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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 A(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2



录入:Lafrente



「不是辞掉工作,就是慢慢走向死亡。只能二选一。」



医生语气平淡地宣布。聆听宣布的人只有他,内容与他的妻子相关。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夫人得了非常罕见,从来没有例子的疾病。」



「越用大脑思考,夫人的大脑就越快恶化。」



「并不是得了健忘症或失智症,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



「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



「换言之,一旦思考,夫人的寿命就会相对减少。」



这种犹如三流科幻电影的情节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静静聆听医生说明。



「现在没有治疗方法。夫人必须辞掉会强迫她做复杂思考的工作,日常生活中也尽可能保持简单的思考——最重要的就是别想事情。」



不能想、不能思考。



对一个人做出这种要求,不就等于要求她别当人吗?



尤其对他的妻子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那思考一下也无妨。好比说看电视大笑,或开心地看书、看漫画,因为这些是刺激所导致的反应。但是,若由此深入思考『为什么如此有趣呢?』就不建议了。重点是要在『啊啊,真有趣』的时候踩煞车。一般日常对话也可以进行,但演变成讨论就很危险。」



光用嘴巴说很简单——但如果是你、你们,有办法做到吗?



接触外界的人、事、物却不做任何思考。



这时他头一回开口问道:



「就算她能维持这样的生活,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活?」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作你不知道?!」



他愤然起身,医生却异常冷静。



「我不知道夫人自从得了这个病后消耗多少『寿命』,依现今的医学,也不晓得先前健康的夫人原本拥有多长的寿命。只不过,再继续思考的话,夫人的『寿命』毋庸置疑会慢慢流失。」



医生又一次宣布:



「要如何选择是两位的自由。假使无论如何都想维持目前的生活方式继续思考,我想精神药物的处方多少也能发挥一点疗效吧。」



医生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让人想街上前揍他一拳。



大学医院。



「啊,老公,结果怎么样了?」



怎么办?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种有如漫画剧情的荒唐内容。



回家之后我再说明吧——他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一来,她在回家之前都会很在意并「思考」检查的结果吧。精细检查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每一次都得耗上一整天,他都陪着她,检查结果却迟迟没有出炉。她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某种异变。



「医生说你最好辞掉工作。」



「是吗……」



她的反应比想像中冷静。是因为已预料(思考)到了,还是因为点滴的精神镇定剂发挥作用了呢?



「为什么?」



妻子住在单人病房,看来选择在此告诉她比较好。



「你得了一种一旦思考就会步向死亡的疾病——是这世上唯一的病患。」



「……你在说什么?」



「被命名为致死性脑恶化症候群的病。」



仅为他的妻子命名、仅为他的妻子使用的病名。



「做越复杂的思考,你的大脑就会越加恶化。」



妻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我得了失智症?」



「不是。」



她僵硬的面容顿时放松。看见她的反应,他也领悟了她会做的选择。



「只要没有出现自然老化造成的痴呆现象,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你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



「我不明白致死性的意思。」



「医生说,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一旦思考,寿命就会减少。」



最糟的结果你要亲口告诉我——她答应做检查时这么央求他,他也了发誓。



妻子安静地听他说明。



「现今没有治疗的方法。为了不让大脑恶化,只能克制别去思考事情。你可以看电视,看电影,也可以看书,不过,觉得『啊、啊,真有趣』之后,就要踩煞车。不能思考哪里很有趣,又为什么很有趣这些问题。你也可以和他人对话,但不能演变成『讨论』。必须极力避免复杂的思考。」



「……这隆做的话,我的寿命可以延长多久?」



「我不知道。就算能推断出你是何时患病,也不知道你从那时到现在消耗多少『寿命』,更不知道你原先拥有多长的寿命。」



以前他们会一面看科学节目,一面兴致高昂地讨论掌管细胞老化的端粒DNA。



为了保住她剩余的生命,今后再也无法这么做了。



「这算什么……」



不知不觉间低下面庞的她赫然抬头。



「意思是,不管我看了什么节目、读了什么小说,都不能和你讨论,只能说些『好好看喔』、『真不好笑』、『喔——』、『咦——』、『这样啊……』这种没营养的感想吗?就因为不能思考事情,就禁止我看我们都喜欢的电视节目或分享感想,然后要我整天像傻子一样发呆吗?甚至电影!小说!漫画!杂志!新闻!我到底是哪来的人偶啊!难道还要我站在橱窗里面吗?」



她因为职业的关系,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剧烈。尤其开始发火的时候,就会不断加速再加速地思考……



「叫那个医生到这里来!他要我从现在起只要呼吸就好了吗?有胆的话,就在我面前说啊!」



她抓起枕头高举过头,扎在手臂的点滴针头因而脱落,软管弹跳晃动着。



「你冷静一点!」



被溅上血迹的枕头砸中后,他张手紧紧抱住她。



茌她如此愤怒的情况下,不晓得她的大脑为了思考运转得多么快速。光是想像,他就害怕得直打冷颤。



她瞬间到达顶点的怒火就像幻觉般消失无踪,在他的怀中缩起肩膀并逐渐恢复冷静,微微颤抖着。



妻子是因为害伯才会生气。她有多么生气,就有多么害怕。直到多年过后,他才明白这件事。



「因为这是最糟的结果,我才亲口告诉你。是你这么要求的。」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放心吧。不管情况变得多糟,我都会在你身边。」



