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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打工族的起步(1 / 2)



台版 转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自己何时落到这步田地,武诚治也记不清楚了。



高中读的是普普通通的学校,重考一年,考上一所普普通通的私立大学,毕业后到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上班,随即被途去参加新进员工研修课程,说是让员工学习自我启发,他觉得倒更像某种宗教修行。



手持竹刀的「指导者」,头上绑着白毛巾,边走边吼着让人听了也难为情的人生训示,然后要学员们跟着喊一遍。凡是声音不够大、姿势不端正的,只要被「指导者」瞥见,竹刀马上就劈过来——劈人的还哭呢。



「听着!我不是因为恨你们才打你们!你们要知道,这是爱的鞭子!」



这真是疯了。大家都在忍笑,就连被打的人也想笑。



当晚,同期进公司的几个人凑在宿舍里聊天。



「好吧,在研修期间,我们就是演员。大家来扮演富有热忱的学员。」



众人如此互勉,就这样度过了为期一周的研修课程。



然而,当「指导者」在结训的那一天高唱社歌、发表最后的训词时:



「就在今天,各位即将离巢、展翅高飞了!你们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社会人!」



想当然尔,这「指导者」哭得是泪流满面,学员之中也不乏痛哭失声者。那可不是演技。但见他们一个个哭着喊那位「指导者」为老师,激昂地宣誓自己「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社会人」。至于宣称要秉持演技到底的几个人,此刻也都一脸肃穆地低着头。



好厉害的逢场作戏。



想来是自己的表情泄了底,便见身旁的同梯用手肘轻轻推来:



「别理他们。这场戏今天就演完了。这样就被洗脑的人,也不过就是活该被洗脑的水准罢了。让他们去做听话的狗,我们才轻松呢。」



诚治当时听了点头回应,可是回到了公司,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却没有就此回复。



痛哭的学员变身成为热血新人,让直属上司都留下了好印象;贯彻演技的则继续贯彻,一番巧言令色之后,反倒比那些被洗脑的人更占上风,很快就有了一席之地。



诚治哪一边都不是。历经那次研修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哪一种新进员工——被洗脑的?还是演技精湛的?将来又是谁会成为公司的栋梁呢?公司里的二元文化令他心生疑惑,而这份疑惑又绊住了他,让他兴不起热忱、也演不出那份精明,结果不到三个月,他就被贴上了「不得要领」的标签。



要死皮赖脸地待在这种环境里,诚治的自尊心还不够低。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根本就站错了起点。要不是如此,我才不会进到搞那种假惺惺研修的公司,也不会得到这种评价了。



话说回来,面试过的几十家公司中,却只有这一家开出来的待遇符合诚治的期望。



没跟父母商量,他就递了辞呈。当然,父亲诚一气坏了。



父子俩每晚吵得不可开交,母亲寿美子只能惨白着脸瑟缩在旁。



「你知道这年头工作有多难找吗?」



「废话!还用你说吗?我又不是不再去找工作!你以为我对未来没有规划吗?」



他的确没有规划。那只是意气之言。



可是,对一个才上班不到三个月就辞职的社会新鲜人,这世界总是格外拿着放大镜去检视。



诚治试了几次,总是没法儿把辞职的理由说得合情合理。



「因为那间公司怪怪的,把新进员工的研修搞得像宗教聚会,讲师最后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唱社歌。嗯,我就觉得那家公司很怪,待不下去。」



他把那段莫名其妙的研修经验当成笑话讲给面试主管听,对方也莞莆一笑,与他应答得十分起劲,未料回家两个星期之后,他却接到该公司退回的履历。



刚开始,他觉得起薪设在二十万圆应该不过份,但不久就下修成十八万,最后觉得十五万也可以。



辞掉第一间公司的工作,他已经感到后悔;想不到东京这么大,工作机会竟不是遍地皆有——诚治没有任何资格或证书,只有一张最普通的汽车驾照,这样的求职条件硬是怎么样也找不到工作。



他当时认为,辞职不过就像退回到原点,辞掉第一个工作,顶多就是后退三个月罢了。但仔细想想,他其实从大三就开始在打探就业市场的动静了,合计起来就成了两年三个月的退步。这不想还好,一想头都晕了。



然而,已经被同事们看笑话的他,不可能继续在那间公司待下去。



找工作找了三个月左右,有一天,母亲拿着被退回的履历,百般顾忌地对他说道:



「诚治,工作要是找得不顺利……可以叫你爸爸去说一说。」



诚治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叫她来讲的。他一把抢过那封信,对着母亲大吼:



「罗嗦!我干嘛靠老爸关说啊!我没碍着家里就好,你们少管!」



这一刻的他,哪有心思注意到母亲一个劲儿地愣着,身子却像在摇晃。



白白吃家里、用家里的,还有脸讲得理直气壮!



