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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3.打工族的转职(1 / 2)



「嗯……很不利呢——」



求职正攻法,一是参加公设就业辅导中心「Hello Work」的求职讲座,二是参加大型人力资源公司举办的联合征才活动。诚治都参加过,但企业给他的回覆却还是千篇一律的「不录用」。



「上一家怎么会做三个月就辞职呢?」



「主要是我自己没法适应公司的风气。现在回想起来,是我定性不够的关系。」



「你真该在提辞呈前就发现这缺点的。可惜啊,要是能做满一年,写出来还会好看一点,三个月也太短啦,人家只会当你是不能吃苦耐劳的草莓族。」



Hello Work的这名职员说得太直白,那事不关己的态度,让诚治真想拿刀捅他。



「算啦,你这年纪还勉强可以算在第二应届录取,只是你连个证照也没有,能做的工作有限唷——男性要嘛就业务或推销,不然就运输方面。运输业是时常在征人啦,而且年纪轻的待遇反而好,对你有利。另外,连锁餐饮业通常不易征到应届毕业生,第二应届的也会凑和着用。」



如此「勉强」,还被企业「凑和着用」——那职员要不是神经太大条,就是嘴巴太放肆。诚治一面点头,藏在桌面下的手却是揪紧了西装裤的裤管。



「那么,假使是IT相关的产业……」



诚治对电脑小有研究,甚至懂得组装,便想问问。



「无经验可的征才案例也是有啦,但竞争很激烈。说是不限经验,可也多得是有经验、有证照的人去应征,那些人当然是优先录取,这你总有点概念吧。」



「哦……也是。」



换作是以前,要叫诚治跟这种人谈话,他一定咆哮着「我跟你讲不下去!」并且愤而离席。如今能做到这般隐忍,就是因为想到母亲。



尽管病情仍旧时好时坏,寿美子却秉着恒心持续服药(话说在精神病医疗的领域里,持续半年也还称不上是有恒心就是了);而他将工作围裙送还给超商时,店长的那一句「真想看你父母亲是什么德性」——诚治可不想再让任何人用那种话去指责寿美子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店长其实是个好人,尽管知道诚治在别家超商工作过,也知道这个年轻人满脑子只想领钱和摸鱼,却还是愿意从头教起,而且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只是当时的诚治自觉尊严受辱,所以不肯接受店长的批评,干脆逃回家。



逃避自己该承受的指责,这算哪门子尊严。



况且,我的尊严在哪里?重考一年还考上文科私立大学吗?上班才三个月就辞掉吗?游手好闲一年半,在家跟父亲呕气,连母亲的异状都没有察觉吗?



武诚治,你令母亲的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纵使这一刻能在父亲的帮助下重新振作,却无法改写自己这一页难看的学经历。



所以现在,任凭这名谘商专员说话再难听,诚治也只能由他。这个人对求职者的不尊重和敷衍态度是众所皆知,恶劣名声甚至在网路上都传递了,但那终究是他个人的修养问题,轮不到坐在这儿有求于人的诚治出口批评。



按理,遇上这事儿是该忍过就算了。来这儿与谘商人员吵起来的求职者不是没有(尤其以熟年男性居多),然而站在使用者的观点去看,在这儿撕破脸并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对方既不可能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反而还可能令自己今后的权盆受损。为此,中高年的非自愿失业人士更吃亏,因为他们不像年轻人,还可以使用网路版的Hello Work。



这世界上多得是不合理的事物。每个人都有所忍耐。然而,一味隐忍也不合常理,正所谓孰可忍、孰不可忍。忍过头了,就像寿美子一样不堪负荷而崩溃;没有根据的自尊自妄,则会像从前的诚治那样疏离而冷感。



「今天的征才都不合乎你开出的条件耶——你回去把条件重新考虑一下再来好不好?以你的学经历,这条件也开得太高了点。」



这个职员显然是想草草结案了事,诚治倒也早就有这心理准备。不知是这人的父母没教他说话委婉的道理,还是他自己捧着了铁饭碗便狗眼看人低,忘了身为公仆的职责。



「谢谢您。」



同样有口无心地道了声谢,诚治起身离去。在这个社会生存,理想或自尊心是不可能百分之百实现的,正像做人处世的道理也未必处处通用。



在第一家公司时,研修的过程让诚治起了疑心,于是他便认定那种做法不正确,那样的公司不可信任,不值得自己为它工作。



因为我才是对的,所以我的道理应该是人人都会买帐。又或者,这世上一定有更赏识我的地方。



怀着这样的想法辞职,无疑是天真到了极点,但却是等到寿美子发病之后,诚治才懂得反省与检讨。如此被动和后知后觉,也令诚治感到汗颜。



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平等的。若是平等,就不会有「适才适用」这样的成语,而是人人都做相同的工作,得到相同的评价才是。



