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古道①(2 / 2)
『快走啊。』我如此唤道。
和树摇了摇头。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难得来到这个地方,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不觉得就这样回去很可惜吗?』
我实在无法领略和树的心思。
我心想——他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一路上不是已经充满冒险了吗?
『总之,今天就先回去吧。父母也会为我们担心啊。』
『一点都没错。』炼也在一旁帮腔。
和树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走。
『等我们长大以后再来吧。』
我鼓舞着和树。其实这有点令我有点意外,我一直以为和树比我还要想回家。
『一定要再来哦。』
『等我们两人升上高中后,打工存钱,到时候再回到这里,看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
虽是为了鼓舞和树才想到要这么说,但仔细一想,这或许是个颇为迷人的计划。
『可是,到时候入口就消失了。』
『放心吧,炼大哥知道有哪些入口可以撑到那时候。对吧?』
『嗯?』炼接下突然抛来的话题,抬头望着天空,『没错,道别时我会告诉你们的。京都鞍马山应该有个大型入口,通往熊野神社参拜道路的森林里应该也有一处。』
『炼大哥,要是我们几年后再度到这条古道旅行,能再遇见你吧?』
『嗯,有可能。』炼如此应道,莞尔一笑,『到时候你们再请我吃饭吧。』
4
事后回想起来,真可说是祸从天降。如果那名男子没现身的话,后续必定会有迥然不同的发展。
前方迎面走来一名旅人。
炼将水牛车停下。
他以紧张的神情低语。
『糟糕了。』
前方走来的旅人一看到炼,也随之停步。
两人隔着约莫十五公尺的距离相互瞪视。
从外表看来,那名男子的年纪约莫三十五岁上下。一身休闲服搭休闲裤,背上背着一只背包,感觉就像是一位休假的上班族。他的身躯庞大,但分不清是肌肉还是脂肪。
『咦?』
男子睁大眼睛,发出这声惊呼,感觉有点刻意。
『小森。』炼眯起双眼。
『前辈!上次谢谢你啦。好久不见了呢,真是巧遇,咦,你怎么会带着两个孩子?』
炼冷言道:
『用不着你管。』
『我说前辈。你要是不还钱,我可伤脑筋啊。』
我不清楚炼和这名男子之间的关系。虽然对方称呼炼为前辈,但到底是哪方面的前辈,我一无所知。就年纪来看,男子似乎比炼大上几岁。
这位名叫小森的男子向我们招手。
『小弟弟,到我这边来。』
我望着炼。炼向我摇头。
小森再度向我们招手。
『快点来,那个男人不是人类,你们被骗了,他差点就把你们都给杀了。快点过来。前辈,你说是吧?』
我再度抬头望向炼。
炼以冷峻的神情凝睇着小森,同时低声对我们说:
『别去。你们要是过去,会被他杀害的。』
『对对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让这两个孩子自己决定吧。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一名刑警呢,这家伙是名通缉犯。好在让我赶上,这下你们安全了。来,过来我这边吧。』
『小森,你别太过分。』
我望向和树。和树与我四目交接,以眼神向我询问。
该怎么办?
