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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遍体鳞伤的不速之客(2 / 2)




这不是大家一起撤退的意思。



而是要她一个人逃走,抛下其他人。



「别闹了,怎么可能——」



过去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工作。



历经无数赤裸裸的残酷战争。



然而,就算是这样——



「不,请逃走吧。您不能够死在这里,公主大人!」



没错。对于他们来说,活下去是第一优先的目标。



为了这个目标,真的是什么都做。



即使逃走,也不是什么耻辱。



可是……六年前的那一天。



她抛弃了城堡、抛弃了国家、甚至抛弃父亲逃了出来,从此就一直在逃亡。



因为有人希望她这么做。



可是……到底要逃到什么时候?一直逃下去,直到死亡为止吗?不惜抛下重要的人,坐视重要的伙伴遭到杀害,自己只能一直逃亡、不断逃亡、持续逃亡,非得存活下来不可吗?



这根本就已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野兽般的声音之后,跳了起来。



这时,她才终于发现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都是梦境。



「这里是……?」



环视四周,此处是从未见过的陌生房间。'



空间不大,几乎看不到什么家具,不过打扫得倒是十分干净,给人一种整洁的印象。



「…………」



她察觉到现况后,眼珠一转,只见墙边有个少女。



对方年纪不到二十岁,就穿着打扮看来是非常普通的城镇少女。只见她跌坐在地板上,似乎大受惊吓。附近有个小小的木桶,原本装在木桶里面的清水洒落一地。



这时她才终于发现到,少女应该是被自己刚刚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喊叫声吓了一大跳。



「你是谁……?」



原本以为她是监视的守卫,不过区区一个如此痩弱的少女,身上又没有武器,应该负责不了这个责任。只是进来看看她的情况而已吗?



「我、我去叫行成大人过来。」



模样甚是狼狈的少女也不等对方回答,慌慌张张地离开房间。



「…………」



实在不明白。



跟那几个传教骑士交手之后,自己好像因为疲劳及失血的关系失去了意识,不过怎么没被拘禁起来呢?身边怎么会没有携带武器的卫兵?以这种方式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外地人,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那个年轻人——」



最后见到的那个白发红眼的青年——



他好像想要『谈一谈』。难道那并不是为了配合当时的情况随口说说,而是他的真心话?这与其称为俘虏,更像是接待客人的方式。



「……行、行成?」



她皱起眉头,试着咀嚼这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名字。







「那、那个…」



会客室的房门突然开启,贝鲁达冲了进来。



「……贝鲁达,先敲门。」



正在跟行成等人说话的费欧娜脸色一沉,如此数落贝鲁达。



「咦?……啊,对不起……呃,那个女的、眼睛……」



「……好像醒来了,过去看看吧。」



行成微微苦笑站了起来,费欧娜也在叹了口气之后跟着起身。



于是由慌慌张张的贝鲁达带头,行成等人前往女子休息的客房。除了行成和费欧娜之外,还有塔莎和邬尔莉洁,亚伦也跟他们一起。



「连敲门都不知道,真是拿乡下人没办法。」



「对、对不起……」



「乡下人?不要以偏概全好吗?」



亚伦说起话来还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费欧娜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贝鲁达不是不知道应该要先敲门,她只是太过匆忙,所以才忘了。而且她的年纪跟我们没差多少,下次再用这种口气说话,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你……你以为你是谁啊?仗着地神的名号狐假虎威——」



「你是最没资格批评的人。」



塔莎平常总是跟在行成身边;而邬尔莉洁对行成颇有好感,也对各种新事物表现出莫大兴趣,一起同行也是常有的事。在场所有人当中,就属亚伦在场这点跟平常大不相同。



这固然是因为亚伦于先前的谈话也刚好在场的关系,不过除了这种因缘巧合的理由之外,亚伦本身也对那名女子颇感兴趣。三人连手依然拿她没辙,甚至还被一路压着打,或许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亚伦在武艺方面也颇有心得,然而那名女子的造诣明显在他之上。



亚伦或许心里想看看她成为俘虏的模样,替自己出一口气吧。不过那名女子只是被安置在房间里面休息而已,既没有被关进牢里,身上也没绑着铁链。



(她感觉起来像是疲劳过度,不支昏倒……带着这么大的阵仗过去,实在不怎么妥当。)



行成先是看看左手边的塔莎,接着又打量另一边的邬尔莉洁。



「……阿成?」



「怎么啦?」



塔莎和邬尔莉洁的脑袋各自微微一偏,询问行成有什么用意。



「没什么。」



行成微微苦笑,如此回答。他觉得不管是塔莎还是邬尔莉洁都一样,就算要她们留在会客室,应该也不会乖乖听话。



「……醒来啦?」



费欧娜轻敲敞开的房门,打了声招呼。



女子坐在床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茫然。



不过行成倒是感到有些不对劲。女子看起来就只是坐在床上,身上却弥漫着类似紧张的气息。行成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后,才发现那种感觉来自何处。



(……她的双脚。)



女子的脚稳稳地踩在地上。可是脚底并非只是跟地面接触,而是用力踏着地面。因此女子的腰部和臀部仅浅浅地沾着床面,并未坐实。



这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也是随时可以扑向对方的准备动作,除此之外不做他想。假装毫无警戒,逮到机会之后立刻行动,这就是女子的如意算盘。



(……简直跟野猫一样。)



行成有这种感觉。



于是——



「你应该感谢我们。」



亚伦突然站上前去如此开口。



「得以捡回一条小命,而且还四肢健全——」



「啊,请不要理会这个笨蛋。」



「你……!」



被费欧娜直呼为『笨蛋』,亚伦顿时变了脸色。



行成微微苦笑,打量亚伦的囧样,这才开口说话。



「放心吧,我们并没有主动伤害你的意思。」



「…………」



女子眯起双眼,直视行成。



那种眼神显然是在衡量行成的份量。她大概将行成的介入视为自己落入敌手的原因。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行成和塔莎的武器,不过这名女子应该不识枪械,自然不会知道这些细节。之后,女子的视线移动到亚伦身上,以忿恨不平的语气说话:



「这个人是传教骑士吧?」



「唔?正是如此,我可是圣光普照——」



「给我闭嘴。每次只要你一说话,就会把事情弄得愈来愈复杂。」



从旁揪起亚伦的耳朵后,费欧娜如此表示。



「——这家伙确实是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



朝拼命叫痛的亚伦瞥了一眼,行成开口表示。



「有什么不对吗?」



「我是被哈利斯真教会追捕的人,如今落入跟传教骑士有所勾搭的你们之手,教我怎么能放心?」



「啊……原来如此。」



根据亚伦的说法,女子一出现之后,就没头没脑地杀了过来……若原因在此,这样子就说得通了。既然女子是哈利斯真教会缉捕的逃犯,她大概将亚伦他们当成追兵了吧。行成也是被哈利斯真教会通缉的人,不是不能体会这种感觉。