——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我们回家吧。」



「回家……之后……,怎么办?」



她像电力耗光般,断断续续地问。



「总之,就和以前一样。你每天乖乖吃药,别做些勉强自己的事。回诊还是到我们常去的那间医院,今天在这间医院的柜台领诊断书和处方笺,只要下次回诊的时候再拿给医生看就好了,——至于要不要辞掉工作,今后再慢慢考虑吧。因为焦急的『思考』,似乎会对大脑造成很大的负担。」



接着他按下护士呼叫铃。



拔出点滴的针头时,鲜血沿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点点红色血迹也散落在病袍四处。



「不好意思,我们不小心把点滴的针头拔掉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关掉呼叫铃,让她躺回床上。



「注射完点滴后,我们就回家吧。」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一边摸着躺在床上的她的发丝,一边心想:



那时候,我绝对,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



他和她是同一间设计事务所的同事。



事务所座落在相当热闹的市中心,因此每到午休时间,女员工们都会约个大概的时间,跑到附近评价不错的餐厅吃饭。



在这种趋势下,她却常说「自己没钱」,留在事务所吃便当。据说她自己一个人住,与其他住在家里通勤的女员工相比,是个力行节俭的人。



由于公司里带便当的女孩子很少见,他曾数度偷瞄她便当的菜色。便当盒的尺寸不大,如果是男生,同样的便当盒要装两盒才吃得饱,只见里头都固定放着两个捏得小小的饭团和看以昨晚吃剩的小菜。



「老是做便当,你不嫌麻烦吗?」



他也曾开口向她攀谈。她很常与大叔辈的同事聊天,但每当他跟她说话时,她就会紧张得挺直背脊,



「啊,只要煮晚餐的时候多煮一点就好啦。需要炖煮的料理,我也是先煮好一周的份。平常其实都在偷懒,放些罐装的海鲜食品或酱菜充数。」



「请别一直盯着看,让人很难为情。」说完,她害臊地搔搔头。



那种不太有女人味,反而像个少年的动作,让他印象有些深刻。



「可是,每天都煮饭还是很厉害。」



「才不厉害呢。一个人生活的话,就只能节省恩格尔系数的开销,但还是有很多想买的东西。」



这时,他忽然觉得和她聊天很有趣。



——恩格尔系数。



一般对话时,大多会用「伙食费」吧。



他不禁心想,这个女生竟然会不经意地用些艰深的字眼。同时也心想,如果和她聊些理论性的话题,不晓得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相较于住家里的女同事,独居的女孩子在诸多方面都很「节省」吧。她的打扮也较其他女同事朴素。



「好比说服装费和娱乐费,也不能花得太过阔绰。」



服装费、娱乐费;阔绰而非奢侈。她接二连三地吐出不太像口语的单字。



察觉到这点的人大概只有他吧。



没有一个年轻的社员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过,她很受对打扮花俏的女孩子敬而远之的大叔们欢迎。她似乎很善于和大叔打交道。此外,她工作的效率也很高。尽管只是助理,无法自己动手设计,但工作时既迅速又确实。



不论男女,大多数的年轻员工都有雄心壮志,希望总有一天能由自己主导设计,她却一直恪守本分地当助理。完全没有「希望我的设计能被采用!」或「有朝一日我要当个独当一面的设计师!」这种野心。



的确,当初事务所雇用她为助理,但也有其他被雇为助理的员工,他们都想将助理当作踏脚石,努力登上设计师这个目标。唯独她漠不关心,尽忠职守地当着助理。就这方面而言,她简直是个珍贵人才。



他曾在上班时,因为没发现她将睡袋铺在桌子底下的地板睡觉而踢到她的头,她的座位离公司大门很近。



「对不起!」



无论如何,他可是赤脚踢到年轻女性的头。他相当惊慌失措,她却搔着被踢到的地方起身。



「不、不,多亏你这一踢,我完全清醒了。」



「对不起,我……光着脚……你要不要去洗一下头?虽然不晓得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澡堂……。」



「只要去网咖就有淋浴设备了喔。不过,做完这个我就能回家了,也快完成了,所以没关系啦。」



她折起公司的共用睡袋,转向自己的桌子。



她平日常穿裤装,是料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吗?



「你可以睡沙发啊。」



「沙发有很重的烟味。这里是禁烟区,所以我宁愿睡地板。」



她已将设定为休眠状态的电脑打开,答答答地按起滑鼠。



「是谁把这种工作塞给你的?」



好歹她也是年轻女性,竟丢给她这种赶不上末班车、回不了家、必须通宵完成的工作。



「是课长。」



「啊,是吗……」



既然对方是上司他也无法多说什么。他的怒气就这样徒劳上升又下降。



「我本来心想末班车之前可以做完,但真的有些棘手呢。不过,我一个人住,家里也没人担心我。比起搭末班车回家,干脆在公司住一晚比较安全。」



是因为刚睡醒吧,她说话的方式比平常大而化之。看来平常多少会装一下气质。他不禁脱口说出一时间想到的词汇。



「——脱皮小猫。」



她正在电脑的荧幕做设计上最后繁琐的加工,「噗哧」一声笑了。



「那是什么?」



「就是现在的你,意思是你平常披着装乖的猫皮快掉罗。没想到你是个男人婆。」



脱皮小猫、脱皮小猫、脱皮小猫——她在口中重复念了好几次这个词汇,「嗯」地点了点头。



「真有趣,这句话——」



我就收下了——她小声地补上这句。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来,他回想起在设计上,她彻底是个助理,但在广告文宣等方面,她曾好几次提出令人大感意外的独特广告词,协助事务所度过危机。



