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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为了爱上吸血鬼的课程(1 / 2)



(我来演吸血鬼……)



为了掌握剧本内容,诗也要和其他角色对一次台词,社员们拿著剧本站在茫然的诗也面前,一句句念出台词。



『啊啊,蜜娜。你竟然没听过现在在社交界,最能吸引女性热情目光的那位人士。』



『哎呀,露西真是的,瞧你眼神那么陶醉。竟然能让下个月就要成为亚瑟幸福新娘的你露出那种眼神,那位从特兰西瓦尼亚千里迢迢而来的绅士到底是何许人物?』



绫音饰演的女主角蜜娜‧玛莉,是在伦敦生活的有钱人家小姐,她聪明美丽、意志坚强。



蜜娜的好友露西天真又可爱,有些地方却略显肤浅,蜜娜就跟露西的姊姊一样,负责规劝、照顾她。



露西预计下个月和贵族之子──家世及人品都无可挑剔的亚瑟举办结婚典礼。蜜娜虽然有位恋人未满的青梅竹马──强纳森,强纳森却因为工作因素前往东欧,两人现在是藉由书信交流。



这时,从东欧的特兰西瓦尼亚而来的贵族──德古拉伯爵在伦敦社交界成为话题,同一时期,伦敦街头频繁发生人类因失血过多而死的怪奇事件,蜜娜等人也一步步被卷入其中。



绫音在练习前跟诗也说明过,剧本似乎是从伯兰‧史杜克的《吸血鬼德古拉》改编而来的,蜜娜的青梅竹马强纳森的设定等等也更改了不少。



强纳森跟蜜娜只有书信上的往来,直到最后都不会站上舞台。



露西爱上现身于伦敦社交界、充满魅力的德古拉伯爵,成为他毒牙下的牺牲者,也是跟原作有些许差异的部分。



最大的不同是女主角蜜娜和德古拉伯爵的关系,蜜娜憎恨将露西变成吸血鬼的伯爵,和露西的未婚夫亚瑟、对付吸血鬼的专家海辛教授、医生杰克舒华德,以及从德克萨斯州来的牛仔──昆西‧摩里斯这几名伙伴,一同跟伯爵死斗,同时逐渐被吸引。德古拉伯爵还诱惑蜜娜,只要她愿意成为自己的新娘,就给予她永恒的性命。



在市子的剧本中,德古拉被描写成毫不慈悲、残酷又桀骜不驯的暗之贵族。他赞扬永恒的生命,打从心底享受著它。



──我是德古拉,君临于连上帝之声都听不见的无上夜晚,能够永远活在这个世上!



德古拉放声大笑,讲出这句傲慢的话。



看到这句台词,诗也胸口痛得有如被紧紧拧住。视界晃动著。



(我是……德古拉……?我要讲出……这种台词吗?)



──只拥有有限生命的可悲人类啊。



──委身于我,接受我的吻吧。蜜娜,我给你我的鲜血。这样一来,你也能跟我一起永远活下去。



──永恒的生命!永恒的支配!多么美妙的事物!



台词彷佛带著利刃刺向心脏。呼吸困难。拿著剧本的手指发冷。



(这种、这种高高在上的台词!)



(不是的──吸血鬼才不是这样!真正的吸血鬼是──)



露西提到德古拉伯爵时,眼神似乎带著热情,令蜜娜感到不安。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不要接近德古拉伯爵比较好。』



『哎,蜜娜真是,你明明连看都还没看过他。一旦看过他一眼,你也会变得讲不出那种话了唷。』



绫音好像已经把剧本读得很熟。她的剧本包著疑似手制的樱花色和纸当封面,尽管是打开的,绫音却几乎没去看上面的文字。顶多只有偶尔瞄一眼,像在确认似的。



此外,绫音平常跟诗也说话,语气都很柔和。给予露西忠告时,却让人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其意志之坚定及聪颖。述说对德古拉伯爵的不安时,则蕴含阴沉与不安定,使人预料到之后将发生的悲剧。



「不愧是绫音。」



「毕竟她是我们的新主演嘛。」



「几乎可以说是完美呢,绫音学姊。」



社员们交头接耳,语气中参杂感叹。



接下来就轮到诗也出场了!刺向全身的痛楚和在脑中大叫「不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手掌冒出冷汗,视界逐渐蒙上一层白色。



