害。



——若各位胆敢动本人无罪的妻儿一根寒毛。



——本人便将捣毁这座古冢。



——放出蛇来诅咒众人。



紧接着。



伊三郎先生便将手探入冢顶窝中。



掀开了那只石箱上的盖子。



有蛇!据传其当时如此高喊。



里头果真有蛇——



想必是大吃一惊罢。看来伊三郎先生也没料到,这冢顶窝内这只石箱中,竟然真有藏蛇。



是的。



据说在明月照耀下,众人清楚瞧见——



颈子为蛇所咬的伊三郎先生,神情是何其痛苦。



濒死前……



伊三郎如此高喊:



——蛇呀。



——若汝真为盘据此冢之蛇灵。



——切勿向守护此冢之人家寻仇。



——愿以本人之牺牲,换取汝守护此村。



——也勿忘守护本人妻儿。



话毕,伊三郎先生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蛇剥离,并将之塞回原本藏身的石箱中——最后还将箱盖给盖了回去。



唉。



用尽这最后一丝气力后,伊三郎先生便自古冢跌落。



就此断了气。



没错。



如此一来,不就证明村众全都错了?倘若伊三郎果真为蛇神召使,哪可能为蛇所咬?这下眼见其死于蛇吻,可就证明伊三郎既非蛇所幻化、亦非蛇神召使了。



再者。



村众还悉数瞧见,冢上果真有蛇。



既然如此——足可证明蛇灵盘据的传说果然不假。



而且,一个教自己给逼上绝路的无辜男子,竟然还愿牺牲一己性命如此请托。这下,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唉。



村众只得向口绳冢一家赔不是。



但区区歉意,哪可能挽回一切?



众人便厚葬了伊三郎先生,为自己所犯的错致歉,并立誓往后对口绳冢一家绝不排挤、或以异样眼光看待。甚至决定——将口绳冢视为此村之守护冢。



这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了。



是的。



没错,当时石箱中便已有蛇了。确实是有没错。



不过,请各位仔细想想。



众人的确看见咬上伊三郎颈上的蛇。但可无人亲眼瞧见蛇原本藏身石箱中,村众不过是采信了伊三郎先生之说词。



没错,也不知伊三郎先生这番说词,究竟可信几分。毕竟人已辞世,无人能确认此事之真伪。



当时,古冢上尚无祠堂,仅有一口窝。此外,虽说有明月映照,但事发当时毕竟是夜里。冢上虽是寸草不生,但即便有条蛇藏身其中,想必也不易为人所见。



因此,老夫对当时箱中是否真有蛇藏身,一直是多所存疑。



噢?



真相究竟为何,老夫还真是不清楚。



这乃是因为……



当时村众皆避讳谈及所使然。虽说已是陈年往事,但不少当事人依然健在,伊三郎先生之子——伊佐助先生也尚在村中。毕竟人言可畏,故与其说是禁忌,称之为顾虑或许较为恰当。往事就是如此。只要长年未经提及,真相终将为人所遗忘。



不过。



老夫造访该地时,当年的证人仍有几名尚在人世。随着岁月流逝,证人们也较敢于开口了。故此。老夫方才有幸听闻此事。



是的。



当时,伊佐治先生亦已辞世。



没错。



老夫造访该村时,伊佐治先生业已辞世。不,毋宁该说,正由于伊佐治先生辞世,老夫方才造访该村。



没错。



起初,老夫仅听闻有人死于蛇灵诅咒。



当年的老夫就是爱看热闹,只要听闻某地有任何古怪传闻,随即动身造访。如今想来,当年丝毫未顾及当事人的感受,还真是缺德呀。



唉。



自此事之后,老夫便未曾再离开过江户了。噢?理由为何?说到理由,老夫自个儿也不记得了。总之,当年老夫仍是个坐不住的小伙子。



一听闻此类传言,便立刻赶赴该地。



传言指称,此事乃蛇灵逞威使然。



根据当年的斋七老爷亲口陈述。



事发当时,伊佐治先生试图捣毁古冢。



至于斋七先生的真正出身,乃伊三郎亡故后,入赘此户人家之赘婿善吉先生之子,与伊佐治先生乃同母异父之兄弟。善吉先生早已于多年前亡故,而其妻——即伊佐治先生与斋七先生之母,亦于事发前一年辞世。



当时,伊佐治先生年约三十五、六。



斋七先生则是年约三十。



噢,稍早老夫亦曾提及,当时此事已被村众视为陈年往事,几已无人议论。



任凭老夫如何努力打听,均无法判明古冢之由来。



斋七先生指称。



事发当日,曾有一僧侣来访。



据传,此僧侣曾向伊佐治先生询问许多事儿。至于问了些什么,斋七先生也不清楚。



仅听闻僧侣曾提及蛇。



没错,蛇。



亦曾提及负伤蛇。



没错,负伤蛇。



噢,这就一身行头看来,这僧侣似乎是个虚无僧(注:普化宗之蓄发托钵僧。头戴名曰天盖之深编笠,身披袈裟,沿途吹奏尺八游走诸国。江户时代几乎为无主武士,即所谓浪人化之。亦作普化僧或荐僧)。因此,也不知是否真是个和尚。