她背后的头发全睡翘了。位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的事务所至少也有洗手间,但她连去洗脸也没有。



「你明明这么拼命工作,却没有野心成为设计师吗?」



「没有耶。因为比起我,其他人的品味更好啊。大家未来都能成功就好了。不过,我拿了薪水也有我的自尊,会在幕后努力做事。都只有选手的话,根本无法比赛,也需要有经纪人吧。」



他当时心想,这就是所谓将助理一职发挥到极致吧。



那天,她在课长上班前就做完吩咐好的最后加工,在洗手间随便地整理仪容后,中午前就回家了。



「她还真方便呢……」



应该没有恶意,但听到课长这么低喃后,他忽然大为光火。



「面对如此认真做事的下属,不应该形容她很方便吧。好歹她也是女孩子,将这么强人所难的工作推给她,却只有一句方便作结,这样不太对吧?」



至今事务所里,应该还未发生过让女员工单独一人留下来过夜的情况。



「就是说啊——」



旁边的女员工也帮腔附和。



「她的确是个很棒的得力助手,但请不要因此视为理所当然。明明自己悠悠哉哉地很晚才来上班,中午前才出现。竟然还说她很方便,真不敢相信。一般都会说谢谢或是帮了大忙吧——」



女同事们似乎也多次在危急时刻承蒙她相助,现场掀起了一阵不小的不满声浪。



「知道了、知道了。」课长无比狼狈地落荒而逃。



在依然被「也有机会录用为设计师」这句征人标语吸引来的众多助理中,她依然未曾表现出想成为「设计师」野心的专业助理。



「你今天就早点回去吧。」



白天他就发现她的脸色略为苍白。至于为何会发现——他承认,自那时起,她就成了让他颇为在意的存在。



只有他见过「脱皮小猫」的她;会在对话中不经意掺杂不像对话单字的她。除了他,没有别人察觉。也许是自己煮饭的关系吧,明明只化淡妆,皮肤却很漂亮光滑。



「啊,不好意思,既然这样,那就麻烦你了。指定表就是这张。」



对于看过「脱皮小猫」的他,她这种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相当有趣,但她似乎不打算让「脱皮小猫」成为公开角色,因此他将有趣的那个她藏在心底。



在公司里,她一直将自己定位成绝对的助理,这回竟如此听话地遵从他的建议,想必真的身体微恙吧。脸颊也有些酡红。



「我可以直接用你的电脑吗?」



「当然可以。离截止日期还很久,所以麻烦你做到一个段落就好了。」



你做完一个段落后,也可以先回去啊。他苦笑着目送她返家的背影。因为周末的关系,事务所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坐在她的位置上使用电脑时,他发现旁边放着一个USB随身碟。



事务所内禁止使用USB随身碟(明明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公司),资料的传输都透过伺服器。



难道这个随身碟是她的?



这间事务所承接的业务规模都不大,就算消息走漏至他社亦无须太过担心。如果杂志的设计被偷走了,当然是件大事,但他们主要的工作都是城市报、手册和广告传单等。



但是,不论多么微小、简单的设计,都是设计师的心血。如果她将资料带到外头……不!怎么可能偏偏是她。



况且,这也不能肯定是她的东西。



总之,这里有一个禁止在工作场合使用的USB随身碟,必须确认内容才行——他如此说服自己。



但还是承认了,



他想让自己安心。



想确认她并未做不合法的事情。



他将随身碟插进USB的连接孔。



里头没有任何资料夹,只是杂乱无章地塞满了档案。



他打开最上头命名为「笔记」的档案。



末班车



川面的手



萤火虫



消失的视窗



上升的闪电



小行星



不死的概念



……



意义不明,每一个单字的意思都明白,但完全不懂她为何要列出这串字。



然后最后一行写道:



脱皮小猫



错不了,这是她的东西。



是只有他和她才晓得的词汇。



瞬间他觉得眼前一黑。



但是,如果想带走这么多的影像图档,随身碟的容量未免太小。



况且,储存在里头的全是文件档。一时间他怀疑她带走的是企画书或估价单,但所有的标题——看来都像是书名。



还是这是伪装?总之,他想让自己安心,于是随便挑一个档案点开。档案的标题是「兔月」。



开启档案后,随即出现Word视窗。



然后出现的——是文章。



不是企画书也不是估价单,更不是与公司有关的任何一种枯燥乏味资料。



就只是文章,而且是字数量庞大的文章。



他自第一行起就被吸进故事里,目光顺畅无阻地跟着文章前进。不,是被文章吸引住了,他根本移不开目光。仿佛意识被文章带走般。



这是小说。



啪哒啪哒的嘈杂脚步声从走廊往这里逼近。他觉得好吵。



真扰人。



接着一道比脚步声更嘈杂的声音响起,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东西在公司……!」



冲进来的她见到自己电脑上开着Word档案时,失声发出尖叫。



由于那声尖叫凄厉得可能引来警卫,他连忙将她拉进室内,关上大门。



「啊呀——————!那是私人物品,快点关掉——————!」



「等……安静一点!警卫会跑过来的!」



「不准看!话说回来,你到底看了多少了——————?!」



「吵死了!」



够了!让我继续看下去!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按在紧闭的大门上——然后堵住她的嘴唇。



