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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 2)



乱窜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当中,我被追着。回过头去,可以看到伙伴们一个个被杀。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装成死了的样子,安静地看着那个。然而,看不清楚,双眼混浊的关系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较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异乡的夜晚,别说电灯了,连火把的光亮都没有。有豹脚蚊。不,不是蚊子,是来历不明的昆虫,一不注意,会产卵在皮肤下面。



小队全部被歼灭了。部下除了一个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责任吗?



那个令人害怕的声音是什么?是鸟吧?



--森林的鸟,在夜晚也会啼叫。



有个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谁。



天亮以前,就不动地等着吧。左边右边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进墓地的话,那可惨了。



--一直待到早晨。会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虏受侮辱吗?或者宁可自己了断?其他部队的队长,都这么做。这就叫玉碎!



声音高亢的男人说道。我不想死。



突然感到害怕。平时那样地厌恶活着,一心一意想逃避这个烦琐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始终想死的这个我。



--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已经不能后退了,所以只能住前进。



高亢的声音如此告示。这个死里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么?



无法挽回的事。



快断了的腰有如腊制工艺人偶般,白色的皮肤冷嗖嗖地冰冷,然后,红色、红色的鲜血。



我想破坏什么。虽然很容易打坏,但是破坏了一次,就不会再复原。



必须得快,不能待在这里,胆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里?那里!那个四角灯神社的鸟居。但是,去那里不是必须穿过墓地吗?



--在做什么?



身体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脚绊住了,黑暗缠了上来。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经验过。不,不对!那一天也是这样,那个、那个夏天的晚上。



「呜哇!」



死里逃生的部下,用纳闷的表情窥探后面坐着几个应该已死去的军人。中禅寺敦子在他们旁边。



「噢,回过神来了吗?」



木场--这家伙的名字叫木场--用高亢的声音说道,递给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实上,我在等你苏醒过来,能说话吗?」



借助木场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战地的梦。敌人攻打过来那一晚,我和老爷两个人逃跑了。」



由于醒得很突然,还记得那个部分。但我不认为只有这些。令人厌恶的梦。问了时间以后,军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语气告诉我,十一点钟。啊,模糊不清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十一点,你,是晚上?还是白天?」



「喂喂,你从昨晚失去意识后,就一直睡在这里。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木场说道。对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瞬间发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闭起来,也像电影般能够重新再现。



京极堂的手提着风铃,那是一直挂在那家伙的屋檐下的东西。屏风倒下来,木场他们几乎同时飞跑进来,穿着白色医服的救护班,带着担架随后蜂拥而至。木下把一面大声叫唤、举止粗暴的内藤倒剪双臂。即使如此,内藤仍想逃走,挣扎着手脚很狼狈地做着抵抗。吓呆了的老妇人,由青木保护噢噢地毫无意义的一直哭泣着。木场像是在告诉脸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着的院长什么话,但老人并没有在听的样子。凉子、凉子怎么了?京极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过我面前。开着的门的那一头,看得到中禅寺敦子发呆的脸。京极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这是你所期待的,满意了吧?



在逐渐变模糊的意识中,我找寻着凉子,凉子……



凉子笑着。



这些一定全是在仅仅数秒之内发生的事。



「相关者全部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既然出现了一具尸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放手不管。权宜之计,首先将此处当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从今天早上开始,鉴定者也进了房间调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是杀人,还是尸体遗弃……?不,因为在房间,所以不算遗弃吧!」



「京极堂怎么了?」



「那家伙很快躲起来了。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



中禅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说道。



「总之,想做调查,但不知问什么好……所以在这里等你醒来。」



我逐渐认识到直睡到现在的这间房间,好像是久远寺医院新馆的其中一间。



「老太婆极端地亢奋,老太爷轻微的心机能不全,内藤已经既哭又喊屁滚尿流的,是无法下手的半疯狂状态。」



「凉子小姐……?」



「啊,姐姐还比较正常,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呵,再怎么刚强,碰到那种状况也没辙了吧。让她在房间休息着呢,当然有人在监视。」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过来,我喝干了以后想起了京极堂说的话: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早预料到现在的状况。



「老爷,你没从京极堂那儿听到任何事吗?究竟昨天整个程序是怎样?」



「什么嘛,那家伙这么说今天会出现一具尸体,可能也会有人受伤,请为他们包扎。还会有家伙想逃,别让逃掉了逮起来。暗号是风铃声--」



「那么,那风铃不是咒语,是通知你们的暗号呀!」



「当然。他说如果是风铃,即使雨声再大也听得到。门关得太紧听不到,所以会稍微打开,耳朵挨近点儿等唷!」



我想起京极堂慎重地关上门。在那以后,木场他们立刻在中禅寺敦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然后紧贴在门缝。应对行动应该算很早。



「程序就只有这样。其他什么都没听说,尽管如此,虽说会出现尸体,但怎么都想不到就滚倒在房间中间!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态会变成那样,真令人困惑。」



「不过,京极堂所预言的全都说中了呢。」



我们沉默了。



「总之,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全说来听听吧!」



木场全身极为无力地说道。



「那么,你是说那具尸体,是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吗?」



不等我把话说完,木场发出很大的声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这种荒唐事吗?关口,你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如果开玩笑,可会先把你关进监狱里唷!」



木场站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京极堂念完咒文的同时,肚子就爆裂了!然后……那具尸体诞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吧。肚子再怎么大,难道大到可以装得下一个成年男人的程度吗?这是不符合常识的。」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不过,比普通孕妇大得多喔。」



「不是这个问题。」



中禅寺敦子插了进来。她的脸有一些苍白。



「说是物理性的,不如说生物性的吧。总之,这是我们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识,所无法想象的事哩。」



「确实无法想象。不过,我看到了。大体上不是这样的话,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你也知道那个房间的出口和类似出口的地方,只有一个,而你们就在那里,尸体搬不进去的呀。」



「可以事先放进去。」



木场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衔在嘴上。但好像没有火柴,只能衔着,火没点上。



「那才不可能!谁、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那么进房间时马上就晓得了。」



「难道不会藏在室内哪里吗?」



「如果不耍骗人的把戏,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认为那个房间,能够施行尸体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破天荒的什么把戏!」



对了。■那个■是突然出现。不,是■诞生■的。其证据不正是肌肤光润地、粘糊糊湿了似地发着光吗?



「但是,据你所说,京极堂不是说结界怎么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把戏?」



--无趣的结界围了起来。



京极堂的确如此说过。可是即使耍什么把戏,我不认为只念咒文就能解决什么。



中禅寺敦子简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样地用手撑着下巴,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



「即使相信老师说的话……如果以不符合常识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怀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这样……牧朗先生是何时死的?何时怀进肚子里?怀着的时候是活着吗?或者是死了以后,才装进肚子里?」



刚开始淡然地说着的中禅寺敦子,到了后来,语气变混乱了。



「老师,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吗?还是出生以后死掉了?」



「什么?」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我看到那个的瞬间,就只认识到是「尸体」,亦即■死了后出生的■。不,应该说尸体诞生更接近。我如实地说出心里所想,但尸体诞生实在很矛盾。



「那么,你是说久远寺梗子把尸骸藏在腹中吗?的确,作为隐藏地方来说,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过,是怎么放进去的?像不入流杂志所写的什么魔术吗?」



木场开始焦虑起来。但木下紧接着为木场的香烟点上火的关系,预料中焦虑的爆发总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进到肚子,在出来以前死掉的?那尸体确实没有腐坏。失踪后立刻死了的话会变成白骨,至少会成为木乃伊吧。但怎么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这么说来,牧朗在腹中是活着的吗?这才不可能。啊,真无聊,疯了!完全疯了!」



木场自问自答之后,再度开始焦虑起来。



「还不知道推测死亡的时问吗?而且死因什么的……?」



中禅寺敦子问道。



「里村现在正解剖中,结束后会来告知。里村这家伙虽然很轻率,不过很高兴专心地在做解剖吧。」



里村弦市是个信赖得过的法医。能力强、人品又很温厚,不过,是个比起吃三餐更喜欢解剖的怪人。木下为了压住木场的焦虑,这一次,从茶壶倒了茶递给他。顽强的部下有点儿在颤抖。