「虽然无法当场证明,不过这家伙跟其他的传教骑士不太一样。我不知道你跟哈利斯真教会之间有什么过节,只要你不动手,我们也不会加害于你。不,应该说我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天野行成,你这家伙凭什么——」



「我叫你不要说话!」



「好痛!痛痛痛!别扯我的头发!住手——」



亚伦的金发被费欧娜抓住,用力一扯,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女子打量着这一幕,一段时间后——



「…………」



女子吐出短暂的叹息,弥漫全身的紧张感稍微缓和了少许。



尽管并非完全信任,至少感觉她愿意对话了。



「你说你是被缉捕的逃犯,原因是什么?」



「我是个佣兵。」



面对行成的询问,女子如此回答。



「只要有人委托工作,几乎什么工作都会接受,不会视委托者的身份而有差别待遇。即使对方从事的是所谓未经许可的交易,也一视同仁。」



「……原来如此。」



简而言之,这名女子——应该称之为女佣兵——平常的工作是保护那些从事未经王都许可的交易、也未纳税的商人。



基本上只要使用主要街道,就必须缴纳税金。不同的交易品项必须缴纳个别的税金,各地的领主也会课税。结果就是透过正规的交易管道贩卖的商品,价格往往比原始成本高出好几倍。



而且哈利斯真教会也会巧立名目课征『税金』。由于他们并没有课税的权力,表面上是商人自主捐献——也就是以所谓的布施为名目,然而实际上这却是不可能不支付的不乐之捐。



因此商人之中,自然出现了瞒着王都进行交易的人。



当然,这些人必须避开相对安全的主要街道,改采其他小径或是山路,遭到异兽或是亚神攻击的可能性自然比较高。而且山贼或是强盗也会在这些地方出没。雇用佣兵的用意就是在于保护商人,更重要的是保护货物。



「这次是保护运送货物到亚德列镇的商队……」



「结果被哈利斯真教会的人发现了?」



「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们跟雇主都不知道。」



女子恨恨地开口。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团屯驻于亚德列。」



「…………」



行成转头望向费欧娜及亚伦。



「亚德列是位于街道交会点附近的城镇,比弗里多兰多更接近王都。」



「我们也是经由亚德列来到弗里多兰多的。」



费欧娜及被她揪住头发躬着身子的亚伦回答。



「也就是类似传教骑士团外出之际,充当中继站的地方?」



「亚德列镇颇具规模,自古以来就同时被官方及民间当成边境交易的中继地点。哈利斯真教会应该是着眼于这一点,才会将之当成教化远征的基地吧。」



费欧娜做出总结。



「…………」



行成在脑中描绘周边区域的地图。



这么说来,行成和塔莎逃离王都、抵达弗里多兰多之前,曾经前往一座大城,采买了许多物品。宽阔的街道直接贯穿城镇,行成还记得许多大大小小的马车在城里面来回奔驰的画面。那里应该就是亚德列吧。



「传教骑士团是前往远离王都的边境地区,教化无知愚民的组织。定期举行教化远征,为了启蒙愚民而努力。」



不知道为什么,亚伦的语气有些得意。



「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



「听我说就对了!你这个没耐性的家伙!」



费欧娜以不耐烦的表情嘲讽了一句,结果换来亚伦的怒斥。



「我说到哪里——啊,对对对,教化远征。由于是直接从王都派遣个别部队前往村庄或是城镇,自然是人才济济、物资充裕。」



「也是。」



行成点点头。



光是维持一队传教骑士团的粮食,就已经是相当庞大的货物,而且还要加上各种生活必需品。这些物资全都从王都运送的话,当然毫无效率可言,直接从当地征调比较妥当。



事实上,回头看看行成原本居住的世界,打开中古史的史书,就会发现维持远征军的所需物资,基本上都是从当地征调居多。那是物流和通讯技术不发达的时代,兵站的概念也尚未确立。



「意思是集结数个骑士团共同行军,移动了某种程度的距离后,再于当地建立补给粮食或物资的中继站……?」



就功能及用途而言,交易频繁的商业城市比较方便。由于物资流通量原本就非常可观,人口的流动也很频繁,因此大型马车的停靠站或旅店等等的设备想必十分完善。



简而言之,哈利斯真教会除了占领那座城镇进行传教之外,还当成地方远征的基地来使用。



「阿成……」



微微皱起眉头的塔莎对行成出声。



她也发现到了吧。这就代表好几个传教骑士团驻扎在距离弗里多兰多不远的城镇,而且数量还有持续增加的可能性。



行成过去曾经击败亚伦等人的传教骑士团,甚至还破坏了传教骑士团的最终兵器守护圣人像,不过面对两倍、甚至是三倍的战力是否还可以取得同样的胜利,恐怕就很难说了。这不只是敌人强上两倍或是三倍的问题而已。一旦人数增加,可运用的战术也就愈广。若单以困难度来说,应该视为二次方——也就是棘手度增加四倍或是九倍的对手。



「……知道屯驻于当地的师团数量及规模吗?」



「三个师团。」



女佣兵回答。



「跟我们行经的时候没什么改变。就城镇的规模而言,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



亚伦也将双手盘在胸前点了点头。



人数增加,所需物资当然也会跟着增加。传教骑士团的人不太可能在当地从事农务或放牧,驻守的人数自然被限制在城镇原本可负担的余力范围——主要是粮食的自给能力。毕竟若将所有进入城镇的交易商人全都驱逐出境,盛极一时的商业重镇亚德列恐怕会因此没落。三个师团算是合理的数字。



然而对于行成等人而言,这已经是无法忽视的一大威胁。



「顺便告诉大家,当我抵达的时候,附近的亚神及异兽全都已经被讨伐完毕了。」



如此表示的亚伦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炫耀,听在行成等人的耳中却是一大麻烦。既然传教骑士团坐镇于亚德列,当地的地神想当然耳已经遭到击毙。可是若连周遭区域的亚神和异兽都遭到驱逐,代表那三个师团不须负起保护城镇的任务,可以自由出征。