霎时,她全身僵直,缩成一团动也不动。既然她安静下来了,其实他大可到此结束,但他意外地无法克制自己被迫察觉到的情感,演变为长长的热吻。



一开始是单方面的强吻,中途她也动起舌头回应。最后变成你情我愿。



「为什么这么做?」移开嘴唇后,她用沙哑的嗓音问。



「在我正好坠入情网的制那冲回来,是你的不对。」



「为什么是我?」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放在你电脑旁的东西喔。」



「我说过了,那是私人物品。」



「公司禁止使用USB随身碟吧。」



「所以我说了,那是私人物品!我从未把它插在公司的电脑上,你看!」



她从提包里取出目前业界尺寸最小的笔电。



「我都在午休去公园,因为兴趣打些文章而已。那个随身碟只是备份。」



所以最近她在办公室吃便当的次数才减少了啊。他恍然大悟。公司附近有座绿意盎然的漂亮公园。她就是带着不惜减少「恩格尔系数」也想入手的笔电,一有时间就跑出去吧。



竟然说成打些文章——



「用不着说得那么谦虚,你在写小说吧?」



「讨厌,别说出来!」



「为什么?这是小说吧?」



「……因为我写得很差劲,太难为情了。」



她正想衡向自己的电脑,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身体旋即僵硬,要封住她的行动真是简单。



「让我看到最后。」



「如、如果……我说下要呢?」



「我会做比刚才更过分的事,直到你愿意让我看完。把你带到那个你说有很重的烟味、就算过夜也下愿意睡在上面的沙发。」



「过分……」



「遇分吗?后来是你情我愿吧?」



她的脸颊变得火红。——多半不只因为发烧。



「如果你要我让你点头说好之后再看,我也无所谓啦。」



「不过是为了看外行人写的文章,你就能和我做那种事吗?」



「不只是为了看文章,想做的事情也想做啊。我说了,我坠入情网了。」



他占据在她的电脑前,又开始将画面往下拉。她戒慎地与他保持距离。



「竟然为了看这种东西就能和我上床,你的感受性真廉价。」



「我说啊,」他将办公室座椅转了一圈面向她。



「既然愿意让我看,就请别妨碍我。我的感受性好不好,也和你无关。在公司里我虽然没有提过,但从以前我就很喜欢看书,一看到好像很有趣的书就会拿起来看。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本书比你写的小说更能牵动我的心。我打从心底希望能不被任何人打扰地好好看完这篇小说。」



每当说到小说这两个字,她的脸蛋就会羞愧泛红,仿佛随时要哭出来。看来那两个字只要一套到她身上,就会非常难为情。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然后付诸实行喔。不愿意的话,就闭上嘴。」



接下来,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向终于安静下来的她,一口气看完用Word基本格式写成的小说。



那是五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他愉快地在故事引领降落的地方着陆。沉浸在这片美好的余韵里,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她,却大吃一惊。



她正低垂着头,强忍着哭泣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



「我才想问你!」



她气愤地抬头瞪向他,一双眼睛还是不停流下泪水。



「为什么?我不过是忘了带走私人的随身碟,就得遭受这种屈辱不可?」



屈辱?!为什么?!



「我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小说很有趣,请你不要打扰我耶!」



「你为什么要擅自偷看?」



「我们公司禁止使用随身碟吧。我只是想确认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公司的资料。虽然我们公司的规模不大,我不认为做这种事会有好处,但无论如何我都想确认你与资料外流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看一眼就能知道里头没有半点与公司有关的资料吧!」



「只看标题的话,也有可能是伪装啊,而且我也找到了这是你的东西的证据。所以我想确认你并未做渎职的行为,好让自己安心。」



「知道那是我东西的证据……?」



「脱皮小猫。」



她像被雷打中般屙头一跳。



他立即明白她也记得。这是她与他共有的记忆。这个词汇对她来说是特别的,这点让他觉得自己有种特权。



「那——那么,我能明白打开其中一个档案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打开之后,应该就能看出与公司的资料完全无关,只是些外行人写的差劲文章吧。为什么不在那个当下就关掉呢?甚至还做出……」



见她难以启齿,应该是指他封口的手段吧。



「关于那件事,我只能说抱歉。我想我的个性还算温和,但只有一件事一旦被干扰就会发火,就是看书。要是读到一半正精彩的时候被人打断——」



「就会做出那种事情吗?之后甚至还威胁我,在我面前看到最后一行!」



「没错,我的确威胁你。对不起。强吻的时候吓到你了吧,但我不觉得你讨厌我吻你,告白时你也没有拒绝,所以才会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而且还是两次!连续威胁我两次!害我无法再要求你住手!因为要是说了,反而像是我想要你对我做什么一样才妨碍你。我才不要让你那样想。」



「你不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吗?像是批评我的感受性很廉价。」



「遭到这种屈辱,我当然想发泄一下啊!」



她的眼眶又扑簌簌地落下泪珠。



遭到屈辱。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受,而且情况不明所以越变越糟。他还没说出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因为眼下他好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你看完的话,请还给我。你满意了吧?」



「……抱歉,我还不满意。我想看完你放在随身碟里的所有小说。」



她瞠大眼睛,仿佛受到前所未有的污辱。



他甚至觉得可以听见空气中有一条紧绷的线倏然断裂。



「我明白了。只有一件事请你答应我,看完之后请全部删除。」



「咦?那怎么可以,删掉档案的话,你会很困扰吧?」



随身碟里有大量的文件档。这么有趣的故事全删除的话,肯定无法重写。



「档案我家里还有,空白的随身碟就送给您吧,我——」



直到刚才还是「你」突然转换成「您」。他直觉地暗自喊糟。她已设下界线。



「近日内我就会整理好一切,向公司递出辞呈。」



「等一下!」



他霍然起身想捉住她,这回没能轻易如愿。她用力挥提包,不让他靠近。



「别过来!」



她厉声大喊,高亢的音阶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凿出一大瑰缺口。



「已经够了吧!这里的确是间好公司,我也不讨厌你,坦白说还有点在意!但是我已经受够了!与其要这样受你污辱,我宁愿舍弃掉一切!」



「等一下!……可恶!」



一直说他很过分很过分很过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过分了,但如果他真的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再做一件过分的事也没什么区别吧。