「木场先生,这可不是咱们的差事唷!作祟、怨灵之类的就交给和尚或什么的人去办吧。」



和硕大的身体不相称的,从内在恐惧着。



「这一定是被杀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婴儿身上后,变得和自己一个模样!是《累渊》(译注:江户时代,在下总生村有个善妒的妇女,名为『累』,为丈夫所杀之后,鬼魂怀恨复仇。歌舞伎以此故事为剧本。『渊』是痛苦绝望之深渊,累渊之意,应是嫉妒为痛苦绝望之深渊)的翻版呢。于是,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复仇!」



白费功夫了。结果,木下自己所说的话使木场爆发了。



「出现了一具尸体,这是咱们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无所事事的青木,由于被突然一喊,相当吃惊的样子,张大着眼睛回头看。



「嗨,什么事?」



「别回答得像学生一样。那个,嗯,内藤,去看看内藤怎样了?如果能说话就带他过来。」



「要调查吗?」



「别问这么多,快去!」



怒吼似的将指示扔出去后,木场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约过了五分钟,青木回来了。接着是被两名警官抱着似的内藤进来了,现在的面貌如同废人般。



「能说话吗?」



木场问话。但内藤似乎没听到似的,内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祷师在哪儿?叫祈祷师来!俺啥也没做,啥也没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驱魔唷!」



一天以前,理应还标榜自己是务实主义的实习医生,现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静点儿!你老实说的话,驱魔祈祷什么的都替你做!」



经木场这么一恫喝,内藤有如瘫塌了似的,软趴趴地陷坐椅子上变温顺了。像极了沟鼠。



木场命令青木做笔录。说唐突也真唐突地开始听取事情的脉络。



「先从昨晚的事情开始问吧。尽管你是个落榜医生,但还记得那档子事儿吧?……喂,回答呀!」



因木场的骂声而胆颤心寒的不仅是内藤,至少刑警们、中禅寺敦子,然后我,都对一点儿刺激就敏感地反应,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尸体。那具久远寺牧朗的死骸,是从哪儿出来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伙活着的唷,还活着!」



「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你直到现在不是那么地害怕作祟而叫喊着吗?作祟的可能是幽灵吧。不过,久远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尸体吗?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那个不是那男人的尸体!请别被骗了。那是那家伙自己创造的人造人,然后让梗子生下来。可怕的家伙,可怕……!」



「……人造人的什么都行。你看到冲破肚子的时候了吧?总之,你是说,那个死骸从梗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吧?」



「肚子裂开……梗子的肚子裂开……于是那个滚落下来了,那个人造人……!」



「那么,你没看到生下来的瞬间吧?你没看到戴着眼镜、穿着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婴儿,坍塌下来冲破女人的肚子出来那个节骨眼儿吧?」



木场那恶作剧的形容,可能是因为心情恶劣吧,中禅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确也没看到那一瞬间。不,由于出席者个个都错乱了,也许没有任何人看到。不……没有人看到。



屏风,屏风阻档着。屏风倒下后才看到那个的。没被屏风遮住视线能看见全貌的是--



--京极堂。然后--



--凉子。



突然地门开了。



「你们仍在议论那些无聊的事吗?」



是京极堂。穿着和昨晚不同的黄底带茶褐色格纹布的和服外衣,手里拿着外褂。



「喂,京极!你,到哪儿去啦?」



「因为淋到不干净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会儿,把脏了的和服洗了并且上浆烫了后才出来。嘿,还去把这个懒得出门的证人硬拉来了呢。我不会做让警察生气不合道理的行为。」



后面站着榎木津。



「是礼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来呢。」



榎木津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有些浮肿。呀!打了个没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时代的贵族要去参加舞会的装扮。因为天敌都到齐上场了,内藤更加瘫软缩了起来。两个怪人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坐上简直就像准备好了的放着的两张椅子。



「喂,京极,你刚才提到无聊的事,那是什么意思呀?在密室如烟雾般消失、过了一年半尸体从女人的肚子出现了……这是多么前所未闻的事,你竟然说无聊?」



木场又站了起来,一面走来走去,一再指责似地质问道。榎木津的视线追着木场,瞧不起人似的把脸探向前去,说道:



「连老爷都胡说些什么呀?关口君,你那么卖力表演了还不够,到现在诅咒都还解不开吗?」



「京极堂,我不懂你说的。的确如你所预言,情节很顺利地进行了,不过,谜题更莫测高深了。」



而且,我本来跟凉子说会让她如愿,结果,却做出相反的事来。这个家已经等于崩溃了。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再用拐弯抹角的说法了,赶快说!牧朗怎么消失,在哪里、何时死的,尸体是怎么回来的,能说明吗?我可不信怨灵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极堂以他那擅长的阴沉表情,缓慢地巡视了在房间里的每个人后,很干脆地说道:



「既没消失,也没到哪儿去。」



「因为藤牧其实早已■死在那里■!」



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当天,在那个房间的那个地点死了……直到昨天为止,■一直被摆着■……牧朗先生失踪……的意思……?」



第一个听懂的是发言者聪明的妹妹。



「啊,原来是这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个房间有那么多人……我也在里面!」



「这种说法不正确。至少进到那个房间的只有凉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后,只有时藏夫妇了。院长大概不会接近,而事务长顶多站在门口,那个内藤先生,连把门敲坏都吓得要命,不会探头看里面的。」



「不过,京极,反过来说,不是五个人都进房间了吗?昨天……」



「对,说实话,我昨天也没想到会演出那出滑稽剧。托福,竟对梗子小姐做出那么不利的事。我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承受那么严重的负担!」



「哥……那么,原来你想做什么……?」



「打开门,嘿,你们瞧瞧吧,本来想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因为那里的内藤君会逃跑,所以就摇动风铃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没料到放着屏风、看不清楚,没办法只好引大家进里面去,但没注意到这个举动对院长以下的人,药效过于强烈了!」



「很快地把屏风推倒不就得了。」



「这么做的话,关口的诅咒就解不开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场的额头聚拢了皱纹。



「只有久远寺姐妹和关口■看不到那个尸骸■。我想要让他看到!」



这家伙在说什么?只有我看不到尸体?这又不是魔术和忍术!……结界……?对了,难道围上了什么隐形的木栅吗?是奇门遁甲的法术或什么的吗?



「京极堂,那么,你所说结界,是针对我们所发生的作用吗?」



京极堂扬起单眉看着我。



「我说的结界是指屏风唷。只因为有屏风,所以很麻烦。」



「那……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没有屏风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尸体!」



「有吧!」



榎木津说道。木场反问:



「有吗?」



「有!」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关口君,你的确看到尸体了,只是■不去知觉这件事■而已!」



什么?房间缓慢地旋转了起来,整个世界是歪的。



「你,这个建筑物的描写,分析入微简直是非常的详细。我只听你说就能够明确地在脑里重新建构建筑物的模样。实际探访了后,对你所描述的正确性吓了一跳呢。但只有一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书房的地板。门、墙壁和书架、天花板、脚凳,还有书桌、床和餐具橱、十字型的日光灯……每一样都很清楚。但只有地板却很模糊,简直无法从你的话里掌握到什么。进到宽广的房间后,地板不会不映入视野。这么一来,不管你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情况变成你虽看到了却不说。我觉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后我想起你只提了一句关于地板那一段。」



京极堂从怀里抽出手,和刚才妹妹所做的一样,摸了摸下巴,这是他得意的姿势,说道:



「你不是说像水果刀般的东西亮着光吗,那种玩意儿,是不会掉下来的。那是■插在藤牧腹侧■的水果刀。」



啊!



在我体内,我破碎了。像麻醉药效退去那样,眼球内侧发出混浊的声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开始就死在那里!



没什么事。生下来的是尸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么那个时候……」



「哼。打开门以后就有尸体。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头,我实在万万没想到你竟看不见。」



--关口,你看那个!



--我们剩下来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来!