简直跟那一晚一样──



『是德古拉伯爵!』



『今晚您也是如此英姿焕发!』



在千金小姐和贵妇们的嘈杂声中,面带高傲笑容的德古拉伯爵步向舞台中央,执起蜜娜的手献上一吻。



『我一直很想见你,蜜娜。我是为了见你,才从特兰西瓦尼亚来到此地。』



「诗也?」



诗也盯著剧本,神情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绫音出声叫唤他。



「下一句是你的台词唷。」



「对、对不起!」



手在发抖,诗也努力不让剧本掉下来。



冰冷触感在背上蠢动,慢慢上升到喉咙,近似焦躁的感情膨胀起来。



真正的吸血鬼才不会讲这种话!



可是,提出这种主张会被别人觉得奇怪。这是演戏,所以不得不做。



跷脚坐在折叠椅上的市子眯起眼睛,目光如炬,像在观察他般凝视诗也。



跟台词一样──那眼神有如要刺向他的心脏。



绫音走过来温柔鼓励他:



「在紧张吗?毕竟这是你第一次对台词。不用去想要好好做,先试著大声念出台词看看。」



没错,这是在演戏。不是真的。我只是在演吸血鬼而已。



诗也想起让他被叫做「球场上的闹事鬼」的不服输态度,张大嘴巴。



喉咙缩得紧紧的,实际上发出的声音跟濒死病人一样微弱、战战兢兢的,听起来很没自信。



『我……我一直……我一直很想见你,蜜娜。』



脸颊热得跟烧起来一样。连诗也这个戏剧外行人都明白,这个场景应该要演得威风凛凛。



像在夸耀不死之力般──像这个世界的支配者一样,威风凛凛、充满喜悦。可是,他才没听过这种吸血鬼!至少诗也很瞭解的吸血鬼并不是这样!



他硬是提高音量。



『我、我是!为、为了……见你!才从特兰西瓦尼亚,来到此地──』



这次他成功大声念出台词。



不过语气完全没有起伏。只是尽全力喊出台词而已。小学生的学习成果发表会演得都比他好。



社员们也因为诗也的演技之烂愣在原地。



市子一句话都没说。她跷脚坐在折叠椅上,将手撑在腿上托著颊,用锐利目光盯著诗也。



「诗也,肩膀不要那么用力,放松一点。」



绫音再次鼓励他,但在诗也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影响下,绫音念台词时也恢复成平常的模样。



『哎呀,您这话真奇怪。我跟伯爵阁下应该是今晚才见过面呀。』



她直到前一刻都还挺直背脊,饰演意志坚强的聪明女性,如今却担心地看著诗也,语气也一样,别说排斥德古拉伯爵了,更像在为他著想。



『不、不!我!之前就看过你!高贵美丽的蜜娜啊!』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这个场景本来应该是蜜娜毅然拒绝诱惑她的德古拉伯爵,现在却像美人当前,紧张得满脸通红的国中生──



『我、我对、对你一见钟情。从以前就,偷偷看著你。』



以及同情他,(加油!)担忧地听他告白的亲切大姊姊。跟市子之前宣称的戏剧性爱情故事,差了一万光年左右。



「别在意,继续吧。到时就会习惯了。嗯?」



「──对不起!」



虽说无法跟剧本里的吸血鬼产生同感,他也不是故意演这么烂的。



然而,诗也的台词在那之后还是很惨烈。



每念出一句台词,他的声音就会拔尖、走音,不断吃螺丝。



连德古拉伯爵的仆人──三名少女姿态的吸血鬼,吵著要他『快点把蜜娜变成同伴吧,伯爵大人不下手的话,就由我们袭击蜜娜,把她的血吸到剩下最后一滴』,德古拉伯爵大声喝斥『闭嘴!那女人的血液是我的东西。只有我可以吸她的血。』的场景──



『闭、闭嘴!』



也变成因为被说中而害羞,只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结果就是明明应该很畏惧德古拉伯爵的吸血鬼仆人们,像在调侃他般回道:



『是~』



『我们会遵从伯爵大人的意思~』



『是的~』



不是那些社员坏心眼,大概是因为诗也演的吸血鬼太过青涩,她们的语气才会自然而然变成那样吧。



不服输的诗也觉得自己很没用,脸颊和脑袋都开始发烫。



另一方面,诗也每一次讲出赞颂永恒的台词时,背脊都会窟上一股恶寒,一名少女反覆浮现于记忆的另一端。



宛如在漆黑夜幕中散落的拼圆碎片──



月光般的白金色发丝──从制服袖子和裙襬伸出的、跟蜡烛一样惨白的四肢,彷佛溶入了红宝石的红色眼眸,小小的嘴唇──零零碎碎地出现又消失──名为「雫」的那名少女。



按著侧腹蜷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自己。昏暗小径和静静落下的银色雨滴。吸进雨水慢慢变重的头发。



毫无起伏的冰冷声音,流向有如世界尽头的黑暗中。



妖艳的红眸!



──你想活下去吗……



──我要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你能回答出正确答案……我就赐予你永恒的生命……



剧本掉到脚边的声音,让诗也回过神。



「对不起。」



这是今天第几次的道歉呢?



诗也咬住嘴唇,想捡起剧本,却又掉了下去。



满是尘埃的地下室中一片静寂。



绫音将剧本捡起来,递给诗也。



「你是不是有点累?剩下一点点,所以把它全部念完吧。这样就会舒服一点。」



她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温柔说道。



诗也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红眼少女散落脑中的手、脚、唇、眉的碎片没有消失,视界彷佛随时都会染上红色,寒意迟迟不退。



永恒的生命──想活下去吗──如果你能回答──赐予你──用什么东西装饰我的头发──我的名字是──



(我果然没办法演吸血鬼!)



即使继续练习,也只会给绫音和戏剧社的人添麻烦。



(拒绝吧,说我没办法参加公演。)



社员们看到现在的诗也,应该也会接受。



诗也正准备对绫音开口时。



「到这边就好。继续下去也没用。」



练习场响起懒洋洋的声音。



市子缓缓从折叠椅上站起身。社员们全都很紧张,看著市子的一举一动。



她板著脸走向诗也,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你完全不行。」



然后右手握拳──朝诗也心脏的正上方轻轻槌了一下。诗也全身僵硬,俯视比自己还要矮小的女性。



「你这样一个大块头在舞台上惊慌失措的话,会让观众觉得『吸血鬼怎么是这么逊、这么弱的生物』吧。如果是你那种吸血鬼,海辛教授他们用十字架还是大蒜什么的举在眼前时,会让人觉得像一群人在欺负可怜的吸血鬼唷。被霸凌的吸血鬼弟弟。」



「市子小姐!诗也是因为今天第一次对台词,他会紧张。」



绫音试图为诗也辩护。



啊啊,看来不用我自己说,人家就会主动开除我。



就在诗也反而因此放心时,市子严厉地说:



「绫音,身为他的搭档,你负责锻炼他,让他成为能跟海辛教授这个吸血鬼宅对抗的成熟吸血鬼。你们暂时可以不用来这里,两个人好好特训吧。就这样。」



◇  ◇  ◇



事情变麻烦了──诗也苦著一张脸心想。



隔天放学后。



绫音笑著来到诗也班上,用可爱的声音说:



「我跟老师借了三楼的空教室。那边被用来当作仓库,所以东西有点多,不过午休时间我把纸箱移到旁边,挪出空位了,我们就在那练习吧。」



诗也的同学们骚动起来。



「是绫音学姊。」



「戏剧社的圣女!」



似鸟则紧紧抓住诗也的手臂,用拔尖的声音说「原田同学,帮忙把我介绍给绫绫,说我是你的朋友!」最后被针生说著「别这样」拉开。



跟绫音并肩走在走廊上的期间,也传来诸如此类的评价:



「是绫绫跟神秘转学生。可恶!那家伙真的比绫绫还高。」



「他们俩都很高,所以很养眼呢,站在一起就像一幅画。小绫一直在瞄原田同学,他们好像颇要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在交往。」



「原田同学要演吸血鬼袭击绫绫对吧?真期待公演。」



叫她「小绫」的似乎是三年级的女生,看来绫音在三年级也很有人气。



过去被叫做「球场上的闹事鬼」时,诗也最讨厌的事就是逃避,但他现在真想逃走。可是,停下脚步或转过身去的话,绫音八成会伸手挽留他。事实上,绫音现在也在偷看诗也,眉梢在没有微笑的时候微微下垂。诗也得知绫音明明十分担心,却隐藏这点、故意表现得很开朗,心情不禁变得更加苦闷。



(她又看过来了。眉毛比刚才垂得更下面……我看起来就这么没干劲吗?)