做为一个中继基地,亚德列已经满足了所有的条件。如果当地的传教骑士团得知弗里多兰多的现况——



「事情麻烦了。」



弗里多兰多表面上是处于『传教骑士团击毙地神,结束教化,屯驻于当地』的情况,亚伦他们应该是这样向哈利斯真教会的本部报告。地神与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团,基本上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向中央本部提出报告,代表传教骑士团取得胜利,也是直接推展教化的左证。



可是……若这个现状被他们拆穿的话——



「邬尔莉洁。」



「怎么?」



被行成点名之后,邬尔莉洁喜孜孜地响应。



「如果弗里多兰多的现状被哈利斯真教会发现,洛斯特路古的命运恐怕也是一样的;反之亦同。而且驻守于亚德列的传教骑士团,下一个目标有可能就是洛斯特路古,可以请你传达讯息,要他们多加注意吗?」



「嗯,明白了。」



邬尔莉洁点点头,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也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行成的话中含意。



不管怎样,目前我方应该尽量不要有所行动,以免刺激到对方,不过提高警觉还是比较保险。



「那个,行成大人——」



贝鲁达突然出声,看起来似乎有所顾忌。



「今天就差不多到这里……交谈太久……对她的身体也不好……」



「嗯,也是。」



至于这位女佣兵,还是再观察一阵子吧。目前她的说词并没有可疑之处,最重要的是她虽然恢复了意识,脸色却不太好看,显然还没完全恢复。



就算以后还是得问个详细,等到她获得充分的休息,比较信任大家之后,再说也不迟。



「只能说请你相信我们。」



行成再度打量着女佣兵之后,开口如此表示。



「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们并没有加害于你的意思。基于某些原因,目前虽然跟传教骑士团和平共存,不过我跟哈利斯真教会本来是敌对的关系。」



「……你?」



女佣兵眯起双眼,反问了回去。



「你叫做行成是吧?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这座城镇的神。」



行成耸耸肩膀。



「神?可是——」



「详细情形等到你恢复体力再说吧。我这边也经历了不少事情,聊起来可是没完没了。对了,可以请教贵姓大名吗?总是你你你的也挺麻烦的。至于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吧?」



「…………」



女子低下头来,皱起眉头陷入沉思。或许是认为现在报上名号也没什么坏处,于是她轻轻点头,视线再度迎向行成。



「……薇若妮卡。」



她只说出名字,似乎没有报上姓氏的意思。



不过这就已经足够了。于是行成对她点了点头,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房间。







远离王都的边境地区可说是诸多不便。



人类居住的城镇散落于各处,靠着街道勉强串连在一起。这几个世代以来,王都的国王和贵族对于偏远地区没什么兴趣,也没有扩张领土的野心,全都交给各地土生土长的领主——大多都是地方都市的镇长——来治理。只要按时缴纳税金,几乎都是不加干涉。



边境地区依然是异兽及亚神这些怪物横行肆虐的地方,甚至连主要街道都未必安全。彼此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易或是交流,残留于各地的地神信仰,更是强化了都市之间的孤立。



在这种情况下,残缺破败虚有其名的都市也不在少数。



然而另一方面,也出现了满足一些条件、人流及物流高度集中,发展得还算不错的都市。



亚德列这座城镇虽然比不上王都,在边境地区却是相对繁荣的市镇。这里是繁华的商业重镇,来自周边区域的人流及物流全都汇聚于此。



「嗯,还算可以。」



站在高台俯视街上的景色,安洁拉如此评论。



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不过略显强势的凤眼、高姚的身材、乌黑的长发、优雅的举止及丰满的胸部——这几种元素让她看起来更为成熟,任谁一看都知道她来自王都,而且还是上流社会的名媛。光伫立原地,就流露出某种妖娆冶艳的气息。



(插图)



许多贵族都将自家子弟送入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团,图的是为自己的经历加分。王都所引发的统一战争,已经结束好几个世纪,失去了足以匹配的『敌人』之后,军队沦为校阅大典形式上的装饰品。具有实战经验的人,几乎都跟传教骑士团有关。



安洁拉·金德尔之所以加入传教骑士团,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只不过大多数的女性成员,纯粹只是短暂停留,等到替履历加分的任务结束之后,很快就会退出骑士团。相较之下,安洁拉却选择了留下。她是个热诚的信徒,为了将哈利斯真教的福音在无知愚昧的偏乡人民之间广为流传,投入了无数的心血。



她今天之所以来到亚德列,也是为这次的教化远征。被占领为教化远征军中继基地的这座都市,是个十足的乡下地方,不过短时间的逗留倒是可以消除长途旅行所累积的疲惫,堪称是传教骑士团重整态势的绝佳场所。虽然跟王都没得比,但边境地区的各种商品全都汇聚于此地,大部分的东西都买得到。饮食也好,日常生活的其他需求也罢,几乎没什么不便的感觉。



安洁拉隶属的第九传教骑士团,原本预定前往距离王都更远的边境,结果这项任务更改为等待后续的骑士团,因此必须在亚德列滞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安洁拉还满喜欢这座城镇的。



因此充满热诚的她总是主动承接巡逻的任务。



传教骑士团最重要的使命,是针对哈利斯真教会的教义尚未普及的边境地区进行教化,不过教化结束之后的治安维护,也是骑士团的其中一项任务。检视镇上是否出现异常状况,是否有不法之徒胆敢违逆哈利斯真教会的福音。有时候在镇上来回巡逻,接受当地居民的密告—



不,应该说通风报信才对,也是工作内容之一。



「……我们走吧。」



指示站在一旁待命的其他传教骑士之后,安洁拉走下高台,带领小队行走于城镇的街道。大多数的居民见到安洁拉等人之后,无不俯视地面停下脚步。当地居民知道,一旦做出不自然的举动,就会被传教骑士团逮捕,所以尽可能保持低调。他们的脖子上都套着刻有圣印的钢圈,没有人敢当面放肆。



「很好,真是太好了。」



安洁拉心满意足地喃喃自语,带领其他骑士继续行走。



不久之后——



「——!」



安洁拉等人发现街道的正中央,站着一名率领众多传教骑士的壮年男子。



「团长——」



快步跑向男子之后,安洁拉他们同时向男子低头行礼。



面对自己的长官——亦即统率第九传教骑士团的团长理察·贝德森,这是当然的礼仪。



贝德森是个刚强的壮年骑士。



两颗小小的眯眯眼镶嵌在方形的脸庞,这就是他的外表给其他人的印象。他应该跟安洁拉一样,都是来自贵族世家,不过刚毅质朴的长相反而比较像是务农的平民。本身的经历并无显赫的战功,不过他是苦干实干型的人物,深得部下的信赖。