听来还真教人毛骨悚然。



是的。



事后,伊佐治先生便开始向村众打听当时的真相、以及自己出生后的事儿。老夫这么个外人,之所以能简单地问出些许结果,或许也得拜伊佐治先生先前的询问所赐罢。



许多话只要说开了,事后再提起便非难事。



不过,面对伊佐治先生时,众人想必仍是难以启齿。



对此事,众人依然是心怀愧疚。毕竟自己便是将伊佐治先生之父逼上绝路的元凶。不过,伊佐治先生亦属当事人之一,若是问起生父当年殒命的经纬,村众也毫无藉口隐瞒。



唉。



不久之后。



伊佐治先生竟宣称将捣毁古冢。斋七先生表示家人虽曾极力劝阻,但伊佐治先生似乎已失去了理智。



只见其一脸悲壮神情。



如今,其子伊之助先生亦于近日辞世。当年伊之助先生仍是个孩儿,想必虽见生父亡故,心中也是懵懵懂懂罢。



反而是虽曾泪眼相劝,仍无法制止悲剧发生之妻子阿里,境遇最为堪怜。



据传当时伊佐治先生的模样,仿佛是教什么东西给附了体。即便如此,伊佐治先生为何非捣毁古冢不可,众人怎么也找不出理由。



没错,老夫当然也不清楚。



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着实费人疑猜。



村内并未遭逢任何灾害。



至今为止,堪称平安祥和。



倒是,当时冢顶尚未兴建祠堂,若老夫记得没错,当年古冢周遭仅以数条注连绳围之。



噢,这便是老夫当年画下的景致。



画得不大好,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大致上就是这副模样。



没错。



一如剑之进先生所言,到头来,古冢并未遭到破坏。



据传,伊佐治先生于某夜悄悄离家,由于直到天明尚不见其踪影,只得动员村众外出搜寻。最后,在邻近的沼泽边找到了伊佐治先生的遗体。



噢?



没错。据说是教蛇给咬死的。但老夫未曾见过遗体,实情究竟是如何,也就无从得知了。



为何村众认为是教蛇给咬死的?



据传遗体上并无任何明显外伤。既无刀伤缢痕,亦不见任何曾遭殴打的痕迹。看不出死前曾与人起过争执。



唯上臂遗有小小的咬痕,看来的确是遭蛇咬而死。



噢?



你问阿里夫人怎么了?



事后不久,阿里夫人便——



是的,阿里夫人亡故时,老夫仍滞留该村,故曾亲眼见过夫人遗体,唉,想想当时尚在襁褓的伊之助先生还真是境遇堪怜,着实教人于心不忍。



总而言之,伊佐治先生之死,尚堪以蛇灵寻仇解释。毕竟其生前曾口出不逊,声称将捣毁传有蛇灵盘据之古冢。但阿里夫人之死,又该作何解释?



噢?阿里夫人死于何处?



同样是死于沼泽旁。



至于夫人是何时失踪、又是为何离家的,老夫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老夫在斋七先生的亲切招待下,于冢守屋敷滞留了一段时日。如今想来,此举还真是厚颜无耻呀。



噢,阿里夫人的遗体被发现时,颈子上也有着同样的咬痕。



这老夫可就亲眼瞧见了。



没错。



这下可就无可辩驳,显然是古冢蛇灵所为。



如此下去,只怕连伊之助先生都将难逃一劫。



虽然是兄长遗留下的孩儿,但斋七先生对伊之助先生仍是疼爱有加。



唉,只是真没想到。



那么个惹人怜的孩儿,长大成人后,竟然成了个危害乡里的无赖。



一点儿也没错。稍早老夫亦曾言及,神鬼之说之所以成立,乃寻常的偶然,加上偶然以外的理由使然。



没错,此事实为一个不幸的偶然。



对伊佐治先生和阿里夫人而言,皆是如此。



唯伊佐治先生欲捣毁古冢的动机,着实教人难以参透。



是的。



这下,逼得众人非得做些什么,以兹补偿不可。



而老夫不仅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不请自来,还四处询问村众避讳提及之往事,想必为全村添了不少麻烦。这下,便认为至少也该略事回报。



因此,便从江户召来一位修行者。



没错没错,老夫唤来的,正是那位撒符御行,人称小股潜的又市先生。



老夫亦曾数度言及,此人虽不信神佛,但法力之灵验却是毋庸置疑。



不消多久,又市先生便赶赴该村。



并说服村众于冢顶兴建祠堂。



一点儿也没错,那座祠堂正是又市先生——不,几乎可说有一半是老夫发起兴建的。自江户请来木工之后,转眼间,祠堂便宣告落成。接下来,又市先生于是邀来村众齐聚一堂,举行镇魂法事——



并为祠堂蘸上那纸护符,亦即据称有烧退百魔之效的陀罗尼符。



护符还是又市先生亲手蘸上的。



此外,又市先生还吩咐斋七先生,往后每日均须供奉神酒香烛。



这起不祥之事——果真就此平息。



【陆】



敢情这回似乎没帮上什么忙哩,一白翁搔着脑袋说道:



「似乎净是提些无关痛痒的事儿,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老隐士客气了,剑之进率先低头致谢道:



「原来在下是看走了眼。若未向老隐士请益,在下不仅可能错怪无辜,恐怕还有逮捕善良百姓、强押其进行无谓审判之虞。然能及早发现,堪称万幸。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但在下这番表现,还真是愧对自己的头衔。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无法参透——」



「剑之进,你就别再自责了。论丢人,我不也好不到哪儿去?」



揔兵卫也致谢道:



「唉,老隐士,说老实话,我自个儿也是深感汗颜。分明只需壮起胆子细心检证,轻而易举就能辨明此案真相。唉,看来我的道行果然太低,老是为无谓细节所左右,搞得自己看不清真相。」



老人笑道:



「真相是否真是如此,尚未判明哩。」



当然就是如此,否则哪能有其他推测?正马说道:



「我是认为真相已经判明了。」



噢?老人惊讶地张嘴应道。



正马继续说道:



「矢作、涩谷、笹村和我,全都被自个儿的愚昧给逼进了死胡同。若懂得做合理思考,早应得到一个合理的结论。这下,也无须再做其他推测了。」



「无须再做其他推测——?」



「矢作,你说是不是?」



「没错。」



一如老隐士方才所言,剑之进说道:



「此案之真相,不过是蛇原本就藏身祠堂内某处,根本无甚离奇之处。」



剑之进两手置于大腿上,一脸颓丧地低头说道。



一白翁眯着双眼,语带试探地说道:



「意即,各位均认为——此案绝非人为谋害?」



没错,绝非人为,正马说道:



「听了老隐士与矢作稍早的一番问答,我这才发现真相。这绝非一桩谋杀案件,绝无可能。」



「何以见得——?」



「噢,矢作方才亦曾提及,伊之助想要捣毁古冢的时间,与其说是深夜,毋宁该说是黎明——矢作,是不是?」



没错,剑之进回答。



「那么,这下不就真相大白了?亦即,捣毁古冢之计划,除了当时群聚其身旁那群猪朋狗友,应是无人知晓。即便有哪个外人听见了,此时再捕来一条毒蛇放入祠堂内,也应是至为困难。不,即便真能办到——也应将蛇藏入石箱中,若仅将蛇放入祠堂内,岂不是有失算之虞?难保伊之助人还没到,就让蛇给逃了。不,蛇即使没逃,也无法保证届时会见人就咬。若这是桩计划谋杀,设想得未免也过于粗糙了罢。」



「意指其中未免有过多不可确定之因素?」



一点儿也没错,正马将身子挪向前说道:



「倘若我是个欲以毒蛇取人性命的凶手,应会撕开纸符进入祠堂,并将蛇藏入石箱中。毕竟伊之助原本对门上贴有这么张纸符并不知情,凶手于事前将之撕除,理应也不至于坏事儿。不,甚至该说撕去纸符,反而更能引诱受害者入内才是。」



有理有理,一白翁说道:



「毕竟伊之助一心认定祠堂是个藏宝处,斋七老爷就是从中取出钱来的。若是多年来未曾有人出入,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没错,这下又轮到正马开口了:



「再者,即便真能将蛇藏入石箱中,这仍是个赌注。毕竟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蛇绝对会咬向掀盖开箱者。即便真咬了,也无法确定遭咬者是否真会丧命。」



有理,剑之进垂头说道:



「欲操蛇行凶,仍应如矢作最初思及的,直接将蛇凑向受害者的颈子,效果最为确实。不过——这似乎也是无法办到——正马,你言下之意应是如此罢?」



「没错。」



真的无法办到?老人问道。



当然办不到,正马断言:



「那伙狐群狗党自始至终都在伊之助身旁。其中哪有人能半途抽身,事先找条蛇来?」



原来如此,揔兵卫说道:



「看来这假洋鬼子的所谓理性主义,还真是有效哩。不论如何推想,此案都是一桩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该说是妖魂寻仇罢?」



剑之进感慨道。



这与次郎也同意。



「伊之助遭蛇咬一事,或许真是出于巧合的意外。不过……」



话及至此,剑之进先是沉默片刻,接着才开口继续说道:



「方才听到老隐士一番话,在下的想法又有所改变。大家想想,死者伊之助之父伊佐治、其母阿里、乃至其祖父伊三郎,死因均与古冢不无关连,而且悉数是死于蛇吻——」



的确是如此。



但这并非任何人的意志所造成。



乍看之下,伊三郎、伊佐治、乃至伊之助三人,分别于不同的局面中死亡,彼此之间可谞毫无关连。不过,三人彼此相隔数十年的死,却悉数与蛇相关。



而这三代人的死——亦与长年相传有蛇灵盘据的古冢脱不了关连。



即便如此。



这仍不过是个巧合。



但虽是巧合——



或许三人之死均是出于巧合,不过——剑之进继续说道:



「这点未免也过于雷同。亲子三代皆死于同样死因,看来此事绝非寻常。若不是妖魂寻仇,还会是什么?」



这与次郎也同意。



借用一句一白翁的话——毕竟与次郎也生活在这相信妖魂寻仇的文化中。



以妖魂寻仇视之,当真稳当?老人问道。



「老隐士言下之意是?」



「噢,老夫不过是纳闷三人之死,是否真能以妖魂寻仇视之?这说法,正马先生不是曾斥之为迷信,揔兵卫先生不也曾斥之为虚妄之说?至于剑之进先生——不也曾为调书无法以此说总结,而深感困扰?」