「榎木津先生,那么,那、那个时候……」



「对了!阿敦喊我的声音我完全没听见。不过,很不可思议只听到蝉声和风声。耳朵虽然不能关闭,我却唯独听不到阿敦的声音。这么说,我想是可能发生张开眼却唯独看不到尸体的事喽。所以我建议去找木场。」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到。事实上只有我看不到。



「有那种事吗……?」



青木说道:



「真难相信!」



「以为不会有这种事却有可能的!关口君就能了解吧。我们现在所见、所闻、所感受的这个现实并非现实。脑会根据裁量,将选择的资讯重新构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没有被构成的要素,那么,本人也完全无法知觉。因为即使拥有记忆,也上不了意识的舞台。」



「啊……我们所见闻的全是假想现实。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现实,本人也无法区别……」



我活在「没有尸骸」的假想现实中。那是……幽灵的现身。



「脑受到了损伤,比如说只是无法识别人的脸啦,只对数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有趣的病例。以我们自以为活在现实般的错觉为例,实际上我们只活在脑中而已。把这一次事件弄得那么怪异的原因,在于同样看不见尸体的人是复数的。外加其中有一个局外人--关口翼,所以更复杂了。如果只是一个人,仅只是发神经的话,那就成为可以解决的无聊的案件而已罢了!」



「佣人夫妇怎么样呢?你说过他们似乎也进了房间……」



「他们当然看到了。所以无法忍受那种异常而辞职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觉的床搬进书房的应该是那对夫妇。在丈夫的尸体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觉来讲,是超过异常,疯了!」



「破例的堵嘴钱,也是为这个原因吗?」



「这是不一样的。付钱的事务长本身,并不知道那个状况。」



「是……吗?」



「我想那对夫妇是出自于必须回报历代所受恩义的忠诚心,所以闭紧嘴巴而已。如果事务长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么?婴儿事件吗?」



「等一下再问她本人吧!」



「……嗯。……不过,俺还是无法释怀。即使发生了这种不符合常识的事,为什么只发生在凉子、梗子姐妹和这个糊涂作家身上呢?而且,为什么放了一年半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的新鲜?还有……说起来怀在梗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怀孕哩!」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后,这会儿搔起头发来了。



「只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别在意这种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说的话,再说几天也说不完。我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社论委员。」



「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怀了啥东西呀?为什么裂开了?」



「喂,你为什么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怀孕想象』!生产期再怎么晚,人的胎盘是无法那么持久的!胎盘坏死的话,胎儿也会死,而且母体也不可能没事。持续怀孕二十个月什么的,如果不是骗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怀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为她恢复了神智的关系。」



「那么,那个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喽?」



「是的。充满了后悔和希望,然后是藤牧没有完成的梦。」



京极堂很难得地表现出诗意。



「京极堂,你……我当初跟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就这么想过了吗?」



「由于资讯太少,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可以这么说吧。而且如不是怀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怀孕妄想。」



--婴儿在肚子里,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喔……?你是为了想确认梗子小姐是怀孕想象,还是怀孕妄想……?」



「喂,关口,想象啦妄想什么的,有啥不同?」



「怀孕想象是基于强烈欲望引起的一种神经衰弱,错觉自己的身体怀孕,实际上并没有、却会出现和怀孕时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面,怀孕妄想是抱着体内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还不是一样?」



京极堂作了补充:



「怀孕妄想,严格地说,萌穿在体内的他人没有必要一定是婴儿。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并没有进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体所出现的征兆也和怀孕微妙地不同。这个时候的特征,是宿在体内的他人,会频繁地开始跟宿主既说话又命令的。这个现象怎么说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时候,是从外面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这是完全地人格替换的类型。换句话说,可以大大地区分为人格的意识完全中断的继时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间、本人的意识仍残留着的同时性附身两种。后者,会感到自己被谁攻占了、操纵了。怀孕妄想与此有一脉相通之处,只不过差别在于,是从外面附身,还是从体内萌穿而已。这种时候,比怀孕想象还不好处理,偶尔也有必须驱赶附身的时候。尤其是这个家有附身遗传的谣言……」



「欧休伯附身吗……?」



「是的。而且,可能因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问,并没有发生怀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担心。」



「没有……呀?」



京极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我和本人说话以后,看来不像是怀孕妄想。所以,我判断是■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



「单是想象,人的身体就能变化成那个模样吗?」



青木说道。



「说想象,也许在表现上稍微不恰当了。这也是一种假想现实。脑子将撒谎的信号传给了身体。发生原因是愿望很强烈的时候居多,所以称为怀孕想象,只是想象并不会怀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产结果的怀孕,换句话说是希望『持续怀孕』。所以其结果是身体无法承受了。对于我给予的刺激,反应竟那么激烈……忍耐已达到极限了吧。为慎重起见,通知了救护班还是正确的。」



京极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么?」



「我制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状况,让她的记忆飞到过去。怀孕想象最怪异处是心灵……也可以称意志和灵魂。心灵方面,无意识地拥有强烈的愿望,脑接收到了后欺骗心灵,是这种类似骗局的双重结构。欺骗愈是完全,心灵就愈满足。脑当然知道是撒谎。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脑将隐藏着的谎言这个证据,拖上意识的舞台。于是,心灵发现了欺瞒之后,身体会急速地恢复原样。因为已经没有必要欺骗了。大体上过了十个月又十天还不生,虽不喜欢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样。她在常识所允许的限度下,希望永远继续地怀孕。不过,在途中失去了常识……幸好对她清楚地记得发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识只要追溯到那个时候,自然地就会被知道。」



「牧朗失踪……不,被杀害的日子吗?」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怀孕下去什么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产为前提希望怀孕吗?」



「有的。」



京极堂看着内藤说道:



「她不想承认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内藤不动,眼睛也不眨。



「那是『杀了丈夫』这件事吗?」



木场盯着内藤说道。



「正确说来虽有点儿不同,但结果一样。不过,她并不是想脱罪,不如说是爱情的流露。为了那扭曲了的爱情表现,真的是很凄惨的纠正方法!」



「梗子小姐……爱着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话来说,是的。呀,为了如此认定则需要证据,那就是怀孕的事实。对她来说,怀孕只是『性交的结果』。只有怀孕才是和丈夫性交……进行了爱情交换的……证据。」



「淫乱的……」



「怎么是淫乱?将性行为想成是最终的爱情表现,才会将性行为视为是认真地爱的证明而有所需求。这并非为了追求淫荡的快乐。我认为,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关键就在于此。她并非强烈地期待怀孕,过去和丈夫进行性交的事实才是她强烈的期待。换句话说,她想要的是『爱情交欢的证据』。但实际上并没有过,所以才用怀孕来企图改编■既住的过去■。换句话说这是去除原因。因为如果和丈夫有过爱情交欢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于是对她来说,生产才和所有的完结相连系。」



「就是这里不懂。」



「对丈夫牧朗来说,性行为不过是『留下子孙』罢了。将遗传因子系于下一代才是身为生物独一无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终极的爱情表现。对,他是这么想的。对于有这种想法的他来讲,生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结论,也可以使『否定以后的性行为』的理由正当化了。」



多么枉费呀!两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怀着绝对不出生的孩子,是为了获得既住的『没有得到的幸福』吗?然后,同时拒绝了现在的『不允许有的状况』吗?」



「非常严重的抗拒现实。不过……拥有在瞬间将所有击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尸体』!牧朗的尸体这个现实,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里,为她带来彻底的绝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个。『怀孕想象』和『尸体消失』是成组的。对脑来说,和显示了怀孕征兆差不多,不,比这更严重的是『持续无视尸体存在』,这个最重要的课题。」



木场嗯地哼着。



「不过,如果被第三者发觉就结束了。但非常讽刺的,她在那个房间所布局的持续怀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就是她怀孕过长的理由。不过……由于我的伎俩,使她的脑无法再欺骗她了。就在面对现实的时候,身体急速地恢复原状……那已达到忍耐极限的腹部……」



「啊啊啊!」



内藤嘶喊着。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撑不了几天了吧。因为身体承受着才施行了骗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术就裂开了的负担呢……可是……我一想到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很难受。」



