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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报恩的狂念(1 / 2)



言之御恩,诉之奉公(注:御恩奉公是日本中世纪构成武士主从关系的制度,两者为互惠关系,主人给予武士的利益称为御恩,武士给予主人的利益称为奉公)



本应系于延续得失



当经历长时化为其他事物之时



变化为无利亦无理的事物之时



其已非道亦非义



为人云疯狂信仰之狂热







「请您留步!」



「不可如此无礼——」



年轻的阿艺藩武士们纷纷上前制止。



硬是将那些人斥退——诗织一脚踏进福岛家宅邸。



一般而言,这是非常逾矩的行为。



武士未经对方许可私闯其他武士的宅邸,其义等同进攻「城池」。依情况不同,遭人斩杀也不得有怨言,可谓蛮夫莽行。不过,对手可是威名震天的天部众,到底还是没有这样的勇夫,敢跟她在主公的宅邸里以武力相搏。



「请您留步——」



三名福岛家家臣紧追在后,但诗织全盘无视。



若敢于此对她拔刀相向,甚至是出手制伏诗织,那还算有几番看头,然而,他们几个只是保持距离,对诗织进行口头抗议及制止。



(……这样也配称武士。)



诗织暗地里怀着如是想法。



她是在只原合战后出生的,还记得兵卫曾大叹「最近怯敌不前的武士愈来愈多了」——未曾经历以命相搏的厮杀,在世袭制度下继承父亲衣钵的武士变多了。



时局太平并非坏事。



不过生在这样的世界,武士或许无法再保有武士之实了。昭示他们存在理由的战争已成过往云烟,不存于世。更甚者,若德河治世持续一一百年、三百年,在日本这个国家,武士——至少冠有此称谓的阶级很有可能消失。



暂且不论这些——



「……」



大约是在这附近——诗织朝大致推敲后得出方向的屋宇深处走去,停在某个厅间前大声喊道:



「来人朽叶,打扰了!」



诗织不等回应就打开拉门。



里头有着——样子终究很是吃惊、正望向此处的正宪,以及福岛家家老的身影。



正宪那双眼一瞬间透出不悦之色。



战国武将原本就以言行粗暴、易怒者居多,福岛正宪正可说是其典型。这个男人身居静岳七枪之一,素以勇武著称,回应诗织的语气有如野兽咆哮。



「无礼的家伙!天部众这个名讳难道是冠在一群野蛮人身上吗!」



「朽叶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另一人问话的声调比主子沉着些,是家老在说话。



记得名字是叫长尾和胜吧。发髯皆已斑白,是位脸上刻着不少皱纹的年迈武士。按年龄推算,应该已在战场上打滚多年了,但乍看之下给人一种和蔼老者的氛围,和正宪正好形成对比。



「我知道自己无礼。」



诗织以单膝触地,与腰身半悬的正宪、和胜对望。



「福岛大人——离岛那边的调查进展到哪儿了?」



「离岛?」



「贵藩人马看起来不像在整装待发。您无意派人前往离岛进行调查,这是为什么?莫非忙于替昨晚的袭击事件善后而分身乏术?」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宪双眉一蹙。



如同他话中意思,看起来他并不明白诗织在讲些什么。



到这节骨眼上还想装作一问三不知,打算四两拨千金地回避诗织追问,福岛正宪应该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才是。



也就是说——



「我曾跟贵藩提及调查江羽港街外海离岛其一之事,为获得许可——于今早提出。您没有耳闻吗?」



「真是太不知分寸了……请您自重!」



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和胜语气激动地出口。



不过——



「……和胜爷。」



正宪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绪,他转而朝和胜看去。



「她问了什么吗?」



「是,今天一早——朽叶大人确实突然说出想调查离岛。」



和胜颔首答覆,但露出不悦的表情说道:



「但老身认为如此妄言无从奉陪,因而未向主公禀报。」



「——妄言?」



突然被人不由分说地申斥,想必诗织感到极度不快。



不过——和胜的言行就像在昭告不快的人是他,语气不善地说:



「朽叶大人或许不知情,不过那座离岛周边的渔获量丰沛,很受当地居民尊崇——尤其是渔夫们更将其尊为圣岛。万不容许闲杂人等妄加侵踏。」



「……尊为圣岛,是吗?」



「和胜爷说得没错。」



正宪亦表赞同。



「光只是目前这样,不安便已在町民之间蔓延。绝对不能让不安的种子再更加扩散下去。」



失踪事件频频传出。



海上发生机关甲胄间的械斗事件。



更有机关甲胄在大街上作乱。



不论哪一件事,都是平民百姓们无力插手的事情——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祈祷那些纷扰不会化作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居民们会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而身为藩主的正宪,若是没有确切事证,自然不希望对那座「圣岛」做出侵门踏户的举动。战国武将里有许多迷信之人。



不过……



「请等等,有足以令人怀疑的证据。」



「证据?」



「主公,没有必要听信她的话语。」



和胜一面投身至正宪跟前,一面如此进言。



然而挡得了视线,却挡不了声音。



诗织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其一,昨日失控的机关甲胄身上沾有红土。听说这附近开采得到红土的地方,就只有离岛。」



「那是……」



根据诗织更进一步深入调查的结果,那座离岛基本上严禁登陆,但偶尔会有制陶工匠为了采集红土而进入岛屿。造陶是一项重要产业,藩主亦会批准定时定量的红土采收工作。



「除此之外,听说那名发狂的机士,前几天造访过福岛家。」



「什么……?」



正宪朝待在一旁的和胜看去。



但和胜却摇摇头。



「老身没听说有那种事情。」



「以事出偶然告结未免太过草率了。」



不把对方的话当一回事,诗织更进一步强调:



「八九不离十,那名浪人曾经去过那座离岛。再者,自古以来失踪多时又回来的人据说常会精神崩溃。」



「休得胡言,谈什么失踪,说来说去,都是町民和农民们——」



「距今几天前,至少在造访福岛家的宅邸时,据闻该名浪人还能对答如流。」



诗织打断和胜的话语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若这些事真属实,不就表示浪人是自失踪事件中归来的生还者,而且还跟离岛有某种程度的关联吗!」



「……主公。」



和胜脸上表情一转——浮现出满脸傻眼的样貌。



他转朝身旁的正宪进言道:



「朽叶大人的猜测明显有违常理——」



「还有一件事。」



能用的筹码可不只这一样。



比起正宪,诗织更加注意和胜的动静,她边观察边接着续道:



「有一名受我等保护、名唤阳炎沙雾的女孩,当骚动发生时,便不知去向。」



「什么……?」



「照她一直很安分、遵从我方指示看来,应该不是自行逃离,朝被人带走的方向解释会更合理。既然利用失控机关甲胄来引起骚动,趁乱掳人,则能推断该不明人物就是引发失踪事件的元凶。」



「……」



正宪一面沉吟,一面将双臂环于胸前。



不知该说是豪放磊落还是粗鄙不羁比较合适,总之正宪给人沉不住气又粗野的印象,然而他绝不是个愚蠢之辈。战国时代可没有那么好混,能让光有蛮力的野猴子自最前线幸存下来。



「——和胜爷。」



正宪再次定睛看向和胜问道:



「我记得,那座离岛划归你门下管辖吧?」



「划归家老大人门下……?」



诗织亦目不转睛地直视和胜。



方才一直扯些有关离岛的说法,还把正宪了在一旁自说自话,这下便说得通了……也就是说……



「既有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予我知晓?岂止如此,连那有护法兽加身的女孩也被人给抓了?我可没听说半点消息啊!」



「那、那是因为……其实是……」



和胜难掩狼狈之色。



和蔼可亲的老者面孔激烈扭曲——最后,和胜狠眼瞪视诗织并大吼出声道:



「主……主公,主公啊!您不相信长年服侍福岛家的老身,却信了这黄毛丫头的胡言乱语吗!她口口声声自称天部众,却无半点凭据佐证!老身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丫头了!说到天部,便是幕府的军神!一介弱女子怎会身负如此重任,主公您难道不认为这事有蹊跷吗!」