被父亲戳中了痛处,诚治便趁着面试的空档开始找些兼职计时的工作来做,一来先前的存款也用得差不多了,二来赚点零花钱也不错。母亲虽然总是背着父亲塞钱给他,但那毕竟不够诚治吃喝玩乐上的开销。



面试的日子,他就敢名正言顺地跟家里要车资、餐费等等,用剩的也不会还回去。如果母亲开口,诚治当然会还,但她从来有没要求过。



寿美子喜欢一家人共进晚餐,但诚治在餐桌上总免不了要捱老爸的训。几次下来,诚治就故意把打工的时间调到晚上。反正他已经不在家白吃白喝了,生活日夜颠倒,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跟找正职相比,打工时的心情轻松多了,反正不高兴可以立刻辞职不干,工作机会更是多得不得了。



「小武,你来一下。」



这一天的大夜班,超商的店长看完诚治替客人结帐,沉着脸把他叫到后头去。



「拿商品给客人的时候,你要看着对方啊。还有,你怎么都不吭声?至少也该说句谢谢。说话的时候不要有气无力的,语尾拖长了会让人听起来像是不情愿。」



唉。老样子。这里也开始对人罗嗦了——



「好——」



说着,诚治脱下了制服围裙,团在手里就往柜台外面走。无视店长的愕然,诚治自顾自地说道:



「我就做到今天罗。围裙是洗干净了再拿回来对吧?」



「等等,你这是?小武,你突然就说不干,我怎么找人?」



「不,我真的做不下去啦——抱歉罗。」



店长急得骂了起来,诚治全不理会,迳自走进员工休息室,披了外套就走出店门口。



回家时,玄关灯是亮着的。不管睡了没有,寿美子总会留着这一盏灯。



诚治一开门,便见母亲从玄关那头走了过来。她大概还没睡。



「今天比较早下班呀。」



左摇右摆。左摇右摆。他前阵子发现,母亲站着的时候总会这么摇来晃去。



「嗯,我今天辞了那个工作。想再休息一个月。」



瞥见寿美子的眉毛倒成了八字形,诚治立刻辩解:



「反正我也存了点钱,我会拿钱给你的啦。」



「那你找工作……」



「有遇到条件好的,我会再去面试。从明天起,你再帮我把晚饭拿到二楼来。」



不打工的日子里,他都叫母亲把饭菜拿到二楼,让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吃。这已成了惯例。他不喜欢坐在饭桌旁和父亲大眼瞪小眼。自从辞掉第一份工作后,他们父子俩已经将近一年没正眼看过对方。



父亲爱说教,又喜欢把酒拿出来边骂边喝,这一点最让诚治看不惯。诚一总是逼人正襟危坐地听,自个儿一开始也板着脸孔说些大道理,但几杯黄汤下肚后就忽地高兴了起来,逻辑也变得颠三倒四了。若是反呛他「你怎么不说教啦?」,他会回答「唉,我也不是那么死板的人」或「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我也年轻过啊」之类的话来。



这样的落差让诚治受不了。明知道他最后一定会醉得胡说八道,有哪个蠢蛋还肯坐着听他训话?醉后失态可说是诚一最大的缺点,也是令诚治瞧不起父亲、老想避着他的原因之一。







坐卧随意的床边摆着自己爱看的漫画和电动玩具,这六坪大的空间就像个小城堡,诚治待得悠哉自在。



最近,他已不再认真地找正职,偶尔打打零工,也只是为了能在这小房间里懒散度日而已。



隐约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样下去可不妙——



不过我才二十四岁,过了生日也才二十五,还很年轻,还没问题。我只是没认真罢了,等我认真起来,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打工的收入让他存了一点点钱,这又令无职的焦虑感加速淡薄。



大约在辞去超商工作的一周之后,他的房门在早餐时响起敲门声。听见那声响明快而有力,诚治还有点儿讶异,但他当时正忙着打电动玩具,因此照例对着门外喊「早饭放门口就好」。