京极堂很懊恼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承认的现实,究竟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究竟对那么深爱着的丈夫做了什么?」



木场又看了内藤一眼。



「刚开始……」



内藤开口了:



「刚开始来引诱的是梗子……现在想起来,简直做了像疯狂了的事。」



内藤意外的很镇定地说道。和过去的内藤相较,让人感到现在是最安定的状态。



「俺到这个久远寺家的时候……大约是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已经十年前了吧。因为俺……生下以后母亲就死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当俺有记忆开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楼。抚养俺的养父母夫妻两人,从事的是转卖妇女给妓院的人贩子工作。粗野、下流、贫穷,不过,倒送俺去上了学。为什么?因为和人谈妥了条件,和一个每个月带着钱来的奇特的人。」



内藤抬头望着木场,那双眼睛仍然充血,但业没有错乱的样子。



「是的,俺的养育费是从别的地方来的。那两个家伙常说,你是生钱的鹅。当俺还是小鬼的时候,也不懂那意思,呵呵呵……!你们想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悄悄拜访妓院的出钱的人啊,是谁呢?是这个家的太太!」



「这里的……事务长,为了你,送了钱给那对夫妻吗?为什么?」



内藤怀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时候的太太可漂亮呢。总是打扮得很端庄……每个月就那么一次,我会从隐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这个人真是我母亲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呀……!然后有时又想,也许是真的。」



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想错了。好像俺真正的母亲在这家医院生下俺后,不知遭到什么事故死了。父亲也因此上吊了,所以医院在赔偿……养父母这么说的。很奇怪,医院其实没有赔偿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开的医疗上的失误吧!到底是什么事故,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总之,那两个家伙很敏感地噢著钱的味道,头脑不清地收养了远亲的俺!」



内藤说到这里,吐了口大气。



「但战争一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人贩夫妻抛下学生很快逃走了。正当十九岁时,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弃的俺住的地方,太太来了……是第一次说话。令人吃惊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顾俺,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贯彻以主人的远亲身分诈欺这件事,然后等不久成为医生后,再当入赘女婿。俺回应了两个条件。然梭俺就在这家药臭味的医院过起日子来了。」



「做入赘女婿是条件呀?」



「呵呵,院长不知道俺的来历。不,可能有些察觉吧,总之俺很高兴。只要能离开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脏的榻榻米,哪管是做医生什么的都可以做,不过之所以愿意还有一个理由,知道吧……?女儿啦,呵呵呵。」



内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爱上梗子了吧?」



「不对,大错了。俺迷恋的是凉子!」



内藤模仿木场的语气玩笑似地说道,但语尾颤抖着:



「俺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凉子很冷淡,在俺的面前,直到现在连一次都不曾笑过。而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对凉子很生疏。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她无法生育,所以凉子决定一生不嫁,俺的对象是梗子。」



「你对梗子的看法怎样?」



「也不是讨厌。但那个在富裕家庭长大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么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儿有阴影、很安静……对了,看起来像母亲……的凉子吸引了。和真正爱慕着的女人的妹妹结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于拷问吗?俺犹豫了,但是……出征回来以后,事情整个变了。」



「因为藤野牧朗的出现吗?」



「是的。世间一般人都说俺受了损失,俺很懊恼,其实不对,俺的内心高兴者呢。也许因此能跟凉子结婚也说不定。」



「关于牧朗入赘,事务长怎么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赘女婿吧?」



「和院长之间好像起了很激烈的争执,结果向钱屈服了。战争的打击太大。太太向俺低头道歉说,会照顾俺一生,会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说无所谓、让凉子和俺结婚。可是当俺这么说以后,太太满脸变红说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么都听俺的,唯独这一件不行、绝对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绝望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呀!俺束手无策茫茫然地过日子,考试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结婚了,俺对那两个人毫不感兴趣。但是……从俺的房间能很清楚地听到夫妻的声音,因为是夏天,窗户打开著的关系。那是结婚以后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时候吧……并不想听……却听到了呢。是内容很反常的会话。」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谈,当然也不是吵架。刚开始很快就结束了。感觉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责,照惯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伙一说什么,梗子就发怒。发生龃龉增加,每过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内容吗?」



「大概呢。刚开始,梗子说以前的事不记得了,牧朗为了让她回想起来说了很多,但那家伙的说话方式老是畏首畏尾,连身为外人的俺听了都会生气。不是有那种愈想讨人欢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厌烦的家伙?他就是那种男人!」



「说了很多什么话?」



「记得在那棵银杏下见面的那晚的事吗……之类的,记得这梀建筑物后面小房间发生的事吗……?」



银杏树是他在日记写的授子银杏,亦即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吧。这核建筑物后面的小房间……是那个「密室中的密室」这件事吗?



「嘿,说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记得,不久就疯狂地对待牧朗。于是,一直到提到情书后,梗子的焦虑到达了最顶点似的。」



情书终究是关键吗?内藤继续说道:



「一个说我写了信,一个说不知道,会话内容像平行线。不久,发出吓人的声音。梗子粗暴的行为好像就从那一天开始。那是……对了,刚过了八月吧,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直到接近天亮,简直就像发情期的猫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点过后?那么晚才开始?」



「我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每天到十二点为止,都会关在那间研究室,做不知什么的研究!一直都这样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兴似的呢。那家伙一回房间就吵架。」



证言和日记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记写道,怀疑什么都不记得的梗子患了记忆障碍,而妻子的疯狂是自己无能所造成。所谓疯狂,亦即内藤说的「发情期的猫似的」狂暴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对方是疯子。



「八月底的时候,梗子信步来到俺的房间,然后用甜蜜的声音说,你听到了吧?窗户这么近……呢,样子不像是在生气我偷听。呀,不如说是在挑逗。擦得很浓的口红,诱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并没有扯谎老实地跟她说,小姐,再怎么样那也太过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会知道喔。然后呢,梗子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说,过份的是我丈夫,那个人疯了……」



「梗子似乎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女人。」



「没那回事,是好强吧。她是个平时被褒奖为勇住直前啦、积极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个少女吗?为何我不觉得如此?



「你想那个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对俺这个在妓院长大的,说了什么?梗子说,我是处女呢!」



不对。离题了。如果梗子像内藤所说的是千金小姐,说出那种台词本身就很异常。但那种异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异常之问,总觉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结婚以后,好像一根手指都没碰梗子。每次听梗子说他不和我做爱啦、不爱我啦的时候,俺也感受到淫荡的气氛,非常亢奋。」



「下流的家伙!」



梗木津说道。内藤无视地继续说道:



「牧朗虽然不和梗子做爱,却经常谈孩子的事情。然后这个那个的问梗子有关十年前发生的事。梗子虽反问他为什么问这种事,他也绝不说理由,好像只是莫名其妙地笑着道歉。」



是这样吧。对藤牧而言,他认为梗子才拥有记忆障碍,而且可能为精神带来异常。他的记忆(应该说日记的记忆比较正确吧?)如果是真实的,只能认为梗子很明显地是有记忆障碍,至于情书是我亲手转交的,而且……



「据梗子说,牧朗表示给了梗子情书,然后也收到回信约会了。结果还『怀了孩子』!他问那孩子怎么了,是堕胎、还是死了?嘿嘿嘿,这不是让人发笑吗?连手都不牵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让处女妻堕胎?听了这些话,俺觉得牧朗很奇怪。从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来,尤其是在牧朗面前,会突然缠靠过来。」



「老公呢?」



「那个没志气的,当作没看到的样子呢。那家伙愈这样梗子就愈大胆,一直到了无法漠视的状态时,那家伙就无缘无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种家伙你会想虐待他吗?牧朗就是!是那家伙把原来存在于梗子体内的虐待人的情结给唤醒了。活该!」



「院长和事务长不知情吗?」



「这里就巧妙了。在双亲跟前,梗子装作忠贞的妻子。很不可思议地,牧朗也不说话,他的自尊心很强。那个女人呀,秋天以后,俺已经到了被叫到夫妇寝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时,我们就在那个房间喝酒。每天正好过了十二点五分,和牧朗回房间时擦肩而过地俺就离开房间。」



我想像著在门附近交错而过的内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视线。如蛇般恶心的眼神。丈夫浮现卑屈的笑容,点头致意……说异常虽说没有比这更异常的光景了,但却很容易能够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间后,那个刚强的梗子正在哭。问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与她做爱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说凉子在暗地里操纵牧朗。这种想法怎么来的,事到如今也无从知道……由于梗子每晚大量饮酒带来的恶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许看到幻觉了。」



这种想法,我也听梗子说过。但细想之下并不清楚是从哪儿得到的灵感?



