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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诈」(1 / 2)



序章



一名只有七、八岁的少女与一名三十五、六岁左右的女性,在舞台上面对面坐着。



女性穿着普通的胭脂色连身裙,少女则穿着纯白的振袖。绣有纱绫花纹的伦布振袖上,绑着凤凰图章的紫色腰带,与同年纪少女身上常见的七五三儿童节服装大异其趣。



女性以庄严的表情看着少女,少女则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舞台前方约有五百个座位,其中九成都坐满了人。坐在观众席上的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条眉月型坠子项链。这种项链是把各式各样的天然石像念珠一样串起,正中央的眉月坠子闪烁着淡淡银光。舞台上有大大的字写着「彼岸会」。



「请各位观众肃静,灵魂已经降临了。」



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站在舞台后方,看顾着舞台上相对而坐的两人,以响亮的嗓音如此说道。这名男子戴着眼镜,眉目清秀,给人理智的印象,说话语气也很温和沉稳。然而尽管语气温和,他眼底却蕴含着犀利的目光。



一直闭着双眼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同时身体像是遭到雷击似地僵住。



「妈?」



女性忍耐不住紧张而开了口。



少女的身体慢慢放松的同时,迟缓的手往下一垂,头也低垂了下去。但少女立刻又抬起头,直视女性。



「凉子?」



少女外表幼小,传出的却是中年女性的嗓音。尽管声质一如外貌还很稚嫩,语气与声调却都不一样。



「是凉子吧?」



「真的是妈?」



少女称为凉子的女性半信半疑地反问。



「是啊,我好想你。你还记得吗?你七岁的时候曾经偷偷喂小猫。它明明是黑猫,你却帮它取了个名字叫三毛。虽然妈妈没说出来,但其实妈妈都知道的。」



凉子双手捂住嘴,震惊得瞪大眼睛。



「……不会吧。明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是为了项链的事情,想向我道歉吧?」



「……咦?咦?」



「就是你国小二年级的时候,戴出去却弄丢的珍珠项链啊。那条项链很贵,当时闹得很大,所以你才一直不敢开口,不是吗?」



凉子本来还有些怀疑,但一听到这几句话,眼泪立刻潸潸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件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忘不了那时候妈难过的表情,可是我又不敢说出来。」



凉子的双眼不断流出泪水,少女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没关系的,凉子。女生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嘛。无法让你说出口,妈才应该说对不起。」



女性终于放声大哭,扑进娇小的少女怀里。会场上的观众看到这里,四处发出了啜泣声。



「怎么样?镇定些了吗?」



「是、是的。」



听男性这么问,女性红着脸点点头。她脸红一是因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放声大哭觉得羞耻,二是近距离看到男性眉清目秀的脸孔而一瞬间看呆了。



「你还好吗?」



这句话是少女问的。她说话的语调不再像先前那么苍老,而是她这年纪的小女生会有的娃娃音。只见少女担心地看着凉子,凉子轻轻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谢谢你。」



听到凉子由衷道谢,少女柔和地微笑,同时会场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各位观众觉得如何?这就是伦宁小姐的降灵术。如果有人没能和已故之人好好道别、有话想对已经死去的人说,或是想和心爱的人再见一面,只要进了彼岸会,就可以得到实现此种愿望的机会。伦宁小姐的奇迹绝非只属于她一个人,每个人都蕴含了这样的潜力。只要心诚,相信各位也都会得到这样的能力。没错,最重要的就是相信的力量。请各位相信。相信伦宁小姐,也相信您自己的能力。」



观众听得出神,会场上鸦雀无声。这时一名少年说话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会场。



「这是骗局!」



少年说着这句话站起身。那是个戴着帽子,身穿运动外套,年纪约在十岁左右的男生——赤羽勇气,纠举似地指着舞台上的男子。



男子不改脸上和善的柔和微笑,用中指把眼镜往上一推,看了勇气一眼。



「已经成佛的人不可能降灵!而且刚刚那段老掉牙的降灵术表演过程中,我完全没感觉到有幽魂存在。这是骗局!」



孝元以监护人的立场坐在勇气身旁,这时深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勇气,我说过今天只是来观察情形吧?」



他拉了拉勇气外套的袖子,尽可能压低音量跟他说话。



「可是我不能原谅那种把戏。竟然利用骨肉亲情,未免太卑鄙了,我得趁有更多人上当前,证明这是一场骗局!」



「真的是骗局吗?」



「是骗局。」



勇气充满自信地如此断言。这位总本山的天才少年有着强大的法力,对灵魂与异怪的感应能力比谁都敏锐。孝元觉得他的话错不了,现况却不太乐观。



「今天可真是来了位可爱的来宾呢。」



舞台上的男性始终态度平静,笑嘻嘻地对应。



「很多人否定灵魂的存在,但你却说自己是灵能者。那么这位小少爷,你要不要亲身体验看看呢?」



他的笑容背后显然隐含着挑衅。



「好啊,我就试给你看。」



孝元本想阻止,却又打消了主意。尽管顺序乱了,但如果勇气能够找出这场降灵会骗局的线索,也就有头绪可以构思要如何对付彼岸会。



勇气在会场所有观众的瞩目下走上舞台,却仿佛被震慑住似地停住脚步。



坐在那儿的少女年纪应该比他还小,却十分镇定地等着勇气。少女目光略微低垂的表情里,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让十岁的少年忍不住看得出神。



「你怎么了?请不用客气,在她面前的座位坐下来吧。」



「我会坐,我当然会坐下了。」



勇气仿佛要借此鼓舞自己似地,走到伦宁正面的椅子坐下。这时少女的视线才缓缓拉起,从正面凝视勇气。她瞳孔的颜色深邃得让人产生会被吸进去般的错觉,使勇气又一次慌了手脚。



「要再来一次吗?」



伦宁静静地问了。她的目光仍然正对眼前的勇气,问题却是针对背后的男性而发。



「对。可以请你为了这个小男生再做一次吗?对了,我还没请教你贵姓大名呢。」



「勇气,赤羽勇气。你呢?」



勇气回答中意带挑衅。



「啊啊,我忘了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敝姓士道。来,请戴上这个。」



说着他将一条眉月型坠子的项链挂到勇气脖子上。



「你也来亲眼见证伦宁小姐的奇迹吧。」



勇气觉得他在挑衅,回以凶狠的目光,但这名自称士道的男子仍然不改脸上的微笑。



「手伸出来。」



伦宁伸出双手对勇气这么说,勇气把瞪视的目光从士道身上移开,望向眼前的少女。勇气拿下平常戴的帽子,刚伸出手,伦宁就抓住他的手腕。小孩子温暖而柔软的手掌触感,让勇气一瞬间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感觉?



碰到她的手后,勇气才初次发现有种自身能力受到阻碍的感觉,但却看不出是什么事物阻碍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种感觉是眼前这名少女带给他的。



伦宁微微笑了笑,仿佛看穿了勇气的困惑。但勇气并未产生反感。那是一种温和中带有悲伤的笑容。



「你有想见的人吧?」



伦宁对走上舞台的信徒,都会问这个问题。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可是对不起,有太多的死亡围绕着你,我不知道该挑选谁才好。是该选丢下你、让你孤苦无依的家人?还是过去在你周遭许许多多凄惨死去的人?你一定很难受吧?年纪这么小,就被许多残酷的死亡围绕,又没有家人可以依靠。」



不只参加彼岸会的信徒一头雾水,勇气与孝元也相当震惊。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看得到大家的灵魂在你身边。」



「你骗人。我身边根本什么灵魂都没有,大家都丢下我成佛去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看得见。不用担心,你见得到你的家人。」



「不可能!我也看得见灵魂!看得比谁都清楚!我都看不见了!」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勇气忍不住大声反驳,他眼前的少女则与先前一样,静静闭上双眼。



勇气也不再反驳,只以挑衅的眼神正视眼前的少女。



少女忽然间开口了:



「小勇……对不起喔,外婆死后没能继续陪着你。对不起喔,外婆成佛去了。对不起,外婆放你一个人孤伶伶的。」



是刚迈入老年的女性嗓音。



戴眼镜的男子也露出讶异的表情。为成佛而道歉,可说奇妙到了极点,但唯有勇气变得脸色苍白。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外婆不是因为觉得小勇不重要才成佛。我也很希望死后能继续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可是啊,小勇看得到灵魂,外婆觉得陪在你身边,反而对你不好,所以才成佛去了。」



