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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漂泊之人(1 / 2)



错不在何人



亦不为何事



单存于世便不得饶恕



无因无凭因此无法可赦



受人轻视,拳脚相向,冷言冷语——一逃再逃



捉住他人伸来援手



是为唯一救赎,无二赦免,存在之肯定



因此当其痛失援手



原为不得饶恕者,化身无法饶恕万物之人



诅咒世界







半月萤白皎洁,洒下清冷光芒。



头顶上方是一片无垠无际的天空。受又深又浓的暗夜渲染——绚烂繁星与皓月如此遥远,天涯广阔尽在不言中。



再怎么伸手也摸不着天际。



有种苍茫的虚无感,被束缚在地表上的自己如此无力,令人深深自觉到厌恶的地步。



男人——待在很深很深的洞穴里。



要找个东西贴切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水井了。这是个形状细长的竖坑。然而,那不过是单看全体形貌后所下的形容。底部有个圆形广场,其规模足够盖上一、两间民房。



「啊……呜啊……」



男人抬起头望向头顶的月色,发出声音。



不过,他的嘴唇干燥、布满裂纹,从里头溢出的不是有意义之言语,而是近似野兽呻吟的声音。男人早已失去理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或许是他的原貌也说不定。不论真相为何,男人只顾睁着失去焦距的双眼眺望半月,整个人呆坐在原地不动。



坑底只有他一人。



不。只剩——这个男人。



男人四周散了许多尸骨。若为驯捕过野兽的猎师或百兽屋(注:日本于江户时代出现的野味肉铺),肯定能马上发现这些并非兽类所有。



每根骨头都是来自人类。



从骨盘的形状来看,可以知道里头混着男人及女人的尸骨。



如此数量……约达百具。_



若找来善于洞察之人仔细观察竖坑,或许会发现一件事。



事实上,这道竖坑愈往上去就愈往内平缓缩起。也就是说,竖坑的穴壁并非呈现垂直,而是弯成慢慢凹进去的形状,酷似壶罐或瓶子。



理所当然地,里头的人企图攀壁逃跑时,那道斜面就会阻碍他们。基本上,墙面已经没什么凹凸处了,想只靠指尖力道攀在上头爬行近乎不可能。打从一开始,这道竖坑就设计成让底部的人无法爬出。



就算没有铁格及木栅,这里仍是个监牢。



不,应该说是牢笼才对。



意思是说,之中关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作人——而是禽兽了。



话虽如此……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个竖坑里什么也没有。



一旦被关进来,人们只能就地撒粪尿。就算能忍耐这点——这里也没有饮用水及食物。头顶上方呈开启状态.所以或许能期待夜露或雨水,但就算有,若找不到盛装的容器,还是无法保留多日。



因此……



「……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肮脏而任凭指甲乱长的脚踏上白骨,男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人类该有的尊严等等,恐怕他都早已忘却其概念了。自己脚边躺着的那些东西,对男人来说,不过是些食物残渣罢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的双手伸向头顶上方。



这是因为他抬头看见月亮,月亮前方横掠过某种物体的关系。



有样东西被绳子绑着并悬挂在半空中,是一只鸡。



似乎已经被勒毙了,鸡没有挣扎迹象。它变成一个单纯的肉块,无声无息、无阻碍地自头顶垂降下来。男人见状便发出呻吟声,伸长双手激烈地来回摆动。



似乎等不及那东西降至眼前。



男人用枯瘦的脚跳动,在历经好几次失败后,终于成功飞扑到鸡的死尸上。筋纹明显的手指扯下羽毛、撕裂鸡皮,男人垂挂在鸡的死尸上,操着色泽黄浊的齿牙,用力咬上它的肉。



「喔噗……呣……呜噗……」



垂挂在绳子上,男人心无旁鹜地啃着鸡。



当然了,鸡并没有事先放血,但男人反倒庆幸能啜饮鲜血润喉止渴,还能啃肉充饥果腹。绳子逐渐往上拉,男人已经被拉到洞穴的极上端位置——不,是被钓起来的。



接着……



「——喔噗?」



好几条细锁链投到他身上,这景象就发生在下一刻。



锁链前端有着钢铁钩爪。这原本是渔夫拿来捕鲸用的道具,钩爪会陷进猎物的肉里,让猎物无法逃脱。猎物愈是挣扎,钩爪就朝身体里陷得愈深,流的血亦会增加。猎物终究会筋疲力竭、任渔夫们摆布,这种猎法的过程就是如此。