不不,剑之进摇头回答:



「听闻此三人死亡之经纬,在下这回岂敢再有任何抱怨?思及三人之死——还真教人感到神伤。不论是伊之助违逆伦常、伊佐治心神错乱、乃至伊三郎于古冢上含怒冤死,均教人感到伤悲莫名。」



这感觉不难理解。



与其说是神伤,或许以失落形容更为恰当。



若以妖魂寻仇视之——的确也不为过。



原来妖魂寻仇并非莫名的恐怖,亦非难以抗拒的神秘,不过是世人为了承受教自己束手无策之事而准备的说法,与次郎心想。



当然,这等事儿并无确证,亦无道理。



有的仅是印象,或者情绪。



由于此类事件并非某人所为,因此教人束手无策。既无法回避、亦无法挽回、既无法补偿,而且由于毫无理由,甚至教人欲后悔也是无从。



如此这般,岂能不教人神伤、失落?



因此——



「想来——」



老人浮现一脸眺望远方的神情,举目望向庭院内的绣球花。



与次郎也循其视线望去。



小夜已不见踪影。



仅见到被夕阳映照得一片鲜艳的绣球花。



突然间——



一阵风吹进圆窗。



铃。



吹得风铃摇晃作响。



「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老人说道。



有哪儿不可思议?与次郎问道。



「当然不可思议。方才剑之进先生不也说过,吾人如今身处有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的文明开化之世,竟仍得采信妖魂寻仇之说。」



「难道不得采信?」



不不——老人颤抖着枯瘦颈子上的筋脉说道:



「老夫并非此意,不过是感叹值此文明之世,妖魂寻仇这等陈年传承、古老文化,竟仍不失其效。想来难道不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毕竟曾经存在过呀,老人又补上这么句教人费解的话。



「曾经存在过——敢问老隐士指的是?」



「老夫指的不过是——毕竟妖魂寻仇确曾存在。」



——妖魂寻仇。



「确曾存在?」



老人这句话似乎别有寓意。



与次郎心想。



真没想到竟然又——老人神情开怀地说着,笑得挤出了一脸皱纹。



「真没想到什么?」



「噢,真是对不住,如今有人殒命,老夫竟然还笑了出来,失敬失敬。老夫不过是——感觉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了的故友。」



「久违了的故友——?」



「是的。」



这不过是个老糊涂的自言自语,还请各位别放在心上。话毕,一白翁顺手阖上了记事簿。对了,剑之进抬头说道:



「倒是——在下这回也碰上一件教自己感到极不可思议的事儿。」



什么事儿?老人睁大双眼问道。



「噢——这也是在下听了老隐士一番话后才想到的。难道在下所检查的那张纸符,正是——老隐士曾数度提及的又市先生所贴上的?」



话毕,剑之进吐了一口气,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这感受,与次郎也理解。



这就活像在路上遇见一个想象故事中的角色,感觉当然奇妙。



难道又市这号人物,果真曾存在于人世?虽不想怀疑一白翁那些故事的真伪,但就连与次郎也不觉得他是个真实人物。



一白翁神情开怀地啜饮了一口凉茶。



铃,风铃再度响起。



【柒】



数日后。



黄昏时分,一白翁——亦即山冈百介于缘侧纳凉时,端来凉茶的小夜一脸淘气地说道:



「瓦版上提到了——那妖魂寻仇一事哩。」



「瓦版?」



该说是报纸罢,小夜说道:



「记得上头写着——池袋村奇案,遇害者于传有蛇灵盘据之蛇冢惨遭蛇吻。至于伊之助先生的平日恶行,以及往昔的几桩悲剧,可就丝毫未提了。依这写法看来,似乎是读者既可视之为意外死亡,亦可视之为妖魂寻仇。」



噢,原来如此,百介啜饮了一口茶。



这哪是一句原来如此就能应付的?小夜说着,朝百介身旁坐了下来。



「你指的是?」



「老爷就别再装傻了,行么?」



「装傻?」



「哎呀,老爷这是把奴家当什么了?百介老爷也别成天穷扯谎,都这把岁数了,还是多积点儿阴德罢。」



「我有哪儿扯谎了?」



扯谎就是扯谎,小夜说道:



「即使是出于善意,谎言终究是谎言。要想唬人,也不必连奴家都想唬,老爷就快把真相说出来罢。」



「真相——?」



百介举目望向益发黯淡的夕阳余晖。



当日。



百介首度委托又市设局。



——如此下去,娃儿恐小命难保。



当时是这么想的。



看见阿里的遗体时。



百介一眼就看出,人分明不是教蛇给咬死的。



显然是遭人毒杀。



而且,凶手还不是个门外汉,使用的是注入毒物的特殊凶器。乍看之下——的确极易让人误判是死于蛇吻。



不过……



阿里身上的咬痕竟是在颈子上。除非事发当时是躺卧屋外,否则在这种地方,理应不可能让蛇从这种角度给咬伤。依这咬痕判断,若不是有人悄悄从背后逼近,就是正面强拥——再以凶器戳上的。