勇气完全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勇气这种纤细而特殊的烦恼。照理来说不可能。



勇气在舞台上脸色苍白。



「天啊……难道这都是真的?」



孝元忍不住站起身。



降灵术结束之后,勇气仍然茫然若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戴眼镜的男子走到两人前面,朝会场上的众人说:



「我无意说这是奇迹,也无意说是奥秘。因为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很虚假。地球是圆的,这件事任谁都知道。但从有人在西元前提出这个说法,到麦哲伦环绕世界一圈加以证明,足足花了将近两千年的岁月。刚才各位亲眼见证到的一切,说不定也属于这一类的情形。现在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不是什么奇迹或奥秘,而是一种技术。相信后世的学者,一定会为我们解析其中的运作原理。而现在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技术,所以任何人都有办法运用。彼岸会将会协助各位学会这样的技术。唯一需要的,就是想见死者的强烈情绪。但要有这样的情绪相当困难,要拥有纯粹的思念,并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这是物质生活丰足所带来的弊病。我们必须舍弃所有现在拥有的财富,去除心灵的赘肉。如此一来,相信我们都能自由见到死者。」



会场上响起的掌声良久不息。



1



「然后我们的小勇和监护人先生就这么厚着脸皮回来了?」



凑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往后仰得老高,一边小勇小勇地嚷嚷着取笑勇气,一边嗤之以鼻,模样令人生气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然而勇气还是硬忍了下来。他之所以会告诫自己说不可以和这个人一般见识,也是因为内心正在反省今天自己太轻举妄动了。



「惭愧。」



孝元双肩下垂,老实承认自己失策。



看到他这样,凑更加满意地将双脚放到桌上。



「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放着彼岸会不管。」



「为什么?信徒不是很满意吗?这有什么不好?」



「可是那是诈骗。」



勇气用很重的语气反驳,但说不上是义愤填膺,其中隐含了许多觉得自己可能也被骗了的私人情绪。



「哼,这可妙了。那这世上一大堆的神社寺庙呢?要信徒捐献很多钱但是祈福有效的宗教,跟把纸屑或碎布说成护身符,便宜卖但是没效,哪一种比较有罪?我倒是分不出这两者的高下啊。两种都是黑心商人,而且不管是被哪一种骗,都一样是笨蛋。」



孝元听得垂头丧气,但之后又以蕴含期待的视线望向凑。



「你说成这样,这件事我实在不太方便说,其实彼岸会的领导人本来是总本山的人,名字叫做士道骸。直到几年前,他都还隶属总本山。」



凑起初听得愣住,随即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妙极了!你们到底是有没有这么糊涂?」



「也许这不是单纯诈欺,而是利用某种异怪或灵力。凑,可以请你接下这份委托吗?」



「没有灵魂却可以和灵魂交谈的降灵术是吧……」



凑兴味索然地用看到一半的赛马报遮住脸。



「不只是这样,连应该已经成佛的人都降灵了。」



「是啊。据我所知,过去并没有这样的案例。有很多前人试过,但从不曾听过有谁成功。」



「这是怎样?你们这些和尚聚在一起搞了几百年都搞不出来的事情,这家伙办到了,就说他可疑?说不定那个男的和那个小女生才是真正的灵能者,不是吗?所以他才会放弃总本山这种小家子气的组织,走上赚钱这条人生的康庄大道。」



「就说我没感应到灵魂的存在了。跟不存在的东西就是没有办法交谈。那是诈骗。外行人就算了,我们专家可不会上当!」



「哼!还说自己是专家咧。我告诉你,专家正是最容易被诈欺师骗的人种之一。他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视野有多狭窄,自以为已经得到验证。超常现象的验证不知道骗倒了多少科学家。这家伙有那种气概,受不了总本山而离开,要针对你们设想得到的验证法来骗过你们,这种小事还难得倒他吗?」



「可是我感觉到了奇怪的气息,是从他们尊称为伦宁小姐的小女生身上感觉到的。」



勇气仍然尝试反驳,但只让凑取笑他们的眼神变得更有力。



「说不定那也只是幌子。搞不好是一些拆穿以后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小把戏。」



孝元看似垂头丧气,但随即又笑嘻嘻地看着凑说:



「所以才要靠你呀。」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不正是最适合大叔的案子吗?对诈欺师就要派诈欺师上场。」



勇气用一贯的那种讽刺又挑衅的语气反驳。



「你们不是已经确定你们的来历泄了底吗?只要去调查情报是从哪里泄漏的,事件就可以解决啦。」



「只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拘泥。那个小女生不寻常,她有蹊跷。」



「那就别来依赖我这个零能者。」



凑对他们的诉求一概不理。



「你是怎么啦?感觉不到灵魂的存在,却能和灵魂谈话,甚至跟已经成佛的灵魂都可以交谈,你对这样的降灵术会没有兴趣?别说我,就连勇气都看不穿对方的底细。我还以为九条凑这号人物,一定会想知道未知的异怪真相呢。」



「我才不要。我最讨厌什么新兴宗教还是狂热教团之类的家伙了。跟这些人扯上关系,一点好事都不会有。异怪还好多了。」



他的回答既简洁又明了,也因此更加难以说服。



「什么啦?孝元先生这么低声下气求你,你也不用拒绝得这么不留情面吧?过世的家人被拿去当摇钱树,这种情何以堪的感觉,大叔你都不懂吗?」



「是喔?那父母手足没死的人就无权主张了?你的意思是说血亲死亡就可以增加主张的正当性?这也太好用了。如果社会是这么运作的,那还真该先害死自己的家人再说。」



「你、你开什么玩笑!」



勇气气得站起身,孝元好不容易才勉强安抚住他。



「老师,刚刚那句话太过分了。」



沙耶从茶水间走出来,把茶端到每个人面前放好后,自己也在沙发椅坐下,加入谈话。



「我是怕我们小勇小小年纪就学会陶醉在悲剧性的际遇,长大后可不得了,所以才狠起心肠扮黑脸啊。」



「请老师不要讲这种坏心眼的话,勇气没有那个意思。而且彼岸会的危害正在渐渐扩大,我朋友的亲戚也加入了彼岸会。像麻美也是因为知道我是巫女,来找我商量。老师,我也要拜托你接下这案子。」



「又是你的同班同学?如果你说的这个同学麻美真的长得漂亮,等她到了不会害我触犯儿童及少年性交易防治条例的年龄再来找我,到时候我会设身处地帮她解决问题。而且那些受害者自救会我也看不顺眼。那些家伙连血亲和朋友都救不了,只能建立肤浅的人际关系,却无视自己的这些问题,然后还把错怪到宗教或占卜师头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沙耶听得一瞬间表情痉挛。



「麻美长得很漂亮。」



但还是不愿放弃抵抗,提出反驳。



「哼,好笑。有同学受害的,甚至还有闯进去却什么事都做不了,被挑衅一下就大出洋相的笨蛋小和尚。我说你们怎么不干脆加入受害者自救会互舔伤口算了?」



凑始终傻笑个不停,仿佛在强调他根本不想理会他们三人会有什么反应。看到他这样,孝元死了心似地摇摇头。



「看你这样子,我再怎么拜托都没用吧。」



「你很清楚嘛。与其把劳力白费在这,还不如拿去别的地方好好运用。」



正当三人束手无策,觉得无法说服凑时,听到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凑用赛马报遮住脸,沙耶见状后心里有了底。



「老师,又是讨债的人?亏我还提醒你欠债一定要在除夕夜前还清,你却拖过年了吧?」



「你别讲这种像是江户时代的话好不好?而且现在根本不是上门讨债的时间吧?」



凑大大张开报纸躲在后面,一副硬要说自己不在家的样子。



沙耶本来就打算自己去应付,所以已经起身,走向被人粗暴地连连敲打的门。由她出面应付,对方的态度也会比凑出面时软化。只有孝元慰劳她说的「沙耶,真是苦了你了」这句话,让她心里好过了些。



「我马上来,不用这样敲门。」



沙耶这么说,但敲门声仍然不停。沙耶怀着一抹不安,打开了门。



「啊,高田先生,午安。」



不安的表情转换成笑嘻嘻的招呼。因为出现在门外的,是同一栋大楼的居民,而且是她认识的人。来者是这栋大楼里和凑有着最多交流的对象。老人姓高田,职业是放高利贷,同时也是这栋大楼的屋主。