「……」



诗织脸上泛起苦笑。



确实,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天部众,却没有任何熟识之人帮忙作证,就算要她提出不可质疑的证据,诗织也拿不出半样。当然了,她是带着幕府给的书状前来阿艺藩——但若有人硬指那是伪造的,她也无可奈何。



不过到了现在才来怀疑诗织等人的来历,简直像在说「我被逼急了」一样。看样子和胜似乎在背后搞什么鬼。



恐怕,之前负责处理该浪人仕官问题的就是这名家老吧。



不过……站在正宪的角度来看,正如和胜所言,已有多年——不,是有好几十年都居家老之位侍奉福岛家的和胜,和他的话一比,怀疑诗织的来历在心情上确实应较为容易。



「唔……」



正宪皱眉低吟。



该相信哪边才好,他似乎难以抉择。



再这样下去,无法保证正宪不会采信和胜的话。诗织他们原本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正宪不可能对一行人抱持多好的印象及正面情感。倘若真要选一方采信,不自觉会想选熟识之人,乃为人之常情。



不过——



「——请您留步,请留步!」



此时外头传来某种疑似争吵的声音。



又是什么事?正宪等人纳闷之余侧眼看向声音来处。就在这时——



「——!」



磅!的一声,拉门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还来不及确认来者为何人之前,某样东西就横掠至众人眼前……一卷卷轴被抛了进来。



「什么!」



「——!」



看见那样东西的人出现两种反应。



不明所以的正宪和诗织显得惊讶且诧异。



以及——和胜露出超越震惊、远胜一切的焦急神情。



就在三人视线前端,卷轴边滚边摊开来,其内容逐渐揭晓。



里头写着……



「这是……!」



接连列出的是好几道——不,是好几十道人名。



下方也印上了血手印。



换言之,此物是——



「这、这是在做什么,无礼也该有个限度——」



和胜的姿态尽显狼狈,如此怒吼道。



可是——



「很有趣吧。」



有人说话了,是一名年轻武者。



不,应该说是年轻的鬼才对。



此人便是晓月。



与方才的话语背道而驰,他用极度无趣的表情续道:



「这些名字就连我也几乎没看过啊。不过写在开头的名字,还有写在中间的名字,大家应该有印象吧?至少,你们几个应该知道才对。」



「……」



就在晓月身旁,可以看到兵卫绷着脸的身影。



本来,他的职责应是阻扰晓月擅闯才对,但眼下却没有任何作为,甚至还安分地跟在晓月身旁。



不过,这也是其来有自。



原因就是那份血书上清楚记载着「长尾和胜」之名。



至于写于血书开头的名字则是——



「……石田光成……!」



正宪低喃出声。



血书前半,写有一段对德河幕府宣示敌意的文字。



也就是说,这是约定将对德河治世发起叛乱之人所写的起誓书。



「组织的名称似乎叫『冥阵』呢。」



兵卫反感地说道:



「这名字真是取得煞有其事啊。即使入冥府、堕魔道也不忘武士雄志——应当能够做此解释吧。」



「——兵卫。」



诗织转头看向自己的家老兼副官,出言问道: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福岛家家老的房间……其他还有数件,是有关运输船的调度文件。话说这家伙一开始想找的东西,原本只是那些。」



兵卫说着就示意点子出自晓月。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目前还没有确实掌握到状况——或许说难以接受会更贴切些,正宪发出怒吼,内心那股愤恨原封不动地表露在外。



相较之下,晓月则用极度冷酷的眼神回看他,出言道:



「说起来,假设阳炎沙雾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被人带离——这么一想,她八成是那个什么『冥阵』企图实现的计划一环。由此,我想到了吃饭时的事。我知道福岛家家臣把守得密不透风。用餐处后方是悬崖,不是三两下就能进入的地方。然而,却有人轻而易举地靠近阳炎沙雾。」