竭尽全力的话,当然是身为男人的他有绝对优势。他强行将她拥进怀里。



她立刻抿起嘴唇别开脸庞。是想表示绝不让他像刚才一样得逞吧。



「很有趣!」



他怒声咆哮。



「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先让我说我的感想啊!因为很有趣,我才想不被任何人打扰地看到最后!还有其他作品的话,我也想看!」



明明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无法向她表达。



「很抱歉,我完全不懂你为什么有那种想法!为什么明明写出了那么有趣的东西,被人看见后却觉得受到污辱!」



在他怀中紧绷身子的她微微放松力道。但还是不能松懈大意。他直觉要是这时候让她溜走了,一叨就宣告结束。



「截至目前为止,我看了很多书,当中最喜欢的就是你写的故事。所以我现在非常兴奋。虽然不是职业作家,但写着我最喜欢故事的人就在眼前。我一直只是个读者,这是第一次遇见写作的人。而且,还具有我最喜欢的写作风格。所以,如果你的作品直到现在从没拿给任何一个人看过,我就是你的头号书迷。」



她别开的脸庞已茌不知何时转回正面,低垂着。



「既然喜欢看书,一般也会想尝试写作吧。我也曾试着写小说喔,但完全写不出来,程度比学校的作文选不如。」



她将母体的重量靠向他,脑袋「咚」地轻靠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试着稍微松开圈住她的两只手臂,她没有奋力挣脱逃跑。



「当时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所谓写得出来的人和写不出来的人。不管再怎么喜欢看书,写下出来的人就是写下出来,但写得出来的人,『生平第一次尝试写作』后,就能一举写出足以当上作家的好作品。我至今从未认识半个『写得出来』的人,就连只是基于兴趣写作的朋友也没有,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写得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在这时候你出现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兴奋。我可以访问『写得出来』的人了!而且明明不是职业作家,写作风格却是我最喜欢的。同时再加上又是一个我原本就有些欣赏的女孩子,我当然会坠入情网啊。而且是一股作气倒栽葱地掉了进去。」



——掉进恋爱的漩涡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



她继续将头靠在他的广膀上低喃。



「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情?」



「抱歉,我不懂你说的过分的事是什么?是接吻那降事吗?」



不是。她小声反驳。当时他的态度相当强势,她并不讨厌吗?这个念头闪过脑海。



「是指……在我面前看那篇文章。」



「……抱歉,那是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她明明写出了如此有趣的故事啊!在「写不出来」的他看来,这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有人欣赏,应该要觉得骄傲吧,所以他无法理解她受辱和觉得过分的想法。



「你说你想问『写得出来』是什么感觉吧?如果我是『写得出来』的人,在还未决定请人观看之前就被擅自偷看的话,就等同自己的裸体被人看到一样丢脸。而且我明明讲你停止,你却威胁我,让我无法阻止你,太卑鄙了。」



卑鄙这两个字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也就是说,纵使他觉得这篇故事是自己迄今看过最有趣的,但对写了这篇故事的作者而言,他却是用卑劣的手段抢来观看的吗?



就在他快要理解她为何说他「过分」时,她又用无力的嗓音继续反击:「我不知道您心目中『写得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在我的故事里是毫无防备的。不只『写作』这项技术,当然也包括我的内心……自然也包括我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想请人观看,我一定会先修改过无数次,自己重复看过无数次后,再下定决心,觉得这样的成果能见人之后再拿出来。否则的话,我绝对……」



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但他大致上猜得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一开始纯属意外,那我也没办法,也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所以就算了。但是,您却完全下在意我的感受,只顾着自己阅读的欲望,擅自看了起来。还……那样子威胁我,让我无法动弹。」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是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



此话一出,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由此可知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女孩。



她的第二人称在「你」和「您」之间摇摆不定。



「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您就擅自观看,也不肯把随身碟还给我,我只能安静地在旁边等着,让你在我面前一行行地看到最后……如果用比喻来说,就像我的内心遭到强暴,像能明白了吗?」



好痛啊——————……



他反射性地紧紧闭上双眼。



他明明……没有这个打算啊。



他的行为,就像玷污了自己至今看过的书籍中最喜欢的小说,和写下这篇小说的人的内心吗?



这样一来,他的赞美「很有趣」——根本就等同在强暴过后,还向对方说「太好了呢」一样。



「……你还不明白吗?男人就是无法确切体会这种恐怖呢。」



等一下!要是被她误会他的想像力糟到连这种比喻也不懂,那就太惨了!



但是,实际上他已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事到如今他还有资格辩解吗?



嘴上一面说喜欢对方,一面又做出可说是污辱对方的行为。



「我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对不起。」



「不……我已经明白了。」



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反倒希望她别再说下去。



「把随身碟……还给我……」低喃后,她的身体忽然变重,倒向他来。他慌忙伸手扶住,发现她的身体很烫。



他这个笨蛋!