老人的脸比沙耶低了一截,以孤僻的表情瞪着沙耶。



「那小子在哪?」



他朝屋内看了看,找到躲在赛马报后面的凑,立刻大步走了进来。老人拄着拐杖,脚步却很稳健。



「喂。」



老人用拐杖粗暴地挥开报纸,用杖脚指向凑的鼻子。



「把欠我的钱还来。」



老翁高田的目的非常简洁。



「等一下,我之前去探望你的时候,你明明就说过欠你的钱一笔勾消。」



「我没说过这种话,我只说宽限你半年期限。」



「喂喂喂,当时你明明被医生宣告只能再活三个月吧?拖到现在你早该死掉啦。你的癌症咧?为什么你还活着?」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平常有在积阴德。」



「哼,你说你放高利贷是积阴德?什么玩意?癌症治好了现在改得痴呆?别因为七十五岁以上老年人的医药费很便宜,就接连得病像不要钱似的好不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险恶,沙耶插进来打圆场。



「高田先生,看到您这么健朗真是太好了。您身体不要紧吗?」



「毕竟有句俗话说百病从心生啊,医生根本靠不住。」



「可以请您宽限几天吗?欠的钱我们一定会还。」



但老人态度强硬。



「不行。我非得立刻去除心灵的赘肉不可。」



「心灵的赘肉?高田先生,您刚刚说了心灵的赘肉?」



露出惊讶表情的是孝元。



「冒昧请教,请问您是不是知道一个叫做彼岸会的宗教?」



老翁高田这时才注意到事务所里有个穿僧侣装束的男子。



「嗯,知道是知道。你是谁?」



「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荒田孝元。如您所见,是个僧侣。」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扯到彼岸会?」



这次换凑插话了。



「人们必须去除心灵的赘肉,舍弃一切财富。如此一来,就能自由见到死者。这就是彼岸会的教义。」



「你这和尚真不是白当的。既然你知道,事情就简单了。彼岸会很棒的,他们不但让我见到我家老太婆,连我生的病也都好了。我想再见到老太婆,所以我要你把欠我的钱还来。」



「等一下,你是要我把钱还你,好让你拿去丢进臭水沟?」



「臭水沟?你这遭天谴的家伙别乱说话。我是为了见老太婆。」



第三次插话的是孝元。仔细一看,老人领子里戴着状似念珠的首饰。



「凑,彼岸会最严重的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打着要信徒去除心灵赘肉,酝酿纯朴愿望的大义名分,把信徒的财产几乎榨得一干二净。」



「哼!这明明就是最典型的黑心宗教嘛。喂,老头儿,你醒醒吧。」



「我清醒得很!我连末期癌症都治好了,就是最好的证明。奇迹发生了。只要我这双眼睛还亮着,就不会让你赖帐不还!」



「你眼睛早就瞎了吧!真没想到一辈子只相信钱的你,竟然会在人生的最后关头沉迷这种不值钱的新兴宗教。」



凑从高田的领子里抓出首饰,在眼前摇了摇银色的眉月坠子。



「少罗唆,你给我闭嘴,总之把钱还我就对了。我要去除所有心灵的赘肉,就连这栋大楼,我也打算最后要卖掉。」



凑本来把眉月首饰拿到眼前把玩,这时忽然停下了手。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到了春天,这栋大楼我也要卖掉。」



「开什么玩笑!我的住处跟事务所要怎么办?」



「找到新的房东,可要好好付房租啊。」



「以前我不是帮你解决过赌博闹出来的纠纷?当时是住哪里的哪个人答应过我,说这里的房租一笔勾消?」



「只要你把欠的钱还我,我会帮你拜托下一个房东别跟你收保证金跟礼金。」



「喂,老头儿!」



「总之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内,你要把欠我的钱全部还给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



老人说完这几句话,最后又瞪了凑一眼,就精神矍铄地踏着大步走出事务所。



勇气、沙耶与孝元等三人看着高田粗暴关上的门,接着又将视线移到粗暴地把赛马报丢到地上的凑身上。



「哦?大叔,说来说去,你还是很依赖高田先生嘛?然后这位高田先生最后依赖的却是彼岸会?真是苦了你呢。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就会弄成这样啊。」



勇气毫不掩饰贼笑的表情。



「老师,你要怎么办?要是被赶出这间事务所……」



沙耶流露出由衷担心的表情。



「像凑这种没有固定职业,做的生意又形迹可疑的人,要马上签订好下一份租赁契约,应该很困难吧。」



孝元指出了现实。



「天啊!老师,要是你没了家又没了事务所,不是会很糟糕吗!」



勇气噗哧一声大声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哎呀?大叔确定要去当街友罗?什么嘛?原来处境最艰难的根本就是大叔嘛。大叔,你该觉得庆幸,现在加入受害者自救会还来得及。」



2



凉子紧握住眉月项链,以轻快的脚步踏上归途。



与过世的母亲之间有话未能说明白,这件事一直是她心里沉重的负担,到了今天她才觉得总算去除掉了心里的这根刺。



——还好有去。



她起初对彼岸会半信半疑,现在甚至觉得过去起疑心的自己太可耻了。



或许是因为卸下了心头的重担,凉子这一天的行动十分轻率。她忽然间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毫无人烟的地方。穿过附近的公园的确是捷径,但这里路灯很少,平常只要过了晚上八点,她都会避免走这条路。



雀跃的心情一口气萎缩,一抹不安闪过心头。竖起的告示牌上写着「小心色狼」这几个字,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强风吹得树叶婆娑,发出耳鸣般的声响。



——得赶快回去才行。



凉子决定快步穿越公园。



但她的脚却没有动。不,是动不了。



不知不觉间,眼前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凉子不知道这个人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趁着风声靠过来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了?



凉子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令她几乎必须仰望的高大身躯,已经近在她身前。



快要坏掉的路灯闪烁着,扰乱了她的视野。眼睛不知道该维持阴暗还是明亮才好,使她怎么样都无法看清眼前这个人影的细节。



看得出来的,就只有这个人穿着破烂的外套,连衣帽下十分阴暗,看不清楚长相。



「请问……」



凉子想跟这个人说话,但一股异臭让她喉咙哽住,她想起了国小时代饲养动物的小屋。



这个人的手异样地长,袖口附近有着状似手肘的关节,手腕与巨大的手掌从袖口垂下。虽然光线太暗而看不清楚,但能辨识出一对几乎及膝的手臂,就像猿猴手臂一样长满了毛。



「……味道。」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刺耳又含糊,很难听清楚。



「是俺的——的味道。」



有几个字难以听清楚。



「俺的——在哪儿?你们藏到哪儿去哩?」



庞大的身躯像是用滑的动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这个人的身体已经来到距离自己鼻子只有几十公分的地方。要看到这个人的脸,就非得把头仰到脖子酸痛的地步不可。



一张脸从远高于自己的地方俯视自己。这个人的脸仍被连衣帽遮住,几乎完全看不见。



帽子里一对瞳孔很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对,这个人不是瞳孔小,而是眼睛太大。瞪大的眼睛轮廓接近正圆形,像是鸟类或鱼类的眼睛。



「——到哪儿去哩?」



凉子反射性地摇头,却又随即停住不摇,因为有一只又长又大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脸。脸颊传来尖锐的痛楚。她无法理解这有如刀割般的痛楚是由锐利的指甲所造成。



「人类这种生物很可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身上有——的味道。你藏到哪儿去哩?」



凉子才刚发现对方长长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脚,紧接着身体就被一口气提起,让她的世界当场上下颠倒。



每次身体被甩动,五根长长的手指上那刀刃般锐利的指甲,就会掐进她的脚中。



「弄不出来啊。俺看你是藏到肚子里了吧?」



临死的尖叫声回荡在夜晚的公园。



但叫声立刻消失,风声中夹杂着一阵湿黏的声响。



「没有,没在里面,哪儿都找不到。俺的——在哪儿?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巨汉发出叹息,充满怨叹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巨影用沾满鲜血的双手遮住脸叹息许久,最后缩起高大的背影离开了。



只剩扯得七零八落的眉月项链,以及凉子的尸体。



3



「请不要进来。」



郊区的公园里,邻近居民围成了人墙。许多警察绷紧神经,避免让围观群众继续破坏现场。



位于现场正中央的理彩子只觉得头痛不已。虽说地处郊外,但住宅区的公园里发生血腥的异怪事件,实是非同小可。



御荫神道与警方之间的来往非常密切,一有离奇案件发生,御荫神道就会派人赶赴现场。



与异怪扯上关系的案件,现场多半惨不忍睹。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理彩子已经司空见惯,但来这种现场终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



「死者似乎是独居女性,她的母亲在半年前过世。」



首先必须查出这位女性是运气不好,还是有什么理由使她遭到异怪攻击.



