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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话 父亲遇见的、与我同名的少女(1 / 2)



「蜜娜姊,你干么拒绝泉之的求婚啊,笨死了。」



万圣节前天,在东京一个人住的二弟雷欧,突然回到神奈川的老家骂我。



我跟神先生提分手已经过了四天左右,这几天神先生每天都传简讯说服我,我却迟迟没有回应。



这时,在美国学运动的三弟凯西打电话给我,我在跟他分享近况的时候,不小心提到我跟神先生分手了。



──神先生要调到英国。



凯西和精神百倍又毒舌的雷欧不同,以十九岁来说太过成熟,话也不多。



他只会默默听人家说话,不会插嘴提出意见,所以我从以前就常常不小心多跟凯西说一些多余的事。



当时也是,凯西在手机另一端乖乖听我说完后,只用冷静低沉的声音回了一句话。



──我觉得……蜜娜姊最好不要太急著下决定。



然而在那之后,他似乎马上就跟雷欧讲了我告诉他的事。



对于感兴趣的事会追根究柢的雷欧,甚至从父亲口中问出我拒绝神先生的求婚,当天就回到老家。



「泉之哥虽然是大叔,他人超好的耶!不知为何他对你超专情的,放走那个人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喔。我的国中同学和高中同学也是,起初都夸你漂亮,吵著要我帮忙介绍,我一跟他们说你会用热水煮鼠妇、用刀子割蚯蚓,还会突然蹲在地上把蚂蚁窝翻过来,他们都吓得要死,说『还是不用了……』。海星的学生会长本来想追你,看到你徒手抓起一把蚯蚓,被你吓得尖叫著逃走后,就再也不敢靠近你。我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跟我说过『听说你姊是个知性派黑发美人,却喜欢虫子?太可惜了吧』了。」



他口齿清晰地迅速讲了一长串话。



矮小的雷欧从小就很在意身高,遇到笑他矮的人会用回嘴或暴力加倍奉还,我推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长成这么一个口齿伶俐、有行动力的男生。



而且不只身高,长相也好,柔软的淡茶色发丝也好,雷欧都跟母亲的妹妹──年轻时是个美少女的理歌阿姨像到不行,变声前他一天到晚被误认成女生,每次都会大发雷霆。



虽然他现在已经升大二,只要换上裙子不要讲话,装成女生应该也没问题。要是直接跟他说这种话会很难处理,所以我不会说就是了。



不过雷欧一直骂我蠢骂我笨,害我很想回他「吵死了你这个长得像女孩子的」。



这时,雷欧带来的笔记本尺寸平板电脑,传出凯西冷静的声音。



「……我也觉得泉之先生很适合蜜娜姊。蜜娜姊看起来冷静,有的时候却会因为一时冲动下决定,我很担心。」



为了让我们三姊弟一起谈话,雷欧特地开了Skype。



比父亲还高,拥有一身没有赘肉的运动员身材的凯西,从小学开始就在国中生的篮球队打篮球。



雷欧和我都受过篮球痴爸爸的教育,但我们的兴趣一下就转移到其他东西上了。凯西则在迷你篮球赛大肆活跃后,国中也继续打篮球,成为闻名全国的球员。



升上高三后,凯西到美国留学,生活好像还是以篮球为中心。



同样是篮球痴,凯西和表情丰富、天真无邪的父亲相反,在球场上不会表露感情,平常就很冷静沉著。



漆黑的头发和乌溜溜的双眼,看起来是像母亲,不过跟母亲的爸爸──也就是我们的外公,和我们的祖母也有点像。都很冷静,无法从表情看出他们在想什么。



凯西踏上篮球这条路,在球场上发挥才能,父亲非常开心,他还在日本的时候,每场比赛父亲都会去看,加油得比谁都还要大声,还会抱住赢球的凯西跳起来。小时候我曾经因为这样嫉妒凯西,忍不住欺负他。