那些因研修而激发工作热忱的人,或是处世灵活、懂得见风转舵的人,谁都可能成为将来的企业栋梁;至少对公司来说,两者都不可或缺。站在受雇者的立场,自己能对公司做出多少贡献,大可以藉由工作来各自表述,无论是长袖善舞,或是埋头苦干,也不过都是个人的能力罢了。



无论如何,一个初出茅庐就端着满腹歪理来批判公司的菜鸟,公司绝不会视之为必要——这就是诚治。才进公司三个月,别说表现了,连工作绩效都还谈不上的新人,有多么天大的本领去评论公司的营运呢?



当然,也有企业敢大胆采纳一般员工的意见,甚至全盘改变营运体制。每当电视上出现这一类的报导时,观众们总会看到员工们朝气蓬勃的模样,令人羡慕又嫉妒。



镜头下,他们显得乐在其中,也一致认同工作充满意义,当然,在那背后所面临的考验必然更加严苛,但这两者之间产生了一种平衡。能够进入那样的企业,员工必然是一流人才,像诚治这样的二流货大概不会有容身之地。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家公司对自己表示欢迎,愿意说「我们需要你」呢?诚治已经跌过一跤,不只跌回到踏出社会的原点,如今也让心态归零,这一次,他发誓要一雪前耻。但是,交不出成绩单的他,无法赢得任何信赖。



离开了就业中心,诚治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就在这时,一个看似上班族的年轻男子喊住了他。



「这不是小武吗?」



说是上班族,是因为那人穿着西装。当然,也不是穿西装就表示是上班族。求职中的诚治也都穿着西装。



说巧不巧,那人竟是诚治第一份工作时的同事。



诚治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就是带头喊出「在研修期间,我们就是演员」的人,也是个善识时务的佼佼者。



「真的是你耶。喂,我矢泽啦。」



幸亏对方主动报上了姓。



「啊、喔……唷,你还记得我。」



诚治辞职至今已过了两年。但见矢泽灿然一笑:



「当然啦,同期之中就你最早辞职,印象蛮深刻的。」



对方没有恶意,只是这话仍然刺中了诚治的痛处。



「你还在那……」



「对啊,刚去跑外务,正要回公司。手上案子变多了,最近忙翻天。」



历经那般可疑的宗教研修,矢泽还可以在那儿撑这么久。务实的人果然占优势。



这一股酸气,令诚治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做得挺起劲的嘛。」



矢泽闻言,脸上流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



「该怎么说……工作嘛,还不就这样。你现在咧?」



既是诚治主动言及对方的近况,对方想当然尔也会这么回问。



「我……这个,呃。」



见诚治吞吞吐吐,矢泽像是猜出了原由。在诚治走来的那个方向,Hello Work的招牌十分显眼。



诚治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肩头便被矢泽轻轻一拍。



「你要是不赶时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好久不见嘛。」



若是推拒反倒显得自己没器量,诚治只好点点头。



就近找到一家连锁咖啡店,两人各自买了饮料,走到窗边选了两个相邻的座位。



「喂,你之前为什么辞职啊?」



一坐下,矢泽就不避讳地切入中心。



「难得一起熬过了那次研修,我看你也没出现什么大问题,没想到你一下子就辞职了。」



「嗯……可是,我在工作上其实适应得不好。」



「才几个月而已,不用那么早断言吧?」



「你够机灵,你不懂啦。」



在今天的不期而遇之后,他和矢泽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或许是彼此都知道这一点,说起话来也少了顾忌。



这么一来,倒也痛快。



「我每天都捱骂,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一直在退步,差人家一大截。」



「拜托。你就只看到自己……」



矢泽毫不客气地反驳:



「我也常被骂,而且还有人被骂得比你更惨、更多次呢。可是能撑两年都不放弃的话,不成才的人也会有点长进吧。结果你走了之后,一票比你更差的家伙也跟着走了。」



成才和不成才——照矢泽这么说来,诚治猜想,自己搞不好被归类在成才的那一边呢。这倒是很令人意外。



「你当时要是坚持下去,我觉得你会渐入佳境耶。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想不透你为什么就那样离职了。」