「还有,尸体损伤虽然严重,但缺损的部位很少。」



「也就是说,目的不是捕食了?」



那么这异怪是属于以杀人为乐的类型吗?如果真是如此,状况就糟糕透顶了。因为享乐和捕食不一样,是没有分寸的。



理彩子注意到洒落在地面的许多小小圆珠,捡起来看了看。这是一颗直径一公分左右的粉红色珠子,正中央穿了洞。以拿来做珠串或项链的珠子而言,用来穿线的洞是大了些。



「……这洞这么大,看来应该是念珠。」



如果这名女性年纪轻轻,信仰就虔诚到会随身佩带念珠,那真是太讽刺了。这年头无绅论者这么多,她所信仰的神佛却没有保护她。



4



——这次的委托不是要斩妖除魔,说穿了还不就是对付诈欺师?用不着你们帮忙。



凑留下这句话,就独自走出了事务所。



但沙耶充满干劲地想担任助手。



称做异怪案件而送进御荫神道与总本山的案件当中,其实有许多都是出于人祸。但要是留在御荫神道里,只站在纯真无垢的天才巫女这样的立场做事,就会一直受到隔离,接触不到人类肮脏的一面。



沙耶痛切体认到自己太不食人间烟火,所以非常起劲,认定像这起事件般的案件就是得跟在凑身边才学习得到。



沙耶会这么起劲,还有另一个理由。



她守在电视机前看个不停的,都是与降灵术有关的电视节目录影或宣传影片,其中也包括了彼岸会的影片。



这些影片都是沙耶跟同班同学——一之濑麻美借来的。



——沙耶,你愿意帮我?谢谢你。这种事情我实在补知该和谁说。我听说沙耶家里和神社有渊源,所以才来问你。有和你商量真是太好了。



一之濑个性开朗外向,即使是个性文静低调而不起眼的沙耶,她也一视同仁,面带笑容和沙耶说话。沙耶在学校经常受她照顾,所以很希望能够帮助她。



沙耶一直反复看着彼岸会影片中,勇气说的那名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少女。然而就连直接碰到这名少女的勇气都只感觉得到些许的气息,仅透过看录影带的方式,沙耶实在不觉得有办法看出什么线索。



「只看这些果然看不出什么来啊……前世、轮回、降灵术、和灵魂对话……」



沙耶仰望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



「要了解冒牌货,就得先了解真货。」



沙耶本来想到换做是老师会怎么想,但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不可以依赖凑。若不是由自己去思考、去行动,就没有意义。而且之前对上九尾妖狐时,虽然只有她和勇气两个人在,但他们也没有依赖凑就打赢了。



「不要紧,我也办得到。」



沙耶的心情变得积极,忍不住哼起歌走出房间。



这次的委托不像往常那么血腥,也让沙耶的心情轻松了些。尽管她不能原谅这种不但玩弄人心,还诈骗金钱的诈欺行为,但至少不是那种人类某天突然毫无道理就被吃掉的异怪事件,更不是那种会让凑变成杀人凶手的案件。



只要解决这个案子,相信不只是麻美与高田,还会有其他很多人得救。



「如果一直都是接这样的委托就好了。」



沙耶内心变得轻松,把自己关在理彩子的书库,将藏书从头到尾翻个够。尽管沙耶自己没有自觉,但其实阅读、理解并整理资料,正是她拿手的工作。



两小时后,沙耶合上书本,脑中已经拟妥了今后的计划。



——既然要见真货,不如去见当代第一的人物。



沙耶外表文静,行动却很迅速。她做好出门的准备,本想在玄关写下给理彩子的留言,却正好碰见这时回到家的理彩子。



要说是上街,沙耶穿的衣服未免太厚重,让理彩子瞪大了眼睛。



「你穿这么厚,是要去哪?」



「我要去见真货。」



「真货?」



「是,我要帮忙老师办案。可是请你放心,我们不是要对付那种会攻击人的异怪,而且我想也不会去到惨不忍睹的现场。我现在出门,也只是要去见一个人。」



「是吗?那就好。」



理彩子才刚从有人遭到杀害,令人惨不忍睹的现场回来,沙耶的话让她由衷松了一口气。



「倒是理彩姐姐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了吗?」



虽说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阿姨与外甥女,但现在她们是分属不同组织的人,不能互相谈起与事件有关的详情。



「啊,没什么,我没事,只是有些案子有点棘手,就跟平常一样。凑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老师好久没有这样主动想工作了……那能算是主动吗?这次是要助人呢,理彩姐姐。那我走了!」



沙耶开朗一笑,完全不把身上的重装备当一回事,踩着轻快的脚步出门去了。



她要去的地方在青森,是日本三大灵山之一的恐山。



5



受害者自救会的会场聚集了四十人左右,其中还包括了凑与孝元。



「幸好你拿出干劲来了。」



孝元显得很高兴,凑则以看着外星人似的眼神看着他。



「我只想赶快解决掉讨厌的事情。」



凑仿佛想强调这一切他都嫌麻烦,在椅子上后仰得几乎快要往后翻倒。



「光是你肯来查线索,就已经很够了。」



「我不是来查的。是有事情让我好奇,我才来弄个清楚。」



凑的说法才令人好奇。



「听你们的说法,对方的手法应该很巧妙吧。他们会利用个人隐私资讯,让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轻而易举地信以为真。而且这些资讯还是一些不是随随便便就查得出来的事情。」



「是,就是这样。像勇气的外婆叫他小勇,这件事我就不知道。」



「可是却有人组了受害者自救会。」



「这有什么奇怪吗?」



「如果是本来可以继承到的财产被彼岸会抢走的家属来参加,我当然可以理解。可是听你的说法,这里也有些人就是捐款的当事人吧?既然他们的降灵术那么完美,为什么会有人说自己是受害者?」



「你的意思是说,有些部分不完美?」



「不过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事后才不甘愿出那么多钱的小气鬼吧。大概就像那些用邮购买东西来大用特用,等退货期限快到才挑毛病退回去的烂人吧。我看这里至少有一半是这样的人,看他们的嘴脸就知道了。」



凑的目光扫过与会群众,对他们嗤之以鼻。他的口气会比平常更差,大概是因为对非得来这里不可的自己生气吧。



之后受害者一一拿起麦克风,诉说起自己如何受害。



「我奶奶把她的土地全都卖掉,捐给了彼岸会。当初我爷爷爱玩女人又爱赌博,让她过了那么多苦日子,好不容易留下的唯一财产就是土地,她却这么简单就放掉这些土地,我实在很难相信。那是好几百万的钱啊。就算说可以见到爷爷,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那些土地不只是奶奶一个人的,我是她孙子,应该也有份。啊啊,当然我爸我妈,还有我弟也都有。」



「我和爸爸的感情一直都很不好。直到他临终前,我都还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也不知道彼岸会是怎么查到的,他们就是知道这件事。起初我满心想得到原谅,所以一直去见爸爸。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没办法相信。说话那么体贴的爸爸,根本就不是爸爸。而且我爸爸最讨厌银行,绝对不会把钱存在银行。我最想知道的就是爸爸把现金藏在哪里,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告诉我!」



「我被骗走了二十万。并不是说我的存款只有二十万,也不是吝啬那二十万。虽然我见到了过世的男友,可是他根本不值得我花上足足二十万去见。因为我的新男友比他好得多了。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我戴了生日那天他送我的戒指,没想到这戒指却是假货。当初他明明说这戒指值三十万以上。这样加起来我等于是被骗了超过五十万以上。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受害者接连游说自己的情况,让孝元听得光是要维持平静的表情都很费力,凑更是听到一半就打起瞌睡。



「你是怎么受害的?」



坐在凑身旁的中年女性不知道他是跟着孝元来的人,直接把麦克风递给他。



「啊,他是……」



孝元还来不及婉拒,凑已经拿起麦克风。他起身后眉头大皱,嫌麻烦似地搔搔头说:



「我是怎么受害的来着?啊啊对了对了,我的债主要我还钱,你们不觉得这很没天理吗?」



场内一阵沉默。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个人战战兢兢地发问。



「借我钱的人进了彼岸会,说他要捐钱,所以要我还他钱。而且他本来已经癌症末期,却完全好了,我好不容易赖掉的债就这么泡汤了。」



一道道像是在看精神病患的视线聚集在凑身上,让孝元轻轻叹了一口气。



「凑,起床了。」



凑说完想说的话,又打起瞌睡。当他被孝元叫醒,四周只剩他们两人。



「喔,啊啊,怎么?结束啦?」



「是休息时间。十分钟后开始下半场。凑,你真的有心认真处理这案子吗?」



「怎么可能会有?」



凑轻而易举地断言,但孝元不厌其烦地开导:



「要是不认真处理,你不就会被赶出那栋大楼吗?」



「为了避免误会,我先跟你说清楚。我认真处理过的事件,一只手就数得完了。」



尽管觉得这种事不该拿来炫耀,但孝元心想,这也表示凑维持着平常心,所以就不再深究。



「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嗯,我看出受害者自救会里不是有一半的人死要钱,是九成以上都死要钱。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五。」



最肤浅的人谈论着人类是一种肤浅的生物。



「参加者正好四十人是吧。我就先谢谢你,没把我算进死要钱的那一边。那,你看出来的该不会只有这一点吧?」



孝元怀着迫切的祈求,问出这个问题。



「我还看出他们为什么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因为他们觉得降灵下来的灵魂不对劲。说话的内容跟口气怎么看都是死者本人,却会觉得不对劲。你觉得是为什么?这没什么,不用想得那么艰涩。他们之所以觉得不对劲,原因就出在这些灵魂跟生前比起来,实在变得太体贴了。可是他们不敢说死者坏话,所以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不会明白说出来。不,应该不是不想说死者坏话,是不想让自己在众人眼中变成一个说死者坏话的人啊。不过对我来说问题不在这里,这些都不重要。」



孝元一一想起先前受害者们游说的内容。虽然有一半以上都和钱有关,但这么一回想,就觉得大部分话题都隐含着符合凑描述的情节。



「问题是,为什么骗人的一方要营造出这种令人觉得不对劲的形象。不对,说得更深入一点,先不说不对劲的感觉这回事,彼岸会对当事人想见的人一个都没弄错。就算参加降灵会需要事先申请,会对每一个参加者都调查得这么彻底吗?应该只有一骗就是几千万、几亿的情形,才会做得这么周到吧?要是只为了二十万左右的捐款,就对每个人都查得这么仔细,光征信费就会让他们入不敷出了。」



「的确。士道骸从还待在总本山的时候,他的法力就是货真价实的。我想推测他用了某种能力,应该是比较自然的解释。」



「灵魂已经不在,却能叫出灵魂的方法……不,是认识灵魂的方法?」



凑思索的表情渐渐转为笑容,让孝元投以震惊与期待的眼神。



「你该不会都看出来了?」



凑尚未回答,先前不知跑哪去的受害者自救会参加者都纷纷回来了。众人在一阵奇妙的宁静中坐下,每个人都以试探的视线面面相觎。



「能有这么贴切符合乌合之众这句成语的家伙们,也算是挺稀奇的了。」



凑嗤之以鼻的同时,现场群众间掀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孝元本以为是凑刚才说的话被众人听见,但实情并非如此。众人震惊得瞪大双眼,望向会场的入口。那里站着一名戴着眼镜的男子。



孝元忍不住站起,撞得椅子往后翻倒。室内鸦雀无声,只留下那道声响回荡在耳边。



「……士道骸。」



孝元茫然若失地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让一脸困样的凑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今天我是来解开各位的误会。」



骸慢慢扫视室内,仿佛在等他响亮的男中音于这鸦雀无声的空间里传遍每一个角落。



他宁静而尖锐的眼神所向之处,每个人都害怕似地将身体往后缩。唯一若无其事的,就只有一再打着呵欠的凑。就连孝元都因为震惊过度,瞪大双眼看着骸看呆了。



「相信一定有人觉得纳闷,想不通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换个说法,就是你们认为是敌人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没错。你这个诈欺师来做什么?」



骸的发言带来了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打破这阵沉默的,竟然是先前在孝元身旁打着呵欠的人。



「对啊,你来做什么?」



「还我钱!」



在最早的一句骂声触发下,责难的声浪接连涌起。骸一句话也不辩解,默默听着众人谗骂。



设骂的声浪持续了好一会儿。即使知道是在骂诈欺师,但其中也有些设骂的内容实在令人听不下去,让孝元皱起了眉头。



谗骂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渐渐统一成「滚回去」这三个字,众人开始齐声连喊这句话。



但这样的气氛终究还是会有短暂的空白,骸抓准了时机,说出他的第二句话:



「今天我来这里,是打算答应各位的退款要求。」



谩骂的声浪转眼间平息。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凝视着站在正中央的骸。视线中蕴含的意味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倒是很一致,那就是这些视线都在期待与怀疑之间摇摆。



「我们与各位之间产生了不幸的误会,非常令人难过而遗憾,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情形,所以我们秉持诚意谢罪,决定答应退款。」



骸平静的口气显得诚恳。



「是全额退还吗?」



其中一人举起手,以试探的语气战战兢兢地发问。



「我们希望尽可能满足各位的要求,但全额实在有些困难。即便伦宁小姐拥有天神赐予的力量,还是摆脱不了世俗事务的牵绊。因为彼岸会也需要营运费与人事费。」



「那、那么,大概可以退多少?」



「这个嘛,如果以退会为条件,我们可以退还各位捐款金额的八成。」



骸做出思索的模样,一说出八成金额这句话,室内的气氛当场变得不一样。



「可、可是这样就得退会才行吧?那就不能再请你们施展降灵术了?」



「很遗憾的,事情就是这样。灵界有着许多过世的灵魂,其中也有一些灵魂会挤开本来应该召唤来的灵魂,假装成生者的亲人,就是想和生人说话。很不幸地,各位就是遇到了这样的案例。发生这样的事态,并非伦宁小姐的本意。她的灵能就像所有人的感觉一样,不可能百分之百正确,有时候也会弄错。可是我们让各位产生误会是事实,我们犯了错也是事实。伦宁小姐也表示由衷地觉得过意不去。」



可以退还八成金额。比起去请律师,花上一笔不小的诉讼费用,打官司去讨那未必讨得到的赔偿,这个提议显然来得更吸引人。



「是真的吗?你不会是又想骗我们吧?」



再也没有人出声设骂。众人尽管怀疑,但仍然表露出妥协的态度。



「详细的手续我们会另外派人来处理,请各位日后再与专人谘询。倒是今天这场自救会的与会者,都已经在现场了吗?」



骸露出柔和的笑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当他的视线扫到孝元与凑脸上,一瞬间停了下来。但孝元只有短短一瞬间觉得被他观察,视线随即又移到其他人身上。



「是,只有我们。」



这名女性起初还大谈彼岸会如何诈骗,现在则高高兴兴地回答骸的疑问。



「嗯,是吗?毕竟我希望让每个人都听到我的话。」



骸的说法很有道理,几乎没有人起疑,但孝元并未忽略他眼镜下的双眼一瞬间闪过冰冷的神色。虽然不知道这种神色是针对什么事情而发,但骸确实流露出轻微的暴躁,又或者是期望落空的表情。



集会就此结束。



所有人都离开后,孝元懊恼地说:



「这可被摆了一道。照这样看来,我们已经没办法追究诈骗的责任。可是士道骸是怎么知道这里在召开受害者自救会的呢?我本来听说这个集会是瞒着彼岸会举办的。」



「这很简单,是我告诉他的。」



凑揉着惺忪睡眼,若无其事地说出不得了的话。



「咦?」



「就说是我告的密啊。我告诉他说这里有一群家伙在集会,闹说这是诈骗。顺便还告诉他说,他的大客户高田老头也会参加。」



「你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钱,高田老头不就是个相当理想的大客户吗?我料到如果对方真是想骗钱,应该就会为了收拾事态而展开行动,也就可以从对方行动的方式中,看到这个组织另一面的很多事情。结果主谋亲自行动,让我看出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第一,高田老头对他们来说是个难得的大客户,说穿了就是肥羊。第二,他没派其他人来,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相信别人,非得自己亲眼确认不可。即使降灵术真是一场骗局,知道方法的也只有极少数人,多半就只有那个细长眼镜男和小鬼头吧。第三,他对情报源头有疑问。看样子这个组织虽然捞了很多钱,组织规模却很小。这就是彼岸会这个组织的实情。说起来差不多都不出我所料,这样的话多得是方法可以解决。」



「真的吗?哎呀,真的是还好有带你来。」



「毕竟只要高田老头退会,剩下的人都跟我无关啊。要让一个人清醒,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咦?凑,你等一下。」