「嘎啊!」



钩爪刺进男人骨瘦如柴的身体里。



血液飞溅开来,男人扭动身体挣扎——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钩爪深深陷进肉里,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锁链也缠住男人的身体,愈收愈紧,夺去他的行动自由。



「啊嘎!啊,啊啊!嘎啊啊!」



男人边咆哮边躁动着。



然而,他最后还是无法摆脱钩爪以及锁链……男人完全被拉出洞穴,拖倒在荒凉干硬的地面上。



「嘎啊啊啊啊!」



他龇牙咧嘴地挣扎。



已经完全变成一头野兽了。



挣扎的男人身旁,站有十几道人影。



想必是他们钓起男人的。每个人都不例外,脸孔有大半栽进夜色里,长相也看不清楚。连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无法区别。



不过——



「闻起来真臭。」



「就算是野兽,都比他好闻吧。」



「这还用说。因为他一直待在那个『壶』里。」



几道人影交头接耳起来。



但,男人已经不具理解他们话语的智慧了。那种东西早已毁坏在男人身体里,跟排放而出的粪尿一起流掉了。



男人维持被锁链绑住的姿势,就只顾着挣扎、嚎叫。



不过……



「活得好。」



在这群人影中,有个男人跨步出来。



受到月光照射,看似神经质、削瘦的脸庞朦朦胧胧地映照出来。年龄约莫四十岁左右。或许是映在脸上那看似脸谱的阴影使然,他的脸带有一种相当凄惨的感觉。



他身上穿着和服外挂,腰际配刀,应该是名武士。



只要见到这身行头,立刻知道该名武士身分极其高贵。



只不过……



「做得好,你活下来了。该给点奖励才是。」



武士朝向男人,像在复述般说道。



这名武士的脸上有个特征。



从额际出发、通过眉心并连往右颊——一道疤痕。



仿佛将脸分割成左右两半似的,看上去很是凄惨。



「啜饮鲜血,啃食生肉,这是对生的执念,有如魔神在世。你那强烈的执念、勇猛的灵魂,堪为我等战勇……!」



嘴角一扯——武士露出白牙笑了。



反之,男人将黄色牙齿磨得喀喀作响,一味地瞪视对方。



眼下已经不是可以成立对话的状态了,但武士看上去完全不在意那种事。



「既然如此,就给你一具匹配的身体吧。」



这句话抛得我行我素、无视他人意愿。



当然,武士并没有等男人应答的意思——他愉悦地扭头看向背后。



那里有着……



「看着吧,跪拜吧。那可是你的崭新骨肉。」



……一具异形物。



全身几乎都覆盖在阴影下,无法窥见细部——只能看出约略呈现人形。它坐在某样东西上,看似将双手置于腿部。



然而其手脚、身体的均衡性却不若人样。



四肢过长,末端过大。与身体一比,头显得过小。



最重要的是……整体过分巨大。



与生长在四周的草木一比,会发现它具备极不寻常的雄姿。光坐着就有这等差距。若站起来的话,身长肯定超过六十尺。



是否为巨大佛像等类。



再看仔细点,还能望见其脚边有着疑似祭坛的东西。



那里架着许多烛台,蜡烛上燃晃着幽幽细火。似乎还焚烧着类似香的东西,可以看见白色烟雾冉冉上升。



在这片光景下——



「开始吧……!」



武士扯出带有裂痕的笑容催促。



用低沉的声音呻吟,男人——全身上下嵌着钩爪,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遭人拉向祭坛。