「其实……」



是因为我比你自大又狂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嘴上无毛,在工作上手之前都该接受磨练。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耐着性子熬过那些磨练。



一个还不成气候的家伙,却要他人用独当一面的眼光相待,实际上又没本事——我就是这么蠢。



尽管知道他们这辈子可能不会再相见,诚治毕竟不敢对着矢泽如此自我鞭笞。



「就年纪小不懂事啦。被逼急了就开始怀疑,觉得那不是我员正想要的工作。」



诚治自觉这话也不算说谎。矢泽一听,大笑起来。



「钻什么牛角尖啊你。」



「所以很后悔啊。」



「能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这世上没几个人啦。我原本也想进一流企业的技术单位啊,但实际进到的,喏,你也知道,就是这家规模中上的零件制造商,而且还被分配到业务部门,既不是设计也不是企画。没办法,这就是现实。上头的人就是判断我适合干业务。我能说什么呢?是我自己同意公司的条件才进来上班的。」



矢泽苦笑道。诚治的心中又是一阵意外。



为人机灵,能言善道,反应敏捷的矢泽,在同期之中颇引人注目,怎么看都适合做业务,诚治也以为矢泽进公司就是想做业务。



「……我以为业务是你的第三心愿。」



「再怎么烂的大学,也没有一个工科出身的会拿业务做第一志愿吧。」



矢泽又苦笑。



「我是机械系的,工业设计才是我们的伸展台啊。我甚至退而求其次,把志愿公司的规模降了好几阶,就是没有一家的设计部门要内定我,我只好死心。」



诚治读的是文组,在那间公司里只能选择业务或行销。他当时也曾因为自己不具备机械方面的知识而感到劣势。



「做一个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会有成就感吗?」



「干嘛,你问得好像在做职涯规划似地。」



矢泽调侃道。



「撇开成就感不论,我自己只把工作当成是一种生活手段罢了。你要过日子,要有稳定的收入,要顾全嗜好或兴趣也都要钱,所以工作只是我用来保障这一切生活乐趣的交换。既是保障,我就好好干,否则要是心存苟且被公司开除,吃亏的还是我。」



「你真了不起。」



诚治自然而然地吐出这句话来,引得矢泽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而且,做着做着,时间久了总会有成就感,也多多少少体会出它的意义。像我现在就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懂工业设计的业务』;那就是我的武器,利用它来说服顾客掏钱,好像也特别顺手,那时就会有一种爽度。」



「原来是这样……」



「那你呢?你……工作找得怎么样?」



听完矢泽的话,他更不好意思坦诚自己怠惰了一年半。



「嗯,其实……我一直到最近才重新再找工作。」



「啊?那你之前在干嘛?」



这下子,诚治更觉窘迫,当下只好打马虎眼:



「……老实说,我妈得了一个有点复杂的病,得要有人整天顾着才行。那时我爸正忙,没法照顾她,到最近这阵子才有办法在晚上帮着顾,所以我都在工地做夜班临时工,赚钱贴补家用。」



「咦,你该不会是因为要照顾你妈才辞掉?」



诚治没有马上回答,反而让矢泽误以为他是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天啊!你真辛苦。那也难怪你心情郁闷了,压力大嘛。我奶奶之前生病,我妈在照顾她的那阵子也有点忧郁症咧。」



听见矢泽脱口说出「忧郁症」三个字,诚治心中一惊。



「不过你会去工地打夜工,倒让我很意外。你是读文科的吧?」



「别看我读文科,我大学时可是室内足球社的。而且最近锻链得更结实了,你看。」



他举起手臂,鼓起上臂的肌肉,矢泽便伸手来在那上头用力拍了拍。



「哇塞,好强!你在工地做了几个月啊?」



「算起来有半年了吧。边找工作边做的。」



「你也太有毅力了。打个工可以练成这样,这工也不好打吧?要是我,大概一个礼拜都撑不了。我念书时打的工都是不耗体力的。」



有这样的毅力,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



临别时,矢泽这么对诚治说道。



看他步履坚定地消失在人群中——那是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人才有的特有步伐——诚治心想,这一生大概再也没机会见面了。他们甚至也没互换联络方式。