言下之意就是……入侵者身手相当熟练,若非如此,就是福岛家里头有内奸,为其暗中开路。



「说起来,谣言分明都快传到江渡去了,闹得如此之大,藩主大人对此处的情报却极为生疏。也就是说——」



「你是指有人从中作梗,隐匿情报?」



「和胜爷!」



正宪的表情扭曲起来——或该说对这名前战国武将而言,他浮现于脸上的悲壮神情简直令人同情,一双眼朝和胜看去。可能的话,希望这一切都是谎言,此种情感表露无遗——那是被长久以来推心置腹之人背叛的神情。



不过……



「唔——」



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和胜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主公,您就醒醒吧!」



他伸手摸向腰际配刀,直起膝盖,一面起身一面吼道:



「德河——天下被骏府那只老狸统治,绝不会长治久安!丰聪主上有恩于我等,难道您都忘了吗!主公之父也是——」



「蠢材,那件事我们不是讨论过好几次了吗!」



正宪的语调几近悲鸣。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正宪说的话都站在理字上。



德河的支配体制早已坚若磐石,任谁都看得出要想颠覆根本不可能。事到如今,即使各地多少仍有丰聪势力的残党在作乱,也只要投入由天部众所挂帅的德河战力,便能得以镇压。



然而——却有许多人对此感到不满。



仔细想想,福岛家原本归属丰聪麾下。



当年出兵朝鲜,石田光成和福岛正宪还曾经立于同一战线。论及对丰聪家的感念,绝非区区二字能形容——有人怀念丰聪统治,因而对德河政权抱持不快也并非怪事。



特别是——老一辈的人。



「唔——来人啊!快来人!」



正宪出声叫唤。



「把这愚昧之徒拿下!」



对主君发出的怒吼有所回应,数名家臣赶忙奔赴此处。



不过——当他们察觉正宪所指之人是福岛家家老时,纷纷露出困惑的表情,愣愣地杵在原地。



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



和胜拔出一手搭住的配刀,在榻榻米上一蹬,朝诗织冲去。



真是疯了——不管对方看来有多像「弱女子」,毕竟仍是天部众。又或者,和胜是真心怀疑诗织是否为天部众也说不定。



凶刃朝诗织逼近。



「你们这群走狗……!」



面对攻势,诗织临危不乱,定定地看着朝自己袭来的和胜——



「真难看。」



她抛出一句简短的贬词,挂在腰边的刀连碰都没碰一下,不仅如此,连起身的迹象也没有——看准和胜朝自己刺过来的配刀,诗织只稍稍偏头就避开了。



若对手处在明显比自己还低的位置上,使用长度较短的配刀或短刀类攻击,手法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诗织非常清楚这点。



「喔唔……!」



这下和胜冲过头,身体失去了重心。



诗织一把抓住正要擦过脸侧的和胜手腕,这才作势起身——将和胜的身体抛摔出去。咚!一记闷声响起,和胜被摔在榻榻米上。



虽然底下是榻榻米,但衰老的身体不知能否承受——福岛家家老不住呻吟,无法起身,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的家臣们,纷纷冲上前压制住他。



正宪则半是呆愣地眺望着这一切。



接着——



「丰聪的亡灵……吗?」



像在做总结一般,晓月口中迸出这么一句低语。







一切就绪前请在此稍候——此话听来相当有礼,但事实上,沙雾受人告知后,便被关于一个没有半扇窗棂的狭小房间。



这个房间也盖在洞穴当中,不知一开始是造来做何用途的。墙面大致上以木板制成,但处处可见岩壁,照这点看来,多半是贴着洞窟内侧建造的吧。虽然没有铁条砌成的栅栏,但也有可能是牢房之类的地方。证据就是门栓从外上锁,自内侧推拉门扉都毫无动静。



「……」



沙雾靠着墙面坐下,仅是呆望着天花板。



石田光成。



丰聪的——亡灵。



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一样,沙雾体内流的血永远不会放她自由。别说是安稳地过平凡生活了,就连远离腥风血雨都无法办到。丰聪的血脉及名字时常招来纷乱,将和平安稳自她周遭抽离。