「副团长,周围的情况如何?」



在贝德森的询问之下,安洁拉挺直腰杆立正站好,回答长官的问题。



「是,并未发生什么问题。」



「圣印的授与呢?」



「目前镇上的居民几乎都完成了圣印的授与。」



「几乎?」



贝德森的语气流露出些许的不满。



安洁拉连忙补上一句。



「因为镇上还有少数下落不明的人——」



「下落不明?」



「应该是崇敬地神的蛮族之类。」



击毙当地地神的,是比安洁拉等人更早抵达此地的第三传教骑士团,他们早已自洛斯特路古出发,前往距离更远的边境地区。然而在镇上居民的眼中,传教骑士团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野蛮的地神信仰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这些人的心中,其中也不乏居民不知道自己从邪神的伽锁之中获得解放,反而将传教骑士视为『地神大人的仇敌』,进而敌视哈利斯真教会。



「不管怎样,镇上的情况还算稳定。此地居民争先恐后地学习哈利斯真教会的教义,居民之间并未出现混乱。」



继率先击毙当地地神的第三传教骑士团之后,王都派遣的传教骑士团陆续抵达,如今共有三个传教骑士团常驻于此地,因此大多数的居民已经放弃了抵抗。



只是……



「喔喔,团长殿下!」



几个镇上的居民发现贝德森,立刻靠了过来。



大多数的居民都对传教骑士团敬而远之,绝对不会主动靠近,却有一小部分的居民总是笑着迎上前来。



每一个地方都看得到这种人。他们以识时务的俊杰自居,说穿了不过是对强者献媚的投机份子。发现对方是弱者的时候,会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沉浸于自以为是的均衡当中,丑恶的嘴脸着实令人作呕。



他们正是传教骑士团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主动提供协助的那群人。这些人如今以镇上的管理者自居,一副跟传教骑士团平起平坐的模样。



安洁拉打从心底瞧不起他们。



传教骑士团的目的,当然是教化边境的居民。如果边境居民非但不表示抵抗,甚至还主动欢迎传教骑士团的到来,无疑是替骑士团省了一番工夫,理应表示欢迎才对。然而看在安洁拉这种坚贞高洁的信徒眼里,为了顺应时势轻易出卖信仰的人,无疑是应该受到唾弃的无耻之徒。像这种打算趁着教化之际的混乱局面海捞一票,甚至是平步青云的人,光是站在旁边都是恶臭难耐。



「不瞒您说——」



一名男子搓了搓自己的双手,以仰望的眼神开口说话。



大概又是什么厚颜无耻的陈情吧。贝德森必须对他们的要求有所回应,处境固然令人同情,只是他已经表现出愿意处理的态度,安洁拉也不好从旁介入出手赶人。



只见贝德森不改彷佛从石头里面挖出来般固执的威严神态,继续聆听男子的谈话。其他传教骑士也跟安洁拉一样,对这名男子的谈话感到很不耐烦,绝大多数的人都百般无聊地望向远方。



所以……安洁拉和其他骑士的反应才会慢了半拍。



在开口说话的男子身后,另一名男子突然靠向贝德森。即使发现他的手掌伸入怀中,安洁拉也没什么危机意识。密告者将写着密告名单的羊皮纸藏在怀中,然后再拿出来交给传教骑士团——类似的画面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安洁拉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因此她万万也没想到,男子居然从怀中掏出利刃。



而且锐利的凶器还刺向贝德森。



「——!」



「团长!」



不过贝德森也不是省油的灯。或许是察觉到男子释放的杀气,贝德森粗壮的大手,迅速击中直刺咽喉的利刃。



「唔……」



如果这一击打落凶器也就罢了,然而握着利刃的暴徒并未局限于人体的要害,朝着最容易得手的地方刺了出去,利刃深深插进了贝德森的腹部。



「咕呜……」



贝德森呻吟了一声,却未当场跪倒在地,只能说他确实是个男子汉。而且他还伸出右手,将利刃连同男子握着刀柄的手掌牢牢握住。



男子在仓促之间试图脱身,手掌却被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牢牢抓住,根本无法离开贝德森。



「有人图谋不轨!立刻抓起来!」



安洁拉大吼一声,其他传教骑士连忙冲了上去。



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抓到了暴徒。对方是个一脸穷酸样的男子,随便一个骑士团的骑士都能够轻易压制。因此不小心被这种人得手,更是令人为之气结。



「护送团长前往疗养所!」



下达指令的同时,安洁拉怒视这名暴徒。



容貌猥琐,衣衫褴褛,满脸胡须。大概是为了逃避骑士团的取缔,在野外露宿一段时间吧。



「这是地神大人的复仇!我才是正义的一方!现在知道了吧?你们这些——」



不等暴徒把话说完,抓着暴徒的几名传教骑士就将他的脑袋掼向地面。遭受名符其实的吃土待遇,暴徒发出一声闷哼。



果然是地神信仰的信徒。



「……好。」



安洁拉冷冷地俯视暴徒。



「既然自称为正义的一方,就让你接受公正的审判!」



这不单单只是针对暴徒,同时也是向当地居民所做出的宣言,面对突如其来的骚动,众人



无不瞠目结舌,远远地躲在一旁观看。若不趁这个机会好好恐吓这些愚昧的人民,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甚至是第三个暴徒。



「你试图刺杀伟大的第九传教骑士团团长理察·贝德森。犯下杀害圣骑士未遂的大罪,等于是背叛了我们的真神,万死也不足惜!」



「…………」



看热闹的群众开始议论纷纷。



单方面的宣判似乎让他们大受惊吓。



「这、这叫什么公正的审判——」



「放心吧。」



脸孔被压在地上的暴徒,以沉闷的声音表示抗议,安洁拉则是微微冷笑。



「这是审判无误,现场也有人替你辩护——喂,就是你。」



安洁拉朝身旁的一名传教骑士开口。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的朋友。对于判决结果有何异议?」