父亲绝不会对我们三姊弟有差别待遇,因此凯西愣在原地,彷佛不知道我为何生气,害我备感空虚,之后就再也没有欺负过他。



我不太会应付过于活泼的雷欧,冷静过头的凯西这种时候也很难相处。



本来想跟他们解释我为何决定和神先生分手,说服他们,现在他们两个一起训话,导致我动力全失。



讲了他们也只会更反对。



雷欧跟凯西似乎以为我跟平常一样是一时兴起,给神先生添了麻烦。



事实上,我告诉神先生不能跟他一起去英国时,神先生非常不知所措。



──为、为什么?蜜娜!是因为我上礼拜天约会睡过头,迟到一分钟吗?因为我不小心忘记整理头发?因为上个月见面时,我的外套上还挂著洗衣店的标签?还是因为我瞒著你都这么大了我还不敢吃芹菜?



坐在咖啡厅位置上的神先生探出身子,我有种喉咙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和之前跟父亲说话时一样,努力挤出声音。



──不是的。



工作明明很忙,约会的时候却每次都比我早到,上礼拜难得迟到一分钟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频频道歉『对不起蜜娜!让你久等了!』的神先生。大概是因为急著出门,头发有点翘起来的神先生。上个月见面时,我跟他说他外套袖口还挂著洗衣店的标签,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的神先生。不喜欢吃芹菜,这两年却都把我做的芹菜沙拉吃光,夸它好吃的神先生。什么样的神先生我都很喜欢。



和神先生在一起会让人心情放松,心里暖暖的。



──那、那果然是因为你不想大学刚毕业就嫁给大你八岁今年三十岁的大叔?也是,蜜娜这么年轻可爱,优秀到老师亲自推荐你念研究所,未来充满可能性,却要跟我这种不敢吃芹菜的大叔结婚,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气得大骂「开什么玩笑」──



在隔壁桌聊天的高中女生团体突然安静下来,频频偷看我们。



──真的不是因为这样。



就算神先生再大十岁,变成四十岁,我应该也会喜欢上他,觉得他可爱吧。



所以我真的很愧疚。



──我不能去英国,因为我不能把爸爸留在这里。



我照实回答,神先生愣了一会儿,混乱地说:



──蜜娜的父亲,那个……在你还小的时候过世了对吧?也就是说,呃……你不想离开家人的墓……吗?要祭拜的话,你随时可以回去喔。虽然跟住日本的时候比起来,可能会没办法那么常去扫墓。只要把遗像带去英国每天祭拜,爸爸他们应该就不会寂寞了吧?不然可以帮你买个专用佛坛。



神先生声音都变尖了。



他真的是心地善良又可爱的人。



一想到神先生,胸口就揪了起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在那个家跟父亲一起生活。



我不想让父亲一个人。



「……我离开这个家就没人能让爸爸吸血了,这样爸爸会很困扰吧。」



我坚持己见,两位弟弟都闭上嘴巴,认真看著我。



五天前,在被月光照亮的房间,我告诉父亲我不会跟神先生去英国,要永远跟他在一起后,父亲是不是也用这样子的表情,看著把脸埋进腿间的我呢?



「好啦,确实也得考虑到爸爸……」



雷欧烦恼地说。



凯西一语不发。



「……」



「假如我跟神先生一起去英国,爸爸要吸谁的血?要是爸爸跟杀人魔一样找女性下手怎么办?」



「怎么可能。我们的爸爸才不会做这种事。」



雷欧斩钉截铁地说,凯西也点点头。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变成吸血鬼后一直在折磨父亲的吸血冲动,一开始是会产生想要吸吮女性嘴唇的欲望。



从对方口中吸取精气能够减缓症状,染红的视界也会恢复正常。



然而随著时间经过,光吸取精气变得越来越没有效,父亲逐渐渴望起在人体内流动的鲜血,竭尽全力抵抗这股欲望。



他已经不会怨恨、哀叹自己莫名其妙变成吸血鬼,而是慢慢接受身为吸血鬼的自己,做为一个平凡的人类生活。



那就是父亲的愿望,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为此,父亲决定不去吸血。



但是为了持续控制从身体内侧灼烧全身的强烈饥渴感,父亲痛苦得差点精神崩溃,看不下去的母亲便将自己的血分给父亲,叫他如果怎么样都无法压抑想要吸血的欲望,到时就吸她的血。



只要控制分量,不要吸太多,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而且我又不会变成吸血鬼。



那就吸我的血吧。



我不想看到你那么痛苦。更不想看到你吸其他女生的血。



既然如此,希望你吸我的血。



父亲说他吓了一跳。



竟然有女生主动让他这个吸血鬼吸血!