此外——



「……红莲……白亚……」



沙雾不经意地抬起双手。



她身上的和服长袖顺着手腕滑落——刻在手上的奇妙刺青旋即显露而出。看起来像文字却不是字,是些复杂精致的花纹。



导术回路「护法兽」。



那是沙雾身上植有被动导术的证据。一旦她面临生命危险,这些回路就会藉导术幻化出拟态生物——变出虚构的野兽「红莲」及「白亚」,保护沙雾。



仅针对她的肉体及生命。



此导术回路的发动与沙雾本身意愿无关。甚至是她想自杀,那两只护法兽也会妨碍自杀行为。没有实体的这两头兽,当她投水自尽时就会拉起她的身躯,若她想咬舌自尽,它们就会从口中冒出,用身体挡住下巴阻止。



亦即沙雾连寻死都不被允许。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活着。



绝不能让丰聪家直系血脉、让关白秀吉大人的高贵血脉断绝。



这就是沙雾——被迫单方面肩负的使命,而护法兽就是用以确保的机制。然而,那对沙雾而言却等同诅咒。自从她懂事起,丰聪家的家势就已没落,沙雾不曾享受过公主该有的荣华富贵,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身上仅仅只能背负着过多期待——不,是只背负着怨念。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沙雾的人生就不存在其他存活之道——不存在其他选择,她着实无力抵抗命运。



「…………护法兽……」



守护沙雾的机关,但说穿了,使命的最终目的始终是守护丰聪血脉的这两只护法兽——只要沙雾感到害怕,或者她的身体陷入危机,便会现身排除威胁。



其结果,沙雾害死了对她产生欲念而袭击她的人——也就是养父母的亲生儿子,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最后被赶出那个家。沙雾当时拚命阻止护法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另一方面,对方拿出刻有丰聪家家徽的怀剑——出示用以操控沙雾身上护法兽的「钥匙」,这些导术回路就暂时中断了。沙雾因此被掳至石田光成所率领的「冥阵」。



明明就叫护法兽,到紧要关头却没办法守护她的安危。面对手握表示自己属丰聪势力之「证据」者,护法兽便不会采取任何攻击。



由此可证,护法兽保护的并不是沙雾,仅仅只是针对丰聪的血脉罢了。



「干脆……」



要是能切断这双手就好了。



这个念头已在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



但就算她想拿东西烫刻有导术回路的皮肤、意图拿柴刀咬牙切去自己的手臂,护法兽最后都会跑出来碍事。与沙雾的决心唱反调,自身对即将来临的痛楚本能地感到恐惧,护法兽便从她身体里冒出来了。



「…………晓月。」



又一次,沙雾轻声呼唤那名年轻鬼武者的名字。



有他在或许能够如愿以偿。他能使导术剑法并暂时驱散红莲及白亚,如果是他,或许能瞬时回刀,趁护法兽再度显现之前,利用那短暂时刻砍去沙雾的双腕。不。或许能直接砍掉她的头。



拜托毫无情分之人做那种事,她也明白这种要求荒谬至极。



不过——明知如此……



「我还是……」



在沙雾的脑海里,晓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庞硬是烙印其中,挥之不去。







福岛家别院——正门前。



时间将近正午时分。该处正笼罩在一股极度紧张的氛围之下,使附近路过的民众全都纳闷地皱眉。



「发生什么事了……」



「没听说要打战啊。」



会让往来路人惊讶成这样,全都始于那里并排站着的数具机关甲胄。



看上去着实庄严——不,应该说看上去相当具有压迫感才对。



隶属诗织部队的机关甲胄六具,以及福岛家家臣的机关甲胄五具,总计超过十具机关甲胄,和随行的步兵并肩而立,确实有如合战现场——战国之世早已告终多时,想必如今很少有这种景象了。