如常地,门外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又走上楼来,然后是托盘放在地上的声音,脚步声又下楼去。



游戏里的事件和打斗接二连三,让诚治忘了早餐这回事,过了好久才想起,于是打开房门要取饭棻。



「……搞啥?」



托盘上摆着一碗泡面,而面条早就泡涨了。



也许是母亲身体不舒服,没法做早饭吧。诚治悻悻然地咬着软掉的面条,心里想:既然如此,你好歹也提醒我面会软掉嘛。



吃完早餐,诚治继续在电玩中奋战。中午刚过时,房门又响了。



游戏里正打得顺手,他连往房门看一下的时间也没有。



「饭棻就放门口——!」



跟早上一样,脚步声下了楼梯。再听到托盘放下的声响时,正值游戏音乐大作。



诚治不介意饭菜是冷或是热,还继续玩了一个小时才起身去开门。但托盘上放的却——



「……什么意思。」



又是泡面,而且是完全冷掉的干拌炒面。



「至少比早上好一点……」



用力松开已经黏固成团的面块,他边吃边嘀咕。



到了晚饭时段,诚治终于打算留心房外的动静。



这一次没有敲门声了。他只听到托盘放下,脚步声远离。等到脚步声完全走下楼梯,他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果不其然,托盘上是热腾腾刚冲好的泡面一碗。诚治火大了。



妈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我不顺眼,故意惹我不爽?



母亲一向不是个有强烈主张的女人,对他也宠得很,如今却搞这种做法,格外激怒诚治。



「喂!你有话就直说!干嘛这样,从早就耍阴啊!」



诚治吼叫着往楼下跑,又兀地停下脚步。



父亲还没有回家,而在餐桌旁等着他的却是更可怕、他从来不敢忤逆的姐姐——亚矢子。



三年前,亚矢子嫁到名古屋,顶多一年回一趟娘家,诚治已许久未见到她,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



「你倒是不得了了,几时可以用这种口气跟妈讲话了?」



她那坚定的语调里仍然充满着咄咄逼人的魄力,甚至比出嫁前更具压迫感。



「三餐都煮泡面的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问也不问,就气冲冲地下楼来兴师问罪啦?很了不起嘛你。你就不担心她是不是病得连饭都不能煮了吗?」



「姐……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呢?」



「轮不到你担心。我上班勤快得很,起码能在需要的时候换到几天休假,跟你瞒混臭老爸耳目的摸鱼打工可不同。」



身为名古屋医师世家的长媳,亚矢子自己也有好几份医疗相关证照,她在医院管理上的本领似乎颇得夫家认可。



「我、我才没有摸鱼,我也有在找正职……」



「我听妈说,你越来越不认真找工作了。三天两头打零工赚时薪,找正职的事就搁在一旁,等到钱用完了再随便找个兼职撑一下。你的口才能辩过臭老爸,抓了他的话柄就紧咬不放,让他骂也骂不动,你这打工族倒是活得挺迫遥自在啊?」



不行,跟亚矢子吵架不利于我。她要不是有这种战斗力,就凭这得理不饶人的泼辣劲,哪里能够镇住夫家上上下下。



姐夫也真有胆,居然敢娶这种女人。诚治搞不懂他。



「不过,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跑回来……」



「我们虽然是私人医院,规模可也不算小,精神科还有名医驻诊呢。亲家母生了病还不让媳妇回娘家,这事传出去可不好听吧。」



亚矢子冷然说道。那口气太漠然,诚治一时竟没听到重点,还迟了半晌才惊觉。



「妈……妈生病了?」



便见亚矢子以眼神示意起居室的方向。没开灯的起居室幽暗暗地,沙发上坐着母亲——坐着,却是前后晃呀晃,不断搓揉着双手,那模样任谁见了也看得出不对劲。



除此之外,母亲的口中还不断叨叨念着什么。听清她说的话之后,诚治只觉寒毛耸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早点死可是今天又死不掉了真对不起我要是不快点死老伴跟诚治和小亚都会被我拖累的可我偏偏死不成啊对不起……」



寿美子的声音很小,又是连声细碎地念着,根本听不出她在哪里换气。



亚矢子轻轻站起身,走到母亲面前蹲跪下,用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说着:



「妈,你要是死了,我会难过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死,好不好?你答应我哦。」



说着,她拉开母亲的手,微微使劲地勾了她的小指头。



「我们勾勾手了,你不能食言罗。想死的时候,要想到我唷。」



为母亲披上一件毛衣后,亚矢子回到餐厅来。诚治半怔地问她:



「妈是几时变成那样……」



话才出口,便有一个杀人眼神瞬速射来。



「我才想问你呢。臭老爸就算了,连你也不像话。我有很多事要问你,我们去楼上讲。」



接着,亚矢子对着母亲说:



「妈,我跟诚治去二楼聊一聊,你有事就随时上来找我们。要不要我帮你开电视?」



眼见亚矢子拿起了电视遥控器,寿美子第一次拉高了音量说话:



「不要开!……也别开灯!有人在监视我们。让人家看到屋子里会有危险。」



姐姐竟有那样泫然欲泣的表情,诚治这辈子是头一次看到。



「好。那我不开灯。」



于是,两姐弟往二楼走去,走进亚矢子的房间。姐姐虽然出嫁,母亲还是特地收拾了这个房间,好让女儿回娘家时可以过夜。



其实一楼还有个可以当做客房的空房间,只是寿美子怕女婿不好意思和岳父母睡在同一层楼,便把女儿婚前的闺房重新布置过。她这丈母娘其实做得开心得很。



诚治还记得,当时母亲吩咐,以后亚矢子他们回来住时,诚治就得到一楼的客房去睡。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亚矢子劈头就问。



「不……呃——」



要是说实话,搞不好会被姐姐打死。诚治死命回想母亲最近的举动。



「我只觉得她最近站得不太稳,好像晃来晃去的。今天看到泡面,我想可能是她身体不舒服,只是没想到一连三餐都是泡面……还以为她对我有什么不满。」



「泡面都是我弄的,我就等着看你几时才要下楼来看妈,想不到你一开口就是鬼吼鬼叫。妈欠你的吗?」



重重地叹口气,亚矢子的眉间皱得好深。



「臭老爸也好,你也好,我们家的男人怎么都这副德性?怪不得妈只敢来找我。」



「她有跟你联络过?」



「至少在症状刚出现时,她还到我们医院求诊过。三个多月前吧。哼,她竟然不先找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你们。」



亚矢子可不忘随时给诚治钉上一记。



「到后来,妈开始会打些怪电话来我家了。」



「怎么个怪法?」



「她叫我暂时别回东京来,说她恐怕会给我们添麻烦。这话不是莫名其妙吗?我还以为妈遇上了什么诈骗或犯法的麻烦,就打算问爸……那个臭老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亚矢子坚持用「臭老爸」来喊父亲了。在自己悠哉度日(诚治不想承认,总觉得承认了就输了)的这段打工岁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亚矢子接下来讲的事情,过程长得超乎诚治的想像。



我问妈,爸知道你遇上什么问题吗?妈说她还没跟爸讲,但她也跟我讲得不清不楚,好像是搬来这里时妈搞砸了什么事,因此会害我们其他三个人发生危险之类的。



我那时认定问题跟诈骗有关,就叫她把电话拿给臭老爸听,她死也不肯,只说她会自己跟爸说。我没多想,电话里也就没再坚持下去。第二天一早,我打过来,结果妈又改口说是她多心误会了,没什么事,叫我别担心。那态度跟前一天完全不同呀。我这才想到,那阵子的白天,我家里的电话答录总共有五十几通讯息,都是娘家打来的——但你们都知道我在医院上班,根本不可能在家,不是吗?



妈有在留言里说什么吗……



大多都没说话,沉默一会儿就挂掉,有些就讲了她是谁,然后问「亚矢子,还好吗?」而已。在医院做久了,我心里有数,而我老公学的虽然不是这个领域,起码是个医生。



我们都觉得妈的精神状况出问题了,而且问题很大。



没诊断过她本人,你姐夫也不敢断定,但他说妈出现了多重症状。妈当时老是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有人想害我们家」,八成就是妄想或焦虑症造成……



我马上打电话给臭老爸,把妈的状况告诉他,请他快点带妈去看医生。妈有可能是忧郁症、恐慌症,也可能是广泛性焦虑症,反正都要给精神科医师监定过才好。如果可以,最好暂时搬离这房子,因为住这里可能就是妈的压力所在。



结果呢?那个浑帐老头竟然一笑置之,说妈是生性懦弱没主见,就爱疑神疑鬼。我老公还跟爸解释好久,但爸根本不听,认定妈每天还能做家事、上菜市场就是没病,心情郁闷纯粹是她个性软弱使然,说这种人住在哪里都会犯这毛病,没有看医生或搬家的必要。



最后还说,我都出嫁了,家里再怎么出事也连累不到我身上,说我是多管闲事。



我……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



是呀,你辞掉前一份正职之后就忙着逃避家庭生活嘛。我告诉你,妈的病情会加重,跟你也有关系。



呃,这也要怪我啊?