这番话不能听过就算了,孝元慌了手脚。凑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胡闹,但孝元跟他认识多年,知道那是真心话。



「之后的事情你们就自己摆平吧。反正彼岸会撑不了多久,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出这个组织有永续经营的意思,是那种看准时候差不多了就会撤收的短命组织,我根本就懒得大费周章去揭穿真相。」



凑说到这里,就用孝元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啊啊,是老头儿吗?我啦,是我……开什么玩笑啊!谁在跟你电话诈骗啊!总之就是我啦。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6



「太慢了!」



老翁高田踱响脚步,表达他的不耐烦。



勇气隔着茶几坐在对面,心中暗自叹气,心想自己为什么非得陪这个老人耗在这里不可。



如果对方是个温和的人物,也许勇气还能遥想说原来所谓外公就是像这样子的老年人,但面对眼前这个老人,他实在办不到。



「喂,小鬼,那小子在搞什么?把人叫来这里,却让人等上整整三十分钟,他以为他是谁啊?而且连一杯茶都没有,这里的人都不懂半点待客之道吗?」



老人仿佛以骂人为人生志业,一张嘴骂个不停。



勇气只好起身走进茶水间,准备茶与甜点。平常这些事都是沙耶在做,所以勇气不懂该怎么弄,只随便打开一个袋子,随便倒了些茶叶泡一泡就端出去。



「哼,总算端来啦?」



老翁高田仍然一脸不高兴,啜了一口茶。但他立刻又皱起眉头,往茶壶里面仔细看了看。



「小鬼,你连茶都不知道怎么泡吗?昨天你们那个小姐泡的茶就还算好喝呢。」



「泡茶这种事情我哪会?」



勇气是在暗指国小男生怎么会知道煎茶的泡法,只是——



「煎茶不可以用沸腾的热水泡,适温是七十度,要泡一分钟。如果先用热水温过茶壶和茶杯就更好。还有,要把茶倒给不止一个人时,要分成好几轮倒,每次只倒一点点。如果不这样做,第一个倒的和最后一个倒的,茶的浓度就会不一样。你看,我的茶很淡,你的茶就很浓。」



高田滔滔不绝地说明。



「怎么?被我这种老人念东念西的,你就不高兴了?最近的小孩还真践啊。」



「你对你老婆也是这种态度?动不动就说『喂,老太婆,泡茶来!』这样?这样很糟耶,我看你一定被她嫌弃了吧?」



「才不会。我对她是威严中不失体贴。」



「是喔?那你对我也应该威严中不失体贴啊。」



「啧,你这小鬼真是伶牙俐嘴。」



「常有人这么说。我看应该也常有人说老爷爷你很爱唠叨吧?」



就在两人互相对瞪,撇开脸去的时候,事务所的门开了。



「简直就像一对亲生祖孙啊。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站在两人视线所向之处的人是凑。



「喂,你自己找人过来,是想让人等上多久啊?」



「可以的话我想让你等到永远,不过算了。今天我去了一趟受害者自救会。」



「哼,白费功夫。」



「怎么会白费?每个人都含着泪说自己被骗、被洗脑了。知道对象越有钱,诈骗的手法就越巧妙。有钱的老年人,根本就是最佳肥羊。而且你甚至还没有别的家人会罗哩罗唆,你这只肥鸭不但自备葱,连锅子都背上门让人宰了。」(注10)



「你这种人不会懂的。我话先说在前面,我绝对会跟你要到钱。」



本以为接下来会形成没完没了的争论,没想到凑很干脆地退让了。



「知道了。毕竟你有权讨钱,我也有义务还钱。只是在这之前,只要一次就好,你可以去一趟彼岸会弄个清楚吗?我要你去找降灵的老太婆问个清楚。」



「问什么?」



「问一件你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的事。可以是保险箱号码,也可以是她藏私房钱的地方。不然问有你们共同回忆的东西也行。」



「我不知道,但老太婆知道的事?」



「而且必须是能够查证真假的事。像保险箱号码不就是个很完美的选择?」



「你加上的条件还真够麻烦。我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麻烦不可?」



「要是能让周围的人相信,你也比较省事吧?你应该不希望我或其他人一直说你上当或被人诈骗,也不想弄到跑去加入受害者自救会闹上法院这么麻烦吧?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就能确定老太婆的灵魂是真的。好了,赶快想起来。总有些什么塞满了金条、证券、现金的保险箱,再不然就是没人知道的私房财产吧?」



「你开口闭口都是钱,烦死了。」



老翁高田露出怀疑的表情,但仍然双手环胸思考。



「……戒指吧?」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出这句话。



「戒指?」



「就是订婚戒指。说是订婚戒指,其实我是婚后才买的。我结婚的那年头,正好流行所谓的订婚戒指。我身边的亲友全都有买。可是当时我很穷,没能买给老太婆。结婚第十年,距离现在大概四十年前,生活压力总算没那么大,我才有办法买给她。上头也只有一颗小小的钻石,是Tiffany的订婚戒指。当我把戒指套到她手上,她流下的眼泪,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真没想到老头嘴里会说出Tiffany这个单字,整个就是不搭。」



「两年前老太婆死了,我在整理遗产的时候,就找不到那个戒指。哪里都找不到。她本来就喜欢朴素的生活,没几件遗物。照理说要找出戒指应该不难。」



「也就是说那戒指对老太婆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回忆。」



「胡说!她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戴。后来我收入变多,说要买新的戒指给她,她还摇头说有那个戒指就够了。她就是这么宝贝那个戒指。」



与妻子的回忆,让老翁高田不由得眼眶含泪。



「真不知道那戒指跑哪去了。」



这时勇气觉得凑露出了坏心眼的表情,又或者该说是打着鬼主意的表情。



「原来老太婆清心寡欲,跟充满贪婪的你不一样啊。订婚戒指?不错嘛,就这么说定吧。只要你去问老太婆,她就会告诉你戒指在哪吧?」



高田整个人弹起来似地起身,拿起手杖。



「你现在就要去?」



「择日不如撞日。」



勇气张大了嘴看着老翁高田冲出去,凑就对他说:



「你也跟去。现在不就让你有借口再去见士道和伦宁了吗?」



勇气接过凑扔来的帽子,尽管表露出不满,但还是牢牢戴到头上。



「是没关系。大叔你呢?」



「我干过活儿了,所以现在是午睡时间。」



他把腿甩到桌上,拿杂志盖到脸上代替眼罩,转眼间就开始打呼。



7



勇气去追高田,但为时已晚,在彼岸会的总会馆看到他时,老人已经打算回去,正很有礼貌地行礼。



勇气觉得要解释也很麻烦,所以等到高田离开之后,才走到彼岸会的总会馆前。说是总会馆,建筑本身却像是工地的简易组合屋,即使想用朴素二字来解释都说不通。勇气觉得凑说得没错,这是个只以捞钱为目的的短命组织。



「感觉完完全全就是个诈骗组织啊。」



勇气本来躲起来偷看建筑物,但注意到这样反而可疑,正打算正常站着就好时——



「你在做什么?」



这时有人从背后对他说话。勇气慌忙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名穿着可爱振袖的年幼少女。



「咦,啊……」



勇气会吃惊,并不是因为有人从背后向他搭话,而是因为他发现站在眼前的这名小女生相当眼熟,



「难不成是伦宁?」



勇气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但眼前的少女无疑就是前几天在舞台上见到的人物,只是少女身上并未散发出当时的那种神秘气息。除了身穿和服以外,看起来就和一般小孩没有什么两样。只见伦宁像个小动物似地,歪着头看着勇气好一会儿。



「你是来见你外婆的吗?」



她问得单刀直入。但这种犀利的问题并非出于大人的狡猾,而是来自稚气的天真。



「不、不是啦。」



「喔~?」



伦宁深邃的眼眸直视勇气。这种像是连人的内心深处都要看透的眼神,让勇气皮肤上产生一种像是静电刺激的麻刺感。这跟和异怪对峙时的感觉很像,但现在的感觉又像笼罩着一层云雾,显得朦朦胧胧,让勇气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



勇气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简洁地切入正题:



「我想见士道骸先生,有话想跟他说。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伦宁歪着头看着勇气一会儿。



「好啊。」



她答应得很干脆,但随即伸出小手,说出令勇气意想不到的话。



「你先陪我玩。」



现在的她流露出来的,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表情神态,与勇气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成熟的印象不一样。伦宁身上穿着收过肩的童装振袖,每次她一有动作,袖子就跟着摆荡。