「梗子醉得很厉害,然后骂姐姐不好。过去,梗子不曾说过一次凉子的坏话,俺有点儿吃惊,她说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脸,其实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会令男人疯狂的魔力,牧朗的灵魂被凉子夺走了……俺听到暗中思慕的凉子的坏话,不知为什么全身发冷兴奋了起来,因为这个家里的人,对凉子一直是小心谨慎看待的。」



「你可真别扭呢!」



榎木津再度责难内藤。



「随便你怎么说,梗子说姐姐是魔女,然后紧紧抱住俺说,和我做爱吧!」



「于是……你和她做爱了?」



榎木津杨起浓眉瞪著内藤。原本还睡迷糊的脸,曾几何时变成精悍的脸。内藤也开始恢复了初次见面时那目中无人的德性。



「送上门来的不吃,叫啥的来着?」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么心情下要你爱她吗?接近你只不过是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于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无法再回头罢了。你为什么不刹车?你连这种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爱就做了吗?你没有自尊吗?你充其量不过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场也像是被气压影响了,比较着看看两人。



「这种事到了现在不必侦探之流的来说也知道,俺完全无所谓,俺……」



内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为俺也是将梗子当作凉子的替代和她做爱!」



榎木津像看到脏东西似的,皱起眉头。



「呵呵呵,轻蔑吧!梗子不过是凉子的替身。那两个姐妹长得很像。第二天以后,俺用和凉子做爱的心情和梗子做爱,尝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积极地要求哩!非常的惊险呢,因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里!一个月以后,梗子说出很怪的话,把灯打开、窗帘拉开,俺照做了,然后吓了一跳。拉开窗帘,从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寝室,而且研究室没有窗帘,那家伙只要面对桌子,我们的行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觉得太过份了……不过俺又想管它的,俺因为被恳求而照实表演丑态,是那种只有一个观众的舞台秀。然后梗子反常地很兴奋哩!」



梗子对藤牧所做的「无法原谅的过份的行为」指的就是这件事吗?这确实比殴打和踢打更严重,连足以形容的语言都没有。榎木津也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木场说道:



「你……然后、然后,牧朗……连什么都没说吗……?」



「啊,那家伙很奇怪。不过,俺和梗子说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个晚上为止,几乎每晚都举行!但即使是俺,也带着逐渐沉入无底沼泽般不愉快的感觉。而且,老实说,那时候的梗子有点儿可怕。尽管这样,牧朗在白天还是努力地装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触。托这家伙的福……这么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为为什么要如此的卑屈呢?毕竟他也花了十年岁月,带来巨款,连医生执照都拿到手,终于如愿地结婚了。可是,却连一根指头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无法结缘的原因呢!」



直到现在,都沉默着的京极堂说道,身子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原因?什么原因?我不认为世上有那种无法与妻子同床,甚至默许姘夫那样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说不定是个被虐待狂……?或者是……性无能……?」



「不对唷!是能立即想到具体的理由!」



京极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润了喉咙后,凝视着那个茶杯,说道:



「藤野牧朗从德国回来真正的理由,不是开战的关系。他在世情不安的异国,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损伤。不……说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么?」



木场发出更高亢的声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这么一来,即使再爱妻子也没有用呀!……不过,他隐瞒这个事实结婚,那不是诈欺吗?」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诈欺的意识?我看八成没有!对他来说,即使如此仍有必须结婚的理由。」



手拿着茶杯,京极堂慢慢地回过头,说道:



「我刚才也说了。藤野牧朗认为,生养孩子才是身为生物的人被赋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终的目标。他有这种人生观。我意外地获得读他母亲日记的机会,在最后一节,也就是相当于绝笔的文章,我认为给了他后来的人生观很大的启发。」



京极堂凝望着眼睛上面约三寸处,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后将他栽培为了不起的人。遗其一半之志而必须先逝的母亲,充满着悲哀后侮的心情。并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无法亲眼见到你成长很后悔。父亲早世、现在又将失去母亲的吾儿牧朗。我想,温和聪明如你,从现在开始也会坚强地活下去。不能让你尝到母亲那样的悲哀。母亲相信你会找到好的伴侣,生下孩子完整地度过相互慈爱幸福的一生--」



与注重刹那享乐违背伦理的内藤所说的话,相差太悬殊,是充满慈爱的内容。房间里的人因那个落差而缄默着。



「他几乎养成翻开看日记的习惯,翻开这一页,文字都快看不清楚地读了很多遍。对他来说,母亲是神圣不可冒读的,简直可以说是信仰的对象了。这部手记,对基督教徒而言才是圣经,对回教徒而言,相当于可兰经。一板一眼的他非常顽固地遵守着这个教诲,清白正当道德地生活着。」



「京极,这不成为解答。已知道牧朗是想爱太太却不能爱的身体了。不过那家伙的品行再怎么方正,却仍无法说明其他不自然的行为。」



「嘿,听好!那样的牧朗,只有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教诲……那十二年前的事。他和梗子邂逅,热烈地谈了恋爱,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被感情,不,激情所动,做了不道德的事!身为学问之徒的学生,和岁数还小的少女私通,不仅如此,还使她怀孕了。」



「等等!梗子说她不知道呢。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事实吧!日记虽然如此写着但也可能是捏造的。也许是你说的假想现实。」



「如果这样也行。问题是,藤牧本身承认了是事实。呵,是事实吧。」



「你是说梗子扯谎吗?因为记忆丧失这玩意儿吗?」



「不是。总之,对他来说,怀孕、然后堕胎的情节是非常恶劣的,比回教徒吃猪肉还难应付。不负责任有了孩子还杀掉之类的,值得死一万次!他拼命地想负责,但并没有如愿!」



「求婚被拒绝了呢……」



「对了。可是,他没有死心。又不能自杀,不,他没有想过要自绝生命吧。他即使花时间,也想采取正面的进攻……先去留学、回国取得学位,和梗子结婚。如果孩子活着一定收养,如果堕了胎……到那时和梗子再生一个。除此之外,他没有想到其他可以弥补过去犯错的方法。对梗子、对久远寺家,然后对神圣的母亲,他充满了赎罪的心情。可是……却发生意外的事故,然后他失去了生殖机能。在那个时候,他失去了合乎常识的赎罪方法。」



「真绝望!」



「是失意的返国……但他没有死心。于是从那时开始,藤野牧朗一点一点地变质了。充满慈爱的母亲的教诲,逐渐地改变、扭曲,开始充满他歪曲的心灵。」



「怎么回事?」



「如果生养孩子才是作为人,不,生物的终极目标,性交只是手段而已。途中的过程之类的不过是枝微末节。然后充满着慈爱的母亲的话,不知何时本末倒置了。换句话说,他下了个结论,不性交只要能做出孩子就好了。」



「做得到吗?这种事!」



「不过……即使没有孩子,也有很多夫妻很幸福地度过一生呀。而不管怎样都想要孩子的话,那就收养养子什么的,方法很多呢!」



「呀,他在这方面完全的反常。除了承继他自己的遗传因子……不,母亲的遗传因子以外的孩子,都无法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加上迎娶妻子,只考虑过去曾犯过错误的对象……梗子。然后,他最大的误会是,他不仅认为这是正确的想法,而且还是一般性的。他认为,梗子理应视拥有承继了梗子自身遗传因子的孩子,是她的人生目标。他不懂相互慈爱、相爱的意思,当然更无法期待正常的沟通了。他的眼睛也只映照出妻子淫荡不贞的行为,是因为『想要孩子』!」