「是,没有异议。」



「那边的那位又如何呢?你原本也打算成为他的朋友吧?」



「是,我也没有意见。」



两名传教骑士径自回答,看也不看地上的暴徒一眼。



「有、有没有搞错!哪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审判!」



男子勉强抬起头来大声疾呼,安洁拉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然后——



「还有你们,那边的那几个人,给我站住。」



安洁拉以眼神向传教骑士做出指示,逮捕了一开始向贝德森攀谈的那几名男子。他们看到暴徒被压制之后,就面带笑容退到后方,试图跟现场保持距离。



「你们也是共犯。」



「啊?为、为什么?」



「你们跟团长说话,强行制造下手的机会,跟这个人是一伙的。」



安洁拉冷冷地如此表示,几名男子睁大双眼僵在原地。



「太、太牵强了!你有什么证据?」



「你们跟这个无赖使眼色,这是我亲眼目睹的。」



安洁拉话才刚说完,其他传教骑士也异口同声地表示『我也看到了』、『我也是』。团长贝德森前往疗养所疗伤,目前不在现场,副团长安洁拉的命令对他们而言是绝对的。就算安洁拉指鸟为鱼,大家也会点头称是。



「证人不只一位,共犯推断成立,有罪。」



「等、等一——」



「我以哈利斯真教会教化远征军第九传教骑士团副团长安洁拉·金德尔之名宣判,所有犯人一律死刑。」



这的确是果决明快的宣判。



趁这个机会,将所有令人不快的异议份子扫除干净。



「行刑时间定为明天早上。于广场设置断头台,公开处刑!」



「请、请等一下!这实在是——」



「把人犯带走。」



命令传教骑士之后,安洁拉环视四周。



一脸茫然地旁观『审判』的当地居民,无不垂下双眼或是低头俯视地面,将自己的身子缩得小小的,深怕引起安洁拉等人的注意。



结果不坏。如此一来,图谋不轨的人应该会减少许多吧。



杀鸡儆猴。所谓的教育,就是要这样才行。



「好了,继续巡逻吧。」



心满意足的安洁拉向其他传教骑士下达指示,趾高气昂地再度行走于街道上。







行成等人返回弗里多兰多的神殿,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原本打算依照惯例确认城镇的情况,提出几个案子之后直接回去,结果女佣兵薇若妮卡的出现打乱了行程,弄到这么晚才回来。在日落后离开城镇原本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不过一行人当中有身为代理地神的行成及伊古德拉的眷属邬尔莉洁坐镇,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也不会有不怕死的野兽冒然来袭。



话虽如此——



「真的忙了一整天呢。」



行成喃喃自语,直接将附近一带的地图摊放在房间的地板上,一屁股坐在地图的旁边。他有好几个问题必须思考。与其凭空思索,看着实际的『图像』比较容易理出头绪。



亚德列。



行成的记忆无误,过去抵达弗里多兰多之前,曾经跟塔莎造访过那边一次。那是一座直接建于街道上的城镇,相较于边境地区的几座城市,位于交通比较便利的地方。



循街道前进的话,从弗里多兰多出发,大约徒步四、五天就可以抵达。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搭乘马车的话,大概只需两天左右。虽然还没远到可以完全忽视,却也不是近到可以做些什么的距离。如今这座城镇被改造成教化远征军的中继基地,对于弗里多兰多所构成的威胁实在是难以估算。



除此之外……洛斯特路古那边也必须格外留意。



洛斯特路古的位置比弗里多兰多更加偏远,若传教骑士团真要造访,也是以弗里多兰多优先。然而表面上弗里多兰多已经被亚伦他们所控制,传教骑士团极有可能路过『教化完毕』的弗里多兰多,直接以洛斯特路古为目标。



当时邬尔莉洁也在场,应该是没必要特别提出警告,不过洛斯特路古是走私贸易的共犯,身为弗里多兰多的同盟,针对正式跟传教骑士团开战的情况,洛斯特路古必须事先备妥因应的方案。



「行成,可以打扰一下吗?」



抬头一看,邬尔莉洁蹲在地图的另一边。



「嗯?好啊,有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



「那个,邬尔莉洁……」



「嗯?」



「别蹲下。」



「为什么?」



「……快被看到了。」



「…………」



邬尔莉洁偏着头思索片刻。



「哦哦,情欲吗?汝发情了?」



不知道为什么,植物型地神伊古德拉的眷属居然喜孜孜地询问。



「并没有。」



「就算有也没关系喔。」



「别说那么多,遮起来就对了。」



行成别过头去。



区区少女的裸体还不足以让行成心慌意乱,然而从衣物的下摆看见双腿之间,实在是相当尴尬。尤其邬尔莉洁的衣服下摆虽然长,却跟燕尾服一样最长的地方在后方,前面则几乎露到大腿之处。



这样子一蹲下来,根本是彻底处于暴露在外的状态。



事实上,邬尔莉洁穿着内衣裤——严格说来应该是类似丝袜那种内裤跟长筒袜合而为一、套在下半身的东西,却不知道为什么采取只有大腿内侧暴露在外的设计,只要一蹲下来,平常看不到的地方就会清楚映入眼帘。



况且邬尔莉洁外表稚嫩,会令人产生强烈的罪恶感。



「那……有什么事?」



「嗯,就是白天的那件事。我们也有自己的想法,觉得应该先告诉汝一声。」



「……洗耳恭听。」



行成先端正坐姿后,如此表示。



因为他明白接下来的意见并非来自邬尔莉洁,而是构成伊古德拉——植物型地神之自我的集体意识。就某种意义而言,非常接近行成认知当中的神最原始的形象。



「关于交易方面的事宜,弗里多兰多与洛斯特路古之间不是相隔一段距离吗?若只是单纯的南来北往还好,如果每天都要运送货物,实在是远了点。」



「…………」



行成原以为要谈传教骑士团发动攻势之际的因应对策,顿时感到有些意外。



「嗯,是这样没错——」



这跟秧苗或是种子之类可以在这里培育的少量物资不同,如果是运送装满小麦的麻袋这种大量物资,护卫也不容易,可是相当吃重的劳力工作。



不过这也是基于双方互蒙其利的判断,行成才一手促成贸易。



「问题就在这里。虽然运送的货物会受到限制,不过若是采用不需要护卫或是马车的方法,也许可以减轻负担。」



「不需要护卫或是马车?怎么可能会有这种——」



「以前不是有把汝从洛斯特路古运送到弗里多兰多的方法吗?」



「运送……」



话还没说完,行成就掌握了伊古德拉这项提议的轮廓。



过去前往洛斯特路古提出交易申请的时候,亚神趁着行成不在的空档攻击弗里多兰多。为了保护城镇,当时行成急着返回弗里多兰多,然而两地之间的距离却不是说折返就能折返的。这时邬尔莉洁的母体,也就是地神伊古德拉伸出了援手。