我展开思索。
这问题根本想都不用想。如果问我该相信谁,比起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我当然选择相信炼。我面向和树,朝炼努了努下巴。
和树向小森道:
『大叔,请出示你的警察证件。』
小森暗啐一声,放下背包,翻找里头的物品。
隔了一会儿,我们才明白他取出了一把手枪。莫非他想用手枪来代替证件,向我们证明他是刑警吗?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小森已将枪口对准我们。
炼一把握住车台上的柴刀,飞身跃向一旁,几乎同一时间,小森扣下手中扳机。
耳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炼快步欺近小森,顺手掷出手中柴刀。这时小森大叫一声,再度开了两枪。子弹没有击中炼,炼丢出的柴刀从小森的肩膀弹开,掉落地面。
炼扑向小森,将他按倒在地,整个人骑在他身上。炼扯下小森的手枪,抛向一旁。
『把我的柴刀拿来。』
炼大声喊道,所以我急忙捡起地上那把柴刀,交到压制住小森的炼手中。
炼将刀锋抵住小森的颈项。
『小森,你就这么注意我吗?你到处打听我的事,我早已听说。也听说你在外头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小森眼神四处乱飘,嘴角挂着一抹浅笑。那并非是目中无人的笑脸,从那张笑脸可以看出,他正在心里盘算,看能否以一句『我是开玩笑的,你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吧』来化解眼前的僵局。
『看来我杀不了你呢。只是试试看而已啦。我明白了,放开我吧。』但炼并没有放开他,小森又再重复一递:『好了啦,我明白,以后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在这里给你赔罪,这样总行了吧?』
场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我离开现场,找寻和树的踪影。
只见和树倒卧在水牛车的台架下,身上的衬衫染血。定睛一看,衬衫的腹部一带有个破洞。他的黑框眼镜早不知飞向何处。
我扶起和树。
他一度想站起身,但却双脚一软,跪坐地上,他脸上面无血色。
鲜血从裤角汩汩泛流。
『和树中枪了!』
我向骑在小森身上的炼喊道。小森朗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炼以满含怒火的语气说道,手中紧按小森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小森语带讪笑地模仿我说的话。
『和树中枪啰~』
当我将视线移回和树身上时,耳畔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我惴惴不安地再度转头望向炼。
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把柴刀已直直插进小森的颈部。
他的双脚正剧烈痉挛。
炼一把抽出柴刀,高举过顶,再度朝小森的颈部砍下,给他最后一击。
炼朝我们走来。
再怎么说,对方都已被他制伏,犯不着取他性命啊,我在心中暗忖。就整体情况来看,这或许算是正当防卫,但一旦杀了人,炼就成了杀人犯。
我不知道那名叫小森的男人是何来路,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甚至还射伤了和树,但终究罪不至死。这时候应该叫警察来才对……
警察?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心底一寒。这里虽属于日本,但却是不受国家权力管辖的特别道路。古道里没有警察、拘留所、法院,更没法律,就像它没有电线杆、加油站、道路标帜一样。
正因为明白这点,小森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犹豫地朝我们发枪。而炼也以柴刀回敬,没半点踌躇。
『不要紧吧?』
炼询问道。
但和树虚弱地摇了摇头。
『子弹射中了腹部。』
我告知炼情况。
『得快点到外头去,送他到医院就医。』
炼掀起和树的衬衫,在他被烫至溃烂的枪伤处贴上止血药草,接着用绷带加以缠绕。
