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白光隔着眼皮映照进来。



行成知道已经是早上了，他感觉到意识自睡梦之中浮了上来。



「…………」



短暂的两次眨眼。



总觉得阳光好像跟平常有些不同，大概是神经过敏吧。事实上之前从未像现在这样，是在感受到朝阳的情况下清醒过来的。生活在这座『神殿』已经过了好几个月，随着季节的迁移，或许日照也出现了变化。



「嗯……？」



行成搔搔后脑，从床上坐了起来。



试着做了一次深呼吸，这才发现空气依然湿冷，时间恐怕还不到早上。外面虽然一片明亮，感觉起来似乎比平常起床的时候还要早了一些。



「呼哈……」



强忍着自然流露的呵欠，行成走下床铺。



重新望向阳光映照而入的窗户，行成顿时僵在原地。



「…………」



一名女童站在那里。



可能是十岁出头，也可能只有十岁，总之就是带有这种感觉的女孩子。虽然她背过身子，看不到长相，不过从体型看来，显然就是还在发育中的轮廓，在在流露出乳臭未干的稚嫩，甚至连第二性征都还没出现。



「——邬尔莉洁。」



行成眉头一皱，低吟了一声。



尽管只看到背影，不过绝对错不了的。这座『神殿』当中，背影如此稚嫩的人只有一个，更何况她头上还长着宛如鹿角——不，应该是宛如分叉的树枝一般形状复杂的『角』，除了那位人物之外不做他想。



称之为异形，还确实真是异形，神奇的是左右对称的犄角长在女童头上颇为顺眼，不会太难看。



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在做什么？」



「唔！行成，汝醒来啦？」



女童邬尔莉洁回过头来，光滑柔顺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



发色是宛如新叶的鲜绿。这头长发和先前提到的犄角搭配起来，让女童的外表跟人类相去甚远。不过她的怪异之处就只有这两个地方，头部以下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就是因为如此，才更加麻烦。



「我正在从阳光取得活力。」



稚气未脱的脸庞微微一偏，邬尔莉洁说道。



「从阳光取得活力……你是植物吗？」



「是植物没错啊。」



「……也对。」



行成的回答夹杂些许的叹息。



邬尔莉洁——



这个女童看似人类，其实并非如此。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以前好像是个平凡无奇的村民，如今身为人类的她已经死亡多时。



现在的她，是大树型地神伊古德拉的眷属，也就是所谓的『终端装置』。



跟行成交谈的时候，浮现于表面的是邬尔莉洁原本的言行举止，不过思考模式是属于位居幕后的伊古德拉。至于何者为主、何者为从，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这方面的事情连行成也不是很了解。



只能说，这个女童的思考方式明显异于常人，这点应该是错不了的。



事实上，伊古德拉原本就跟人类这种生物不同——应该是与人类相去甚远的植物所形成的地神，祂只是利用这样的眷属充当跟人类沟通的媒介。表面上的言行举止姑且不论，最基本的思考模式完全受到伊古德拉的影响，因此才会做出在行成眼中极度不正常的行为。



例如，一丝不挂站在窗边晒太阳之类的事情。



「草木透过阳光和水分得到活力。我既是伊古德拉，也是祂的一部分，所以才会在这里晒太阳。」



如此表示的邬尔莉洁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堂而皇之地将迄今依然未见凹凸起伏的裸体展现在行成面前。雪白的肌肤上以淡绿色的线条描绘出复杂的图形，既像是血管，又像是叶脉。富含叶绿素的树液大概取代了血液，在她的体内流动吧。



不管怎样，这个图形接触阳光——也就是进行所谓的光合作用之后，邬尔莉洁体内的植物细胞因此取得了活力，这点应该是错不了的。



「这个道理我明白，不过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嗯？为什么？」



邬尔莉洁的脑袋微微一偏，活像只纯真无邪的小鸟。



（插图）



即使在行成面前赤裸身体，她也感受不到任何不对劲及羞耻的样子。



(也罢，她是植物嘛……)