对照之下,诚治的步伐就像是斗败的狗。



离职之后,空白的一年半。



还把母亲的病拿出来当理由。



「……我真差劲。」







回到家里,便见寿美子踩着无神的脚步走到玄关来迎接。



「辛苦了。」



每当诚治结束求职面试后回到家,寿美子对他说的总是「辛苦了」。她从来不问面试结果如何。



现在的寿美子只能细声说话,而且语气没有抑扬顿挫。诚治以前不知道,说话时的抑扬顿挫也是要花精神的。



与这样平板且有气无力的声音对话,对住在一起的家人而言,也是精神上的磨耗,所以诚一愿意帮着监督寿美子服药和回诊,却不怎么愿意和她说话。和寿美子聊天就像某种单向沟通,听者感觉不到话语中的情感;若拿牙牙学语的幼儿来作比喻,两者在意思传达上的障碍相当,差别在有没有哄小孩时那般的耐心。



「你们住在一起,我觉得那才是辛苦之处。你知道妈健康时是怎么样的,现在有了对照,会更难以接受。」



亚矢子也在电话中一再这么说道。所以,对于父亲除了盯药以外,总是避着不和母亲说话,她也不再多加责备。



「可是你要尽可能用平常的态度去面对妈。」



对于父亲和弟弟能做到哪些事、做不到哪些事,亚矢子有着明确的规划。她大概把与寿美子沟通的工作划分给了诚治,认为他能够胜任吧。



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她认定诚一没有这个能力。诚一已经五十五岁,对这一类心理疾病从未了解,要他体会其中的复杂与微妙,从而正确应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妈只是说话声音没感情,不代表她真的没感情。你就多担待些,从她的措词和手势中去体会,多体谅她吧。」



面对求职不顺的儿子,寿美子一直都用慰劳之词来取代关心,为的就是不使他感觉到压力。这样的细心,从她俞未发病时就是如此。



之前,诚治在存放水电费收据的抽屉里,发现自己的国民年金缴款收据。四处打工的那阵子,寿美子要他拿薪水去缴年金,他总是嚷嚷着「年金早晚破产,反正老了也领不到,所以我不缴」,便把那些钱拿去吃喝玩乐,直到看见那一叠收据,他才知道母亲一直按月替他缴钱—从发病至今皆然。



寿美子可以正常采买日常用品,也可以跑银行,只是现在的她反应慢,动作也慢,常使旁人感到不耐罢了。身为会计专业,诚一也曾表示要替妻子去办理银行事务,寿美子却说「只是去把你汇到户头里的生活费领出来,我可以应付」,显现出发病之后少有的坚持。



若让诚一去处理银行事宜,他就会发现已经成人的儿子至今仍让家里代缴年金费用,到时势必不肯纵容,说不定还会叫诚治把过去的费用也一并还出来。或许有这一层顾虑,寿美子才不肯让丈夫代劳。



从那之后,诚治在给家用钱时必定加上年金费。至于既往的份,他已立誓,一找到稳定的正职,就要如数还给父母。



「诚治,衬衫先脱下来洗。」



「不用啦,才穿了一次,反正后天还要穿去面试。」



「不可以这样……」



尽管是平板的语调,寿美子仍旧坚持:



「看起来不脏,但已经沾到汗了。白衬衫穿过就要洗,否则领子和腋下会有黄渍。勤洗反而穿得久。」



「好吧好吧。」



诚治一面走向洗脸台,一面脱下西装外套,然后把衬衫和袜子脱了扔进洗衣篮,顺便也脱掉长裤。回头想去拿外套挂起来时,却见寿美子已经将它和西装裤挂在一起了。天气渐渐变热,诚治习惯在家里只穿着Hanes的白T恤和四角裤走来走去。