这种急救手法看起来没什么功效,但此刻也别无他法。
我们两人握住和树的手和脚,将他抬上水牛车的台架上。
『我们快走。』
话虽如此,但再怎么赶路,仍是缓慢的牛步。要前往出口,也只能用这个方法,
我们将小森的尸体放在路旁,不予理会。
炼无比歉疚地对我们说;会有这样的结果,全是他的错。
据炼所言,他是在前不久于茶馆邂逅了小森。
两人一起旅行了一段时间,但产生严重龃龉,后来两人以令双方怀恨的方式分道扬镳。
『令双方怀恨的方式?』
『也就是分手时,扬言下次见面将会互相厮杀。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他解释得有点含糊,但当时我并未追问。
『好冷。』
和树在台架上喃喃说道,炼为他盖上毛毯。和树嘴角冒泡,炼拿布帮他擦掉。
和树两眼无神地望着我。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好好休息吧。』
『我好像撞到头,觉得很不舒服。』
我发现鲜血从和树耳中流出,心里开始感到焦急。
『炼大哥,有没有其他方法?像这种紧急时刻,除了正式的出口外,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离开这里?我希望现在就能离开。』
炼摇了摇头。
『除了正式的出口外,也有像你们来的时候一样,可以勉强进出的地方,称之为「破洞」。现在要是有就好了,可是那并不常见。』
『到竹林的这段路上,没有「破洞」吗?』
我向他确认。
『这里的道路我也不是每一条都很清楚,但应该是没有才对。虽然我不想往坏处想,但就连竹林的出入口也有可能已经封闭。』
道路两旁的围墙消失,来到了林中。从树丛间隐约可看见红绿灯、十字路口、铁路,以及柏油路等景致,我已经体验过将木片丢向外头复又弹回的情形,所以不再有朝那边走去的念头。这和伸手摸不着明月的道理一样,虽然看得见,但却有一道区隔的障壁。
不久,道路两旁的光景化为一片竹林。
我直觉出口已离我们不远,稍感宽心。
『和树,再一会儿就到了。』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睡着了。
一到外头,得立刻叫救护车才行。
水牛车停了下来。
竹林里有条狭窄的小径,一旁立着一盏布满苔藓的石灯,也许是作为指标之用。这是一条平凡无奇的岔路,如果没人说这是出口,绝对猜不到。由于路面过于狭窄,水牛车无法通行,我只得背着和树行走。
『不好意思,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药草和绷带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可以就这样走出去。』
我一时间还无法领略这句话的含意,不过旋即意会过来了。古道里的东西,就连一颗小石头也带不出去,这是它的规矩。如果药草是这里的产物,便无法携出,但因为不是,所以没有问题。
炼指着岔路说道:
『只要直直往前走,便可离开古道。就此告别了,要立刻带他去医院哦。』
『谢谢你。』
我向他道谢,但事实上,我心里有些不满。
因为你朋友的缘故,害我朋友中枪,你应该陪我一同上医院才合乎情理,不是吗?应该由你负责向警察解释才对。但炼亲手杀了人,既然他不想和我同行,我也无法勉强。
我想把躺在台架上的和树摇醒,但他始终没有反应。
『我会背你走的。』
和树的身体异常柔软。他已全身虚脱。眼皮微张,两眼翻白。
他腹部的绷带早已染成一片赤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我不想往那方面去想,于是便不发一语地背起了和树。
才走没几步,便已全身汗水淋漓。虽然汗水淌入我眼中,但因为背负着挚友,我无法擦拭。和树被汗水和鲜血浸湿的衬衫,与我身上的淋漓汗水混合,令我全身逐渐湿透。
竹林的出口出现眼前,可以望见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墓碑和卒塔婆(注:)。
然而,无论我走得再远,这些景致仍旧没有靠近的迹象,看起来虽然只有两公尺远,但却始终无法缩短这两公尺的距离。
我走不出这座竹林。
最后我力气用尽,只好将和树放在地上。
我让和树躺在地上,重新跑回古道。炼应该还未走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出口……已经封闭了。
该怎么办才好?