母亲说的话令父亲感动不已,当时他还没想过要吸母亲的血。



不过,起初是小拇指。



接著是从咬破的嘴唇。



有时是在嬉戏,有时是因为无法忍受饥渴与狂乱,从母亲那里吸取血液。在两人交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父亲吸母亲的血,在他们心中成了确认爱情的理所当然的行为。



幸福地抱著母亲的父亲。



把嘴唇凑近母亲胸口的父亲。



小时候从门缝偷看到的景象,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让我心跳加速、体温升高。



心里也会阵阵发疼。



「爸爸是一个月吸血冲动会发作一两次的麻烦体质,这我们也知道。可是在蜜娜姊代替妈妈前,爸爸都是自己想办法。我也知道那一定痛苦得我们无法想像。不过就算蜜娜姊不在,爸爸也有能力自己处理吧?我们的父亲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平时虽然悠悠哉哉笑嘻嘻的,紧要关头就会挺身保护我们,自己的问题会自己解决。」



雷欧话中充满对父亲的强烈信赖。



确实如此,父亲是即使遇到困难,也会独自解决的人。



可是!父亲并不会因为这样,一个人生活就不寂寞!



我知道母亲不在后,父亲会在庭院缩成一团忍受吸血冲动,以免被我们看见。



父亲颤抖不已,徒手把地上的草拔起来,咬住被草汁、泥土以及从伤口流出的血弄脏的手,低声呻吟。



半夜,他会带著鲜红的双眼打开冷冻库,拿出生肉粗鲁地撕破保鲜膜,直接咬下去,然后跪倒在地,露出疲惫的表情。



我知道父亲会垂下头,用右手握紧左手的无名指。知道那个时候,他的身体依然在发抖。



我知道他会在房间抱著母亲的衣服,把脸埋进去。



每次看到那样的父亲,我都会觉得非常难过。



六岁,我第一次让父亲吸血的那一天,父亲也是在哄我们睡著后,半夜垂著头坐在客厅沙发上,连灯都没开。



他用手按住喉咙,肩膀微微打颤,抑制著吸血冲动。



野兽般的痛苦呻吟声从父亲口中传出,其中参杂呼唤母亲的声音。



──绫音姊。



我在走廊上偷看到透明泪珠从父亲的脸颊滑落,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爸爸在哭!



他在叫妈妈的名字!



至今以来,父亲是不是一直在像这样呼唤母亲?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一直。他是不是很想见母亲?



他是不是一面被让人喉咙发热、身体疼痛欲裂的吸血冲动折磨,一面思念再也见不到的人,越来越绝望?



我想安慰父亲,想像母亲一样拯救父亲,急忙回到我们几个小孩子用的房间,拿剪刀刺左手手心。



手心传来一阵剧痛,被鲜血染红。



我努力捧著它以免血滴到地上,回到父亲身旁。



──爸爸,吸我的血吧。



我哭著把鲜血淋漓的手伸出去。



父亲大吃一惊,想要帮我包扎伤口。



但我哭得越来越厉害,拒绝让父亲帮我清洗伤口。



──不要!吸我的血!我要代替妈妈让爸爸吸血。爸爸,吸我的血!



爸爸皱起眉头,痛苦地、难过地,舔掉我手上的血。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彷佛要把我脏掉的手清乾净。



──好喝吗?爸爸?好喝吗?