勇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央求他的幼儿。比起这种反应,还不如以反抗的态度拒绝带他去见骸还比较好应付。



「不行吗?你不陪我玩?」



看到伦宁拉着自己的衣角,落寞地垂头丧气,勇气实在无法冷淡拒绝。



「好吧,那只能玩一下喔。不过等我们玩完,你会带我去见他吗?」



「嗯。那边有个小小的秋千,跟我来。」



勇气被伦宁拉着走在镇上。穿着和服的伦宁十分醒目,路过的人们都对他们投以善意的眼神。或许路人之中也有彼岸会的人,有些人还双手合十向她朝拜。伦宁丝毫不在意周遭的情形,踩着小跳步朝目的地直线迈进。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公园。这个镇上的小公园里,只有秋千、跷跷板与溜滑梯,当没有小孩嬉戏时,就显得非常寂寥。



「我们来比赛荡秋千,看谁荡得高。」



伦宁不等勇气回答,一坐到秋千上就荡了起来。



「这样就好吗?」



「嗯。以前我看到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玩的。」



伦宁开开心心地一直催他快点,勇气只好坐上旁边的秋千,开始荡了起来。但由于两人体格有着明显差异,勇气的秋千立刻荡得比伦宁要高。



「啊,你好贼。」



伦宁羡慕地看着勇气一会儿,立刻想从还在荡的秋千上站起,因而失去平衡。



「等一下,这样很危险。」



勇气来不及提醒,伦宁就在秋千荡到最高的角度时一脚踩空,身体被抛到空中。



勇气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惊险地接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呜!」



虽说还只是个小女生,但分量还是不轻,勇气觉得这一撞让他内脏都几乎要吐出来了。



伦宁瞪大眼睛,但立刻手脚乱动,笑了起来。



「好棒喔,好好玩!」



接着若无其事地站起。



「下一个是跷跷板,我们来玩跷跷板。」



她嬉戏着跑向跷跷板。



「这可比我想像中更累啊。」



看到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开心模样,勇气实在说不出别玩了,想到接下来还要陪她玩,就觉得厌烦起来。



但这样的心情立刻就消失了。只要小心照看着,公园里倒也没有比秋千危险的游戏设施,除了会弄脏和服以外,伦宁并没有出任何问题,天真地大玩特玩,让勇气佩服地心想真亏她能在这种小公园里玩得这么开心。



或许是受到伦宁天真的模样感化,勇气起初还心不甘情不愿,后来也渐渐玩得乐在其中。



两人把公园里的游戏设施都玩过一遍,又回到最初玩的秋千,但这次不是比赛,而是一起用同一个秋千玩。伦宁坐着,勇气站着摆荡。伦宁什么都不用做,秋千也会荡得越来越高,让她非常开怀。她的笑声让勇气觉得十分舒畅,嘴角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视野从地面移到眼前的大楼,再移到被大楼框住的天空。



上一次自己玩得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无数回忆来来去去,让勇气觉得心口纠结。外婆在世时,他还会跟附近的朋友或幼稚园的朋友到公园玩,但现在勇气所过的生活之中,已经找不到半点这样的童趣。



「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不知不觉间秋千停了下来,勇气只顾着仰望天空,让伦宁担心地问起。



「啊唰,对不起,我在发呆。对了,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要问什么?」



「你是异怪吗?」



「嗯,是啊。」



她承认得这么干脆,让勇气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帮忙士道骸?」



「因为他把我从可怕的地方救出来。人类的世界待起来比较自在。」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勇气愣住。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异怪?」



伦宁天真地反问完,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难道我的妖气外泄了?」



伦宁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突然冲出了公园。她说变就变,让勇气起初反应不过来,但随即追了上去。看她那么害怕,事情肯定不寻常。



看得到伦宁跑出公园后背影渐渐远去。彼岸会的事务所就在那个方向。



勇气赶紧追去,没跑多久就追上了,因为伦宁跑到一半就停下了脚步。一名男性站在她身前。



「士道骸……」



勇气以干涩的嗓音,喃喃念出这个人物的名字。



「不可以擅自在外面走动啊。万一伦宁的气味外露出去,那该怎么办才好?」



骸以柔和的声调斥责伦宁。



「对不起。」



伦宁的表情中少了笑容,渐渐转变为勇气第一次见到时那种早熟的神情。



「算了,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有时候难免想尽情玩个痛快。至于你呢……」



骸以打量的眼神盯着勇气。他给人的印象很冰冷,但勇气就是觉得和在会场舞台上看到他时感觉到的印象差不了多少。



伦宁想说话,但骸抢先说出来的话夺走了她发言的机会。



「你是赤羽勇气对吧?我记得你。你的事情我调查过了,总本山的天才小弟弟。」



「曾经是总本山修行僧的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勇气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先问的还是这句话。



「你说的这种事,是指什么事?」



「就是彼岸会啊。用那种骗人的手法从人们身上骗钱,根本就是诈欺。而且这孩子是异怪吧?虽然很微弱,但我确实感觉得到妖气。竟然利用异怪捞钱,实在太差劲了。到底是为什么?」



骸静静地俯视勇气。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你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



勇气烦恼了一会儿,最后点头答应。



「那我问了。你对现在的总本山,都不曾感到疑问吗?都不会嫌弃那个组织吗?那里传承的技术已经有一百年以上不曾改变。只有权力欲重的人可以呼风唤雨,讨伐异怪也只是争权夺利的手段。别看我这样,以前我也曾被誉为天才少年,就像你一样。但是我放弃了他们,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不救人救世的总本山。」



勇气本想反驳,但说不出话来。因为骸所说的话,正是勇气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深切感受到的情形。



「无论我多么有才能,我还是像骸这个不吉利的名字所示,是在忌讳与嫌恶中出生。你的名字叫勇气是吧?不知道你的双亲,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帮你取了这个名字。是勇气?还是幽鬼?(注11)」



「少罗唆。闭嘴。别提我的家人。」



「哎呀,这可冒犯了。你说得对。对了,你可以去问问看,荒田孝元老家的寺庙为什么被称为艾草寺,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



「总本山的确有些作风让我看不顺眼,可是这不构成骗人的理由吧?我跟你不一样,不会做这种像是诈欺师做的事,更不会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骸提出了能够引起勇气注意的话题,但勇气察觉到这是用来扯开话题的戏法,于是强行拉回正题。



「这不是诈欺,是降灵术。你不也体验过了吗?」



「我从没听过没有灵魂在场的降灵术,更别说是已经成佛的人了。」



「就是因为你被总本山这种组织束缚住,视野才会变得狭隘。你就没办法想到,是有人学会了连成佛的灵魂也能呼唤出来的降灵术吗?」



「你骗人,根本就没办法见到已经成佛的人。」



「你这反驳是想都没想就否定,没有意义。这多半就表示你中总本山的毒就是这么深,实在可叹。你连前几天见到的外婆也要否定吗?」



「我叫你闭嘴!不要提起我外婆!」



勇气不由自主地说出情绪化的话。



「那个……」



伦宁欲言又止。当勇气的视线对上她担心的表情,头脑立刻冷静下来,并注意到骸这种话术就是要引人失去冷静,说出不想说的话。



「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啊。彼岸会里有个老爷爷姓高田,你就去找出他太太的遗物啊。」



「高田先生……今天实在很常听到这位老人家的名字啊。之前听到他会参加集会的消息是假的,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骸露出冷酷的笑容,接受了勇气的挑战。



「我也会一起去,看我怎么看穿你的把戏。」



「没关系,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骗局可以看穿。你自己已经和伦宁接触了整整两次,还是没有看穿些什么,我想第三次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吧?」



骸充满自信地微笑。伦宁看出再也没办法请勇气陪她玩,显得十分落寞。



8



所幸青森县天气晴朗。



「照这样子看来,应该可以当天来回。」



沙耶面对重重深雪的山岭,毫不退缩地往前走。



恐山是日本三大灵山之一,也是知名的潮来仪式——降灵术举办之处。



寒冬时由于积雪封锁,并不进行降灵仪式,但当季节来临,恐山菩提寺的四周就会盖起一间间小木屋,让许多人为了和死者对话而前来。



但沙耶并非前往恐山菩提寺,而是走向雪山更深处。



走了没多久,就遇见一名年轻的僧人,大概是恐山菩提寺的人吧?僧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凝视沙耶。