诗也踏著沉重步伐,来到三楼的空教室。墙边堆著纸箱,正中央空出一个狭窄空间。



「这是绫音姊一个人搬的吗?很辛苦耶。」



纸箱数量很多,每个看起来都很重。绫音应该是把午休时间都用来搬这些了吧。



「不会啦。你看我块头那么大,还满有力气的。」



「可是,你有好好吃午餐吗?」



「午餐……那个,我在减肥嘛。呃──总之没问题的!」



绫音活泼笑著。然后心神不宁地拉来两张椅子,让它们相对。



「诗也坐那边。」



诗也照她说的坐下来,绫音也双膝并拢,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那个呀,演技练习就先别管了,今天我想跟你聊聊天。」



「聊天……」



诗也昨天出了那么大的糗,离公演也只剩一个月,现在却要聊天?



「这样好吗?」



诗也担心起来,不禁问道。



绫音笑著说:



「嗯。明天起要换上方便活动的衣服唷。不过,今天不练习。你昨天语气平板──不对,没办法顺利念出台词,会不会是因为突然要你在不认识的人面前演戏?『我是黑暗的支配者!拥有永恒性命的人!』这种话,平常也不会说嘛。很让人难为情对吧?」



诗也无言以对。



的确,要是有人在现实生活中掀起斗篷,大声喊出那种台词,未免太羞耻了。



(可是,我会那么紧张的原因不是这个。)



「所以,一起想想怎么改善你平板的──不对,怎么样才能让你放松,集中于角色上吧。」



……看来他语气真的很平板。诗也自己也知道,不过实际被这么说,让他心情越来越郁闷。虽然这样对绫音很不好意思,但他忍不住觉得讲这些话也只是白费工夫。



「只要彻底融入角色一次,就不会觉得害羞了。为此,瞭解自己饰演的角色、喜欢上他是很重要的。」



(我怎么可能喜欢上吸血鬼。)



「比如说,诗也对吸血鬼的印象是?」



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诗也全身紧绷。



「……会吸血,之类的……」



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后,绫音神情认真地点头。



「嗯。还有呢?」



「会变身成编幅……」



「我在电影中看到的吸血鬼,还会变成雾或狼。还有呢?」



「会怕……十字架、大蒜的味道和阳光……没有影子,也不会被镜子照到……心脏被钉木桩的话,会变成灰……」



──很不巧,十字架那种东西,我一点都不怕。



跟上次见面时穿著不同学校制服的少女,无奈地眯起令人印象深刻的红眸,对用自动笔和原子笔做成一个十字架凑向前、狼狈地发著抖的诗也冷冷说道。



──吸血鬼是与神相对的存在,因此害怕神圣之物──这是基督教徒的观念。我是在日本乡下地方的神社长大,以前连基督教那些东西的存在都不知道。



──如果你会有害怕十字架或圣水的感觉,那只是因为你一直被灌输吸血鬼会怕那种东西的观念。



少女目光冷淡,她一面轻声述说,一面躺在诗也的床上,晃动白皙得病态的双脚,面无表情地翻著擅自从书架拿出的漫画。



「吸血鬼是……」



诗也握紧放在腿上的拳头,沉著脸陷入沉默。绫音用明亮的声音说:



「我对吸血鬼的印象是,虽然恐怖又残酷,却有种唯美的感觉。电影里的吸血鬼也大多都很美形,能永远活下去的暗之贵族很浪漫呢。」



「吸血鬼才不是贵族这么优雅的东西!」



「咦?」



绫音语气中带著讶异。



诗也胸口传来阵阵刺痛,焦躁得无法控制,严肃声音脱口而出:



「吸血鬼一点都不特别!会被镜子照出来,也有影子──也有不怕十字架的吸血鬼,也能跟人类吃一样的东西。吸血鬼能看得太远,连可以不用听的声音都听得见,或许还会一边烦恼鼻子太灵,本来很喜欢的咖哩都变得吃不下去了,一边拚命绷紧神经,避免让自己看起来跟周遭的人不同。他们根本没那个心力去想自己是特别、伟大的暗之帝王和掀起斗篷放声大笑,他们说不定会在太阳下一边担心得发抖,一边祈祷今天也能活得像个人类……!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贵族也不是支配者,只是普通的人类啊!永恒的生命这种东西,我可是一点都──」



诗也忽然回过神来,不再继续说话。



绫音愣住了。



(白痴!我在说什么啊。我刚才一定带著超可怕的表情,像在跟人吵架一样,讲了一堆蠢话。)



绫音将身子探向慌了手脚的诗也。



「诗也,你好厉害。」



「咦!」



「你为吸血鬼思考了那么多。不用我说,你也有在揣摩角色呢。而且对于如果自己是吸血鬼的想像也很真实。」



「真、真实,呃。」



「说得也是──视力变太好的话,世界在眼中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会害人混乱。」



绫音跟真正的圣女一样,露出柔和笑容。身体前屈导致丰满双峰摇晃,衬衫缝隙间看得见白色沟壑。



「对、对啊。」



甜蜜香气窜入鼻尖,让他头晕目眩。明明绫音是如此温柔纯洁。



「鼻子变太灵一定也很辛苦。这样就不能吃加很多大蒜的饺子了。」



「或、或许吧……」



「诗也一定可以演出真实、崭新的吸血鬼。」



诗也明白自己就算停止呼吸也死不了。可是一直憋气好难受!但呼吸又会不小心吸入绫音甜美的气息。这样的话──



他一边思考能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到什么时候,一边不断点头回应绫音的话语。



拷问般的一天结束,隔天从跑步开始。



「目标是一天三公里!」



身穿T恤和运动裤、头发绑成两束的绫音爽朗地说。



海星学园位在海边。跑到沙滩再跑回来的这个距离,诗也在篮球社的练习和自我锻炼时,每天都会跑三倍以上。



「只跑三公里可以吗?」



他下意识询问。绫音「咦?」一声,睁大眼睛,诗也便急忙改口「啊,没有!三公里真多啊!」。



然而,实际跟绫音一起跑步时,她在旁边晃著胸部,「呼……呼……」吐出性感喘息,令诗也伤透脑筋。汗水濡湿T恤,感觉快要看见她的肌肤,这也让诗也惊慌失措,避免望向那边。



结束后,又是那个色情伸展在等著他。



「诗也,我没问题的,再压用力一点。」



「不、不是!那个!」



「来,慢慢弯向右边──吐气──」



(头、头发碰到喉咙。呼、呼吸吹到耳朵了。)



「好,接下来是仰卧起坐五十次,还有伏地挺身五十次。」



诗也拚命继续将那对晃动著、说它有魔性再适合不过的胸部逐出视线范围,在他累得全身脱力后,绫音拿出萩原朔太郎的诗集。说要拿它当文本做发声练习。



「发声练习基本上都在念『a、e、i、u、e、o、a、o』或是『a──e──i──o──u──』的五十音,不过光念这些容易腻吧?所以要一面注意发声,一面朗读诗集。不是念出来就好,要带著开心的心情、难过的心情、愤怒的心情去朗读。」



绫音从诗集中选了〈花鸟〉这篇,在被纸箱环绕的狭窄室内走著,一边用柔和声音开始朗读。



『春风拂面,



岁月流逝,



绿树新芽鸟语至。』



绫音幸福地念著诗,清朗声音慢慢在室内响起。



(哇……)



诗也瞪大眼睛。



彷佛春天真的来临,鸟儿们翩翩降落于结著淡红色花苞的树枝上,他张著嘴巴,听得入迷。绫音表情也十分柔和,她眯起眼睛微笑的模样,有如沐浴在春天的清新阳光之下。



接著她突然竖起眉梢,愤怒朗读:



『光芒只存于吾心,



粼粼波光起涟漪,



岸边效太公。』



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英勇吶喊,才刚这么想,绫音眼中又浮现悲伤。



『手探河深处,



手捧润泽,



心存柔情,



宣蔻黄口岂有如斯兴致。』



绫音垂下肩膀,无力地缓缓走动,提高音量,这次则是如歌唱般喜悦。



『噫,艳阳挂天际,



行旅都城,



远望所视乃花鸟景致。』



她对天花板投以神清气爽的目光,朗读完整首诗。



喜怒哀乐全包含在短短一首诗中──诗也看得出神,连自己身在何方都忘了。每当绫音念出诗句,春天景色就会一下变得平静、一下散发冰冷紧绷气息、一下显得凄凉。



(好厉害……绫音姊演技真的很好……)



而且,她果然十分美丽高洁……宛如身穿五彩缤纷衣裳的圣母玛利亚……



「文本用什么都可以。流行歌歌词、新闻报导、绕口令、元素符号也可以。也有人会拿记年代用的双关语做发声练习唷。例如『建立一个好国家(1192)鎌仓幕府!』或是『多么(710)大的平城京』。」(注:两者皆为同音双关语。)



绫音发声时,用哀伤的语气念「建立一个好国家」,「多么大的平城京」则念得轻松愉快。两者都是很常见的双关语,十分好理解。



「还有就是,像现在这样边走边练习,也会让人有种情绪被解放的舒畅感。激动时也要加入动作看看唷。只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发声练习,要记住用腹式呼吸法,尽量大声发出清晰的声音。」



绫音建议完后,诗也也从《萩原朔太郎诗集》中,随便翻开一页朗读。



「动、动荡之夜,两只黑猫于屋檐上──」



「肚子再缩进去一点。对,从那边吐气然后同时发出声音。很好!那接下来换开心一点的。没错!就是这样!」



诗也遵照绫音的指示,发声、吐气。



「感觉很不错!虽然你肩膀还有点太紧绷,和试图用喉咙提高音量,不过放松后声音就会比刚才出来得更顺畅。」



被她这么一夸,诗也脸颊又热了起来。



(就说希望你不要凑过来身体往前屈了。这样会看到胸部……啊──这个人果然很有魔性。)



尽管如此,诗也还是很高兴自己语气变得比昨天有起伏。



「那来对对看剧本的台词吧。」



「是。」



诗也虽然鼓足干劲回答──



『露西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会让她成为你的饵食。』



『我、我想要的,是是是是你!蜜娜!只要你成为我的新、新娘,露西或许就能得救。』



紧张和语气平板都变得更加严重,更遑论改善。明明朔太郎的诗就能正常朗读,德古拉伯爵的台词却怎么样都会让他身体紧绷。



念到三分之一时,绫音说「明天再加油吧」,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然后──



「别担心,诗也!我也会一起想能让你放松的方法。」



两人独处的练习进入第二周的放学后。



诗也再度演出弱小的吸血鬼,坐在折叠椅上垂著头道歉:「对不起,我……果然还是……」绫音从对面的折叠椅上探出身子,拚命对他诉说。



「你知道搓揉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会让人平静下来吗?像这样,慢慢、仔细地揉。」



她轻轻抓住诗也的左手,在无名指第二关节附近,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开始认真搓揉。



「听说左手的无名指跟心脏和自律神经直接连结在一起。所以让那边放松,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唔啊……那那、那那那那个!」



「如何?有没有放松一点?诗也。」



绫音用指尖在他的手指上游移,令诗也心跳加速,全身冒汗,更别说放松了。但他知道绫音是认真的,也不方便说出口。



「很、很舒服……」



「其他还有很多方法,比如反覆深呼吸,同时慢慢让呼吸变短促,或是稍微用点能让人放松的香精。在手上写一个『人』字吞下去也不能说完全没用。我也一样,加入戏剧社后第一次上台时,在手心写了『章鱼』吞下去。然后就一点都不紧张了。虽然台词只有一句,但我成功在最完美的状态下,将那唯一一句台词传达给观众。」



她揉著诗也的手指,一边热心分享自己的体验。



「上台前拚命想可怕的事也有效唷。比如说坐著橡皮艇在海上漂流的途中,被一大群大章鱼包围之类的。事前就先想像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都比那件事来得好。」