明明是他发现她脸色不好,建议她早点回家。现在却让她的身心灵承受着莫大的负担,将她逼到这种地步。



「我、我马上还给你……你等一下。」



他让她靠在墙壁上,她的身子便缓缓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哇,等一下!」



他赶在她快要倒地之前捉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来,让她坐在她的位置上。接着他边扶着她边拔出随身碟,盖上盖子,顺势关了电脑。



「我现在就还给你,你听得见吗?」



唯独这瞬间,她动作非常敏捷地一把抢过随身碟,收进提包里拉起拉链,然后又虚软无力地垂下头,



抢回随身碟的时候,她在他手上留下抓痕。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佳,但一听到愿意归还之后,还是拼命地抢回去,甚至没发现自己抓伤了他的手。



是因为若不在他说愿意归还的时候拿回去,就不晓得几时能讨回来吗?



她的态度明显表现出她不信任他,但他已经没有资格觉得受伤了吧。



「接,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在公司留宿吗?」



「我要回家。」她用不成声的细微音量回答。



「我送你。」



她对他的提议摇头。意思是不必麻烦了?还是不愿意呢?



反正已经被她讨厌了。既然如此,再让她更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吧。



「你现在无法自己一个人回去吧。看你要留在公司由我照顾你,还是乖乖让我送你回家,二选一吧。」



他一面说一面扶着她的手臂协助她起身,她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离开公司来到大马路上后,为了要不要叫计程车,他们又争执一番。



他不顾她想搭电车的意愿叫计程车,代替声音已经沙哑到司机听不清楚的她,转述她低声说出的地址。



计程车费由他支付。毕竟她已陷入昏睡状态,更何况说什么他也不打算让她付钱。



下车之际,他已不得不背她走路。



他一会儿摇晃背在背上的她一会儿连声呼唤后,她才勉强张眼醒来,指着一栋年代颇为久远的套房公寓,然后掏出钥匙。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可以说几乎没什么东西。看样子她过得很节俭。



走进房间后,他先让她躺在床上。她的体温相当高。



将房门上锁后,他出门寻找超商。庆幸的是,如今超商也开始贩卖不少药品和外用药。



他在附近娆了十五分钟左右才找到一间超商,买了贴额头的冰敷贴布、两公升装的运动饮料和果冻状的营养补给食品。他也考虑买感冒药,但内服药有些危险。如果她出现过敏反应,届时就得叫救护车了。



回到房间时,她已彻底熟睡,但睡脸并不安详。他先拨起她的浏海,在额头贴上冰敷贴布,然后犹豫自己的去留。



该从外面上锁,再将钥匙丢进信箱或大门上的小篮子里吗?可是,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在外,做这么简单的紧急处理后,也不系上门锁链,就这样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无法果决地为了关紧门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总之,他担心她——但,现在他还有权利这么说吗?



都来到这里了,不管她再怎么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了。



最后,他决定错到底地留下。



拂晓,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浅眠,一察觉到她的气息后也张眼醒来。



他借用坐垫当枕头,睡在房间的一角。见她醒来,他也坐起身。



他还以为她会失声尖叫,但她只是不发一语地注视他。



「……你并不惊讶呢。」



「至少坐车之前的部分我还记得。」



「也记得我把随身碟还给你了吗?」



她点点头,但神情有些不安。看来是记得已拿回去,但不确定放哪里吧。



「就在你昨天拿着的提包里。」



他说,指向放在床铺下方的提包。她又点点头,但没有拿起提包确认。



他回想起了她抢随身碟时留下的抓伤,伤口一阵刺痛。



「我发誓我没有趁你睡着的时候打开电脑偷看随身碟里的内容。」



她又点点头。第三次了。



「总之,你先补充水分吧,然后再吃早餐。我买了一点东西回来。」



他走向厨房,拿出冰箱里的运动饮料、果冻和一片冰敷贴布,再从流理台的沥水篮里拿起一个杯子。



「我不晓得你是否对药物过敏,所以没有买药。」



他说,从她的额头上撕掉已经变温的冰敷贴布,再贴上新的。不经意碰触到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接过倒了运动饮料的杯子后,尽管速度不快,还是不间断地喝完一整杯饮料。果然喉咙很渴吧。



「有办法吃果冻吗?」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着喝第二杯,低垂着头说,



「计程车费和这些东西的费用我会还您,麻烦告诉我多少钱。」



「饶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么惨,至少让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说喜欢她了。



他战战兢兢地试探性询问:



「……你……不会向公司辞职吧?」



她默不作声地喝着运动饮料。



「我希望你不要辞职。」



她的不理不睬让池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想辞职的话,不如我离开吧。」



「……为什么?」



被反问后,他一时语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说我厚颜无耻,倒也没错。我原先并不想那么做的。在你看来,那个……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个,非常过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从视窗一跳出来就非常喜欢,我想看到最后,不想被人打扰。这些都不是谎话。」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像借口的借口了。虽然窝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说词。



「也只有我看过你变成『脱皮小猫』的模样,虽然大家都没发现,但其实你很男孩子气,与假装气质时的落差又很有趣,只有我才晓得——」



充满男子气概、能立即下定决心宁可辞职也不愿受辱的她。



就连在离开前决定先交接好份内工作,这点也很有男子气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时常不经意地说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时不常使用的单字。好比说恩格尔系数、服装费、娱乐费等等,其他还有很多大家因为听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实不常使用的词汇。一般人都说买衣服和玩乐吧;比起阔绰,更常说奢侈吧。这些事大概也只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来越偏离主题。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只有我而已,这让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从『脱皮小猫』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她始终低垂着脸庞,偶尔将杯子凑至嘴边。