「你也去换个像样点的衣服。」



「要出门时再换就好。在家那样穿多麻烦。」



「真是……」



面对寿美子时该采取怎样的言行举止,诚治已经想好了。他并不打算当她是个精神病人般小心翼翼,而是想让她察觉不出任何改变。



这一点做起来非常不容易,露出破绽是常有的事。



「妈,你的药吃了没?」



他今天一早就去了Hello Work,出门前把中午的药放在饭桌上,让寿美子自己吃。



「吃了。」



不经意地往厨房垃圾筒一瞥,里头果然有捏过的塑胶药壳。



「你不相信妈呢。」



「对啊,看你的左手嘛。」



寿美子左臂上的伤痕果然没有消失。诚治在网路上看过割腕的图片,那复元后的痕迹与寿美子的如出一辙,寿美子甚至可以算是下手重的。



当街上的行人已经开始穿起短袖,寿美子外出时仍会加一件长袖衫,就连到阳台晒衣服、到附近去倒垃圾时也不例外。幸好,爱美的女性多,不分年龄都怕晒黑,她们即使在夏天也同样穿戴着长袖衫和帽子,因此寿美子的装扮看起来便不那么奇怪(会发现这个现象,也是因为诚治在意寿美子的伤痕,最近才开始观察的)。



「那我签下去罗——」



他在父亲按月做好带回来张贴的检查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自从冈野医师拿住院之事吓唬寿美子之后,寿美子在服药上似乎不敢撒谎了。



只不过,持续回诊的这半年来,药量不减反增。冈野医师解释,这一类的药物就是如此,



要等到病情明显好转时才会逐次减量。如此可见寿美子的状况离「好转」还差得很远,而半年的治疗与服药确实只是「小意思」而已。



亚矢子也会在电话里这么解释。



诚治把姐姐和医师的说明列在一张纸上,将它贴在厨房墙壁最显眼的地方。上头密密麻麻的叮咛,就是担心寿美子惧于药量增加而不正确服用,所幸「住院」的恫吓力更强,让她不敢不听。



「妈,我去看我的履历信箱有没有面试通知,你有事就叫我。」



想到寿美子即使受心病所苦,却仍不忘对儿子的体谅和顾念,但这儿子竟对着一个再也不会见面的旧日同事,用她来掩饰自己的怠惰。



此刻的诚治,无法面对心中的惭愧和羞耻。



走进自己的房间,诚治打开电脑。



除了Hello Work以外,民营的人力资源公司也在网路上提供各项征才服务。身为网路世代,诚治当然也到处登录了自己的履历。



只不过,今天又是没消没息。



进入Hello Work的首页,他点进以前从未用过的三思见信箱」页面。诚治知道,从这个页面发出的讯息,都会送到厚生劳动省的电子信箱去。



该页面采用表格形式,分为「申诉」、「改进与指教」和「询问」三种。使用者的个人资料则是随意输入。从一旁的附注看来,以「申诉」和「改进与指教」为主旨的意见,基本上是不会回覆的。



诚治选择了「申诉」。既然不会回覆,他就不必输入正确的个资。唯一必填的电子信箱,他就随便输入一个自己没在用的免费信址。



主旨:东京都某某区的Hello Work职员



我要投诉东京都某某区的Hello Work职员。



该中心职员的某某先生言词苛刻,态度轻忽,经常和申请人发生争吵。



有这样的职员在,不仅会令民众的求职意愿受挫,也已使许多申请人产生不良观感。希望贵单位能多多考量民众的心情,妥善处理。



我个人认为,某某先生不适合在第一线经办谘询业务。



倘若某某先生继续担任谘商员,务请指导并改善该员的服务态度。



使用者敬上



送出讯息后,诚治往后一靠,斜倚在椅背上。



那人对诚治的言行和态度,好歹还在他可以忍受的程度之内,但其他人可是闹到脸红脖子粗,或甚至当场拍桌子走人。他们想必遭受到更令人不快的待遇。



诚治不动口也不动手,只是要那个自以为坐在柜台后面就受到保障的公务员体会一下民众的怨气;让他明白,死老百姓还有这一招可用。



政府的公务单位收到这种行政投诉,不知会如何处理,反正这意见会传达到上层组织,这就够了。



被那名职员激怒过的人很多,所以这不是私怨。诚治看着讯息发送的画面,在心中替自己找了这样的藉口。



话说回来,诚治这么做,确实有出了一口恶气的畅快感,跟矢泽和寿美子见面之后的罪恶感因此得到发泄也是事实。



只能说时机太凑巧,或者恶职员的运气不好。他对那名职员不满已久,上网申诉的念头不只一次有过,偏偏又在今天受到矢泽和寿美子的刺激——前者的积极向前,后者的细心体贴。既有意见信箱的设置,就是为了聆听申请人的意见,民众行使此权力也属正当。



出气的快感混杂了一丝自我嫌恶,因为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用行使权力的理由来将这公报私仇的行为正当化。