废话。这个家是妈唯一的避风港,你跟爸却搞了快一年的冷战,她在这种气氛下,难道待得开心?就算不是如此,搬来这房子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承受那些压力,每天就巴望着全家坐在一起吃顿晚饭。你不知道家人团聚就是她最大的精神慰藉吗?对,你就知道拿打工当藉口逃避,闹到活像在同一个屋檐下搞分居似地。



你硬要把这个也算在我头上,那我也……



明明住在一起,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发现妈不对劲?有什么好理由,倒是说来听听?不然你再去楼下看看妈那个样子啊?那是一天、两天造成的吗?



好、好啦……



我今天回来,是因为臭老爸昨天打电话说:「你妈最近每天我一回家就哭,说她『今天又没死成』。怎么办才好?」



我差点没对着电话骂三字经!



他之前说的是什么屁话?什么「家里出事也连累不到我身上」,到头来,除了打电话找我,他还有什么本事?我早在三个多月前就叫他带妈去看医生,就是怕病情恶化到今天这样,他竟敢不当一回事!差劲!没用的窝囊废!



要不是老公就在旁边,我一定骂个痛快!你知道我当时气得发抖吗?但我还是按捺了下来,好声好气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我叫臭老爸去跟妈勾勾手指头,要妈承诺不去寻死。他还说那样很蠢。蠢也没关系,因为那会牵住妈的最后一丝求生意志,当精神病患者说想死时,逼他做求生的承诺是很重要的。然后我跟他说,我明天会回家一趟,顺便找一些医院的资料。



挂掉电话之后,我发了狠地摔东西。迈森和橘吉的茶具大概就被我摔掉了十件。



「呃——姐。」



见亚矢子总算讲到一个段落,诚治这才怯怯地问:



「你刚一直说妈有长年的压力……什么压力啊?」



「我的天,你居然还不知道?」



一面说,亚矢子一面在脚边的榻榻米拍了几下。



「我们搬来这里住,就给妈造成压力了呀。我们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吧?社区里的人一直都在欺负她!」



「怎么可能!」



这简直教诚治难以相信。



刚搬来时,他只是个幼稚园的孩子,但还记得清楚,因为不怕生,所以跟邻家的婆婆妈妈都亲近,如今在街上见了面还会寒暄几句。那些人怎么会去欺负母亲呢?



「可见你的确不懂事。那些大人们还叫他们的小孩去欺负你,你都忘了吗?儿童节时大家一起到街上做扫地服务,别家小孩都可以领到点心和果汁,我们两个就只拿到果汁而已。」



「那不是刚好数量不够吗……」



「这么无知还真是一种福气。难道每一次都刚好缺两份吗?负责发点心的妈妈就是特意叫她的孩子把我们两个留到最后才发放呀。还有,你记得那次露营活动吗?」



说到那次露营,诚治就有印象了。社区自治会的几个大人带着一班孩子去野营,大伙儿抵达营区后,孩子们就到山里去玩,结果亚矢子和诚治迷了路。



「什么迷路,我们是被丢下的!你年纪最小走得慢,一直跟不上其他人,我不停请带路的哥哥姐姐们等我们一下,可是根本没人回头理我,甚至还故意往野草多又长的地方绕圈子,我根本就看不见他们人在哪里。」