绫音害怕地颤抖著。



「……绫音姊讨厌章鱼啊。」



「嗯,就是它我没办法接受。乌贼我能吃唷。可是,只有章鱼不行。章鱼烧也不行。你知道吗?章鱼的英文是Devilfish耶!恶魔之鱼!不,不能把它跟鱼混为一谈。沙丁鱼、鲷鱼跟鲭鱼都很好吃,稻田鱼和神仙鱼很可爱,章鱼却不一样。那个软绵绵的吸盘和光溜溜的头、嘴巴会吐出黑漆漆的墨汁这几点,我真的彻底没辙。」



「绫、绫音姊,你手指太用力了。会、会痛!」



绫音快要把他的手指揉烂了,诗也只好出声告知。



「对、对不起!」



她红著脸说:



「像、像那样想可怕的事,让自己吓得毛骨悚然最好。诗也最怕的是什么?」



被绫音一问,诗也开始想像。



以前是怕自己不能再打篮球。



但现在则是──



「世界──」



世界终结后──



胸口揪紧,喉咙咽下一口唾液,诗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诗也……你在发抖?」



绫音惊讶得睁大眼睛。



(糟糕,停不下来。)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叫你想像可怕的事。你想像出真的很可怕很可怕的事了对不对?已经够了。来想别的事吧!对了!今天上汉文课的时候,老师呀──」



绫音握著他的手指,开始叙述在教室发生的有趣事件。



即使诗也终于停止颤抖,绫音还是一脸沮丧,跟他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绫音姊没有错。」



「……可是……」



「只要揉无名指就没事了。」



诗也照绫音刚才做的一样,轻轻搓揉被她握到发麻的无名指,绫音就又微微垂下眉梢,轻声呢喃。



「那个呀……难过的时候,用力吹气球也不错唷,还能锻炼肺活量,一石二鸟……吹了好几个漂亮的淡色气球后,讨厌的事情也会被全部吹出去……心情会轻松一点。」



「气球……?」



这么说来,第一次遇到绫音时……有一颗樱花色的气球掉了下来。



油菜花色、紫罗兰色的气球接连随风飘落,出现在阳台的绫音,眼中落下如同朝露的泪水──诗也连这些事都想了起来,恍然大悟。



(气球就是从这间教室的阳台掉下来的!)



「……绫音姊跟我第一次见面时……也在这间教室吹气球对吧。」



绫音抬起头。



她应该没料到诗也会这么说吧。



看到绫音跟他交谈时,总是带著圣母玛利亚般的柔和笑容的脸上,困惑得浮现本来的表情,诗也也措手不及,内心受到冲击。



「那、那个……对、对呀。那个气球是练习要用的……」



绫音急忙露出笑容,语气却在动摇。



跟诗也有不想让人触及的事一样,绫音也不希望有人知道她独自吹著气球吧。



(绫音姊很困扰,得换个话题才行。)



他越是著急,就越想不出该找什么话题。绫音也是一副拚命想话说的模样,尴尬气氛使他坐立不安。



「对、对不起!我去个厕所!」



诗也从椅子上站起来。



(啊──太不自然了。)



他迅速走到走廊,想起绫音露出的柔弱表情,胸口便揪了起来。



绫音说,那间空教室是跟老师借来的。说是为了跟诗也一起练习,才把纸箱移到旁边。



也就是说,绫音跟诗也在中庭遇见时,那还是间普通的仓库。她竟然在那种地方哭著吹气球。



(绫音姊也有难过到要吹那么多气球的时候啊。)



他用力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用大量流出的水洗脸。



洗了好几次、好几次。



像要把水拍在整张脸上。



(现在也是──我因为无法改变的事提不起干劲,一直没办法表现出像样的演技──绫音姊却愿意陪我练习──她应该很伤脑筋才对,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至今为止,她说不定也有在诗也不在的时候,露出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诗也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件事,被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头,镜中映出鼻子和下巴滴著水珠的自己。翘起来的头发也被水沾湿,贴在脸上,头发下的双眼正用锐利目光瞪过来。



「唔──」



窝囊的模样令怒气涌上心头。



(我是为了什么才转到这所学校的?不是为了放弃篮球,开始一段新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