「你一个弱女子来到这种深山很危险的。」



僧人出言开导,沙耶回以柔和的微笑。



「我想见静婆婆。就是被誉为当代第一的潮来巫女静婆婆。这个方向是对的吗?」



「是,我才刚去问候过她。可是凭女性的脚力,要过去太危险了。」



僧人说到这里,注意到沙耶并未气喘吁吁。这样的雪路,连已经熟悉这一带地理的僧人都走得气喘吁吁。僧人无可奈何,只好告诉她该往哪里去,以及该注意哪些地方。



「本来现在不许闲杂人等上山,这可是特例。从这里过去要走半天,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谢谢您。」



沙耶花了两小时左右就抵达了目的地。能只花这么点时间,是拜沙耶经常在山上修行的脚力所赐。换做是常人,多半就会如僧人所说,得花上半天时间。



这间只有一名老巫女居住的木屋,四周日照出乎意料的明亮,空气却很沉重。



「请问静婆婆在家吗?」



没有人应声,但感觉得出里面有人在,于是沙耶又喊了一声。这次里面发出活动的声响,不好开关的拉门被人上下摇动着拉开。



门后出现的是一名瞳孔白浊的老婆婆。据说静婆婆已经超过九十岁,在潮来巫女中极具地位。沙耶听说过潮来巫女多半是色盲或全盲,眼前的她肯定是全盲。



「年轻姑娘来这种雪山上做什么?」



这对视线有些偏斜的眼睛,应该看不见沙耶。会说沙耶年轻,也许是从声质判断的吧?



「我来是想请教您有关降灵术的事。」



「我还以为你是要叫我降灵,没想到只是想问话啊。」



老婆婆让开一条路,意思大概是要沙耶进去吧。沙耶有些迟疑地进了小木屋。



木屋里没有电,也没有灯泡之类的照明。但用来取暖的地炉火焰照亮了整个屋内,没有光线太暗的困扰。



「呜、啊……」



沙耶自然地流露出像是惊恐的声音。



小木屋里的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念珠,数目不只有几百,而是上千,甚至达到两干之多。这些念珠在墙上挂得密密麻麻,随着火焰的晃动,念珠的影子也呈现出各式各样不同的模样,就好像有生命似的。如果是胆子小的人,可能会误以为是幽灵在动。



「这些就跟护身符差不多,别放在心上。」



老婆婆以怎么看都不像盲人的流畅动作,在地炉前坐下。



「那,你想知道通灵的什么?」



所谓通灵,指的就是降灵术。



「是。其实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沙耶仔细说明了彼岸会相关的事情。



「所以我就想到,要判断对方的降灵术是真货还是假货,就得了解真货。虽然可能会给您添麻烦,我还是来到这里请教您。」



沙耶做出这样的结论后,老婆婆就低下头,肩膀颤动。沙耶本以为她是对假的降灵术生气,但其实不是。



「所以你就来看真货?真货,真货,真货啊?嘻嘻嘻。」



老婆婆在笑。这种笑属于嘲笑。



「潮来只要进入通灵时节,小木屋前面就会大排长龙。这队伍排得可长了,一排下来动不动就要花一两个小时。」



「贵、贵宝地生意真好。」



沙耶下意识地和凑那间不会有人去的冷清事务所相比。



「排队排这么久,也就会有人和旁边的陌生人聊起来。他们说的话,就会传进我们耳里。」



老婆婆说到这里,发出漏风似的笑声。



「请问,潮来的降灵该不会……」



「就是说,也是会有这样的情形。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潮来,可是想见死去之人一面的人却很多。说穿了,就是所谓的心理谘询。」



沙耶失望透顶。转搭好几班电车,千里迢迢来到青森,走过严峻的雪路来到这里,得到的结果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非常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



沙耶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行了个礼,接着就要站起身。



「小姑娘,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问我?你不也可以降灵吗?」



老婆婆不可思议地对失望的沙耶如此问道。



「我的情形是降神,召来的不是人的灵魂……」



沙耶说到一半就闭口不语,凝视眼前的老婆婆。



「您为什么知道我能降神呢?」



「我当然知道了,毕竟潮来巫女得要找继承人才行,也就非得找出能接纳别人灵魂的器皿不可。我这双瞎了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却可以看见别的事物。你这个器皿的形体也包括在内。我才在想你这个器皿的形状还真怪,原来啊原来,竟然是天神专用的?」



老婆婆拍着膝盖开怀大笑,但随即换上正经的表情。



「你说的那个小孩子,看得见灵魂吗?」



「是,他看得见。勇气的感应能力非常强。」



沙耶重新坐好,深深点头。潮来巫女当中也有冒牌货,但眼前这个人无疑是真正的灵媒。



「可是在那个叫什么会来着的降灵时,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这么说的。」



「这就奇怪了。哪里都看不见灵魂?」



「是,他说看不见召唤来的灵魂。」



潮来巫女从喉头发出笑声。沙耶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请问……」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啊。对喔,原来你不懂啊。」



老婆婆以无法视物的眼睛环顾室内。沙耶心想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眼睛所向之处,只有挂在墙上的念珠。



「你应该也看得见吧?你不是有灵力吗?那应该就看得见。」



「看得见?」



「毕竟这里是很强的灵地啊。污水滴在清水里,也许就看得见,但污水里的污水大概就不容易看见了。你仔细看清楚.」



沙耶照老婆婆所说,凝神观看四周。她专心致志,仔细看清楚四周的情形。



「啊……啊啊……」



不久从沙耶口中发出的,是恐惧的呻吟声。光是用双手撑住想逃避而后仰的上身,就已经费尽全力。



老婆婆周围有很多灵魂。不只是一两个,而是密密麻麻地挤着几百个、几千个。这种光景让沙耶想起以前去那间诅咒宅第时的情形,但看到老婆婆在这群灵魂的中心笑得若无其事,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沙耶心中更加战栗。



「你看见啦?这就是我们潮来巫女的末路。一旦把身体借给别的灵魂,这些灵魂就再也不会离开,会一直嚷着要我把身体借给它们,甚至送给它们。嘻哈哈,每天都不能掉以轻心呢。」



老婆婆笑了一阵,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摇了摇手。



「如果你说的这什么会来着的小女孩是灵媒,多半会和我一样,被很多灵魂缠身。好了,你回去吧。要是待在这里,连你都会被缠上的。毕竟比起像我这样的老太婆,附身到漂亮女孩身上当然要开心多了。」



「离开之前我有事要做。」



沙耶拿起放在脚下的梓弓,手梳过头发,变出以灵力编织而成的发箭。



当沙耶将有净化之力的弓箭对准这些灵魂,老婆婆柔和地制止她说:



「没关系的,我这样就好。这是我必须背负的业,就像是我活过的证明。不要做这种焚琴煮鹤的事。」



老婆婆笑着这么说,让沙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放下弓箭。



9



「也就是说,那不是降灵术。有蹊跷的不只是要召唤出来的灵魂没出现,灵媒师本身也会被无数的灵魂缠身。」



沙耶兴奋地做出结论,说彼岸会的少女身边没有其他灵魂实在相当奇怪。



「不然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不知道。」



「啥?你大老远跑到青森去,就这么空手回来?」



「不,只是还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我想,这一定可以做为线索……这个……」



沙耶起初还十分起劲,但一和凑谈过,说到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随即变得像蚊子一样细小。



「我是想说在学习老师的手法之余,也要试着自己思考和行动……」



沙耶觉得再讲下去,当初与九尾妖狐对峙时的决心都要消退了。



「那,你的下一步又怎么样?」



「老师说的下一步是指?」



「既然见识过了真正的灵媒,那接下来你应该也见过了真正的诈欺师吧?你都发下豪语说要向我看齐了,总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吧?」



沙耶的无言诉说了一切。



「算了,我没指望你这么多。交通费去跟孝元请款,我可不会出。」



沙耶沮丧得几乎令人怜悯,她环视事务所内,发现少了一个人。



「请问,勇气呢?」



「披着总本山天才少年的头衔,跟老头儿一起去彼岸会啦。就算这头衔只是空壳子,拿来挑衅士道骸引他出手,应该挺合适的。」



「引他出手?」



凑不回答这个问题,打开抽屉,拿出一副扑克牌。



「请问老师要做什么?」



「我要给你提示,你闭上嘴。」



「提示是吗?提示、提示……」



沙耶对凑的这句话想不透,像鹦鹉似地反复念诵,接着忽然瞪大了眼睛。



「提示?难道老师已经知道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