「那么,牧朗一面看着这个内藤和梗子私通,还想着,啊,俺的老婆竟如此渴望孩子吗?」



「是的。这和愤怒和嫉妒几乎是很悬殊的感觉。他每次被妻子痛骂、动粗,看到她和内藤做爱,内心就想必须赶快完成『研究』。梗子小姐愈急着要他注意她,他愈是热中研究。」



「什么研究?」



「就是制造不经性交产下的孩子。」



「真的……这种事能做得到吗?」



木场一脸茫然。



「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天才!」



「那么……牧朗先生所研究的东西……」



「是的。他以完成『完全的体外受精』为目标。」



「体外受精?那是啥?」



「那是庆应大学最近实验成功的,叫……」



「那就是人工授精。他虽然失去大部分的生殖器,但精囊还稍微留着些许的作用。不过,能够受孕的精子量很稀少,根本不足够做人工授精。因此他就赌那微少的命中率,他想提高一只精虫和卵子结合的百分之百的机率。也就是说他在桌上的玻璃器皿和实验管中,开发了让摄取来的卵子和精子人工受孕的技术。」



「什么!那么……我虽然不像内藤君,但那简直就是现代的人造人嘛!」



我不由得喊了出来。恶魔!不允许人做的事!我有这种感觉。



「伦理观人人不同,根据国家、宗教,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指责。根据不同的想法,不管在哪里以什么形态诞生的生命,其高贵性并没有不同。而且,反过来说,也可以解释为根据医疗行为,所有延长生命全是违背天意的行为。」



「诡辩!何况,作为现实性的问题,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吗?我只觉得荒唐无稽。」



「理论上使可能的。我把手上他的研究笔记全看了,他的研究始终保持着完整性。理论上,也毫无破绽。从纯粹的科学性见解来看,这个研究拥有极宝贵的价值。以接近自己独学的形式,竟获得如此的成果,即使仅从过程来思考,也值得赞赏吧。只不过……」



京极堂以沉重的表情结束谈话:



「他毕竟错了。如果他是无法达成这个伟大工作的凡夫……完全的体外受精等之类的如果只是妄想……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惨状吧。但研究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雾之夜。」



「那家伙比平常提前三十分钟回到房间。」



接续京极堂的话,内藤开始说道:



「是个很冷的日子。即使过了年,牧朗的生活型态也没有改变,俺和梗子沉溺饮酒,继续著自甘堕落乱七八糟的关系。那一天,我们也淫乱地纠缠在一起。没有暖气的房间很冷,还记得很清楚呢。门突然打开了,梗子一丝不挂地跨在俺身上,俺的颈子歪扭著颠倒地看到走进来的丈夫的脸。」



藤牧笑著。



我闭起眼来,想像著内藤的话,使我产生简直就像在现场似的错觉,我有一种真实感。



--梗子,开心吧!终于,终于,我完成研究了。



--这算啥?那是老婆和人私通的丈夫所说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在干嘛?



梗子维持著和内藤缠在一起的姿势,瞪著藤牧。即使如此,藤牧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知道了。所以,■好了啦■,你再也■没有必要■做那种事了



--少无聊了。那要干嘛?你,那么,现在要把我从内藤这里扯开,要和我做爱吗?开玩笑!和你这种胆小的蛆虫做爱,还不如死掉的好!



不是啦,梗子,别生气!听我说,我们不做那种事也能够生孩子喽!我和你的孩子。为了死了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来创造两人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脑袋有问题吧?



「俺肚子上梗子的脸……就像那个侦探,什么时候曾说过的,不像这世上的东西似的恐怖。梗子的眼睛里已没有俺,梗子离开了俺,就那样赤裸裸地如不动仁王般站立在床上。」



--谁生了你的孩子?不,以后也不会生!什么嘛,瞧那副似笑非笑的脸。你生气呀,生气看看呀,蛆虫!



--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从头到尾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所以,你听我说,不、不,不是现在也没关系,把你的情绪镇定下来吧!



--住嘴!滚出去!去死吧!



「梗子抓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就扔向牧朗。俺、俺完全畏缩了,从床上滚下,抓起衣服想逃出去!」



--别动粗,内藤君在这儿呢!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俺完全不了解整个状况了。俺可不是在夫妻吵架现场的他人唷,是被中断了的偷情现场中妻子的情夫呢。面对正闪躲扔过来东西的俺,那家伙这么说。」



--内藤君,直到现在都很对不起你。老婆现在正激动着,我改天再向你道歉,很失礼,今天就退下吧!



「梗子听了这些话,瞬间显露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马上显得比刚才更激昂,俺慌张地想逃,但是脚碰到扔过来的座钟跌倒了,闪躲著攻击摸著墙壁逃……」



「就瘫软在油画的下面吧?」



榎木津说道,他的幻觉是正确的。



「那个女人是鬼,但我觉得牧朗更可怕。那家伙……的微笑没有停止,还一直道歉呢。」



--请原谅!是我不好,因为我一时流于卑劣,使你受伤害。我真的在反省,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是学生、是个很高明的医生。我身为继承久远寺的一家之主,岳父也承认了。那个孩子隔了十年又重新诞生在这个世上,你和我的……



--我不知道那回事儿,出去!



--算了吧。拜托,梗子……



「那家伙终于也感到危险了。他企图躲过梗子的攻击,从俺面前穿过,牧朗想■逃进■书房。」



「这是……牧朗进到书房的真正理由吗……?」



「是的。但是那扇门很重,不能马上打开。在那一瞬间,那家伙又说了多余的话。」



--请恢复当时的你,十年前的温柔的你……



「接下来的瞬间,眼前全变成红色。无法立刻意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板上血块扩散著,俺知道发生严重的事态了。梗子用水果刀,在就要进书房的牧朗的腹侧深深地刺了进去。流了很多血,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动脉不知哪里被切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



空白的时间填满了。



「所以,牧朗为了躲梗子的追击,把门关上、锁上了。」



「是的。俺听到了上锁的声音。那家伙被刺了以后,才察觉事态已经进行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连钥匙都锁上了,一定吓死了吧!」



不,不是这样!



我的脑子慢慢地与藤野牧朗的意识融和了。



恐怖。疼痛。然后,很深的悲哀……不对。说悲哀,不如说是惊恐吧。但上了锁,并不是害怕的关系。还有,他内心还存着事态或许可以收拾的不死心的期待。等梗子镇定下来以后……



--意识中断了。还、还不行。



--如果这样,母亲的希望--



--找到好伴侣--



--生下孩子,相互慈爱,幸福地度过一生,母亲相信……



藤牧在此时成了很大的胎儿。



然后,再度缓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我在做什么呢?我……



他想到浸在暖和的血块中的羊水,水果刀刺在脐带上。



绝不曾领受生命的胎儿,在做什么梦吧?是从未降临的和梗子共享幸福的未来吗?不曾二度降临的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幻影似的过去吗?两者都一样。未来是尚未来临的过去,过去是已来过的未来吧。



血液流失。体温下降。



--觉得有点儿冷。



意识重复著觉醒和混浊。



--很暗。很安静。从哪儿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还在生气吗?还是在哭?



然后,他--



他看到了什么?



--妈妈。妈妈?