不论是伤口的形状,还是皮肤变色的模样,都明显异于毒蛇咬伤。如此看来,不久前才过世的伊佐治,似乎也是——



遭人杀害的。



百介如此判断。



那么。



下一名牺牲者,若非伊佐治的稚子伊之助,就是其弟斋七。



阿里的葬礼尚未结束,又市便出现在百介眼前。



听闻先生召唤,小的立刻抛下手头杂务,飞快赶来——又市说道。



聆听百介叙述全事经纬,又市似乎便掌握了案情。略事思索后,马上开始设起了局来。



设局——?小夜问道。



「没错——设局。就在那座祠堂内。」



「设的是什么样的局?」



「这回设的是……」



——一个引蛇前来的局。



又市如此说道。



——也可说是个以毒攻毒的局。



——蛇若负伤,便将极力寻仇。



「蛇生息于阴地,性好阴气,亦习于报复。尤其是身受重伤时,更是有仇必报——当时,又市先生如此向村民解释这起妖魂寻仇事件的真相。」



「这说法——众人真能接受?」



小夜一脸讶异地问道。



「是呀——」



百介又开始覆诵起又市当年的一番话。



也不知是何故,虽已是陈年往事,回想起来竟依然是记忆犹新。



——蛇自古便为执念之化身。



——遇人将之驱出草丛,便将朝其眼吐入毒气,使人卧病不起。



——遇人将之斩首,便将钻入锅中,以食毒加害于人。



——凡此种种,皆因未根绝其命使然。



——蛇可察人心中遗念,并循此念前来。



——即便知其道理者,亦难根绝此患。



——不仅蛇可循念报复,人若心怀恶念,必将遭逢恶报。



「又市先生亦向众人解释,伊三郎先生遭蛇咬后,曾奋力将蛇自颈部剥离,并将之再度塞回石箱、盖回盖子。此时,蛇身便为箱盖所夹伤。从此,由于为箱盖所夹动弹不得,此蛇便在无人救助、亦无人斩杀的情况下,活了三十余年。」



「意即,这条蛇并未成为该村之守护神?」



「不,此蛇的确遵循伊三郎先生之遗志,庇佑了村落。只不过,依然未忘却教自己身负重伤之恨。」



哎呀,小夜神情更形讶异,一脸不解地说道:



「奴家怎感觉这道理似乎说不通?」



这感觉老夫也懂,百介笑道。



当时,百介也曾如此纳闷。



但其实,此事一开始就毫无道理可言。总之,御行又市表示蛇虽庇佑了村落,同时又从未遗忘对伊三郎的恨意。



「蛇寻仇之心足可祸延七代。又市先生曾言——蛇虽困于冢顶,但仍静待伊三郎先生之子、亦即伊佐治先生有了子嗣,其后并于伊佐治先生长成至与伊三郎先生同样岁数时,再施妖力杀之。若置之不理,三十多年后,待伊之助先生有了子嗣,并长成至与亡父同样岁数时,祸端必将再起——」



斋七当时的神情,百介至今仍无法忘记。



本人绝不愿再痛失任何至亲,斋七泣诉道。



伊之助虽为家兄之子,但本人对其视同己出,亟欲妥善扶养,以慰家兄在天之灵。无论如何,还请法师为本人想个法子,斋七向又市如此恳求。



果真是个憨直的大善人。



为此,又市自江户召来一位佯装木工的同伙,即事触治平。



接下来——



便建造了那座藏有设局玄机的祠堂。



奴家就是在问老爷,其中设的是什么样的局呀,小夜赌气说道。



「什么样的局?其实这玄机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祠堂不过是在正墙右侧近地表处,设有一扇小小的暗门罢了。」



「暗门?难不成——?」



不不,没等小夜把话说完,百介便否定道:



「这扇暗门,人是过不了的。此门极小,约仅容个头矮小者探入上半身。与其说是道门,毋宁说是扇窗较为妥当。其实阖上时看似壁板的一部分,乍看之下极难发现。若未经绵密探查,不知情者必难察觉此处实有蹊跷。毕竟在这种地方安插这种机关,通常是无意义的。」



「是呀。这道暗门是做什么用的?」



「噢,像这样。」



百介回想着当时的情况,比出一个探手入门的动作说道:



「只要如此一探,便能将手伸入窝中。」



「窝?就是那原本就存在的窝么?」



「没错,就是嵌有那只石箱的窝。如此便能掀开箱盖,亦可将石箱自祠堂内搬出。」



「为何要将石箱搬出祠堂?」



「不搬出来,便无法照料。」



「照料——?指的是供奉神明么?」



「是的。事实上,这道暗门乃是为了照料藏在石箱内的蛇而设的。」



蛇——?小夜刹时哑口无言。



这姑娘的确聪敏过人,但真相似乎仍远远超乎她所能意料。



「箱内果真有蛇?」



「不,箱内本无蛇,是被人给放进去的。」



「放进去——是谁放的?」



「是又市先生所放的。想必原本石箱内放的,其实是其他东西。又市先生并向斋七先生下了如下指示。」



——此符。



——乃可驱妖封魔之陀罗尼护符。



——尔后,必将蛇神封于祠内供奉之。



——除冢守一家外,任何人均不得接近此祠堂。



——冢守一家则须于来迎的同时……



——日日供奉神酒香烛。



——此外……



「除神酒、香烛之外,春分至冬至间,每日均需放置『生饵』于石箱内。此事绝不可为他人所知——此外,期间每逢巳日(注:又作挟日,十日之意),便须将箱中之蛇神释于『沼泽』——又市私下向斋七如此嘱咐。」