草木花朵不会因为赤身裸体而害羞，这也是当然的。



可是诚如先前所言，她的下半身——淡绿色的图形就姑且不提了，身体的轮廓显然是尚未成熟的女童。对于被迫看到这一幕的行成而言，不禁觉得有许多问题。



「就各方面而言，这样子不太好。」



「不太好？怎么说？」



「就是……」



该怎么解释才好？



就在行成大伤脑筋的时候——



「行成大人早——」



大大开启的房间门口，一名少女翩然现身。



来者年纪大概将近二十岁左右。身材虽然娇小，身上却充满女性特有的丰腴圆满，这点跟邬尔莉洁大不相同。尤其是隔着一层上衣依然清楚呈现丰满隆起的胸部，更是她已经逐渐成熟的证明。



亚麻色头发绑成三条发辫，态度落落大方，加上和善——又有点可爱的五官，整体看来虽然不怎么亮眼，却显然是个美人胚子。



贝鲁达·波曼。



被奉献给这座『神殿』的主人——亦即行成这位『神』的『巫女』。对于行成而言，将活人奉献给自己实在是一大麻烦，不过包括本人在内，周遭人士全都毫无异议，她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便留下来侍奉行成。



「行成大人……」



贝鲁达双手掩口呆立原地，试图压抑她的惊呼。



一大早跑来打招呼，却看到全身赤裸的女童光明正大地站在主人——抑或说男人的房间里面，不惊讶才奇怪。



「呃，贝鲁达，这是有原因的。」



面对全身僵硬的贝鲁达，行成叹了口气。



「这是邬尔莉洁早上的……该说是习惯吗？就是那一类的东西。」



「行成大人。」



贝鲁达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只要您吩咐一声，无论早晚我都愿意提供服务——」



「不必了，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愈来愈复杂。」



贝鲁达似乎一大早就误会了什么，行成立刻正色以告。



贝鲁达原本准备被奉献给吃人的地神，结果受行成所救。然而，或许是因为自从懂事以来，一直被教育成奉献给地神的活祭品『巫女』，因此她总是将『挺身奉献』当成自己的存在理由。



将自己奉献给打倒前任地神成为现任地神的行成，固然能够为她寻求心灵上的平静，然而行成并非吃人的野兽，一旦提起所谓的『挺身奉献』，无论如何都会偏向性方面的需求。



由于贝鲁达是基于纯然的使命感才愿意跟行成发生关系，并不是因为性方面的需求，处理起来才格外麻烦。



而且——



「……阿成。」



于呆呆站在房间门口的贝鲁达身后——



另一名少女出现了。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由于她的身材比贝鲁达更娇小，因此完全看不到人。



切齐的银色短发、蓝色瞳孔、及宛如瓷器一般光滑白皙的肌肤。



每一个部分无不精巧细致，感受不到一丝的俗不可耐、超凡脱俗的空灵美。如果站在那里不说话，看起来真的很像做工精致的人偶。



塔莎·乌鲁邦是她的名字。



她是行成的搭档、恩人的妹妹，也是行成学习这个世界的老师。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无法一言以蔽之。



「你在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这是行成的说法，然而塔莎镜片之后的双眸眯成一条线，内心的怀疑溢于言表。



「我只是睡觉，然后起床而已。」



「跟邬尔莉洁一起？」



「只有我一个！」



行成提高音量。



只是塔莎依然一脸狐疑，不知道从哪拿出惯用的武器——狙击手枪〈红辣椒〉，打开装填孔之后，做出确认里面是否有子弹的动作。虽然塔莎应该不至于对行成开枪，不过这个动作的针对意味十足，看在眼里着实令人坐立难安。



「……阿成，你这个大色狼。」



「真的是误会——算了，先把枪收起来。」



「听说日光浴对动物的身体也有好处。行成，要不要试试看？」



「你给我少说两句，把衣服穿上!!」



面对依然全身赤裸的女童，行成的语气近乎哀求。



●



弗里多兰多是位于山谷的小镇。



由于地处远离王都的偏僻区域，比较不易受到中央政府的影响，是实质上受到承认的自治型地方都市。



这种类型的市镇或是村落在边境地区并不罕见，大多都维持独特的政治形态甚至是风俗习惯，主要原因在于，这些都不是来自王都的人民开拓荒地之后定居下来的聚落，而是自然出现于边境的小国直接在形式上纳入王都的管辖。对于利用街道来往于各地的人而言，这些市镇与村落，也不过是联系王都与邻近中央都市的管道，位于边境的地方都市平常彼此很少互通声息。