「吓软了脚的俺……」



内藤的声音把我从临死的藤野牧朗的意识拉回到关口翼的意识。



「吓软了脚的俺,暂时在那幅油画下面像傻瓜似的张着嘴。梗子发出一阵像鸟叫似的尖锐声音后,安静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时间稍微再长一些吧。然后只是茫然地站在门前,动也不动。俺摇摇晃晃地勉强动着脚和腰,抓起散落一地俺的衣服后,赤裸裸地爬着似的回到了房间。身体冻着似的发冷……不,可能是太害怕了……总之,一直不停地颤抖。俺想到从那以后到底怎么了?那家伙死了吗?俺可不愿意成为杀人的共犯。既然如此,那就马上通报警察吗?或者通知院长?不,哪一种都不行。那家伙说不定还活着,如果那家伙还活着,我们违背道德的关系会暴露,俺也是伤害……不,说不定会成为杀人未遂者的共犯。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无法在这个家再待下去!」



榎木津用力地敲打椅子的扶手:



「你即使在那种状况,还想保身吗?首先,应该是人命第一吧!你没想到该保护错乱了的梗子、救藤牧的命吗?」



「没想到!」



面对榎木津的斥责,内藤大声地反驳。内藤的生命力如蛇般的顽强,所有事情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在,胆怯已从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堵塞在喉咙的东西宛如取出似的态度改变,恢复了安定感。



「俺宁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贫穷的日子了。这家医院现在,在左前方既拥有土地也有建筑物。如果保持沉默,俺会被尊称为老师,娶妻度过一生。但能够眼看着自己再回到妓院吗?俺转动着念头时,时间很快的到了早晨。外面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俺坐立不安,走到梗子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地板上的血迹被擦干净,打坏了的装饰品的碎片也被拿走了。床也很整洁。梗子整齐地穿着衣服,仍然站在门前。然后看到俺以后说道,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不出来,这儿上了锁打不开,内藤先生,如果能够,请试着打开好吗……?」



「失去了惨剧的……记忆吗?」



「不仅这样,和俺的关系也好像忘了。很伤脑筋,不过,俺想这也许正好。幸亏没人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谣言什么的不理会就好了。但问题是牧朗,万一那家伙还活着的话……那就完蛋了。不过,幸亏牧朗在的房间『从里面上了锁』,换句话说,没有人能进这个房间。放着不管,那家伙死定了。俺想,死在从里面上锁的房间,换了平常,人家会想那是自杀。很不巧地,俺不看侦探小说之类的,倒没想到世间有『密室杀人』之流唬人的杀人事件,所以,俺想到有必要找到证明门上了锁的证人。因此要梗子去叫院长来,俺去叫的话会很怪。然后俺回房间去了。」



「但是,院长没有来。」



「是的。等到中午过后又去了一次以后,只看到富子来了,哇哇地非常吵闹。梗子告诉富子她和牧朗吵了架,做出很严重的事,但是她好像还是忘了和俺的事。幸好……嘿,想赌赌看那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叫时藏来开门。因为时藏动作缓慢,所以俺把门的合叶敲坏了。尽管如此,那扇门仍然很坚固,只开了一点儿隙缝。梗子一把推开俺,从隙缝里钻了进去后.凉叫了起来。」



--不在!牧朗先生不在!



「如今回想起来,梗子仿佛在寻找蝴蝶似的眼睛慌张地瞪着空中看哩。牧朗又不是浮着……对了,刚才那位祈祷师老师说了,俺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没看里面,俺可看了唷,虽然害怕但想确认。不过俺也■看不到■。俺也是听了梗子一句话以后,看到了假想现实什么的。真无聊,早知道如此……不过,那时,俺知道那家伙不在里面后,简直到了整个人都要瘫掉地步的害怕了。如果他逃出来,那就表示还活着,俺和梗子的关系会败露。不仅这样……」



「复仇……吗?」



「俺想他一定会来,如果俺是他,即使把情夫碎尸万段扔进粪坑还不够呢。然后,直到昨天为止……俺一个人洗澡还觉得害怕,晚上也几乎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不过,那家伙……那家伙死了。嘿嘿,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哈!」



内藤笑了出来。打断他的是京极堂:



「内藤君,指示修那扇门、把床搬运过去的到底是谁?」



内藤被攻其不备似的突然停止了笑,想了一会儿。



「啊……那个时候,梗子哭叫道,牧朗不在里面……俺和时藏都束手无策,正准备去叫院长或太太来的时候……对了!凉子、凉子来了。」



凉子?凉子在场吗?



「确实……她好像是跟梗子说,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在这里反省。如果不反省,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不会实现的唷……从她的语气感觉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俺警戒了,不过……梗子重复地说着跟富子说的同样的话,和牧朗先生吵架、做了严重的事,俺才意会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然后,凉子要时藏马上把门修好。」



「那时凉子小姐是什么样子呢,她做什么样的打扮?」



「啊……穿着和服……很机敏的模样。对了,时藏问她找工人来真的好吗?凉子说如果是你弄坏的就自己修理吧,别带工匠进来……呵,时藏如果看得到尸体的话,当然会想反问的……」



「接下来……床呢?」



「啊,梗子随后立刻昏迷了。俺没办法,只好将梗子搬到本馆,让她休息。向院长和太太合理地说明了事情,然后梗子就那样在本馆的地板上睡了两三天。但总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于是,院长做了诊断,诊断出怀了三个月的孕。」



「真是庸医。」



木场说道。京极堂苦笑了,为院长作了辩护:



「在那个阶段很难判断呢。有没有月经是自己说的,因为她的身体出现了和怀孕相同的征兆。」



「是的……。俺原本也想当医生的,听了院长的话我想应该没有错。但太太如烈火般地发怒呢,她说,别生,堕掉!那种抛弃妻子、消失了的男人的孩子不能生……!俺的心境很复杂,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俺的孩子。梗子说……绝对不堕掉。俺混乱了。梗子完全忘了和俺的事。但是和牧朗之间不可能有孩子,梗子对自己怎么怀孕了,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太太是个很严厉的人,梗子再怎么坚持,俺的孩子还是会被堕掉的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反正是不义之子!但事情发生了变化,凉子说,让她生吧!真不可思议。那个严厉的太太突然变温顺了,但姿态虽然很低,却仍固执地要求堕胎。结果,凉子把梗子移到那个书房去了。太太从那以后就不说话,可说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让床搬进去的是凉子小姐。……关口君!」



京极堂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她在一月八日的下午,失去了意识,到九日深夜为止,都失去记忆的吧?」



「是呀……!」



「那么,那就是她在意识恢复以前,做出修理门的指示。」



京极堂说道。事实上,还露出了好久不见的「很愉快似的」表情。



重新盘腿,有点儿陷入沉思的内藤,突然微微地笑了:



「刑事先生,俺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也听到了吧,俺什么也没做,法律如何制裁俺呢?」



内藤做出没有比这更令人嫌恶的表情说道。木场用严厉的表情,稍微沉思了一下后说道:



「左思右想……没有比逮捕起诉你更简单的事了。罪名可多呢。不过……即使这么做,也无法判你死刑。俺老实说,根本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等我得到缜密证言的内幕后,哪里都可以,我的心情是希望你赶快滚蛋!」



内藤破颜一笑地说道:



「嘿,我想也是!连俺都厌烦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地方,会很快离开的,妓院还强些。」



「喂!」



榎木津用力地敲着桌边: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懂像你这种人的生存方法。呀,也不想懂!法律也许确实无法制裁,不过,你所做的事极端下流、令人作呕!」



「你哪懂得俺的心情?」



内藤怒吼回去。



的确如此。榎木津之流的不会懂得的。以天为目标、笔直生长的竹子,不会懂得爬在地上青苔的心清。



我的视线避开了榎木津那大大的眼瞳。



内藤哈哈大笑。榎木津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由于木场立刻做了指示,内藤被警官紧抓住双臂不得不退场。



「内藤君。」



京极堂叫住了,内藤回过头。



「紧贴在你背后的久远寺牧朗,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所以请十二万分地小心!」



内藤在瞬间呆然若失。立刻涌现绷紧了的恐怖的表情,似乎想喊叫,但由于门被警官毫不留情地关上,所以那声音并没有传到我们耳里。



「嘿,刚才那一招是啥呀?」



「我想,刑警和侦探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而且如果连法律都无法制裁,那就给他一点儿惩罚吧!关口君,现在说的就是俗话所说的『诅咒』。只要他不表示后悔,重新改过自新的话,就会永远地被藤牧附身……那会很痛苦的吧。」



这对爬在地上的青苔而言,是比什么都严厉的惩罚。我这么想。但那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痛苦,那也罪有应得。