……算了。



这股不舒服的感觉,他得收拾收拾才行。



就拿这个职员当一个借镜吧。俗话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诚治不知道自己会从事什么行业,但他会努力做到圆融委婉,尊重他人,免得像那恶职员一样。







「诚治,怎么没精打彩的?」



当天晚上在工地,好几个同事都来关心。



「工作找得不顺利吗?」



粗犷而不拘小节的他们,提起这话题全无顾忌,倒也让诚治的心情轻松许多。寿美子那委婉的顾虑固然也值得感谢,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啊,都找不到。二流大学毕业的打工族,在社会上很难混啦!」



诚治自我调侃地笑道,一面用铲子铺平刚刚倒下的柏油。



「我跑Hello Work,跑到好像只是为了去听谘商员挖苦我的。」



「哎,公家单位就是那样。找不到工作有多苦,他们才不懂。」



「不过,找不到工作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



他继续佯装开朗。



「我们这种二度求职的,在外头的起薪都比这里的工资还低。我在这里做得越久,存钱越快。」



上个月,他的存款已经超过一百万圆了。



「说的也是,你当初来这儿打工,就是想多存点钱给家里急用。」



亚矢子交托给弟弟的那一百万圆,言明是为了母亲才可以动用的急备金,用了也不必还。可以不经任何人同意就动用那么一笔数目,可见亚矢子早在单身时就已经具备相当财力。



诚治不由得佩服自家老姐的气魄与理财本领,同时也为了自己迟迟找不到工作而心焦。他有时也想,干脆耐着性子耗下去,继续在工地做上一年半载,等有条件够好的工作才去就职。



存款目标虽已达成,但要像姐姐那样面不改色地砸下百万圆而不影响生活,当然要准备高于百万圆的存款。这个工再打一年,诚治盘算,应该可以存到三百万。



因为长期持续,当初着眼于快速存钱的这份工地兼职,如今竟成履历表中最亮眼的资历;但反过来说,要等到寿美子的病情好转,说不定反而使诚治少了一分筹码。



诚治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使劲儿铺柏油。这时,一名同事朝他喊道:



「对了,工头叫你今天收工之后到办公室去一趟。」



工头就是指挥工程进度与一切调度的负责人,经常到现场来巡视,威风凛凛就像古时候的骑马将军,可说是「大叔中的大大叔」。



诚治并非固定的工班,只是临时兼职,至今还不会被他单独点名过。



「哇咧,我做了什么吗?」



见诚治心慌,众人都笑了。



「要是那样,老爹早就杀到现场来劈人了。别紧张啦。」



「对啊,他来的时候也没训话,你就放轻松吧。」



结果直到收工为止,诚治都觉得心神不宁。



收工之后,工人们成群回到组合屋搭建成的公司,把工具归位后,在更衣室换下工作服,打完卡就各自回家。



诚治也换上便服打卡,然后走进办公室所在的那一间组合屋。



「打扰了,我是武……」



办公室里,一个啤酒肚大叔正吞云吐雾地在翻阅文件,闻声便抬起头来。诚治认得他就是工头。



「唷,你来啦。工时卡呢?」



「我来之前打过了。」



「哦——你这小子挺一板一眼的。」



这是在公司上班时才会听到的赞美,令诚治不由得吃惊。一板一眼?我吗?怎么说?



「有些人就不会打卡,把跟老板谈话也算在工时之内,想多捞点工资。」



「啊,可是你叫我收班了才来,而且我想,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就可以看出你守份的个性。是父母教得好吧。」



说到一板一眼或守份,诚治也听别人这么形容过父亲,这令他心中有些复杂,但听到后面那一句,他便老实地感到高兴—为了母亲。



这时,工头起身,往旁边那看似沾满灰尘的沙发上一坐,诚治也略带惶恐地在他对面座位坐下。



「呃,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哎,不必那么紧张。我不是要找你来骂的。」



听了这话,诚治才松了一口气,挺胸坐好。



「我这里是子公司兼包商,你知道吧。」



这是一间由母公司出资成立的小型股份有限公司,营业项目以承包土木工程为主。母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听说公司所在的大楼整栋都是自有物产;相较之下,子公司这儿只搭建了几间组合屋,到处堆放着资材和重机具,显然是着眼于工地现场的管理,临时性的意味浓厚。