释放?小夜惊呼道:



「意即,把蛇神给放走?」



「没错,正是如此。并且,还得于当日『捕来另一条蛇神置入石箱中』。」



「另一条蛇神——」



小夜双眉扭曲,一脸苦思神情。



「也就是『换上另一条蛇』之意?」



「没错,正是换上另一条蛇。」



「如此做的理由是?」



「为了让蛇神永远存活。」



「噢?」



闻言,小夜不禁两眼圆睁。



「又市先生宣称,唯有将负伤之蛇封印其中,诅咒方能收效。故此,一旦伤愈便应释放。但如此一来,冢内便无神守护村众及冢守一家,故此,释放后须以另一蛇神替换之——」



呵呵,小夜罕见地露出了年轻姑娘该有的神情问道:



「意即——百介老爷至今所说的,净是——表面上的解释?」



「不,这哪是表面上的解释?老夫可是把实情都给说出来了。」



但实情的背后——还另有内幕罢?小夜揣测道。



百介垂下了视线。



看这神情——



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隐瞒了。



还真是拿你没辄呀,百介说道。



小夜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许久以前——江户曾有一伙盗贼,名曰口绳党——」



这口绳党——据传是一群以蛇为名、专事洗劫武家宅邸的奇妙盗贼。



武家宅邸看似气派,但里头并无多少银两。同时,不仅戒备森严、追兵甚众,失风就逮时的处罚还极为严峻。



即便如此,也不知是何故,口绳党仍专挑武士宅邸下手。



据说,乃因此党与武士结有宿怨。



但虽是如此,此党也称不上是义贼。



不同于人来人往的商家宅邸,入侵武家宅邸本身已是难过登天。要潜入低阶武士的住处已非易事,更遑论只要在外徘徊便可能遭人逮捕的组屋敷(注:江户时代,配予与力,同心等阶级之宿舍)。不仅如此,若与武士起了冲突,使起刀来也绝不可能是武士的对手。毕竟胆敢与佩戴大小两刀者拼搏者,若不是不要命,就是傻过了头。



因此,据说口绳党绝不乘人熟睡时夜袭。当然,亦不取无辜家人性命。仅如蛇般乘夜色悄悄潜入宅邸,于无声无息窃取财物后悄然退去。下手时不过度贪求,亦是口绳党的特征,每回绝不窃取过多银两。



武家虽无财,但毕竟讲体面。



实际遭窃多少,并不值得追究。但任宵小入屋行窃得逞,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据传不少武家有鉴于此,被迫将财物存于不易觅得处。



口绳党一如其名,下起手来不仅静悄如蛇,同时还奉行细水长流之原则,但八年来仍窃得了近二千两黄金。



此党头目,名曰野槌伊平治。



依又市所言,伊平治原为靠卖艺乞讨为生之江湖艺人。同时并透露:



「至于伊三郎先生,乃野槌伊平治之子,即口绳党之二代头目。」



此事之发端,乃党内徒众内哄。



行窃得逞后,伊平治仅派发部分窃取所得予党徒,并蓄积剩余黄金,与徒众协定将于解散一党时再行分配。但某些党徒对此甚感不满。



例如花蛇矢太。



与蝮蛇大吉。



为此,花蛇与蝮蛇便向武家宅邸密告,密谋陷害口绳党。



「全党十一人,有五人遭斩。残存六人中,有四人皆参与谋反,仅头目伊平治与伊三郎父子两人得以脱身。不过——不出多久,两人便为谋反者所捕。」



捕获伊平治父子者,并非奉行或火付盗贼改(注:负责取缔抢劫、纵火、赌博等犯罪之捕吏)。



而是花蛇、蝮蛇、及其手下。



黄金藏于何处?还不快招——?



为此,两人惨遭一番严刑拷打。



「不过,伊平治不愧为名闻天下的大盗贼,哪可能轻易屈服。哪管谋反者的拷问再严峻,伊平治就是不愿吐露黄金究竟藏于何处。这群卑劣的叛徒,只得放弃拷问这宁死不屈的老贼——转而向其子伊三郎下手。一番拷打,着实教伊三郎痛苦难当。当晚,伊三郎便在杀害父亲伊平治后,只身逃离了恶徒们的魔掌。」



「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没错——又市先生推测,或许是伊平治自个儿要求的。这头目宁死也不愿让黄金落入这群令人发指的恶徒手中,再加上士可杀,不可辱,见自己已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还不如断了自己的气来得痛快——」



断了自己的气?



伊三郎逃脱后。



仍数度为追兵所夹击,虽然均能奋力逃脱,但也因此负了重伤——



「就在此时逃到了池袋村?」



「似乎——正是如此。伊三郎先生虽非蛇神召使,但可是条如假包换的负伤蛇哩。」



蛇冢一家似乎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处。



与一家之女坠入情网,难道也是出于算计?