「诅咒人对自己并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京极堂说道。



「怎么?我不曾听说有这么多民间人士在场的调查之类的呢!被上级知道了,可麻烦唷。这样可以吗,木场君?」



和内藤擦身而过,以不合时宜的明朗进来的是里村。里村额头上的头发有点儿秃了。他以变稀疏的后头部为目标,一面住上搔着,笑容满面地进来。这个男人,大体上原本就一直笑着的,所以看到他的印象和住常相同。



「少管闲事,这不是医生管的事儿。赶快报告、回去以后再去切别的尸体!这个变态医生!」



情绪不好时候的木场所说恶毒的话,真令人不忍卒闻。但里村不变地闪着对人怀着好意的眼瞳,向榎木津和京极堂,然后是中禅寺敦子和我,打了招呼。



「那么,就让我来报告关于那具世上最美的遗体。那名被害者……估算得再少也是在一年六个月以前死的。从我所听到的前后状况来判断,和被害者失踪的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黎明死亡的时间,几乎是符合的。还有,死后遗体毫无被搬动的迹象。」



「果然如此……」



木场的表情些微的沮丧,是那种必须承认不符合常识而发展的沮丧吧。



「而且,还是很漂亮的『腊尸』呢。比忘了我是在何时解剖了出羽(译注:现在山形、秋田二县的大部分)的人身佛,更令人感动呢!」



腊尸?那看起来很嫩的,原来是藤牧变成腊尸的缘故!



「腊尸?腊尸是什么?」



「就是尸体硷化后,变成像腊制工艺品这回事啦!我不曾见过那么美的腊尸。皮肤和肌肉几乎变成腊,只有肺翼才像枯叶似的单薄,但是,心脏和肝脏、肾脏,呀,到肠间膜为止,都变成了腊。是很棒的腊尸哩。不过,腊尸这玩意儿必须有相当条件才能成形呢,很贵重!」



「条件?什么样的条件?」



「腊尸呀,要身体的脂肪发生化学变化才行,无法很快的成形喔。皮下脂肪啦、内脏的脂肪啦,慢慢地进到体内深处,中性脂肪在加水分解,然后,不饱和脂肪酸变化为硬脂酸与棕搁精酸以后,接下来……」



「别再胡扯听也听不懂的事情了,俺不是在问这种事儿。」



「呵呵呵,当然啦,我想也是!」



里村眯起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笑了。



「是的,第一,需要低温,然后是湿气。有湿气、暖和的话,会腐烂。相反地,干燥的话,又会变成木乃伊。所以,很多腊尸是在湿气地带,不,几乎是在低温的水中被发现。换句话说,从日本的气候、风土来考量的话,放置在室内成为腊尸这等事,明白地说,是不符合常识的。那个房间由于密闭性相当高,所以是原因也说不定。腊尸如果不是处在缺氧的状态是很难形成的……所以……嗯,我觉得那房间有很奇怪的药臭味……说不定因为什么碰撞,产生了炭酸瓦斯似的比空气还重的气体,而沉淀在下面呢。我不是专攻化学,所以不了解。而且在这么热的时期,那里的低温很异常吧。我想,是在深冬时死的吧,所以曾一度冻结了。在冰河也曾发现腊尸,那是冻着的。然后他的血几乎没有流出来呢。现在我也只能说,是这些偶然很巧合地重叠后造成的现象。我充其量是个法医而已,不过虽说是偶然,准确率却相当惊人。」



里村以简直就像看着孙子的慈样爷爷的表情说道。



「那个房间……不,包括这个新馆在内,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整个宅邸都是理想的制作腊尸的构造呢!建造的人有点儿异常,不让室温上升所费的功夫,以及执着于密闭性工匠艺术似的工作,令人觉得真是个偏执狂!」



京极堂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些老鼠也变成腊尸喽。果然不是毫无关系呢。我看到的那个……」



榎木津像孩子似的得意洋洋。中禅寺敦子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低声说道:



「老鼠……研究室的老鼠。那么,那老鼠也在牧朗先生死后不久立刻死掉的呢!」



「有老鼠腊尸吗?真想见识。」



里村的眼睛像极了孩子。榎木津和里村在与常人差异悬殊这一点上,是同类也说不定。



「那种事以后再说也行,赶快报告!」



「对了,后来发现遗体上有撒福马林的痕迹。」



「防腐剂吗?」



「不,如果只是撒的话,并没有防腐效果。而且马上会飞走。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诅咒呢?」



「撒的家伙以为有效果吧!」



「不。那八成是咒语唷!」



京极堂说道。



「提到咒语,中禅寺君是专家呢。我只是解剖专家。再来是死因……」



「是失血吧?我已经知道了,你走吧。」



「不对!」



里村不客气地说道:



「死因是脑挫伤。头盖骨陷没!」



「啊?」



木场和中禅寺敦子一起提高声音。



「碰到梗子扔的东西吗?」



「不是呢。」



「这么说,里村老师,是不是被害者的腹侧被刺了后,用自己的力量逃到那里跌倒了,头撞到……」



「也不是。我想是这样,被害者这里的腹部被刺,这是相当痛的,而且大量出血,意识也很模糊了。因为很痛,就这么弓起身子来,噗地倒了下去。」



里村做了示范表演,按住腹侧倒下去时正好呈胎儿的姿势。



「这一边插着凶器,所以身体的姿势变成这样吧。然后我想以这样的姿势,被害者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于是不知是谁,对着这种身体姿势,用不知什么的很重……的钝器,铿锵地打在他头上。这是死因。」



不知是否大家各自在想像状况,短时间内没有人开口。如同住常地,中禅寺敦子先制造了开端:



「什么?这么说……请等一下,那个伤,不会是死后才有的吧?」



「是的!」



「被害者被刺了以后……没有包扎自然地失血死去为止,大概多少时间?」



「因为地点不好,要十五到三十分钟。」



「这么说,那不就是说藤牧先生从被刺到绝命为止的十五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有人进到密室,再度加害使他断命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



「喂,等等!里村,这不可能,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那我就不知道喽,又不是医生该管的事儿!」



「呵呵呵。」



榎木津很不稳重地笑了:



「这个好!这不就成了■普通的密室杀人■事件了吗?!」



听取院长夫妻证言的程序,变成是他们两人同时进行。我不曾受过警察询问,所以并不了解,但在这种时候,单独进行似乎是惯例,所以木场和部下发生了一点纠纷。但由于是京极堂的建议,加上事件发展的异常性,也有助长之功,结果接受了这个破例。



两人坐在木场的面前。



木场虽然想了很久,但突然像甩开了什么似地抬起脸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里倒着一具尸体吗?」



「……不知道。一直以为牧朗先生活着,那个房间……很恐怖,不敢接近。」



事务长以没有精神的声音,说道。



「恐怖?真奇怪。自己的女儿生病、躺着的房间,在一年半这段期间,都不进去你是怎么啦?」



「我……嗯,就像你说的,我也许是个不适合为人母的人。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我曾预想过呢。不知谁曾说过……一加一总是二,所以不打开门就不能走出房间。所以答案只有,到底是打开房间出去了呢,还是没有出去?反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欢喜的结果。不管是女儿、女婿,总有哪一个犯罪吧,所以……」



「看了也当作没看到吗?以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像这样粗率地隐藏尸体的方法,在犯罪史上还不曾有过哩!」



「所以呀。所以,如果是这么粗率的事件,放着不管退早总会暴露吧。那就没有必要积极的解决。我……对支撑着这个叫久远寺的招牌,已经疲倦了。那种马力在十年前已失去了。」



木场无法再质问下去了。



接手的是京极堂:



「木场刑事,我有很多话想问这两个人。我不能判断是否直接与这一次事件有关,如果你已穷于问问题的话,可不可以让我来问?嘿,民间人士的我,如果被允许在这样的座位上质问关系者……」



「准!随你喜欢,俺投降了。」



「那么,我先问太太。久远寺家是附身遗传这件事……我清楚地说,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至少在故乡赞岐是被这样看待的……这是事实吗?」



「是的。你可能会认为是无聊的事吧……没有错,久远寺家因为如你现在所说的理由,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迫害。我和母亲虽生长在这里,但祖母等在赞歧的时候……吃了相当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