有个女孩……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你什么事都不记得吗?」



那时,他除了对问题颔首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名字也毫无头绪,年龄更是无解。



当然了,一直不知道下去也无妨——并非是他这么想,只不过,有没有人认识我呢?就连如此提问,他都无法做到。



全是因为——



「我好像——被所有人讨厌……的样子。」



无论问谁,都没有人给他答案。



大部分的人一看到他就退开,不想靠近他。那种心情露骨地显现在表情及态度上。要是他主动靠近,别人就会马上逃开。如果追上去,就会有石头丢过来。人们不准自己靠近他们——那个时候,他总算明白了。



眼前的女孩也一样吧。



那张可爱脸蛋上覆着天真无邪的表情。而那表情将跟平常一样,跟其他人一样,染上一层恐怖与轻蔑之色,他只是——等待转变。



「……」



女孩眨眨眼,盯着他凝视了一会儿。



「这样啊,原来如此。」



她说着又点点头。



「也对。正常来说都会那样的。」



毫不留情的残酷现实自女孩口中流泻而出。



「……」



他一直保持沉默。



没错,那种反应很正常。



他已经习惯遭人忌讳、走避了。刚开始也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但自从他注意到人们本来就会有那种反应后,事情就是这样——内心开始理解这一切度日。当然,痛苦及孤独并没有因此缓和下来。



正因如此——



「话虽这么说……我们并不是一般人。」



「……咦?」



女孩绽出温和的微笑——对于那表情,他只能愣愣地盯着瞧。



第一次有人对自己笑,而且还是发自真心的。



不是勉强装出的笑容。



而是真的乐在其中、看起来相当开心,一副很高兴遇到他的样子。



「……」



不可能。



这个想法率先出现。不由得往那方面想去——一直以来习惯遭受迫害而令他有此反应。不过——



「没事的,你『什么』都不是。」



「是——这样吗?」



问话语气仍然带有浓浓的怀疑之色。



然而,女孩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恶意,她坚定地点了下头。



「嗯,所以没关系喔。如果想就此待在村子里,只管待着吧。我想,大家都不会反对的。反正——这里的人都不普通。虽然各有理由,但我们都一样,全是些无法跟普通人一起过活的人。」



女孩露出苦笑说道,他则定定地看着对方一会儿。



接下来,他才发现自己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请……请问,你叫——你的名字是?」



「御杖代……琴音。」



女孩将手置于她的胸前并答道。



「你呢?」



「……」



「啊……不好意思。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啊?」



「话是——」



这么说没错。



这点道理,他已经许久不曾忆起。



「既然这样——我来取可以吗?」



「咦?啊,替……替我取吗?」



「嗯,可以吗?」



「……」



他仅是点头。



不好也不坏。



替自己取名字——除了在表示今后会与自己交谈外,没有其他意思。若只是人生过客,根本没必要取名字。因为有意愿长久相处下去,没名字才会觉得不方便。



所以——那是她接受他的证明。



若是如此,那么他高兴都来不及了,完全没理由拒绝。



「——晓月。」



女孩的微笑略微加深,对他这么说道。



仿佛想到了很棒的点子,在嘴里轻声咀嚼一般。



「我们是拂晓前遇到的。还有另一个意思,希望时刻能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晓……月……」



他忽地抬头——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远离山头,挂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中。



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都毫无区别,早晨的沁凉阳光照射下来。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神,也没有佛祖。不过,心中有这样的愿望……应该不错。不用诚心祈祷.只是小小的许愿也好。」



「……」



那个时候,女孩话里真正的含意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不过……



「晓月……」



重复念着的这个名字——他能够觉得听起来跟自己很搭。







刚醒来的心情糟到极点。



如果作了恶梦,回到现实就变成是种救赎。然而倘若现实才是恶梦,就没办法得救了。睡梦中见到的情景愈是甜美,醒来后愈会觉得眼前的现实何以如此痛苦、如此丑陋。



「……」



忍住翻腾而上的反胃感,晓月深深地吐了口气,再吸一口……接着起身。



他的周围一片黑暗。



若要找些亮光,就只有从货舱壁上开的小窗洒进的些许月光罢了。那道光芒既清冷又稀薄,要想照亮整个货舱,这点光还太过微弱。



往窗外看去,松树林立的场景映入眼帘。



这里是当初——袭击九十九众前,停泊机关兽车的松林之中。



边留心追兵,绕了好几次远路后,晓月才折返这里。之后便就地野宿。



「——晓月大人?」



突然间——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晓月抬头一看……就在他身边,有个娇小的姑娘飘然出现。