爸爸苦笑著低声说道:



──嗯,很好喝。谢谢你,蜜娜。



爸爸正经地告诫我以后不可以做这种事,我却摇摇头,不听他的话。



──爸爸肚子饿的话,我来给爸爸血喝。之后我也会一直这么做。



由于我太过坚持,爸爸为了避免我伤害自己,同意从我的指尖吸一点点血。



凯西透过平板电脑冷静地说:



「……就算只有从嘴巴吸收精气,好像也会轻松一点的样子。这样只要多跟女人接吻不就行了?爸爸毕竟是演员,长相和身材都不错,外表又年轻,想跟爸爸接吻的女人应该很多吧。」



这句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我才不想看爸爸一直跟女人接吻!这样不就只是个色老头吗?」



「……爸爸才十六岁,搞不好女方还比较像对未成年人下手的。」



「不不不,就算身体十六岁,爸爸内心可是个五十岁老头啊。好啦,表面上是私生子的『UTAYA』也三十三岁了,应该不至于触法。只要爸爸不要对国中以下的小女生下手。」



「别谈这个了。」



我语气强硬,雷欧耸耸肩膀。



「跟犯罪和触法无关,我就是不希望爸爸吸妈妈以外的人的血,或是亲妈妈以外的人。假如爸爸喜欢上妈妈以外的人,你们两个也不介意吗?」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妈妈以外的人」,是「我以外的人」。



两位弟弟对我投以同情的眼神。



凯西咕哝道:



「……怎么可能。」



雷欧也说:



「对啊。介不介意什么的,想都不用想。爸爸现在也爱妈妈爱得要死吧。」



──现在这个瞬间,我也依然爱著绫音姊喔。



在冬季的海边,父亲笑著回答我的问题。



不永远活下去,就不会知道和母亲谈的恋爱是不是永恒的爱。



可是此时此刻,父亲无疑深爱著母亲。



这次换成我哑口无言了。



父亲现在依然爱著母亲。



父亲八成不会跟母亲以外的女性在一起,如两位弟弟所说,就算我不在,他也会设法抑制吸血冲动吧。



既然如此,我是为何而存在?



我的血和我这个人,对父亲来说是否都不是必要的?



这个想法一浮现脑海,心情就不受控制地低落下来。



大概是因为我的表情阴暗得彷佛世界末日来临吧,雷欧跟凯西都没有再责备、试图说服我。



「我们也会想想看要怎么控制爸爸的吸血冲动。蛇血或鳖血不行吗?不然就请在医院有门路的奶奶帮忙弄血袋来。」



「……雷欧哥……奶奶是做研究的,又不是负责外科,管不到血袋吧……就算管得到,我也不觉得那种东西能随便带出来。」



两人轮流提出意见。



这段期间,我一直板著脸,沉默不语。



「要是真的不行,就让爸爸吸我的血。总不会只能吸女人的血吧。」



我只有在雷欧提出充满男子气概的意见时,嘀咕了一句:



「……不要,这样有股BL味。」



◇  ◇  ◇



雷欧带著用来跟凯西视讯的平板电脑离开,我的心情也终于平静下来后,我买了晚餐的食材回家,爸爸正好在客厅练习。



『只拥有有限生命的可悲人类啊。』



『我是德古拉,君临于连上帝之声都听不见的无上夜晚,能够永远活在这个世上!』



这次好像不是万圣节的余兴表演,是下个月开始上演的戏。



强而有力的嘹亮声音在墙壁的反射下于客厅回荡,高高举起的手傲慢地划破虚空,平常阳光的笑容转变为冷酷的笑。



德古拉伯爵是父亲学生时期第一次演的角色,当时轩辕十四的编剧──如今以「戏剧界的鬼才」之名广为人知的透川市子导演所写的剧本,成了父亲的代表作,德古拉伯爵变成父亲最受欢迎的角色。



当上职业演员后,父亲也一直重演《德古拉》,原田诗也死后,谣传是他的私生子的「UTAYA」继承这个角色,每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都会举办公演。