原因之一，在于常见于边境地区的『地神信仰』。



地神……就是具有强大灵能力的生物。



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被称为异兽或是亚神的生物与土地进行灵力上的连结，对于一定范围之内的环境造成影响力，这种案例中的异兽或是亚神，就被称为地神。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受到地神影响的土地多半都会得到丰收的承诺，因此原本就在严苛环境之中讨生活的边境居民，才会藉由与地神订定『契约』，建构出相对安定的生活基础。



这就是地神信仰。



然而任何事情都必须付出代价。



地神也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不会在没有代价的情况下让作物丰收，或者是守护城镇及村落免于受到灾害。



大多数的情况，地神都会要求人身献祭——也就是活祭品的意思。



地神与土地进行灵力上的结合之后，一己的知性及自我就会逐渐扩散，与土地本身同化。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必须摄取拥有高度灵力的存在——亦即同样是神格等级的生物，或者是人类也行，藉以维持原本的知性及自我。



一旦发生天灾或是饥荒，死亡人数动辄就是数千人之谱。



如果好几年一次的活人献祭，可以防止天灾或是饥荒的发生，可说是相当划算——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弗里多兰多也不例外。



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在献祭仪式当中理应吃掉活祭品『巫女』的地神，被凑巧人在现场的流浪青年——亦即天野行成给杀死了。



既然被称之为神，代表地神不是人类所能杀害的存在。至少单一人物击毙地神的故事，从未出现在神话或是传说之中。在人类是万物之灵的前提之上，神被定义为君临全人类的存在，具备超越人类的特性，所以才被称之为神。



结果……行成被当成弗里多兰多的新任神明，受到大家的祭祀。



弗里多兰多成为『地神的空白地带』。像这种空白地带多半都会吸引新的亚神出现，试图登上地神的宝座。成为地神，意味着成为永恒不朽的存在，君临于这块土地。对于亚神——尚未成为神明的野兽而言，这可是相当有吸引力的事情。



只是若新出现的亚神比先前的地神更加恶劣，可是会对弗里多兰多带来许多困扰。万一要求天文数字的活祭品，或者是基于好玩的心态虐杀人类，势必会造成大量的牺牲。



另外……万一好几个亚神同时出现互相争斗，被卷入纷争之中的城镇也有可能蒙受损害。若亚神想要得到力量，最快的方式就是吃掉人类，藉以提升灵力。



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发生，弗里多兰多的人民要求行成替杀害地神的行为负起责任。他们将行成当成神明来祭祀，宣称『这块土地是行成的地盘』，藉由这种权宜之计，让弗里多兰多免于受到亚神来袭及其他纠纷的侵扰。



「…………」



行成走在连结『神殿』与弗里多兰多之间的参拜道路上，突然间，凝视起沿着道路顺流而下的小河。



看起来应该是『新的』河川。



周围几乎是草木不生，纯净透明的河水潺潺流动，然而定睛一瞧，却完全看不到半条鱼。而且河道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人工的产物。



愈是接近城镇，河道就分得愈细，将河水带往附近的田地。从田畦看来，可以得知这块农田才刚耕种不久，应该是最近开垦的土地。小小的嫩芽在田地里排列整齐，沐浴在阳光之下。



「风调雨顺……吧？」



行成喃喃自语。



在大家的推举之下，他成为弗里多兰多的神明。



然而这只是形式上如此罢了，行成跟原本的地神不同，他没有跟这块土地联系在一起，进而改变外在环境的能力。不，若知道方法，或许并非不可行，只是为了得到不老不死的能力就必须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成天为了逐渐淡薄的知性及自我而担忧，这种生活还真是敬谢不敏。可是再这样下去，弗里多兰多很难得到稳定的收获。