在无风吹拂的机关兽车内部,她就好像待在深沉的水底、随着水流飘动一样,头发及衣摆浮起,在半空中飘荡。



对方是个美丽的姑娘。



楚楚可怜,这四个字莫非是为她而生的——美到令人做此遐想。不仅如此,她温稳的性格也清楚展现在面容上。只要她眯起眼睛微笑,任谁都会不由得报以相同笑容吧。



前提是——她还活着的话。



那头长发上生着柔顺的卷波,有如玻璃般通透,可以看见背后的舱壁。



她是没有实体的幻影。



女孩的身姿与梦中所见并无二致——然而,如今她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不过是抹梦幻泡影。



御杖代琴音。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在这的人——不对,是在这的东西,正如所述般,不过是道幽魂罢了。



「琴音……」



晓月仿若叹息般地说着。



上级机关甲胄〈红月〉——配有司掌操控的职神琴音。



说得更极端些,应该是凭附在〈红月〉这具机偶上的幽灵才对,这才是她。



「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别管我了。跟你没关系。」



晓月语气不善地回道。



「这样啊……」



不过,琴音并没有感到不悦。



像这样的对谈已不知上演过几回了。琴音已是没有血肉之驱的幽灵,不过是过往的残像罢了,不可能明白人心奥妙,更不知道教训为何。她能学会的事只跟控制〈红月〉有关。



那是她目前的存在理由——是她的一切。



「……那家伙的情况怎样了?」



说着,晓月看向……一同待在机兽车货舱里、被人放躺在地的那名女孩。



湿衣服尽数褪去,她躺在一块垫布上,上头又盖了另一块布。身体轮廓直接透过布勾勒出来,若用有色眼光来看很能刺激情欲……然而注视着她的晓月,表情却只有冷酷可言。



晓月虽然因不经意想起往事而出手救她——但打从一开始,他就对复仇名单外的人没兴趣。不,是根本没看在眼里。



对自己的复仇行动是否有帮助,晓月只凭这点区分差别,不存在其他标准。



「脉搏及体温都很安定,应该快醒来了。」



「是吗?」



晓月定睛注视横躺在地的女孩。



看着看着——脑里再次闪过往昔记忆。



……



数具机关甲胄隔着熊熊大火前进。



村民在祝融肆虐下哀嚎、四处奔窜。



每当机关甲胄挥舞枪剑、发射权水弹时,人们就轻易弹起。手。脚。头。



有血肉的人之形体三两下遭到破坏。



异形巨人在这片血景中悠然穿梭。



拚命伸长的手划破虚空——



……



「……咕!」



晓月一拳打在地上。



光是回想,整个人就绝望、焦躁得近乎发狂。



「晓月大人……?」



就在晓月身旁,琴音的身影依旧如故。



如同往昔一般——表情充满慈爱。



然而……



「……嗯。」



这时有人发出像是喘息的短促声音。



那并非琴音的声音,转头看去,女孩已经睁开眼了。



「醒了吗?」



晓月低吟道。



大概是他敲了地板,成为把对方吵醒的契机吧。



「我——」



女孩撑起身子。



披在身上的布轻轻滑落下来,那雪白肌肤——细肩、锁骨.以及乳房,全都暴露在眼前。身材秾纤合度,温润的曲线交织出美丽胴体。



至少,单就身体来看是这样没错。



但有个地方美中不足,就是女孩的——双手。



在她那双手上,白皙肌肤仿佛遭到玷污,两道漆黑刺青以手肘为中心刺上一圈。



刺青从手腕上方开始,到接近手肘处结束——由于她身着长袖服饰,平时隐藏住无法看到,如今未着寸缕,身上的裸肌又如此洁净,惹得那刺青越发醒目。



虽然是刺青,但那却不是「画」。



而是些类似方正文字的花纹,互相串连成一面,将女孩的手围绕其中。八成不是拿来装饰用的。



「……」



女孩——一点害臊的模样都没有。



莫非是知道自己的裸体有多美,为此自豪——看样子应该不是。知道自己被脱去衣裳、在不着寸缕的情况下入睡,女孩并没有心系自身纯洁或贞操,就连裸体暴露在他人眼前也不觉羞耻。



眼前这名姑娘究竟在想些什么?