父亲说过,即使这个角色演过好几次,只要其他演员或导演一变,他也必须灵活地调整演技。



父亲好像很享受每年都能演出不同的德古拉。



放在桌上的剧本里贴了好几张便条纸,还画了一堆红线。



「蜜娜,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我今天会煮晚餐。」



这五天,我觉得跟爸爸见面很尴尬,都跟他说我要在外面吃饭,没有煮晚餐。于是爸爸便自己准备食材,煮火锅或是拌饭,做得还挺不错的,导致我越来越沮丧。



就算我离开这个家,爸爸真的不会怎么样……



「晚餐吃什么?」



「南瓜焗饭、用炸茄子做的中式沙拉和加蛋的姜汤。」



「噢,听起来很好吃。」



父亲露出天真的笑容,眼睛都眯起来了。



彷佛并不在意五天前我跟他吐露的真心话。



我说我不会结婚,也不会去英国,要跟爸爸永远在一起,他也没有反对,和弟弟们不同。



话虽如此,听到我奋不顾身的告白他也没有高兴,只是陪在我旁边,沉著冷静地问:



──那是你仔细思考过后下的决定吗?



我无法回答,埋在腿间的脸迟迟抬不起来。



「爸爸……」



我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冰箱,拿出晚餐要用的食材,站在流理台询问父亲:



「如果是我自己仔细思考过后下的决定,我可以跟爸爸一直在一起吗?」



拿红笔在剧本上写注解的父亲停下手,用清澈的双眸看著。



「嗯。如果你是真的想这么做。」



然后用温柔的声音补充:



「你的另一个名字──『艾莉丝』,是取自爸爸见过的人中,最坚强、最聪明、最勇敢的女孩的名字。那孩子在看不见光明的状况下自己思考,自己选择了要走的道路,勇敢地踏上那条路。跟那孩子名字相同的你,也成长为有能力选出最适合自己的选项的孩子,爸爸很骄傲喔。」



父亲的声音很平静,温暖如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毛毯,将我整个人包裹住。



我沉浸在被他的声音拥抱的安心感中,回想起父亲遇见的「亚璃子」。(注2:「亚璃子」日文与「艾莉丝」同音。)



我的名字「蜜娜=艾莉丝‧原田」的「艾莉丝」,就是取自她的名字。



至今仍深深烙印在父亲心里的女孩──



亚璃子全名是斋藤亚璃子,是因为心脏疾病住院的、小学四年级的十岁少女。



◇  ◇  ◇



父亲初次造访亚璃子的病房,是在高中二年级的七月,七夕公演结束到下一场公演剧目决定前,做基础练习悠闲度过的时期。



当时,父亲和母亲去儿童馆当志工,演人偶剧给小孩子看,孩子们非常喜欢,观众越来越多。



某一天,常来看戏的孩子们中,有个女孩说她的同学生病住院,想要看人偶剧,问父亲和母亲能不能去医院演戏。



父亲觉得这得问过医生和那孩子的监护人,便决定先到医院看看那孩子──亚璃子。



当天,由于母亲突然有急事要处理,父亲独自走在儿童病房的走廊上,听见可爱的铃声。



铃声小到一般人八成听不见。



父亲下意识停下脚步。



他竖起耳朵,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



那个声音说「没事的」。



她说「没事的,今天的检查一点都不痛,午餐还有橘子果冻吃喔,护士高森小姐跟我说明天是凤梨果冻,高森小姐是很亲切有趣的人」……好像是在安慰人。



小小的声音愉快、高兴地叙述自己在医院遇到的事,叫她的母亲不要担心。



父亲从转角处偷偷探出头,看到一名吊著点滴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以及疑似她母亲的女性。



坐轮椅的少女有一头柔顺的淡色头发,用明亮的天蓝色橡皮筋绑成双马尾,笑咪咪的,年纪看起来大概小二、小三左右。语气跟表情都非常稳重,感觉很聪明,陪在她身边的母亲大概是照顾她太累吧,无精打采的,眉毛低垂眼眶泛泪,愧疚地、哀伤地不停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女儿反而坚强地安慰母亲:



「没事的,不会痛喔。」



父亲看著这对母女,心想「这么小就这么懂事,真了不起。她是哪里生病了呢」。



少女说「要量体温了,回房间去吧」,母亲便推著轮椅迈步而出。



叮铃……叮铃……彷佛在引诱人的细微铃声,好像是从少女别在睡衣上的护身符传来的。



父亲跟她们要走的方向一样,所以隔了段距离跟在后面。途中点滴管缠在一起,少女的母亲停下轮椅,显得莫名慌张,父亲看不下去,便跟她们说:



「我来帮忙。」



护士小姐马上就来处理了,父亲则轻松抱起少女,帮忙把她搬到床上。



变成吸血鬼的父亲力气是很大没错,不过那名少女特别轻,父亲说抱起来跟气球一样。



别在睡衣上的护身符晃了一下,发出可爱的铃声,父亲将少女纤瘦的身躯放在白色床单上后,她抬头用清澈的双眼看著父亲,脸颊都羞红了。



「谢谢你,大哥哥。」



应该是因为平常都是护士小姐负责照顾她,现在被父亲这个又高又帅气的男高中生抱起来,觉得害羞吧。



「大哥哥是来探病的吗?」



「嗯,大哥哥来看一个叫斋藤亚璃子的妹妹。」



「就是我耶。」



少女睁大眼睛回望父亲,问他:



「难道大哥哥就是演人偶剧的哥哥?」



听朋友提到父亲要来看她,少女似乎一直在期待,苍白的脸颊绽放出灿烂笑容。



父亲也笑著回答:



「对啊,我叫原田诗也。另一个人应该等等就会来,是我的学姊春科绫音姊姊。」



「可以叫你诗也哥哥吗?」



「嗯,那我就叫你亚璃子妹妹啰。」



「嗯。」



叮铃──铃声响起,亚璃子笑著点头。



在等母亲到的短暂时间内,父亲就跟亚璃子混熟了。



亚璃子的病房是单人房,所以医生说只要不要太吵,可以演人偶剧。



亚璃子的妈妈也愧疚、哀伤地说:



「麻烦两位了。这孩子从婴儿时期开始身体就不好,哪儿都不能带她去。」



在旁边看的亚璃子纯洁无垢的眼中浮现动摇之色,露出有点难过的表情,不过,她马上用明亮的声音安慰母亲:



「不会的。妈妈跟爸爸不是有带我去过动物园和餐厅吗?企鹅好可爱喔。」



日后父亲才知道,那是亚璃子唯一跟家人去过的地方。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亚璃子就一直出了院又住院,没去过电影院和水族馆,没有出外野餐过,也没跟朋友在外面玩过。



亚璃子床边放著一本书,那好像是她看过好几次的爱书,书页都有点皱掉了。



「《绿野仙踪》是什么样的故事啊?」



父亲看著书名询问,亚璃子开心地介绍内容。



「主角是一个叫桃乐丝的女生。桃乐丝养了一只叫托托的狗,她跟托托被龙卷风连著家吹到奥兹国。为了回到本来的地方,桃乐丝到了奥兹国,去找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伟大魔法师奥兹。途中她遇到没有心的铁皮人、没有智慧的稻草人、没有勇气的狮子,大家一起旅行。」



「哦,原来是这样的故事。」



以前满脑子都是篮球,在踏上戏剧之路前只会看学校开的读书心得书单的父亲,兴味盎然地听亚璃子讲故事。



「嗯。桃乐丝他们在翡翠国遇到魔法师奥兹,可是奥兹叫他们从坏魔女西之魔女的城堡里拿扫把回来,才肯实现他们的愿望。」



这时,办完急事的母亲来了。



「对不起,我迟到了。」



宛如圣母玛莉亚的母亲露出温柔微笑,用清澈甜美的声音说「你好,亚璃子妹妹」,听说亚璃子都看呆了。她八成觉得母亲是美丽温柔的大姊姊,就跟父亲是帅气温柔的大哥哥一样。



亚璃子和母亲也一下就混熟了。



母亲看到《绿野仙踪》,带著和蔼笑容说:



「《绿野仙踪》在桃乐丝回到堪萨斯后,还有后续唷。为了迎接奥兹国真正的公主,稻草人他们跑出去找公主,桃乐丝被卷进这个事件中,回到了奥兹国,铁皮人去跟他以前的恋人求婚。我记得这部作品在日本总共出了十五集。」