「那不叫做运送吧,应该称之为……」



称之为『输送』,似乎稍微暴力了些。



伊古德拉将行成及塔莎送回弗里多兰多的方法,就是利用神木既坚硬又柔韧的树干与树枝,再加上坚韧又富有弹性的藤蔓,将行成和塔莎『弹射』出去。



简而言之,就是巨大的弹弓。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确保移动之际的安全,必须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先行减速才能降落。行成使用〈御使〉的力量之际——化作可以将这种力量完全发挥的形态,背上会长出一对翅膀。这原本不是拿来飞行的,却可以充当控制姿势的媒介,因此才未像炮弹一样撞上地面,平安回到弗里多兰多。



不过若换成无法自行控制姿势的货物,当然会一头撞上地面。不管里面装了什么,光是回收散落四周的货物就够累人的了,而且还非常危险。



行成是这么认为,不过——



「挖一个大水池或是什么之类的,让货物掉进里面如何?如果使用汝所制造的那种『外壳』,货物就不会散开了。」



「原来如此……」



邬尔莉洁口中的『外壳』,是指行成跟伊古德拉交手之际,用来保护自己的半球形钢铁防御板。当然要做成球形也是不无可能,在里面装满谷物或是其他东西之后弹射出去,落在池塘或湖泊再加以回收,应该就没问题了。如果弹射的精准度足够的话,就算没有池塘或湖泊,也还有制造大型拦截网接住货物的方法。



邬尔莉洁的提议确实相当有吸引力,不过……



「如果是长距离移动……」



精准度就是一大问题了。



虽然没用上枪械,却类似『狙击』的要领。



自然环境随时都在变动,不可能一成不变。一天之中的气温或是风向时时刻刻都在改变,也会随着季节变化。让『子弹』精准落在指定的地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就算为了承接货物,尽量制造大型的水池或是拦截网,也必须绘制比现在更为精细的地图,同时设置观测气温或是风向的装置,才能进行微调。只要角度稍微偏了一点,就会在数公里之外的地点造成数百公尺的误差。



更何况——



「这样子不会受到飞天亚神或是异兽的袭击吗?」



「这个……毕竟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邬尔莉洁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在特定情况之下,确实必须防备这种『头顶上方的遥远敌人』。以前遭遇飞天亚神的时候,就是因为行成的〈迪朗达尔〉和塔莎的〈红辣椒〉射程不够,才让对方逃走了。由于两者使用的都是手枪子弹,进行远距离射击根本毫无精准度可言。



或许需要射程比现在还要长许多的枪枝和弹药。



关于这一点,在遭遇飞天亚神之后固然考虑过,只是由于事务繁忙的关系,已经暂时搁在一边了。



而且……



(万一实际跟亚德列的传教骑士团发生冲突的话……)



手边备有长射程的武器,多少比较有利。



「……得制造狙击枪才行。」



「狙击枪?」



邬尔莉洁的头微微一偏,活像是一只小鸟。



她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显然对这个词汇十分陌生。事实上这个世界的飞翔型武器,顶多只有弓箭而已,使用火药的枪炮完全不存在。至少除了自己之外,行成没见过使用枪械的人。



「这个嘛,解释起来有点困难,实际做出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了。」



行成微微苦笑,如此表示。



「你的提议不错,谢啦。」



说完之后,行成轻抚邬尔莉洁的头顶。



他平常总是这么对待塔莎,结果习惯成自然了。



头顶被摸了几下,邬尔莉洁在一瞬间愣了愣,旋即像只小猫一样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这实在是可爱到不象话。



「我会朝着付诸实行的方向多加考虑的。」



行成在一瞬间感到心跳加速,旋即在脑中默念『对方是植物、对方是植物』的五字箴言。只见邬尔莉洁高兴得点点头,也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行成的心事。



「是哦,知道了。行成是朋友,我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跟邬尔莉洁的谈话结束之后,行成回到房间。



结果看到塔莎坐在床上等他回来。



「阿成……看诊。」



「嗯,知道了」



塔莎的『眼睛』并不是与生倶来的。



天生的白内障几乎剥夺了她的视力,之后她的眼球植入行成所制作的人工水晶体,才得到了跟平常人一样看得见的眼睛。



然而行成的这种『治疗』,纯粹只是基于生活在原本的世界之际,姐姐接受白内障手术时从医生那边得来的知识,行成本身并未受过这方面的专业教育。



而且,他也不是在百分之百的无菌室动手术。即使特别做过某种程度的消毒杀菌,外行人的能力范围还是有个极限,因此必须透过定期的看诊检查有无异状,尤其是有没有出现发炎的反应。



「我帮你摘下眼镜。」



行成坐在塔莎身边,朝着她的脸部伸手。



然而塔莎却轻轻握住行成的手,将它放了下来。



「塔莎?怎么啦?」



「今天、轮到我、看诊。」



塔莎紧握着行成被放下来的手,结结巴巴地开口。



「你?」



「阿成的、身体。」



说到这里,塔莎放开行成的手,轻触他的胸口。



严格说来,行成的身体并非人类。



他是炼金术创造出来的人造人。过去哈利斯真教会传教之际会上演『奇迹』,挟着威势迫使民众屈服,为此制造出的产物就是『生体炼金术机关』,又被称为〈御使〉或是〈天使〉。他的身体是被教会软禁的一名炼金术师伊鲁吉娜·乌鲁邦所制造出来的。由于她擅自制造了具备自我的〈御使〉——亦即行成,而遭到教会诛杀,因此能够替行成彻底诊断身体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不过塔莎是伊鲁吉娜的妹妹。



自从懂事以来,她就一直担任伊鲁吉娜的助手,炼金术方面的知识比一般人丰富许多。由于目不可视,从未阅读过书籍,不过她一直在姐姐身边聆听姐姐说话,是个不亚于姐姐的『博学家』。



只不过诚如先前所述,教会软禁炼金术师及炼金术师的家人——表面上教会视炼金术师为异端加以排斥——因此塔莎是在认识行成后,才真正知道『外面的世界』。只是,该说她是空有知识却光说不练呢,还是情报量异常丰富却只会纸上谈兵呢,她大部分的知识都没有实际经验为佐证。



话虽如此——



「应该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



塔莎的掌心持续贴在行成的胸前,镜框之后的双眼由下而上仰望行成,眼神流露出微微不满。



「啊……好吧。」



行成耸耸肩膀。



塔莎平常是个乖巧听话的少女,不过偶尔也会展现出顽固的一面,尤其是在她熟悉的领域——例如炼金术方面。自从伊鲁吉娜过世之后,『行成的老师』这个身份也成为塔莎人格的一部分,使她经常以『前辈』自居。