要是她醒了,或许会惨叫个一两声才对,晓月原本这么想……



「我不小心得救了——是吗?」



女孩问道,讲话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什么?」



晓月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小心得救。



也就是说,她不想被救——一心求死吗?



「我本来想,这次应该……能死成。」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回答晓月,倒像在对自己自言自语般。



「……」



晓月突然想到某事。



这么说来,就算眼前有机关甲胄正杀得你死我活,这名女孩还是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稍微乱动便会遭受波及死亡——当时的情况就是那样,她应该很清楚才是。



「——你的名字是?」



晓月索性先问名字。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



到了此时,女孩似乎才初次察觉到晓月的存在般,将视线转向他。然而,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不安与惧色。



表情只给人平缓、有气无力的感觉。



「……我叫……」



女孩缓缓地动作着,总算拉起布盖住前身——嘴里吐出字句。



「阳炎——沙雾。」







夜晚的海仿佛黑墨流动。



该处一片漆黑,些许泡沫从水中浮出,之后又破掉、消失。



要是有眼力好的人在此,或许会觉得诡异。不过……四周海面上不巧都没人。约莫半刻前,阿艺藩的人还在抢捞漂流水手及船骸,此时那群人早已自此处离去。



海浪上冒出一堆泡泡。



接着从那下方——



「……」



冲破海面,几只木箱浮了上来。



是刚才那艘沉船上的货物。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不晓得之前是用什么法子沉在水下,货物接二连三地浮起,在浪涛间漂动。



还不只这样……



「……」



紧抓着货物,有人现身了,是十名左右的男人。



乘坐在那艘船上的水手,有大半都被阿艺藩船只救起。剩下的就当溺毙,放弃搜救。如此看来,这十多人或许是拚了命才存活下来。



然而……



「全员到齐了吗?」



确定其他人都点头后,其中一人伸头露在水面上、踩着水踏泳并举起单手。



男人们打开其中一只木箱,从里头取出绳索,把货物系在一起并结成木筏状。看他们手脚飞快,可以明白这肯定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行动。



没错,船上货物原本就预计投往邻近海域。



要是随便找个港口卸货,会在清册上留下纪录。



基于这点,要想逃过幕府的法眼,违禁品不能留下纪录,得像这样运送才行。



「开始行动……」



男人们再次爬到木箱结成的筏上,乘着黑夜海流行进。



应该是为了方便游泳的关系,他们清一色仅着兜裆布。



正因如此——才能看得清楚。



有的是手背,有的是侧腹,还有大腿内侧等等。



平常穿衣服会遮住的地方都刺了青——「白」一文字。



九十九众。



晓月如此称呼的这群人,正横渡黑夜之海,朝向目的地前进。







诗织一行人的行动明显惹藩主不悦。



原先福岛正宪就对天部众成员诗织踏入藩内不甚愉快……她还插手与幕府之命「失踪事件调查」无直接关联的械斗,甚至连机关甲胄都用上了,福岛似乎对这些事不满到极点。



「听说殿下刚才大显身手。」



这里是之前双方曾经面对面而席的福岛家厅间。



正宪在那里再次接待了诗织等人,嘴里说的话带着露骨讽刺感。你擅自做了多余举动——话里有着弦外之音。



「哪里,您过奖了。」



反观诗织,她却直截了当地做出回应。



明知将军直属的天部众很受地方藩主厌恶——但她并没有退缩。诗织认为大义名分在手,事情就不至于闹僵。



「……」



正宪不悦地绷着脸。



年轻时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战国武将——也有人指责他是暴戾分子,如既已在德河幕府的统治下,想必他也清楚政治关系如影随形。舞刀弄枪就能解决一切的时代已经结束。