「哇──那么多集呀?」



亚璃子两眼发光,挺直背脊。挂在护身符袋子上的小铃铛轻声响起。



「图书馆应该有,要不要我一集一集带过来给你?」



听见母亲的提议,亚璃子笑得越来越灿烂,相当高兴。



「可以吗?那就麻烦绫音姊姊了。」



父亲在旁边看著这温馨的画面。



在那之后,父亲与母亲经常去探望亚璃子。



假日他们会把母亲自己做的娃娃带到病房,演人偶剧给亚璃子看。



演的都是《小红帽》、《美女与野兽》、《青蛙王子》之类的童话,是两个人分担所有台词的简单故事,不过亚璃子非常开心,笑著夸喜欢手工艺的母亲做的狼和青蛙娃娃可爱。



母亲带给她看的《绿野仙踪》,亚璃子也很喜欢,每次看完都会笑著告诉没看过这部作品的父亲「这一集的故事是这样的」、「发生了这种事,可是结局是这样真的太好了」。



「我也好想跟桃乐丝一样去冒险。」



从她天真无邪的模样看来,完全感觉不到亚璃子对未来的不安,这个时候父亲还不知道亚璃子的病不可能根治,现在她只是在靠强效的药勉强维持生命。



告诉父亲这件事的,是父亲的母亲──我们的祖母。



祖母做的是复制细胞制造新器官的研究,总是很忙碌,父亲还小的时候就很少回家。



祖父也是在知名食品公司研究植物栽培的研究员,个性温和稳重,父亲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经常一个人在广大的原田家看家。三餐和打扫都由帮佣负责处理,因此父亲的生活没有任何不便,他毫不在意地跟我说,他以为每个家庭都是这样。



事实上,父亲从早到晚都在练习篮球,只要能打篮球就很幸福,所以父母都不在家、父母很少跟他讲话,他都不怎么在意。他没有因为缺乏亲情或家人的关怀闹别扭,也没有因此学坏,而是自然而然理解了「别人家是别人家,我们家是我们家」。



鲜少回家的祖母来到亚璃子的病房时,父亲跟祖母都睁大眼睛。



「咦?妈?」



父亲眨了眨眼,当时已经在跟父亲交往的母亲则吓得手足无措。



「诗也的妈妈!初、初次见面。我是诗也的…………社团的学姊春科绫音。」



男友的母亲无预警出现在面前,我能理解母亲为何如此混乱。而且祖母还是个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讲话也很冷淡,听起来有点带刺,母亲怕自己是不是被未来的婆婆讨厌了,担心到了极点。



「她是我社团的学姊,也是我的女朋友。」



父亲笑著说道,害母亲越来越紧张,深深一鞠躬。



「我、我想我还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不过我会逐渐改善,请您多多指教。」



「是吗……你好。」



祖母依然面无表情,冷冷回了一句,和亚璃子讲了两、三句话便离开病房。这段期间,母亲僵在原地,冷汗直冒。



──那个时候的绫音姊,可爱到我想当场抱住她。



父亲是这么说的。



祖母之所以来看亚璃子,好像是因为亚璃子的母亲和她是高中同学。亚璃子住进祖母工作的医院,也是祖母写的推荐书。因此她只要有空就会来探望亚璃子。



对父亲来说,他很意外祖母会做这种事。因为她在家的时候,一副除了自己的研究,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但亚璃子似乎非常尊敬祖母,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著她问:



「贵子老师,之前分裂的细胞过得好吗?」



祖母虽然面无表情,还是回答她:



「嗯,现在在对它进行二十四小时的观察。」



父亲认识的祖母可不是会陪小孩聊天的人!