一旦歉收，将会有许多人死于饥馑。就算不是这样，失去地神的土地也只会愈来愈贫瘠。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行成采取的是利用他所具备的知识，建立更有效率的农耕方法。



事实上，行成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是自异世界来到此地的灵魂，进入被称为『御使』的人造人体内。原本生活的世界具备高度发展的科技，教育水平也不低，即使行成不是农业专家，还是想出了好几个改良方案。



首先，为了稳定取得易于受到天候影响的用水——也就是常常不够用的水资源，行成以附近的湖泊为水源，规划了直通城镇周边的灌溉渠道。



接着，又提出土壤改良及肥料改良等等的提案。



当然，这个世界的农作物跟行成原本生活的世界，不可能完全相同，这个部分无论如何都必须经历尝试错误的阶段，不过对于当地人而言，他们只仰赖地神的存在，完全没意识到可改良农技，所以『利用人力改变环境』的这种想法理应造成莫大的冲击。



事实上——



「地神大人！」



「早安！」



走在通往弗里多兰多的道路上，当地人民发现行成等人之后，立刻停止手边的农务主动打招呼。大家的脸上都露出笑容，代表行成所带来的好几种新的农耕技术无不非常顺利。



「还有邬尔莉洁大人！」



他们也向跟行成走在一起的邬尔莉洁问好。



她是洛斯特路古的地神伊古德拉派驻于此地的代理人，与行成一样成为当地居民敬畏的对象。农作物也是植物的一种，邬尔莉洁对当地人民指导良多。就某种意义而言，弗里多兰多的居民对她的期待，反而更胜于行成。



行成的身旁还有塔莎和贝鲁达，不过当地人只是跟两人稍微点头罢了。这并不代表他们轻视塔莎和贝鲁达，而是把她们视为行成的侍从——也就是跟眷属一样，都是行成的一部分。



「一大早就在工作啊。」



行成停下脚步，跟当地居民闲话家常。



以前他总是对年长的当地人使用敬语或是谦称语，不过对方往往因此惶恐不安，所以现在改采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既然要扮演神明，过于谦逊似乎也不是好事。



「是啊是啊。现在跟以前不同，有了这么多灌溉用水，今年一定会大丰收的。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下田工作真是快乐得不得了。」



男子精神抖擞活力十足，只差没当场哼起歌来。



其他人也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好。」



看着大家点点头之后，环视四周的行成又补充提醒。



「这里虽然邻近城镇，依然是在城墙外面，可要提防亚神或是异兽的袭击。」



「这是当然的，也请地神大人自己小心！」



「回头见。」



稍微举起手来打个招呼之后，行成再度行走于田间小径。



跟在他身后的贝鲁达——



「……真是令人高兴。」



她突然以含蓄的语气如此开口。



「像这样的情况……」



「没错。」



行成点点头，内心却颇为意外。



贝鲁达碰到事情总是习惯退缩，如今行成并没有开口询问，她却主动表示自己的意见与感受，这实在相当罕见。是因为跟行成等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有所改变呢，还是刚刚的情况特别让贝鲁达感到高兴，所以才忍不住脱口而出？



见到自幼生长的城镇逐渐富饶而感到高兴，应该是很自然的反应。



成长背景十分特殊的贝鲁达，重拾更接近人类的普通情感，这无疑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就在行成思索这件事的时候——



「阿成，最好快一点。」



塔莎娇小玲珑的身躯，刻意挤进行成与贝鲁达之间。



「让别人枯等总是不太好。」



「嗯，也是。」



苦笑之余，行成点点头。



塔莎也有她不够机伶的地方，而且方向跟贝鲁达有所不同。



她的表情和声音向来看不出内心的情感，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行成也不是很清楚。塔莎跟贝鲁达一样，拥有特殊的成长背景——不，或许还比贝鲁达特殊。身为炼金术师的家人，她过着受到监禁的生活，而且在遇见行成之前，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这件事显然对塔莎有所影响。



不管怎样，这两人如今都是行成最重要的家人。



包括邬尔莉洁在内的四人生活，比想象中更加快乐。



行成在转生之前的世界，是跟姐姐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如今跟三名少女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为了一座城镇的未来不断尝试错误，这种生活替行成带来充实的感受。