「根据当时在场的家臣禀报,听说逃掉的机关甲胄是机将——上级机关甲胄。」



「没错,此话不假。」



诗织颔首。



「幕府颁布废机令已有五年——至今似乎未见成效。甚至还有流浪机将跑到此处撒野,反过来说,对于机关甲胄数受限、严禁生产上级机关甲胄的我等而言,简直连自卫都有所疑虑了?」



「……」



诗织的表情一派认真——当下沉默不语。



正宪此话一出,可解释为对幕府政策的批判。然而,在这抓对方小辫子也没多少好处。她预先打听过福岛正宪的性格,以他的个性来看,纯粹只是气过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宣泄不满——可以解释成单纯的失言。



而似乎看透诗织的内心想法……



「事到如今,我等并无意忤逆江渡表(注:发想自日本的江户表。是过去地方对江户〔权力中心〕的称呼)——」



追加进言的并非正宪本人,而是随侍在侧的福岛家家老。



长尾和胜——这名武士年近七十,已是位老者,发髯斑白,脸上刻着许多皱纹。跟当家主子正宪成对比,看上去是个和谭可亲的老人家。



「但幕府是否对些小事操之过急呢?当今朝野仍有许多人蠢蠢欲动,要想将德河治世导向太平,武力依然不可或缺……」



「不瞒您说,非法制造机关甲胄的歹人一直是前仆后继。」



诗织继续回道:



「生产机关甲胄受到明令禁止,得让全国上下的人都明白这点才行。为了成功实践,绝不能纵容例外发生。」



「倘若真有此意,我等身为正规武士,军备却不敌野武士之流,岂非流于空谈。」



正宪反出言将她一军。



「……」



诗织辞穷。



他说得没错。除此之外,目前这种情况——在变革期间,直到新制度稳定前「多少会有纷争」,幕府也早就料想到了。



只要无法让机关甲胄同时、悉数从世上消失,就一定会出现私下偷偷使用之人。此外老实说,由于废弃了机关甲胄,有的人便因此遭那些歹人欺负、无力还手。



以他们的角度来看,虽然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却不能弃之不顾——以诗织的立场来说也无法叫他们放弃。



「无论如何——针对那具机关甲胄,并没有证据指出它和失踪事件有关吧?既然如此,藩内发生了这么件纠纷,理当由我等全权处理才是。」



和胜这番话就像在下结论。



没错。诗织虽然受命调查失踪事件,但反过来说,她身上就只有其相关权限。再怎么说,针对一般的械斗问题,是该归藩主正宪及其家臣们来管辖。



「不过——」



「还是说,您认为我藩壮士无法压制那具黑色机关甲胄?」



话问到这,正宪双眼微眯。



「不,我并无此意……」



对手可是上级机关甲胄。



若拿出一般的机关甲胄对付,恐怕派五具也不是对手——不,事实上已经确定不敌了——话虽如此,若在这口出此言,听起来就会像阿艺国上下并无确实压制机关甲胄的战力。



到头来,一旦承认这点,就等同跟幕府的废机令唱反调。



以诗织的立场来说,无论赞同与否她都实在难以脱口。



「朽叶殿下受幕府之命调查失踪事件。其余的械斗事件与我藩施政有关,已超出朽叶殿下的权限。」



正宪再次如此说道。



「您说得是。」



诗织也只能同意了。



「关于机将的事,就交由贵藩处置吧。不过,目前并无证据指出它与此次失踪事件无关。若找着任何蛛丝马迹,还望通知我等。」



「我藩定不疏漏。」



正宪还来不及接话——和胜就先这么回答了。



「劳您费心。」



诗织先是深深一鞠躬——接着,她又立即问道:



「还有一事相问,其他乘船者——水手们情况如何?」



「……为何会被卷进机关兵械斗事件,他们也不明所以。」



正宪懊恼地说着。



「水手们似乎是另外招来的,半数随船沉入海中、下落不明,其他生还者亦不清楚货物内容。或许在那下落不明的半数人里,有人知晓事情原委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上级机关甲胄冒出了两具,并都与此事件相关。