拜托你,看着我吧。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听着我绞尽脑汁挤出的差劲借口,脸上究竟带着什么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动?抑或是——



「我之前说过吧,我虽未在公司里提过,但从以前就很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该不会也喜欢看书吧……如果你是常看书的人,我就能明白你为何常说些让我感到纳闷的单字。又知道你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我非常兴奋。对了,设计时你始终只是个助理,但好几次广告文宣遇到危机时,都是因为你临时提出好点子才安全过关。因为你是『写得出来』的人,这种小事当然算不了什么吧。」



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骤然下跪。



「拜托你!请你不要辞职!」



「咦!讨厌!」



她打着哆嗦,首度抬起头来。



「快起来,您这样我很困扰!」



「我请你不要辞职让你很困扰吗?」



「我是指下跪!」



他胆颤心惊地仰起头。



「总而言之,我喜欢你。你也许会觉得我嘴上这么说,怎么还做得出那种过分的行为。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我反而希望你讨厌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给我称心的答覆,在公司里我也会尽可能不和你接触。可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夺走一块,只有这点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伤害你这么深了,绝不想再夺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辞职的话,不如我辞职吧。与其让写出我最喜欢的故事、又是我喜欢的女孩子辞职,倒不如我离开吧。拜托你。」



好一阵子,她都沉默不语,最后终于开口:



「我不会……辞职。所以您也不用辞职。我只是有起床气。」



啊啊,就算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有男子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冒出「我只是有起床气」这句话,让他听了更加倾心。至此,他又更喜欢她了——虽然也伴随着些许痛苦。



她将小口小口喝完后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盖上。



他轻轻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



见她今天头一回放软姿态,他有些松一口气。



「确实,我也一直注意着你。但是,你却以那种方式强看我的文章,我一时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因为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写的文章,就算你称赞说很有趣,我也无法相信。」



「你让其他人看过吗?」



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没有人称赞过她?



撇开商业作家不说,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颇。



「你让谁看过?」



「抱歉,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啊,对不起……」



他也没有权利过问这种事。



她隔着棉被抱住膝盖。



「抱歉,你请回吧。我不会辞职的。」



当然,他没有抗议的权利,于是顺从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只能对她这么说,走向玄关。「喂。」中途她出声叫住他。



「你会看时代小说吗?」



「……有时会看得很入迷。」



「我觉得,现今这个时代,一般对话里会使用『厚颜无耻』和『称心』这种词汇的人也不常见喔。」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来。



那之后又过了数天。他满脑子只担心与自己在同一个职场工作,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因此,在旁人看了不会感到不自然的范围内,尽量不与她接触。



然后,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讯系统传送讯息给他。



当画面跳出显示她登录名称的视窗时,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开讯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电子信箱,可以告诉我吗?不方便也没关系。



大概还介意前几天的冲突吧,内容写得非常客气。他立即回复。本来想加一句贴心的问候语,但不管写什么看来都是画蛇添足,于是便作罢了。



[email protected]



随后她又传来回复:「谢谢您。」当时的互动仅此而已。



回家之后他打开信箱确认,她已寄邮件给他,标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电子信箱,应该是私人的。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私人的电子信箱。



那之后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个说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请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档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后,觉得「可以请别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弃的话,再告诉我感想吧。



——简直像在作梦一漾。



他用两手拍自己的脸颊。



他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还以为再也无法接近她了。



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还能再次与她说话。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附加的文件档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欢得不得了。



他在刚看完,心情还相当激动的情况下飞快打完感想,然后发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后,才发现自己写的感想简直像糟透的情书。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哪里写得很好、我喜欢哪个角色、那句台词很棒、我喜欢那个场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



哇呜——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头。——我真的寄了这种感想出去吗?



接着自动启动的邮件确认系统发出收到信件的提醒声。打开察看后,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钟后就回信。



谢谢你。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开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给你吗?



他本来想回信,但会赶不及搭电车。总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经到公司了。他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后,冲出比她的房间还要凌乱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个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工作。



他一边打上班卡一边向她攀谈。



「……早安。」



那天之后,他始终只敢点头致意,不曾向她搭话。



她点头的同时也给予回应:「早安。」



那件事之后,这是她首度对他敏出回应。



你知道光是如此,现在的我就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吗?



「我会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看。」



他说完后,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如果再继续喋喋不休打开话匣子,似乎又太「厚颜无耻」了,因此他仅颔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时而数天一次、时而一周一次寄文章给他。



她会依据工作的忙碌程度调整寄信的频率。一旦间隔一周以上,他就觉得身心各方面都非常寂寞。总的来说,就像一只暂时吃不到饲料的小狗。



这种情况持续了约三个月吧。



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年末仍因为圣诞卡、贺年卡和特惠传单的订单而忙得不可开交。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们甚至忙得没有心思筹办尾牙。社长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参加厂商和客户举办的尾牙。



最后工作日这天,做完了自己份内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几句后,就飞也似地赶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车票时间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会,或是与情人有约。在这间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闻时有耳闻,所以大家都卯足劲维护感情。



在此情形下,没有特定计划的他和她在事务所待到最后,负责收拾残局。



那件事之后,这种状况就不曾发生过。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好不容易她愿意让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试着提议,但她笑着摇头。