当然,提起立于这等阵仗前的人物,自然非诗织与兵卫莫属。



「接下来,我等便要前往离岛进行勘察。」



兵卫如是宣告。



调查队的指挥——包含福岛家家臣在内,全由诗织执掌。



这是正宪为了表示对于和胜一事的歉意,他拨派家臣增援,形同赋予诗织调查的权力。又或者,针对这次事件,正宪只是极力不想有所牵扯罢了。



无论如何,眼下已经无人阻扰诗织等人采取行动。



如此便能讨伐与幕府为敌者,贯彻原先的使命——在解决失踪事件上无需犹豫。只要将藏身离岛的家伙一网打尽,或许就能让事件落幕。



「『敌人』是丰聪派的残党。」



诗织扫视众人后开口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充满紧张情绪。



想必已经对大致情况有所掌握,但自诗织口中说出「丰聪」一词,任谁听了还是会心生感慨吧。兴衰起落本是生生不绝的世间常道……对这块称作日本的土地行统一、支配之实,其一族仅经二十余年便急遽失势,令人们不免为世事无常感到唏嘘。



无论如何……



「如今天下已由德河统治,得让亡灵重新体认到这点才行。」



对于德河天部众朽叶诗织来说,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



「各位,规模虽不大,但这是一场战争。蹈厉奋发吧!」



「喔喔……!」



武士们群起发出威猛震天的吼声。



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败战的残兵当前,令人不得不怀抱着明日是否便轮到己身之恐惧。不过,话虽如此——不,正因如此,武士们才会奋不顾身地赌上性命一战。令他们无心顾虑多余事情的极限状态之下,反倒能令武士们忘却不安。



「出战!」



不久——连同诗织的〈升星〉在内,机关甲胄大队关闭装甲,迈开步伐,随行的士兵也小跑步追上。



而正好在附近的江羽町民,他们能做的,只是哑然失声地目送这一切。







另一方面——几乎同一时刻,位于福岛家别院的庭园。



晓月与载运〈红月〉的机兽车人车一同,被福岛家家臣——阿艺藩武士们隔了段距离团团包围住。半数藩士手持弓弩,全因晓月是导术使,并且是鬼而使然。



面对同时是鬼又能使导术剑法的对手,拿寻常刀枪上前讨伐实在愚蠢至极。



况且晓月是上级机关甲胄的所有者。



只要他在身旁,就算不搭乘,〈红月〉仍能运作。若要提升至战斗强度,展开相应的导术结界时,他就非搭乘机体不可……然而只要没有进行解体,便无瘫痪机关甲胄的方法,人类的血肉之躯不可能制住机关甲胄。



至于阿艺藩的机关甲胄,能立即动作的机体早已跟随诗织等人离去。



因此——若晓月意图做出什么非分行为,就只能将他当场格毙,让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武士们没有拔刀,而是改用远距离攻击型武器,拉开距离对峙,理由正是在此。



眼下状态等同晓月喉头上被人架了把刀。



然而面对周遭阵仗——连同藩士们的紧张表现一并算在内——晓月却状似不知,表现得一派轻松。是认为对方招集多少人马,准备多少弓弩都无法阻止自己呢,抑或对自身生命不屑一顾?



「……琴音。」



此时晓月突然发出一声低语。



那是远远包围住他的藩士们无法听见的音量。



「在此。」



琴音于晓月身侧飘然现身。



藩士们浑身一震,纷纷架箭于弓弦——然而或许是因单凭职神现身无法下判断,他们就这样定在原地,按兵不动。



「准备启动〈红月〉。把丹音叫起来。」



「……晓月大人。」



琴音的头微微偏向一旁,她出声询问:



「您是要前去营救沙雾大人吗?」



「……啊?」



晓月双眼一眯,看向凭附在自己机关甲胄上的职神。



「你扯到哪里去了?」



「不是吗?」



「我干嘛非去救那个女人不可?」



晓月语气不悦地应道。



「不过,晓月大人,您前去搜此藩家老住处,还找出证据……不是为了救出遭人掳走的沙雾大人吗?」



「……我是因为察觉那些家伙留下的蛛丝马迹。」



晓月说话时瞪视着虚空。



「九十九众。」



「……」



「我要将那群畜牲赶尽杀绝。我会采取行动,全都是为了这件事。」



「……晓月大人……」



同时也是鞭策晓月执行复仇计划主因的女子——琴音的残像正哀伤地垂下眼眸。



不知对方是否有所察觉……



「丰聪的怨念?只有怨念不会发生失踪事件。」



就算丰聪的残党确实盘踞在离岛上好了——这件事和根本问题「失踪」有何关联还是个谜。失踪事件真是丰聪余党所为,还是另有他人?