不仅如此,双方都逃之夭夭了,背景来路仍不明了。



诗织认为,若将这件事情放置不管,未免太过危险。然而,诚如对方所叮嘱,诗织并没有权力大摇大摆地介入此事。



「贵藩若就该事得出些眉目,还望——」



「方才已应允了。」



对于仍不肯罢休的诗织,正宪厌烦地如此答道。







使用蒸馏器能自海水提炼纯水——再拿它来还原干饭。



除此之外,还有用来补充营养的携带粮食,如药丸甚至是鱼干等。有这些东西,在旅途中用餐就算很丰盛了。晓月时常在野地露宿,碗、筷子这类简便餐具亦额外备有一组。



不过……



「……」



那名叫沙雾的女孩,面对搁在眼前的碗也好、筷子也好,都没有伸手的迹象。



她穿的衣服还未干——拿来覆身的,就只有晓月给的布一枚。可以解读成她是因为害臊才迟迟未动,但想想刚才清醒时的样子,或许现在的她只是没有食欲罢了。



「你肚子不饿吗?」



晓月态度淡然地吃着饭,出言朝女孩问道。



「还是说,你吃惯美食,吃不下这种粗茶淡饭?」



「……」



沙雾依旧无言。



她一双眼呆呆地望着碗筷……然而眼里焦距明显没有落在该处。看那样子令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然而——女孩的表情感觉有些……灰暗。



「……那个是……」



沙雾突然出声。



她看向一旁——在机兽车的货舱里,有尊钢铁巨人低着头倒卧。



「机关将吗?」



「……没错。」



晓月也不隐瞒,开口承认道。



「你是……幕府的武士吗?」



有一瞬间,沙雾踌躇了一会儿,接着才提问。



「不是。」



晓月没停下吃饭动作,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那废机令呢……?」



「关我何事。这是我的东西,要丢还是要怎样都随我。」



「……」



在一瞬之间,沙雾不可思议地眨着眼,呆望着晓月。



脸上依旧没有恐惧或轻蔑之色。



只不过——表情很灰暗。



「别管那些了。我有事要问你。」



哓月将碗筷放到一旁,开始说:



「本来想等你吃完再问,你若不想吃,我也不强求。虽然我认为,吃了饭才能撑住。」



「……『撑住』?」



沙雾愣愣地重复那句话。



晓月笔直盯住那张表情暧昧的脸,接着开口道:



「你最好乖乖回答,敢不答——我就让你吃点苦头。」



「……」



沙雾的表情依旧暧昧,只是回望着晓月。



面对晓月出声恫吓,沙雾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惧怕。该不会认为他这番恐吓只是说说罢了?或者,她根本无法正确理解晓月的话里含意,智虑不足呢?既然都知道废机令的事了,对事物道理应当不会懵懂才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名女孩都相当奇妙。



「你是什么人?跟船上那伙人是何关系?」



晓月口中的船是指运输船。上头只载水手跟货物,并无类似乘客的人——至少,看在晓月眼里是这样。在这群人中,出现一位不可能搬运货物、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就算不想看还是很显眼。



「……」



沙雾依然没有回答。



「你跟九十九众是什么关系?」



晓月声音及语气透着些许不耐,再次继续问道。



「那艘船是由九十九众护航,绝对没错。你究竟——」



「不清楚。」



沙雾如此答道——说她打断晓月的话并不完全贴切,她答话的样子,给人只是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感觉。



「……」



晓月脸上表情变得凶险起来。



「不老实回答,小心我给你苦头吃,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了。」



他腾起腰柱朝沙雾探身过去,嘴里如此威胁。



「你要——拷问我吗?」



但沙雾依旧面无惧色,甚至让人怀疑她是否不太清楚话中含意,回问的语气相当冷静。



「还是玷污你会比较好?现在连剥衣服的工夫都省了。」



晓月颔首之余,将手伸向盖在她身上的布。



「……」



即便如此,沙雾还是无所畏惧。



只不过——



「行不通的。」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厌倦感,并摇摇头。



下一刹那——



「——!」



就在晓月眼前,沙雾左右身侧的空间出现了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