不,或许两人真有了感情。



「期间,两人产下了娃儿,过了约莫一年,蝮蛇与花蛇一伙人,这才觅得伊三郎的藏身之处。不过,两人担心仅将之掳来拷问,恐不足以逼迫伊三郎吐实——」



虽然就连伊平治死前是否曾告知伊三郎黄金埋藏何处,其实都无法确定,不过这伙恶徒似乎确信——在伊三郎断了伊平治的命之前,想必多少听说了些什么。



事实上,伊三郎的确曾自其父手中拿到了一张纸头。



毕竟是近乎二千两的黄金,平时不见伊三郎恣意散财,如此钜款,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年便将之挥霍殆尽。故这伙恶徒深信黄金依然原封不动地藏于某处。



不过,即便不拷问伊三郎本人,而是掳来家人要胁其就范,也难保能有任何成效。倘若娶妻生子原本就是个伪装,如此胁迫,哪可能有任何意义?



为此,这伙恶徒便想出了一则奸计。



该不会是策动村众一同要胁罢?小夜语带愤慨地说道:



「如此恶毒,还真是卑劣至极呀。」



「毕竟是盗贼,这点儿卑劣手段,哪算得了什么?」



百介回答道。



这伙恶徒向村众散布了恶毒的流言。



暗中秘密煽动,导致伊三郎为村众所孤立。



待时机成熟,便毒杀村民数名,以此为契机,一股作气地将伊三郎逼上绝路。



如此一来,伊三郎势必被迫窜逃,行前必将取出黄金、或载有黄金藏于何处之指示——蝮蛇一伙人如此盘算。假若村民们失去理智,导致伊三郎性命堪虞,届时亦只消斩杀村民,救出伊三郎便可。



不过,伊三郎并未选择逃脱。



而是——



「在众人要胁下,攀上了冢顶。如此一来——不就证明伊三郎先生的确在冢顶的窝中藏了些什么?」



「窝中——曾经藏了些什么。」



「曾经?」



「没错。当时『原本藏在里头的东西』竟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



「百介老爷想说的是,里头藏的是蛇?」



没错,百介抬头仰望。



只见月儿已在天际露脸。



「当时,伊三郎先生想必是大吃一惊罢。噢,不,或许他当真相信那妖魂寻仇的传说——」



有蛇——!



里头果真有蛇——!



——蛇呀。



——若汝真为盘据此冢之蛇灵。



——切勿向守护此冢之人家寻仇。



——愿以本人之牺牲,换取汝守护此村。



——也勿忘守护本人妻儿。



想必是真的相信罢,百介心想。



而与蛇冢一家之女生下骨肉,并表示愿在此终老入土,不就全非伪装了?



真是的。



真是个傻子呀,百介说道。



哪儿傻了?小夜问道。



「怎会不傻?暗中替换石箱内容的——想必并非外人,正是伊三郎先生之妻——即蛇冢一家之女。」



闻言,小夜虽惊讶得哑口无言,但仍强装镇定地将一张白皙脸庞转向百介问道:



「暗中替换的理由为何——?」



「想必是——发现了夫婿在其中藏了些什么罢。见其刻意将之藏于据传有蛇灵盘据的古冢上,任谁瞧见了,都要推论此物内容绝不寻常。」



「原本究竟藏了什么在里头?」



「依老夫推测,该处显然无法藏金,故应是载有黄金埋藏处之指示什么的。看来担忧将为叛徒所追及的伊三郎,得知该处为人迹罕至之禁地后,为防万一,便将此指示藏于其中。但外人虽传说此冢有蛇灵盘据——对口绳冢一家之成员而言,想必根本就是个无须畏惧的地方。」



「但也不该就这么……」



「不,错不在其妻,毕竟有所隐瞒的,其实是伊三郎先生。或许其妻起初并无贪念,只不过是见夫婿行径有异,而欲探查真相罢了。不过,蛇冢一家之女终究是找到了那纸诡异的指示。起初或许纳闷这纸头究竟为何物,便将之取出石箱,到头来却真的找着了黄金。」



「这下,便起了贪念?」



「或许正是如此。这下,便将黄金悉数搬回家中。当然——也未让伊三郎先生知情。」



原来口绳冢一家之所以致富,原因并非伊三郎辛勤干活,亦非蛇灵庇荫。



到头来——伊三郎死于冢顶,金银埋藏处的线索就此断绝,蝮蛇与花蛇的盘算也悉数付诸流水。大笔黄金,就这么在连伊三郎也不知情的情况下,悉数被移入口绳冢家的财库中。



事后——



「事后过了三十余年。哪管日子过得再阔绰,口绳冢一家毕竟仅是寻常百姓,平日开销无多,故二千两黄金也不至于就此散尽。再加上伊三郎死前一番怒言,口绳冢一家至今仍堪称富足安泰。此时——却有位虚无僧造访该村。」



「此人可是那群叛徒——即蝮蛇、花蛇的余孽?」



「似乎是如此。依治平先生所言,这虚无僧实乃一曾与蝮蛇狼狈为奸之盗贼,别号钻地蛇,实名则为加助。蝮蛇死后,原本与其勾结之恶徒便开始蠢蠢欲动。此人之意图——即觅得传说中口绳党所埋藏之黄金。」