这种时候最好是乖乖听话。行成已经跟塔莎旅行一段时间,相当了解这点。塔莎一旦闹起别扭,可就没完没了了。



「脱掉上衣。」



「好好好。」



「说一声好就够了。」



行成脱下上衣之后,塔莎的脸庞就直接凑了上来。



「……喂!」



「不要、动。」



「这个……不是看诊吗?」



「是看诊没错。」



话才刚说完,塔莎的脸颊就贴近行成赤裸的胸口,彷佛打算来回磨蹭。



几秒钟之后,行成才领悟到这是『听诊』和『触诊』。



塔莎的眼睛有好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见,因此其他的感官——尤其是听觉和触觉特别发达。目前视觉虽然没什么问题,只是或许依旧抱持某种不安,塔莎常常出现依赖听觉、触觉及嗅觉这些其他感官的倾向。



「闭上眼睛、躺下来。」



「啊……好……」



虽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行成还是第一次接受这种『看诊』,内心自然是百般困惑。不过他知道当塔莎以『炼金术师的妹妹』自居的时候,最好是不要违逆她的意思,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尽管犹豫,行成还是乖乖躺在床上。



(应该是触诊和听诊没错吧……?)



回想起自己在原本世界接受医生的触诊及听诊的经验,行成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放松。



率先感觉到的,是冰冷纤细的手指。



指尖自行成的胸前轻轻滑过。刚开始有点痒痒的,之后冰冰凉凉的指尖顿时让行成感到相当舒服,就像是爱抚一样。不过指尖偶尔会用力压个两下,有时也会轻轻敲打,应该是触诊无误。



塔莎的耳朵也同时贴着行成的胸口,仔细聆听心脏的跳动声。银色的发丝和如兰的吐息弄得行成搔痒难耐,差点就忍不住发出声音。



「…………」



尴尬到了极点。



这幅景象被其他人撞见的话,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



不过邬尔莉洁似乎早已上床就寝,贝鲁达留在弗里多兰多负责照顾薇若妮卡,可能撞见这一幕的人目前都不在神殿。



行成微微张开眼睛,这才发现塔莎的脸庞贴近自己的胸口,鼻翼微微抽动。大概是在检查气味吧。听说嗅觉灵敏的小狗,可以从体味察觉主人身上的疾病。



「……阿成。」



「啊,嗯。」



行成连忙闭上双眼做出回应。



「你最近……似乎太操劳了。」



「我倒是没这种感觉。」



「不要、勉强。」



「我没事。」



「我不觉得、没事。」



「…………」



行成为之语塞。



看来什么都瞒不住她。



行成之所以留在弗里多兰多扮演地神的角色,追根究柢是为了塔莎。



行成还记得恩人伊鲁吉娜在临死之前拜托他照顾妹妹,因此为了保护塔莎,行成展开了亡命天涯的生活。



然而塔莎一直在教会之中过着幽闭的日子,长途旅行势必会对她造成莫大的压力。所以为了塔莎,行成决定定居下来。



塔莎应该也有所察觉。



行成是因为她的关系,才不得不扮演地神的角色,而且还三天两头伤透了脑筋。塔莎看在眼里,心里面似乎很不好过。



「阿成,你累了。」



塔莎整个人趴在行成的身上。



「会吗?」



「心跳的声音、身体的气味、都跟以前不太一样。」



「心跳是因为……」



(插图)



是因为你的关系………不过这句话当然说不出口。



所谓的以前,应该是指行成和塔莎经常一起裹着一条毛毯或是一件外套就直接露宿野外的时候吧。这么说来,当时塔莎也经常将耳朵贴在行成的胸口,或者是闻他的体味。当然是隔着一层衣服。



「……有什么烦恼吗?」



言下之意应该是『有烦恼就说出来吧』。



她是真的关心行成。自从伊鲁吉娜将塔莎托付给行成之后,行成就视保护塔莎为己任,设身处地替塔莎着想,不过塔莎平常似乎也很关心行成,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其实行成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最近没意识到罢了。



确实是有点疲惫——不,应该说没有喘息的机会。



「以前的我,只想捍卫自己看得到的范围。」



行成微微苦笑。



「传教骑士团杀过来的话,就直接迎头痛击。在弗里多兰多安定下来后,便击退伤害镇上居民的亚神。我一直以为只要保护看得到的地方,只要保护触手可及的范围就好。」



「…………」



行成感觉到胸前的塔莎微微一动。



于是他将手掌贴在塔莎的后背,继续说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认为只要保护你就好了,其他的事情管他的。我曾经死过一次,这里没有姐姐,也没有家人,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若只要这么做就可以了,那不是很好吗?若只有这件事,应该有办法才对。」



「阿成……」



「结果残酷的现实,让我领悟到问题没那么简单。」



想要保护一个人,让那个人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就必须同样保护支持这种生活的周遭环境。而且为了让原本就不怎么安定的环境维持正常运作,必须确保足以应付突发或是不测事态的余力。为了达成这项目标,又必须关注范围更大的客观环境。



除此之外……



「我有点对不起你,塔莎。」



「……?」



「不管怎么说,我也开始关心起弗里多兰多的其他人了。」



原本只是为了保护塔莎而必须利用的『环境』,如今虽然还是无法拿来跟塔莎比,不过行成也开始关心弗里多兰多这座小镇——尤其是镇上的居民。贝鲁达或是费欧娜这些走得近的朋友就不用说了,透过她们向外接触的许多居民……他们大多都奉行成为神,对行成报以尊敬的眼神及笑容——说行成对他们没有感情,就是在骗人了。



「不过这么一来,就必须保护范围更大的环境了。」



为了保护弗里多兰多,行成开始跟洛斯特路古这座城镇进行交易,结果也跟洛斯特路古的地神伊古德拉及眷属邬尔莉洁等人有了私交。邬尔莉洁动不动就称呼行成为『朋友』,从这里就看得出来,她们早已不将彼此当成单纯的交易对象,双方不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若问行成最重要的人是谁,答案依然是塔莎。



然而对于行成而言,重要的人过去就只有塔莎而已,没有所谓的排名顺序。只要一心替她着想,眼里只要有她就好了。



如今重要的人事物逐渐增加。



高兴之余,也十分沉重。



「想要履行代理地神的职责,就必须着眼于大范围的考虑。镇上的居民也期待我能够发挥这种功能。过去只要做好份内的事情就足够了,然而现在不同,不能依照过去的要领扮演神的角色……一想到这里,就真的觉得自己太小看神了。」