「反正就快好了,两个人一起收拾也比较快吧。」



两人简单地打扫办公室后,打卡下班时,已快过凌晨十二点。



锁上位于三楼的事务所大门后,因为电梯已经停用,两人走楼梯下楼。



「这种时候单身又无计划真吃亏呢。因为大家都把收拾残局的工作推绐我们。」



「可是坦白说,社长在的话也很碍事呢……」



听见她直率的发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长在承接工作这方面手腕高明,但在设计现场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存在。由于他离开第一线已久,不仅对操作软体生疏,设计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离客户的需求。



或是一时兴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设计,却说:「这样子果然不好。」又退回来。让大伙在忙碌时更容易兴起杀人的念头。



两人走出大楼后门,一路并肩来到大马路。



「末班车还来得及吗?」



她边看手表边点头。



「那么,新年快乐。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问候语,转过身时,外套的下摆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发现是她拉着下摆。她低垂着头,用僵硬——不,是用紧张的口吻小声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顺路到我家呢?」



各种期待与邪念互相交错,他一时间答不上话。



「我至今都非常执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实也没关系吧。就在几近于刚写好的状态给你看也没关系。所以——」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呢——?



她问的时候应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吧。



「……我可以茌你面前看吗?」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种地步。



起初他强行看她的文章时,她还说过那样就像强暴了她的内心。



她点点头,下巴上有着下定决心后紧皱成一团的纹路。



「我的末班车也快到了喔。」



她又点点头。



「我不全部看完的话绝对不会回家喔。」



她又点头。



「很可能会过夜喔。」



又点头。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吧?」



因此听到她的提议,他没有自信可以忍住什么都不做。他的问题里也包含了这层含意,她则用力拉了拉他的下摆。



糟了。



那么用力拉的话——他的理智线会断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长了他的勇气。他回过头紧抱住她。切断理智线的人是你喔,我说过我喜欢你了吧。



第二次的亲吻,她自一开始就给予回应。



结果顺序前后颠倒了。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发生,她也没有拒绝。



「截至目前为止,」她与他裹在同一条棉被里,娓娓道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他喜欢我写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



他皱起脸庞。的确,每个人阅读时皆有好恶。但是,如果曾让好几个人看过,不可能没有人喜欢她的文章。



绝不可能只有我喜欢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没有半个人喔。」



「是怎么样的人看过?」



「大学时我加入文艺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写写文章,没有请任何人看过,后来我与其中一名男社员交往。他的文章对我来说太过艰涩,我都看得一头雾水,但他每次拜托我先看过一遍时,我都会看。之后他问我:『你不写点东西吗?』我就鼓起勇气拿出了我写的文章。结果——



对方竟嗤之以鼻说:『你写小说还是当成兴趣比较好吧。不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却从头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称为小说的水准。』



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又很喜欢他,所以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小说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来一决胜负,为什么他却如此无情地抨击交往对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个人是社团的中心人物,最后还当上社长,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没能登上社团的会志。大家都说,我写的东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准。」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留下心灵创伤。当他问:「你在写小说吧?」,她才会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帮家伙联手灌输她「你写的东西不过是自不量力的丢人兴趣罢了」这种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团,也和那个男生分手。本来……也考虑过放弃写小说,但我实在很喜欢写作,怎么样也无法放弃。」



所以才会出现那一排为数众多的标题吗?



「我说啊……」



他摸着她的头发开口。



「我不知道那个社团活动的宗旨是什么,可是,从『读者』的立场来看,这样很矛盾吧。」



什么意思?她做出歪头的动作提问。



「身为『读者』的我们,单纯只想看自己喜欢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欢的作品时,只会觉得不合胃口,然后跳过无视。即便是畅销书,有时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时情况则刚好相反。只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开心的东西,就会不断跳过。我们只想赶快翻开下一本,也没有时间理会自己觉得很无聊的作品。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比较想快点找到下一本有趣的书。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时间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书只会马上被我们抛到脑后,特地记在心上的话,反而浪费脑容量。」



说明完身为「读者」的自己认为非常理所当然的论调后,他小心谨慎地触及她的心灵创伤。



「你刚才说,那个前男友光是你写的三十页短篇小说,就执拗地从头到尾不断吹毛求疵吧。这表示他非常受你写的小说吸引。如果真的觉得写得很糟,只会讲一句『嗯,还不错啦』就了结吧。你的前男友自无法无视的那一刻起就输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作家』,认为自己也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评你写出来的不过三十页的短篇,他就无法一吐怨气。因为若不否定你的小说,他身为『作家』的自我认同就会崩溃。表示对他而言,你写的小说具有如此大的威胁性,同时对周遭的人也是。」



你给错对象,不该给他们看的。



他轻声呢喃地说服她。



「如果是给我这种『写不出来』又是『读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点遇见你呢。」



他拥着挨向身边的她。



「现在遇见了。」



见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将枕头让给她。



「起床之后把所有作品给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后这么央求后,他也坠入梦乡。



他连吃她做的早餐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急忙请她打开笔电,然后尽情徜徉在存放于电脑里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感受着近年来不曾有过的幸福。



同时残存的些许冷静也在内心咋舌不已。



这些小说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几乎是一股作气写完,所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介意。」有时她会在旁边不安地找些借口,但所有小说都维持在几乎没有错字和漏字的水准。就算有错漏字,他也会配合剧情的推演,在脑海里自行补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么固执地一再推敲,是因为曾被当作笑柄的过去让她希望作品没有一丝瑕疵,才会近乎神经质地不停修改吧。



当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后背的衬衫。



回过头后,只见她低垂着脸庞在原地正座,略显含蓄地主张: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对喔。抱歉。」



自从被人当作笑柄后,这是她第一次愿意让别人在自己面前看她的小说。



「因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