福岛正宪,他似乎想从家老——曾是家老的长尾和胜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和胜被人捉住时,当场就咬舌自尽了。武士道乃伴随死亡悟得——武士们自与死亡为伍的时代生存至今,一旦自认死期已至,无论咬舌或切腹都会毫不犹豫执行。



无论如何……



「自从德河取得天下后,已经彻底削弱丰聪的势力。自始至终都宣誓效忠丰聪者自然不会有例外……只因血脉相连,亦有不少人遭到屠杀。德河做事不会只做半套。」



当然,晓月对大阪战役并没有第一手情报。



话虽如此,现今德河幕府是怎么对付丰聪——如何将其势力彻底剿灭,知晓世态的人起码都略知一二。其手段不只大阪之战,还有狩猎败将、强化废机令、剥夺名分或充公家产后将前丰聪家大名贬至远方,更有其他许多……有形或无形手段皆不放过,为了让德河治世安定下来,抹除前代统治者丰聪影响力的政策漫天推行。



也就是说……



「丰聪残党还剩几斤几两重可想而知。若他们握有足以颠覆幕府的力量,大阪夏之阵及冬之阵就不会战败了。就算想蓄积兵力好了——还得先避开德河的眼线,如此一来行动便会受到限制。毕竟是从无到有再次打造。」



其一是单独个人对德河抱持反对态度,其二是以组织为单位矢志而行,两者截然不同。规模愈是庞大,行踪就愈容易被人察觉。



这么说来——



「肯定是有人从旁接济。是个早在只原之战前,影响力就遍及全国的集团。这群人暗中活动,到处煽动怀有遗恨者——实在很像九十九众会干的勾当。」



「…………是。」



琴音微微颔首。



「这就换成丹音……」



她的表情看来果然带着忧郁之色,那会是错觉吗?



职神没有喜怒哀乐可言。说穿了不过是被当作活祭品的人类在模拟之下产生的虚无幻影。职神看上去像是面露悲伤神色,其实等同看到一张画描绘出哀伤,并非有个活人正感到哀伤。



只不过——



「……应该说……」



晓月自言自语般说道:



「那种女人,我不喜欢。」



「……晓月大人?」



琴音眨眨眼,定睛注视自己的主子。



「您的意思是……」



「我是来找人报仇的。」



晓月说得斩钉截铁。



「渴望活着、渴望拥有未来,却被杀掉,只能从世上消失,我要代替那些人追讨凶手,叫他们偿命——这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夙愿。就是这样,对那种自称『想死』的笨蛋,我可是不爽到极点。」



「……」



琴音注视着晓月的侧脸一阵子,但最后……



「……是。」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消失无踪。







大笑声响彻洞窟。



原先,这些坑道是用于采集红土,如今藉着导术扩张,再堆叠些石头、木材补强后便成了人工窟窖。如果有意,似乎还能兴建小型城塞,而在如此规模的洞穴之中,一具机关甲胄就坐落在此处。



机关甲胄——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在断言上不是那么肯定,全因其体型远大于世人对机关甲胄的认知。



至少就目测看来,可以知道其身高高出两倍以上。



且单就人形外貌来看,除了异样外找不出其他字眼形容的部分太多了。



肩膀过大,手过长,垂在左右身侧的拳头长至膝盖下方。若挥动其拳头——只要单单抬手一挥,伤害范围应该远超过其身高予人的估算,足以将一切击溃并粉碎。



然而头部却很小,外型仿佛三叉戟一般,头顶最上方有根巨大的角,左右则各朝斜上方岔出一支小角,形成独特的轮廓。



更奇怪的是,其右手持的不是剑也不是枪,居然是把锡杖。



当然,即便是根没有刀刃的长棍,只要被那巨大躯体一挥,也具有足以做为攻城兵器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