炼在石灯前,坐在水牛车的台架上。也许他是在等候,看看有无突发状况发生。
『怎么了?』
我气喘吁吁地告诉他,虽然看得见出口,但却无法离开,接着带他走到我放下和树的地方。
炼对眼前的墓地连看也不看一眼,迳自朝和树蹲下身。他查探和树的脉搏,确认他有无呼吸。接着,他道出我完全不曾想过的事。
『完了,他已经死了。』
竹林笼罩着一片死寂。
炼开始向一脸茫然的我展开说明。
或许是因为我一脸沉痛的表情,炼在陈述时也显得神情凝重。
这个入口还未封闭。
我长期在古道生活,所以我很清楚,因为这外头的空气和气味仍持续飘进古道里。
你之所以无法离开这里,是因为你背上的和树已经身亡。
归于古道所有的事物,一律无法带离古道,这是它的规矩。归于古道所有的事物,也包括死于古道内的人。
我为了确认此事的真伪,试着独自一人走到竹林外。果然如炼所说,只要我没将和树背在身上,便可轻松进出。因为这是正式的入口,所以不会感觉头痛。我急忙回立于墓碑后方的细长木牌,上头写有机文、死者的忌日等文字。到和树与炼的身边。
炼在和树的尸体前双手盘胸,陷入思考。我则是在一旁啜泣,脑中一片空白,仓皇无措。
不久,炼再度开口道: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得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啊。』
『你的朋友已归古道所有,你没办法带他走。』
我点头回应。
『可是,我要是将和树留在这里,他会怎样?』
炼吞吞吐吐地说:
『命丧古道的人,有时会被妖魔附身、在夜里四处行走,或是化为古道的尘土。我不知道和树最后会变成怎样,但这也是他的宿命。』
经过一段沉默后,炼轻声说: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炼接着道出以下的内容。
可以经由古道往来的地方当中,有一处秘境流传着一套起死回生的秘法。
那地方名为雨寺。
据说已死的肉体,能在那里重获新生。
那是一条艰困难行的道路,但只要带着你朋友的尸体前往该处,他或许能重返人世。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先别高兴。那地方离这里很远,最快也要一周的路程,有时随着天候和状况,所需的时间可能更长。也有明明朝目标而去,但却始终无法抵达的情况。
『起死回生……』
我喃喃低语,猛然抬头。
眼前露出一道曙光。
『真的办得到吗?』
炼避开我的目光。
『我不知道,我只是曾多次听闻有人在雨寺死而复生的传言,我也大致知道雨寺的所在位置。和树的死,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打算带他前往雨寺。』
『我……』
『你最好现在就从这里回家。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处理吧。』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炼。
『我也要一起去,和树是我的朋友。』
炼仔细端详我的双眼。
『你自己也有可能从此无法离开古道,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我要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炼沉思半晌后,同意让我同行。
5
我们用布将和树层层包覆后,再次将他搬回水牛车的台架上。
炼将和树包好,取出护符,在上头连贴数张,犹如在做最后的修饰步骤。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到了夜里,和树便会被抓走。昨天你在茶馆里也有看到那些死者的队伍吧,和树将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们就此登途。
离开竹林后走没几步,我们来到一条穿越旱田的道路。一名忙着农事的中年男子近在眼前,但他却对牵着水牛车、从一旁经过的我们连看也不看一眼,应该是看不见我们吧。
我们走进了山路。如果周围没有住宅,古道和一般普通的山路并无多大不同。
起初我也坐在水牛车的车台上,但由于上坡时速度减慢,所以我便下车行走,有时还在后面帮忙推车。
薄暮时分,天空骤然乌云密布,开始降雨。炼取出帆布覆盖行李,在台架上搭起帐蓬。水牛似乎因天降甘霖而感到相当开心。
地上满是泥泞,我一脚陷入水洼中,结果鞋子彻底湿透,每走一步便发出啪答声响,
过没多久,雨就停了。
被晚霞染红的浮云缓缓飘移。
登上漫长的坡路后,我们穿过林间,眼前出现通往住宅区的下坡路段。我明白这条古道会笔直穿过,将星罗棋布的屋舍切成两半。古道一直通往远方一处盖有铁塔的高地。
我已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哪个城市。
也许已走出东京了吧。
在沿着坡道而下的途中,我发现森林中有一间大门朝着我们的荒屋。它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是一间古刹。墙上处处斑驳破损,玻璃窗破裂,屋瓦泰半坍塌,显然是无人居住。