他大为震惊,觉得不会被祖母冷淡的语气吓到,能自然跟她讲话的亚璃子很厉害。



父亲和祖母在医院巧遇的那一天,祖母难得回家了。



祖父跟平常一样,为了做研究在公司过夜,因此母子俩久违地一起吃了晚餐。



「没想到你竟然认识亚璃子,吓我一跳。」



「我才是咧,妈。」



父亲问了亚璃子的状况,祖母微微蹙眉,面色凝重,回答:



「以现在的医学技术,不可能彻底治好她的病。」



假如祖母在研究的用自己的细胞制造器官可行,就能帮亚璃子换掉心脏,让她活下来。



然而,目前这只是痴人说梦。



「亚璃子已经时日无多,顶多再撑三个月吧。所以如果亚璃子拜托你什么事,你办得到的话就帮她实现愿望吧。因为我朋友说亚璃子不会主动提出任何要求,这很让人心疼。」



祖母这番话,让父亲有种挨了迎头一棒的感觉。



「我知道了。」



对在自己不希望的情况下得到不死之身,背负起不老不死的宿命的父亲来说,亚璃子的生命说不定会在三个月后走到尽头,真的让他大受打击。



那么小的女孩,竟然只能再活三个月!



今天她也跟平常一样活泼开朗啊!



微波炉发出「叮」一声。



我一面在厨房做晚餐,一面沉浸在回忆中,从微波炉里拿出用保鲜膜包好的南瓜,切成一口大小,放到涂上奶油的焗烤容器里,思考父亲知道亚璃子活不久时是什么心情。



有拥有永恒生命的吸血鬼,也有活不过十岁的女孩子。



双方都不是自己选择这个命运的。



这两个人相遇,让我有种上帝在讥讽他们的感觉。



过于漫长的生命与过于短暂的生命,两者都是不幸吧……



父亲觉得别说三个月了,亚璃子彷佛随时都会消失,应该很不好受吧。



他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也非常震惊。



「亚璃子妹妹的病这么严重吗……?」



「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为她做的?」



「我想想……把亚璃子妹妹喜欢的《绿野仙踪》改编成人偶剧如何?」



「好主意,绫音姊,就这么办。」



「我今天就来做铁皮人、稻草人和狮子的人偶。」



他们虽然决定把《绿野仙踪》改编成人偶剧,演给亚璃子看,这部作品却跟童话故事不一样,故事长、角色多,只有两个人改编起来可能有难度。



而且九月公演开始练习后,就不能跟之前一样长时间待在病房,也没时间从零开始制作《绿野仙踪》的人偶剧。



在轩辕十四的两位主演烦恼不已时,队上的编剧兼导演市子女士提议:



「把九月公演的主题定为《绿野仙踪》,再请那个亚璃子妹妹来看不就得了?」



市子女士与母亲同年,从只是一介学生的那个时候开始,就是在海星学园最能吸引观众的导演。



只不过,她写的剧本绝对会加入让人看得脸红心跳的色情场面,以及让人看得忘记呼吸的猎奇剧情。



给小孩子看这种东西会不会太刺激了?



而且,亚璃子可以外出吗?



父亲跟母亲都在担心,平常总是懒洋洋坐在折叠椅上的市子女士,这个时候也一样懒洋洋地断言:



「放心吧。我会证明我不是写不出全年龄版的剧本。」



尽管心存不安,市子女士既然愿意帮忙写剧本,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人选了。此外,父亲和母亲还想起不久前,亚璃子带著憧憬的目光说过「诗也哥哥和绫音姊姊演的戏,一定很好看吧。我也好想看喔」。



「问问看医生,亚璃子妹妹能不能外出吧。」



「嗯,诗也。」



跟亚璃子的母亲和主治医师商量过后,决定如果到时亚璃子状况稳定,就可以带她出去。



亚璃子的母亲含著泪道谢:



「我们没办法为那孩子做些什么,如果这样能让亚璃子开心,请两位务必帮忙。」



就这样,下一场公演决定是轩辕十四版的《绿野仙踪》。轩辕十四的卖点是男女双主演演的爱情故事。父亲问市子女士爱情部分该如何处理,市子女士无精打采地说:



「女主角当然是桃乐丝啰。接下来就是从桃乐丝旅行的伙伴里选出恋爱对象。没有心的铁皮人与天真无邪的少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是经典路线,没有智慧的稻草人改编起来也挺不错的。还可以把西之魔女改成魔王,来个伟大的奥兹和桃乐丝的爱情故事,走支配者与少女的戏剧化路线,女性观众应该会很兴奋。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