在没有街灯的山里,黑夜来得更早。诚治走累了便吵着要休息,但他的手被亚矢子死命抓着不放,只能被她拖着继续走。



当天色越来越昏暗,诚治也怕了,不敢再哭闹。抽抽噎噎地,他记得脚好痛、好累,可是深山里的夜晚更可怕。



也许是因为亚矢子那惊人的意志力,两姐弟总算在日落前一刻回到了营区。一走到,诚治便放声大哭了出来,大人们则笑着走向他们。



哎呀呀,他们说「你们在山里走散了,叔叔们正准备去搜山找你们呢。平安回来就好。」



诚治毫不犹豫地扑进那阿姨的怀里哭,让阿姨拍着背安慰,但亚矢子只是板着一张铁青的脸,不肯让围拢过来的大人碰一下。



亚矢子从小就早熟懂事,她知道大人并不是真的要去搜山,否则他们应该更早出发才对;至于年纪较大的孩子们是不是听了大人的指示才故意撇下他们姐弟,甚至大人们企图等两个孩子失踪后才去报警,再用这事羞辱他们家,她大概也早就看出来了。



要不是姐姐说明,诚治长到这年纪都还不知道。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还有呢……」



亚矢子似乎积怨已久。



「有一次不是发生空地火灾吗?火灾现场有你的生日礼物,一个超合金机器人。」



「哦,就是我弄丢的那个。」



「你真笨!弄丢跟火灾,时间点也太巧合了吧?是那些跟着大人们使坏心眼的小孩干的!你没心眼又笨,被欺负了还浑然不觉,人家最喜欢找你下手!可能是他们偷拿你的新玩具——其实就是偷啦——想把它烧掉,没想到火势顿时猛烈起来,也许是吓跑了才会酿成火灾。」



诚治仍记得那个机翼烧融了的帅气超合金。那东西是几时回到他手上的?



「火灾的第二天,有人把它扔进我们家院子。火灾发生时你正好去补习班上课,所以警方到现场采证时,没有好事之徒向警察说你的玩具在现场,要不然你也得背上玩火的嫌疑了。」



他在这儿住了快二十年,从没多心猜疑过街坊邻居,但从这一刻起,他开始觉得——这个社区里简直充满恶意,太可怕了。



然后他回想起来,童年时养的那只小猫好像也特别多灾多难。有一次,他发现小猫浑身沾满了类似机油的东西,爸妈说,从猫毛能明显看出人指的痕迹。又有一次,忘了谁说猫咪受了伤,便把它带去看兽医,才知道小猫的背部被人用剪子之类的利刃剪掉了一块皮。



尽管如此,他仍不愿相信人心有如此险恶。



「可是……有一次,西本家的妈妈送我们很多巧克力耶。」



「哦,对呀,好几片呢。超过保存期限不知多久了,整块都变得干巴巴。」



「啊?是那种烂东西?」



「是啊。白白的油脂都浮出来呢。我早知道那个伯母不可能免费送东西给我们,只说了谢谢就打算拿回家给妈先看过,可是你当场就吃下肚去了,后来大家就谣传说『武太太连像样的零食都不肯买给小孩吃,所以她家的小孩连过期巧克力也吃得津津有味』,害妈难过得哭了。」



可是——可是……



「为什么人家要这样对我们……」



「我只想得出两个可能的理由。第一,这房子是爸公司买下的员工住宅。我们这里是邻近都心的纯住宅区,几乎都是先建后售的高级建案,大家得苦哈哈地背高额房贷,却只有我们家付的是超低房租——爸是占了工作上的便宜,知道这一批房子的建商正为了卖不完而烦恼,所以先让公司买下,自己再用员工的优惠方案来承租。话说回来,在东京,这种地段和这等级的房子,月付三万就可以住,岂止是低利率,简直跟抢劫差不多。这下好了,住一样的房子,自己得缴十几万贷款,却有人只要付三万,为此而心里不舒坦的可大有人在呢。」



「但是,这种事不讲出去,谁会知道?」



「所以就要牵扯到第二个理由了。我们家的臭老爸酒品之差,你是知道的。」



在公司有「会计魔鬼」之称的父亲,工作表现是数一数二,可惜太爱喝酒,醉相又难看,就连过世的爷爷都说他「注定贪杯误事」。



「搬来之后,邻居办了一个亲睦会请爸去,三杯下肚之后就什么都招啦。人家不过吹捧几句,口头上说羡慕,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傻气,就把我们家的买价分毫不差地报给邻居听;更糟的是,那天他喝到瘫了,还是那些叔叔伯伯们把他抬回来的。还有比这更丢脸的丑态吗?『武先生是个酒品差劲的怪人,靠着破格的低房租来住不相称的高级住宅』,一转眼就成了全社区的讨厌鬼啦,而且他出的洋相还不只如此呢,有时喝醉了回家,走错家门还想要硬闯,吓得人家报警等等,太多了。他自己酒醒了就完全不记得,还有脸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你妈胆小封闭,我可不同。我懂得交际应酬,行得正坐得稳,到哪儿都吃得开,她就不行。就算逃离这里,后果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诚治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我突然……有点想揍他一拳。我知道他酒品不好,但这也太离谱。」