「其实此二千两藏金,早在三十余年前便为百姓所盗,并将之移地藏匿。但这恶徒想必连作梦也没料着,以为黄金至今仍原封不动地埋藏原地。同时,也深信载有埋藏处之指示,亦仍被藏于某处。」



钻地蛇循线找到了口绳冢一家之宅邸,并与伊三郎之子伊佐治有了接触。



想必缵地蛇曾如此告知毫不知情的伊佐治:



汝父实为一条蛇——



其真面目,乃一以蛇为名之盗贼——



同时,还是条窃走同伙黄金逃亡的龌龊负伤蛇——



并将窃得的黄金藏匿于某处——



正因有了这笔龌龊黄金——



汝家方得以致富——



结果如何——?小夜问道:



「伊佐治先生听了,是否就此性情骤变,开始四处询问往昔真相?」



「唉,发现自个儿的爹其实是个盗贼,当然是难以释怀,也不免要引发些许连想,毕竟财库中原本就有堆积如山的小判。而这些小判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想必伊佐治先生自己也是毫不知情才对。」



「原本大概以为,这笔黄金不过是正常的家产罢?」



「想必是如此。绝无爹娘会告知孩儿关于自己过去不堪的真相。而且其祖父母均已辞世,养父善吉先生对此也应是毫不知情。就连其母都已于前年亡故,因此只得四处向乡里查询。这下便察觉——」



冢顶似乎有什么蹊跷。



伊佐治认为,上头似乎藏有什么足以证明父亲曾为盗贼的证据。但那钻地蛇则认为藏在冢顶的,应是载有黄金埋藏处之重要信息。



若是教伊佐治给捷足先登,可就要功亏一篑了。



「因此,便将伊佐治先生给……?」



「就这么将他给杀了。愚蠹,真是愚蠢,此事根本是愚蠢的连环。钻地蛇甚至怀疑阿里夫人可能也知道这秘密,便连同夫人也给杀了。接下来,便虎视眈眈地意图攀上古冢——」



「但还没来得及攀上,便遇上了百介老爷的拦阻——是么?」



「出手拦阻的,可是又市先生呀。」



当时,又市一脸悲愤地说道:



——切勿再取百姓性命。



——小的对视人命如蝼蚁的混帐……



——可是恨之入骨。



又市这回所设的局,其实是单纯至极。



今后,意图前来夺取口绳党藏金者,想必十之八九均将以那古冢为目标。那么,只消让那窝变得更为醒目便可——



欲盖弥彰地在冢顶盖座祠堂。四处流布此地有妖魂盘据、生人勿近之传言。又经刻意安排,使来者隔着以纸符封印之棂门,便能清楚窥见堂内有口窝,以及窝中那只牢靠的石箱——



凡知悉此事者,想必都要认为堂内必有蹊跷。



不知情者,则不至于起任何疑念。



此外。



石箱内,还藏有一条由憨厚认真、信仰虔诚、对一家关怀备至的斋七日日投予生饵喂食的蛇神——而且还是毒蛇。而且每十二日,还会换上一条新蛇。



胆敢潜入祠堂、掀开箱盖者。



注定是死路一条。



事实上,祠堂落成翌日,钻地蛇就一命归西了。



又市换上一张纸符,掩埋了钻地蛇的尸骸。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报了伊佐治和阿里的仇。



当时,又市并吩咐斋七:



——日后,仍将有外人闯入祠堂,命丧此冢。



——届时护符将遭损毁,仅需替换新符即可。



——掩埋尸骸后,宜视同客死他乡之无缘佛供养之。



设想得还真是周延。



事后,老夫耳闻往后数年间,计有六名以上之外人客死口绳冢旁。



看来思虑欠周、有勇无谋的盗贼们依然宛如飞蛾扑火,摇摇晃晃地飞向藏宝的幻影,接二连三地为负伤蛇的怨念所吞噬,果真应验了祸延子孙世代的说法。



但在维新后,一切纷扰便告止息。



百介深深吐了一口气。



「至于……」



至于什么?小夜问道。



小夜也跟着望向月亮。百介接了下去:



「至于伊之助,亦是……」



「老爷指的是伊佐治的独子?」



「亦可说是伊三郎之孙罢。」



是呀,小夜回答:



「——亦是为这陷阱所害?」



「没错。也不知此人是如何误入歧途的。斋七先生是个大善人,如今遭逢此祸,想必是伤痛难耐。思及至此,还真是教人于心不忍呀。」



这也是自作自受罢,小夜说道:



「百介老爷,这——不也可说是因果报应?」



「天下无奇事,但也无奇不有呀。」



百介说道:



「看来斋七先生的为人——竟要比又市先生所想象的还要憨直。真没想到设局三十余年后,那陷阱依然有效。」



想必就连又市先生,也没料到这陷阱竟能如此长寿罢?小夜赞叹道。



「这就无从得知了。又市先生如此神通广大,或许——早料到会如此也说不定。」



唉,怎么感觉活像又市先生又活了过来?百介搓了搓掩埋在皱纹下的眼角说道:



「不过,这下经过那东京警视厅的巡查大人一番搜查,想必古冢妖魂寻仇的传说也将就此戛然而止。那陷阱——想必也就此失效了罢。」



百介眯起双眼。



低声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铃,此时,又闻风铃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