「前几天,我跟社长见面,聊到我们工地有个做了好一阵子兼职的年轻人。我说觉得你很了不起,社长也说,你能一面照顾你妈,还能在我们这儿做这么久,让人另眼相看。」



「哦……谢谢您。」



见诚治道谢,工头却皱起眉头来。他抓了抓头:



「先别道谢,搞不好对你而言是件麻烦事。」



「……是?」



「社长说想叫你去母公司做行政管理的正职。」



在这儿做正职的可能性,诚治压根儿都没想过。事情来得太意外,他也忘了要答谢赏识,工头倒也不责怪。



「我老实告诉你,要到我们公司上班,在工地绝对比坐办公桌好赚。母公司那里是家族企业,主管只会用自己人,外人爬得再高,也不过就到部长而已,薪水跟升迁机会也比外头还低得多,所以我自己也宁可来现场做指挥,不要去坐办公桌。」



「呃……那——」



诚治想说些什么,却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只不过,他不否认那一瞬间的动心。自己找正职缺已久,就业市场又长期低迷。



就算薪水不高,至少是个正职员工——万一推掉这差事,又一辈子都找不到正职,那该怎么办?



「你可别妥协。」



像是看穿了诚治的心思,工头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



「我知道你找工作找了很久,也知道现在景气不好,但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们总公司待遇更好的工作机会。几个在我们母公司做了十年的人,三十多岁也有家庭了,他的月薪可是连二十万圆都不到。所以他们那里常常在换人。」



这是当然。人事上,家族企业必然以亲族为优先。



「公司规模很小,突然有员工辞职也不碍事。基本上,他们的案子只往我们这儿丢,通常



都是我们主动去接,所以母公司的制度不会改变。以那边的环境来说,大概只有不缺钱又住得



近的女职员才会稳定待下去,男人若要养家,除非是他们的亲戚,否则不可能干一辈子的。」



诚治渐渐感觉到工地比较可靠,而母公司对这间子公司的影响力有限。第一线不只是实赚实拿,而且为了留住工人、维持工期与品质的稳定,公司会给予较优厚的待遇。当然,这其中必定有工头对工人的体恤。



「所以我后来告诉社长说,既是正式雇用,也得让你做我的部下。我的意思就是不打算放你离开工地,社长好像也就死心了,但我这话说出口了就算数。你姑且考虑看看吧。」



「好……好。我可以多想几天吗?」



「可以。你尽管慢慢想,这件事不急。抱歉耽误你的时间啊,你可以回去了。」



见工头站起,诚治也起身。



回到家里,换下衣服,吃过消夜,诚治才去看寿美子的服药表。严谨的诚一已经签了名,看那笔迹是尚未喝酒时的样子。为了做好监督,现在的诚一都等到寿美子吃了药才进行自己的晚酌。



要打工的日子,诚治是早上起床后洗澡,晚间下班后便只是简单淋浴,把汗水冲掉。



看看父母已经睡熟,诚治从浴室走出来,便直接走上二楼。



躺在床上,他仍然反覆思索着刚才工头说过的话。



在那个职场,担任工头的部下,指挥工地调度。就这么过一辈子。



在那儿打工的感觉确实很好,心情轻松又自在。工班的大叔们爽朗豪迈,不拘小节,与他们相处十分愉快,就连寿美子的事,也是因为有他们的关系,诚治才得以维持住心理平衡。



但也因为如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有那个本事可以指挥他们?



工头的提议,八成是因为诚治读过大学,但那帮大叔们可不是一个二流大学生就能管得住的。当然,诚治已和他们打成一片,可要做到工地监督之类的位子,那还久得很呢。



「不知该怎么思考才好……」



要是能有个人来商量商量就好了。



这种时候,该找谁商量——还是找父亲?



行不行啊?



怀着微妙的不安,诚治决定配合诚一的时间,明天早点起床。



「那个——」



一早起来和诚一共进早餐,但见了那张板着的面孔,诚治退缩了。他隐约觉得,父亲听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会儿便能料想得到。



「什么事?」



「没事。」



被父亲一催,诚治决定打退堂鼓。没想到诚一拉高了声调训道:



「你有话要说不说的真教人不痛快。既然都开口了,就把话说完!」



「就……如果我说要在建设公司上班,你觉得呢?」



「不错啊。哪家公司?」



「不是,就我现在打工的这个单位在问……他们是专门承做道路工程和上下水道土木营造的,老板说叫我将来去做工地指挥,或是工程监督之类——」



「开什么玩笑!」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父亲爆出一声怒喝,吓得诚治脖子一缩。



「可是将来的薪水蛮不错……」



「我花钱送你上大学可不是让你去挑砖头、搬水泥的!」



「你别这样歧视人家!而且一流的建筑公司不也有营造部门吗?承揽工程时也需要有人经办行政业务吧!」



「少跟一流企业混为一谈!综合营造商的土木都是搞专业管理的!你打工的那单位不过是上游公司转包出去的下游包商——搞不好还是下下游!而且还是搞工地,连行政或庶务职都扯不上。免谈!」



「他们也是认真工作的人,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轻他们好吗?爸你这样才是心胸狭窄吧?你不是从小就教我们职业无贵贱,做人不可以分高低吗?现在又端这架子瞧不起人家!」



「少罗嗦!反正我不同意!」



诚一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饭桌上,然后气冲冲地起身,把寿美子的药拿出来丢给诚治。



「今天早上的你负责!」



坐在丈夫和儿子中间的寿美子,这时已经吓得僵住了。



即使动怒,该做的事情也不或忘,也许就是诚一随年龄磨出来的老练;身为亲人,这一点也令人感激,但是——



「……拜托,别让我幻灭啦。」



诚治咬着饭粒喃喃自语,觉得像在咬沙子。



诚一虽以高级知识份子自居,却用歧视性的眼光去看待蓝领阶级,而且偏颇得离谱。



诚治忍不住又拿工地的同事来和父亲相比。两者同属一个世代,但工头和那帮大叔们可令人服气多了。



我今天可以跟你好好相处,你以为是靠谁的帮忙?要不是这些做粗工的大叔给我建议又鼓励我,我到现在还在跟你冷战呢。你以为坐办公桌就比较高尚,但工头叫我做工地可是为了保护我,因为他知道在母公司坐办公桌反而吃亏啊。



器量相差得这么多,诚治不禁难堪。诚一和他们真的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吗?



「妈,我们只是聊工作的意见不合而已。吃饭吧。」



见寿美子还愣着,他便如此说道,寿美子这才开始动筷子。吃了几口,便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你爸他……他是担心你才说那些话。如果那真的是你想做的工作,你好好去讲,他一定会懂的。事情来得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才会那样。」



是吗?谁知道。



诚治没把这心思说出口,免得母亲听了难过。



看着寿美子吃下餐后药,诚治在记录表签了名。想起这张表刚贴出来时,自己终于对父亲产生的感激之情——



「可别轻易原谅他。你要是对他怀抱期望,只会像我一样一再失望罢了。」



难道真像姐姐说的那样?



诚治只是想找父亲商量,不代表他已经决定接受工头的提议。商量不就是拿不定主意时才要做的事情吗?看在父亲年长而阅历丰富的份上,才想听听他的意见。



反正白领才高尚,不做白领就免谈。这话倒还真像是诚一会说的话。



「妈,我再去睡一下。」



若不是为了想跟父亲谈一谈,诚治这会儿还在睡觉呢。



不知睡了多久,诚治被敲门声惊醒。他看了看时间,刚过中午。



「诚治,你醒了吗?」



寿美子在门外问道。诚治应了一声,便见房门打开。



「有公司寄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信封袋,上面印着企业标志。那是诚治日前应征过的一家医疗仪器制造商。



以往在挑选工作机会时,诚治都以薪资和待遇为第一考量,后来改以录用方式为判断基准,于是才向这家公司投递了履历。这是一家有三百名员工的中小企业,诚治原本不敢高攀,但该公司的征才分为笔试和面谈,而笔试考的又是诚治擅长的SPI,他决定搏一搏。



医疗产业与诚治的主修领域无关,不过,家里有一个病人在,让他对这个产业产生了兴趣。当然了,若是一直局限于主修科系,诚治能选择的行业会更有限。



接过信封,那手感和以往的履历退件完全不同。难怪寿美子要特地来叫醒诚治。



诚治急忙拆信来看。那是笔试合格的通知函,信末并注明下周的面试日期。



「妈,我通过了笔试,他们叫我下个礼拜去面谈。」



「太好了,诚治。恭喜你。」



自从寿美子发病以来,这大概是她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只是笔试过关,搞不好会空欢喜一场,你别太期待哦。」



「但总是好事啊。你看,你已经抓到找工作的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