平时还摆出那副脸孔对我说教,但这德性又算什么?刚搬来就让左邻右舍看尽笑话,害母亲在社区里难做人。



「是吧?妈跟我们会被人家修理,说起来都该算在臭老爸的头上,偏偏他把自己的丑态都忘得一干二净,老是以为只有自己最像样,而且妈现在被逼成这样,他还贪图这房租而不肯搬走呢。还有,员工住宅的修缮费用不是都得自己全额负担吗?可是他只肯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连粉刷屋顶都不肯。邻居们早就在骂,说都是我们家太破烂,害得社区添了穷酸气——还说自己什么『吃得开』,被人家讲成这样了还厚脸皮呢。」



「这些事为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想到母亲隐忍这么久,自己却到今天才得知,诚治是又憾又恨。亚矢子的回答倒是明快:



「妈不让我说呀。她说,她感谢我的贴心,你既然没察觉,也是一件好事,免得你在这儿住得也不自在了。」



诚治觉得自己像被榔头槌了一记。



他自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有意无意地逃避着不想再找正职上班,还觉得每天都有满腹牢骚,想抱怨那些爱唠叨的超商店长、一见面就找机会说教的父亲,以及顾忌着不敢催儿子去找工作的寿美子。



这么多过份的事,母亲隐忍了将近二十年,与她的苦相比,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抱怨?他已经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了。



诚治想起小猫咽气时,母亲抱着那小小的尸体喃喃哭道:



「要是养在别人家里,你就不会吃到这么多苦头了。对不起啊,都是妈妈养了你,对不起。」



他听到时还觉得莫名其妙,不懂妈妈为何要那么说。



现在听了姐姐道出的这些往事,他才明白。背负着身为母亲和主妇的责任,那是寿美子在对惨死的小猫忏悔。



也许她恨自己不懂得待人接物,才害得小猫被剪去了背上的皮,害得它被人恶作剧而满身机油。



要是她为人圆滑点,能和邻居亲睦,孩子们也不会遭受那些不快的待遇。



的确,寿美子不擅交际,但她的人品并无特别惹人讨厌之处,相反地,她极其平庸,完全不引人注意——要是诚一是个有点儿常识的人,知道在宴席上要节制酒量,知道醉后要谨言惯行,别闹出令人嫌恶的笑话,邻居们绝不可能无条件地讨厌寿美子。



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责任。一开始就打坏游戏规则的人,如今还要下指导棋?也难怪姐姐会生气。



这时,楼下玄关处传来开门声。



「好啦,我先去打过这一轮。」



亚矢子转动着右肩,起身准备下楼,又回过头对诚治说:



「你把妈带上楼来,陪着她别走开。我今天回来也打算好好讲话的,只是我的耐性有限,有些话我也不想让妈听到。」



「我、我知道。」



亚矢子领头走下楼梯,双手叉腰、顶天立地地站在玄关前,对着诚一说:



「你三个月前叫我别多管闲事,这会儿是怎么啦?不过我还是回来一趟,算是看在父女情份上。今晚你别喝酒,我们把今后的打算谈个清楚为止。」



走向起居室,诚一板着脸孔。女儿三个月前的忠告,他置之不理,如今发出求救讯号,显然他自己也觉得难堪。



如今,这里只有亚矢子一人的立场最无可挑剔。诚治溜过姐姐身旁,三步并作两步地钻进起居室,把母亲带往二楼。







在诚治的房间里,寿美子坐在儿子的床铺上,身子仍然不停地摇晃,双手也一直搓着。看来,她似乎没法儿自己停下。



楼下传来亚矢子的一声怒喝,诚治忍不住跑到楼梯口张望。可能是父亲表示要先喝一杯。



「——这可不是能够边喝酒边聊的事情!我向我们医院里的精神科主任问过了,现在我要讲给你听,你要专心点。」



亚矢子又压低了音量,诚治便轻手轻脚地走回楼上。



进到房间,便听见母亲用极细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什么事?妈。」



「你……你牵我的手好不好?一下下就好。」



他快要哭了。



会几何时,母亲的手掌干枯成这样?他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像是包覆住她的手掌。



「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我随时都会牵你的。啊,当然,我去打工或面试时就不行了。」