炼走进荒屋后,取出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不断翻页。
『这资讯可真老旧。这里以前好像是客栈之类的场所,但现在荒废了。』
『那是什么笔记?』
『是旅行手册,真正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都会有这么一本手册,是很重要的宝贝。』
炼如此解释道。
『因为买不到古道的全体地图,也没人知道古道里的一切。哪里有客栈茶馆、哪个出口已经封闭,全都得像这样,将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以及得到的道路资讯,记在这本册子里。』
那天,我们决定在古刹的屋檐下暂住一宿。炼在地上铺上草席,吊起蚊帐,造好一处临时睡铺。
我将荒屋后头的树桩拿来充当椅子坐。
那天晚上,我们以白米、蔬菜、芋头、红萝卜,加上盐巴调味煮成的浓汤解决一餐。虽然觉得很随便,但味道还不坏。
用完餐后,我很想将今天发生的事问个清楚,不过终究还是只字未提。
『炼大哥,你不能离开古道是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我感到踌躇,迟迟不敢说出原因。
先前在搬运和树时,他应该可以陪同我送和树到医院才对。但他并未那么做。而且在竹林时,他对古道出口连看也不看一眼。当我说自己无法从出口走出时,一般来说,他应该会自己先试试看才对。
不只如此,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便从炼的谈话中发现一些可疑之处。
一提到某些话题,炼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置若罔闻。像是关于运动选手、艺人之类的事,例如『你支持哪个职棒球队?』这样的问题,以及『你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你高中时代参加哪个社团?』……诸如此类和他个人有关的话题。
炼坐在树桩上,以略带阴沉的眼神望着炭炉。
『我并不是刻意隐瞒。』
炼开始娓娓道来。
你说得没错,我无法离开古道。
并不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属于古道的东西。
我也不是一名死者。
而是身体的缘故。
我是在古道诞生的。
母亲是来自外面的人类。
她在古道生下了我。
我没有父亲。在成长到某一个阶段之前,我一直以为小孩是母亲独自一人所生的。
从来到这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归于古道所有』了。
*
我记忆中最早的风景,是在一座深山的橡树森林里,四栋古色古香的瓦顶建筑隔着古道对望的地方。
我与母亲住在那里度过了幼年时光。
那四栋建筑都是招待来往旅客的客栈。
我曾和各种不同样貌的旅客一同游玩。他们来自古道的彼方,然后前往古道的另一方。
我拍着皮球,嘴里哼着皮球歌,望着道路的前方。
前方总是闪着微光。随着时辰移转,它会变换成蓝色、金色,以及朦胧的白色。
当时年幼的我在心中暗忖,总有一天,我也会迈向前方的道路。
一想到这里,恐惧油然而生,但也难掩胸中激昂的雀跃之情。
我没有年纪相仿、可长期交往的朋友。就算交到了朋友,旋即又得面临别离的命运,因为他们都是客栈的旅客。
我母亲在其中一栋客栈工作,那是一栋有好几十间客房的大型客栈。我不知道母亲从事的工作是什么。
不过不论是何种工作都无妨,我明白她真的全心全意地养育着我。
在点着灯的客厅里与旅客一同欢度的夜晚,是逸闻奇谈的宝库。
故事不胜枚举,像是有条身负百年道行的蛇修练成龙;一个稀奇古怪、无奇不有的夜市;最早的人类诞生地;火球笼罩整个都市的惨烈战争等等。
我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客栈里有一名员工会偷空教我读书写字,而我则照他的吩咐替他打杂。
某个夏日,我在客厅里和妖怪的孩子玩弹珠时,母亲前来叫唤我。
——我们走吧。
当时我并不知道要走去哪里,母亲只是牵着我不停地走。
那四栋客栈逐渐被抛在身后。
我心中百感交集,既期待,又充满不安。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客栈前的街道。从小母亲便一再叮嘱我,绝不能走到看不见客栈的地方,不管旅客们说些什么,也不能跟他们走。
我们沿着树林罗列两旁的平坦道路走了好一会儿。
牵着母亲的手,穿过橡树森林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眼前的风景豁然开朗。
我们站在山上,可以望见脚下有条蜿蜒漫长的坡道,开阔的视界没任何阻碍。
我为之震慑。先前我所处的世界,四周净是蓊郁的树林,如此辽阔的景致,是我过去从未得见的。
远方有个白色的城镇向四方蔓延,浩如烟海的屋舍集结。其前方是一整片平坦辽阔的深蓝,一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冷峻色彩。
——那叫做海,全部都是掺了盐的水哦。
母亲如此说明。
——海?