行成的『前世』有个沉迷于宗教、弃家庭于不顾的母亲,因此他总是习惯将神的概念视为『无稽之谈』。甚至还认为那不过是剥夺人类的思考能力,单方面榨取金钱和时间的伎俩。



可是……



「活人献祭的功过姑且不提,不过地神确实相当了不起,毕竟面对这么沉重的职责,居然也能驾轻就熟。虽然我也有同样的能耐,却还是无法接受跟土地连结之后自我逐渐淡薄这点。」



「……阿成。」



塔莎突然打断行成的谈话,这倒是相当罕见。



行成看着塔莎,这才发现她依然维持趴在行成身上的姿势,不过却稍微抬起上半身,凝视行成的脸庞。



「真的是、操劳过度。」



「……会吗?」



「一个人、什么都要做、太辛苦了。」



「…………」



经塔莎这么一提,行成不禁眨了眨眼睛。



「阿成、保护我、所以……我也要、保护、阿成。」



「……塔莎。」



「炼金术是、解读世间真理、以人类的方式重新呈现的、技术。就算阿成不是神、也能做出跟神一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一定会成功。」



塔莎的语气流露出些许的确信。



「我也会、帮忙的。」



「……谢谢。」



如此表示之后,行成轻抚塔莎的头顶。



银发少女眯起双眼,彷佛是跟主人撒娇的小猫,再度将脸颊贴在行成的胸前。







夜晚——贝鲁达留在弗里多兰多,并没有回到神殿。



贝鲁达原本是被奉献给行成的巫女,随侍在行成身边理应是她的职责,不过由于费欧娜提出要求,而且行成也应允了,因此贝鲁达并未回到神殿,而是留在席林古斯的公馆。



贝鲁达所承接的任务,就是照顾那个女佣兵——薇若妮卡。



薇若妮卡最后被安置在席林古斯公馆的客房,暂时得住上一阵子。心高气傲的她虽然装出没事的模样,不愿在他人面前示弱,事实上她从亚德列逃亡至弗里多兰多的期间几乎未曾阖眼,再加上又受了伤,身体非常虚弱,暂时需要他人的照顾。



目前弗里多兰多正在展开行成所提议的数项改革,主要以农业相关的项目为主。所有的人手都投入改革当中,无暇照顾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在这种情况之下,才将薇若妮卡交给贝鲁达『负责』。



「…………」



贝鲁达先替薇若妮卡更换绷带,端来了餐点,接着又打扫房间。



之后就无事可做了。



贝鲁达没受过什么教育,本身的知识及经验仅限于自己把自己打理好,不要造成他人负担。处理伤口的时候,也只知道必须先清洁伤口,再仔细缠上一层新的绷带或是纱布。



「呃……」



迟疑片刻之后,贝鲁达望向薇若妮卡。



以前的生活多半都是照顾年幼的少女,如今照顾的对象换作成年的女子,到底该做些什么才好呢?就算想要跟她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



而且薇若妮卡又是佣兵。



贝鲁达的生活完全跟这种职业无缘,顶多只是知道『佣兵』这个名称,而且『可怕的一群人』这种印象还满强烈的。事实上薇若妮卡虽然有一张美丽的脸蛋,却不断流露出不好亲近的神情,贝鲁达甚至不敢随便开口跟她说话。



客房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偏偏薇若妮卡没有入睡的迹象,贝鲁达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离开客房。贝鲁达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既然接受的指令是『贴身照顾』,就绝对不会出现适度的偷懒或是打混。



可是——



「你……」



薇若妮卡突然出声,似乎也厌烦了沉默。



贝鲁达急忙出声回应,内心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



「啊、是、是!有什么吩咐?」



「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啊!」



经对方这么一提,贝鲁达这才发现自己尚未报上姓名。



「对、对不起,我叫做贝鲁达!」



「贝鲁达……」



喃喃自语的薇若妮卡在舌尖上确认这个名字,旋即以锐利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贝鲁达。



「……抱歉。」



「……啊?」



剎那之间,贝鲁达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道歉。



「你应该是那个叫做行成的年轻人身边的随从吧?结果却被指派来照顾我,心里面一定很不平衡。」



「我、我不是随从……而是被献给行成大人的巫女。」



「巫女?」



薇若妮卡脸色一沉,口中喃喃自语。



生活于边境的人只要听到这个词汇,应该都知道这在大多数的场合,意指奉献给地神的活祭品。同时也知道所谓的地神,是基于某种原因得到智慧的野兽跟土地结合之后的存在。



「那个叫做行成的人,是神官之类的吗?」



「不,他是地神大人。」



「地神?他——不是人类吗?」



「是的。行成大人虽然总是自称为『代理地神』,不过对于这座城镇也好,对于我来说也罢,都是非常尊贵的神。」



薇若妮卡看起来似乎还是不太明白,因此贝鲁达将她成为被奉献给地神的活祭品、之后遇见行成、一直到行成成为弗里多兰多的地神这些经历详细描述了一遍。由于这些经历贝鲁达自己也能详尽说明,即使是薇若妮卡并未提问的细节,只要贝鲁达想到了,就会添加上去。



「……所以,那个,我是献给行成大人的巫女。可是直到现在,都还无法克尽职责……」



「克尽职责?他又不是吃人的怪兽。」



「是的,所以那个……就是献身的意思。」



话才刚说完,贝鲁达顿时羞红了脸。



行成不把贝鲁达当成活祭品,也不当成奉献给自己的『物品』,而是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当然贝鲁达不可能在行成的饮食方面派上用场,本身又没什么特别的长处,只能以自己的身体充当性方面的慰藉,偏偏行成就是连碰也不碰她。



结果……贝鲁达对身为巫女的自己无法克尽职责的情况抱持着不安,一直到了现在。



猛然醒悟之后,贝鲁达这才发现自己连这种事情都告诉了薇若妮卡。



看来是为了逃离极度尴尬的气氛,连没必要的事情都说出口了。而且就算有所警觉,也是覆水难收。



薇若妮卡该不会觉得自己听了无聊的抱怨吧?



贝鲁达感到志志不安。



「……说的也是。」



薇若妮卡的语气听起来比先前柔和许多。



「想要改变自身已经定型的存在方式,确实……相当困难。」



「呃,薇若妮卡……小姐?」



贝鲁达眨眨眼睛。



不过薇若妮卡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只见她再度躺在床上,默默地翻了个身,彷佛就此结束了对话。这是准备就寝的意思吗?凝视着薇若妮卡的背影,贝鲁达心想。



「那个……呃,晚安。」



欠身行礼之后,贝鲁达蹑手蹑脚地离开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