口头上表明谋正职的意愿,至少是一种安抚。果然,寿美子立刻展眉笑了。



「妈,你的手干干粗粗的。我去洗手台拿护手霜帮你抹一抹。」



放开手的那一刻,寿美子的表情流露出不安。诚治向她一笑,却见她又开始摇晃起身子来。



拿了护手霜要回到楼上之前,诚治再往起居室探探,听见姐姐的声音正说着什么血清素和神经突触之类的名词,活像在上生物课。没喝酒的父亲应该听得懂也跟得上吧——诚一是国立大学毕业的,又是理工科系。



回到房间,诚治挖了一点护手霜涂在母亲的手上,按摩也似地替她搓揉。这动作似乎让寿美子更感安心,表情也自在了些。



就这么揉搓着,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亚矢子的怒吼声。



「就跟你说不是那样,你要我讲几次啊?」



「妈,姐跟爸好像吵起来了,我去看看。」



诚治轻轻放开母亲的手,快步跑下楼。



「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讲得好好的?」



他边说边进入起居室,却见亚矢子正用一双杀人般的眼神(就心理层面来看,那目光确实「杀得死」人)瞪着父亲,而父亲则转头对着诚治吼来:



「你这个窝囊废少开口!退下,没你的事!」



「什么……!」



妈都变成那样了,难道我还可以置身事外吗?



反射性地想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诚治忽然大悟。



诚一不是骂儿子,而是在逃避女儿——逃避她正气凛然的凌厉目光。亚矢子从小就是如此,每当她自信没有犯下任何一点过错、没有一丝可受批评之处时,眼中就会流露出一股刚正之气,仿佛能致人于死。



诚治怕姐姐,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亚矢子若带着这种眼神说话,那么她说的话必定是对的,而且是不容质疑的;她会利用这一点穷追猛打,把对手逼到走投无路。学生时的她会因此而激得父亲恼羞成怒,结果比嗓门输给父亲,后来还不甘心地掉眼泪。不过现在呢?



如今,女儿跟自己是「对等的大人」,那眼神就更教人难以招架了。光说醉相差劲、老是闹酒疯出洋相这一点,就够让诚一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要说无地自容,恐怕他跟儿子诚治是半斤八两。



身为一家之主,诚一就是拉不下脸来摆低姿态。不喝酒的时候一丝不苟,严厉得让人难以亲近,酒后的德性却是一塌糊涂,令家人也嫌弃。这两个形象的落差太大,始终令诚治心中生厌,所以总是回避着父亲——却在今天,他惊异地看见了父亲的原原本本,而那形象越发鲜明真切。



被亚矢子逼急了就对着诚治怒喝的诚一,和凡事都要争出头的好强死小孩没有两样。和亚矢子正面交手,诚一赢不了,正好遇上诚治闯进来,他便可以藉着吼儿子来展显做父亲的威严。



可是爸爸,姐姐不是那么好唬的。现在的她已经是个整备完毕的铁金钢,就凭你那站不住脚的虚张声势,根本就吓不了她。



「什……什么叫没我的事?爸,她也是我妈耶,我也该了解一下……」



「你妈变成那副德性,你之前根本也没发觉,了解又有什么用?」



唉,做儿子的我这是在给你做台阶,你为什么不趁势下来就算了?难道你还以为,端出父亲的威严就能跟现在的姐姐平起平坐地对话吗?



亚矢子已是而立之年,不再是被你吼骂两句就会心惊含泪的小女孩了。



「别把责任推到诚治身上,难看死了。」



亚矢子不再客气了。她的怒火终于点燃:



「爸,害妈变成那样的人是你啊。三个月前,我有没有叫你带妈去看精神科?我催过你几次?你一直不理会,妈的状况才会恶化成这样。诚治笨归笨,但他的罪过还轻得多呢。」



看吧。看吧。你越是挣扎,只会害你自己越居劣势。



毕竟,我还没见姐姐这么生气过。



「我又怎么了?我每天辛苦上班赚钱养家,你妈自己不争气,还怪我吗?」



啊,不可以!诚治听着都有一种自打耳光的感觉,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父亲自己踩着了地雷。



「你还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