我茫然地重复道。原来这就是那片深蓝色的名称。
午后的水平线上有两团巨大的积雨云,仿佛两座与天争高的巨塔。
接着,母亲开始为我就眼前的风景、白色的街道,以及其他景致做说明。
——你仔细看,那是由许多房屋组成的哦,有许多人住在那里。那叫做城市。
城市。我用力握紧母亲的手,眼前是成千上百栋的房屋。如果早知道那是房屋,我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但当时我心里却无限惶恐。
——虽然看得见大海和城市,不过你无法前往,你只能站在这里远眺。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想必这就像是屏风上所描绘的风景吧。可是如此精细、巨大、鲜活、充满震撼力的图画,究竟是谁画的呢?
我们沿路走下山。坡道渐趋平缓,途中来到一处十字路口。
一株高大的枫树绿叶繁茂,树枝向四方延伸,形成浓荫。母亲行至此处时蓦然伫足。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护身符。
——你看这个。里头有种子。
母亲说的话,我至今仍不大明白。护身符里装着种子是什么意思?
她将护身符塞进我手里,双手包覆住我的小手。
——这个你留着,千万不能弄丢,这是你该拥有的东西。等你长大后,应该也会知道不少事吧。
我摇摇头,有种不祥的预感。母亲为什么说这些话?在我长大之前难道不能告诉我吗?
——你将会成为一个坚强、善良、勇敢的人,妈妈知道。
一辆马车来到了十字路口。车上坐着一名肤色黝黑、满脸胡碴、身材高大、年近半百的男子。母亲同那名男子说了些话。
我沉默无语。
母亲泪眼涟涟。
蓦地,母亲弯腰给了我一吻,接着,她转身朝着来时的道路走去。我努力想要追上,但驾马车的男子将厚实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摇了摇头。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这种事以后还会反复经历好几百次。
男子抱我坐上马车。
马车开始放足飞奔,朝着与我母亲相反的方向而去,十字路口逐渐远离。母亲的背影慢慢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从此没有再见过母亲。
在漫长的旅程中,我迷失了自己诞生的土地,以及那条客栈所在的街道。我并没有要重返自己出生地的念头,不过,在这错综复杂的古这里,它究竟位于何方,我早已失去方向。
*
炼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他努了努下巴,要我看看车台的方向。我转头一望,发现车台周围立着三个瘦长的身影。每个都高达两公尺以上,暗暗的,犹如水草般摇曳,只能用人影来加以形容。
也许是死神吧。
他们正贪婪地往车台里窥探。
『要是没贴护符,他们就会把尸体带走。不过他们不会对生人怎样的,放心吧。来,该睡了,下次有空再继续聊。』
我们钻进蚊帐里,横身躺下。
尽管早已筋疲力尽,但我却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一旁的炼早已呼呼大睡。
我在蚊帐里聆听虫鸣,感觉就像时光瞬间倒退了好几百年。
我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醒来时发现周遭仍是一片黑暗。我钻出蚊帐,到外头的草丛小解。旭日尚未东升,不过已月淡星稀,天将破晓,现在正值暗夜与白昼的交界时分,干燥的空气静候黎明到来。
有个东西从路上走来,传来走在沙地上的脚步声。
我藏身树后。
是小森。他的颈部被刨出一大块缺口,上头兀自沾着黑血,聚满蛆的红肉外露。他嘴巴微张,双目圆睁,但目光涣散。
踩着有如梦游症患者般的步伐。
他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引来无数苍蝇。给人的印象,仿佛漂浮河上的死鱼。
他朝着炼的水牛车望了一眼,但旋即视若无睹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