只是——



(姐姐……)



行成突然想起生离死别的姐姐。



姐姐跟行成一样，被卷入逃也逃不了的火灾之中。



她一定也死了吧。姐姐死了，自己也死了，可是唯独自己转生于这样的异世界，过着幸福的生活，这让行成产生一种莫名的罪恶感。虽然现在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而且回想起来，那场火灾根本是行成无力挽救的。



「……阿成。」



塔莎突然出声。在她的提醒之下，行成移动视线望向前方，这才发现有三个人影，从城镇的方向往这里走了过来。



对方一看就知道不是准备下田耕作的居民。三人穿着连身的盔甲，腰间悬挂长剑。虽然并未骑乘战马，但很明显地是骑士的战斗装备。



「……唔！」



其中一人似乎发现了行成等人。



由于头盔的面罩掀起，表情倒是清晰可见。金色的头发，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外表，不管怎么看都是贵族气息浓厚的青年。仪态固然端正，却又略为傲慢或者说目中无人，总之表情和举止看起来颇自以为是，给人一种偏激的印象。



对方的名字是亚伦·兰斯多恩。



他是隶属于哈利斯真教会这个宗教团体的传教骑士。不，就现状而言，他已经失去了这个身份。



他原本隶属的传教骑士团，当初是基于教化远征来到弗里多兰多，也就是『以盲从于野蛮习俗的边境蛮族为对象，推广伟大真实的教义』。先不论冠冕堂皇的理由，简而言之，就是利用武力扩展势力范围的宗教侵略。



他们否定地神信仰。



因此在偶然的机会下肩负起地神角色的行成，跟他们发生了冲突。



结果行成击败了他们。不仅止于压制骑士，甚至将他们带到战场上的最终兵器守护圣人像——机械驱动的战斗武器——彻底破坏。当然，这是在塔莎的支持之下才取得的战果，不过实际上行成确实是独自击退一整个军事集团。



然而，这场胜利只不过是消灭了一支部队。



他们的背后还有哈利斯真教会这个庞大的宗教组织，一旦知道强化远征军落得惨败，显然会增派加倍——不，应该是好几倍之多的战力投入战场。



因此行成心生一计。



他饶了亚伦等人，交换条件是要求他们撰写『顺利压制弗里多兰多』的不实报告。强化远征军几乎都是直接成为当地的屯驻部队，倒也不会引起怀疑。亚伦等人逃过一死，中央无从得知任务失败，面子得以保留，行成方面则是无须提防后续的强化远征军——这就是行成主动提出的交易。



于是亚伦等人就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之中，滞留于弗里多兰多。



「哈啰，亚伦。正在巡逻吗？」



行成向过去的敌人打招呼。



现在他们负责维护弗里多兰多周边区域的治安。



诚如行成之前对务农的居民所做出的提醒，城镇外面除了异兽和亚神之外，还有其他危险的野生动物出没。行成一个人不可能保护所有出外耕种的人民，因此才会委托亚伦等人肩负起巡逻的任务。



这原本就是他们在传教骑士团教化弗里多兰多之际所从事的工作之一，来自行成的委托工作固然让他们面有难色，不过相较于其他的委托工作，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至少比起在城里面到处受人使唤，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强多了。



「……嗯。」



亚伦以看起来就是一脸嫌恶的神情和语气做出回应。



后面两人的面罩是放下来的，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不过应该跟亚伦差不多才对。虽然同为不实报告的共犯，他们迄今尚未舍弃哈利斯真教会传教骑士的身份。或许在他们的心中，被行成所迫不得不这么做可以作为一种借口吧。



「……你这种货色居然变成了神……」



亚伦念念有词，一副忿恨难消的模样。



「稍微斟酌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如何？」



「言行举止……？什么意思？」



行成皱起眉头开口询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这家伙真是无药可救！」



「喂，兰斯多恩……」



后面两人慌慌张张地出声，亚伦却丝毫不以为意。



「就算是野蛮的边境信仰，你好歹也是这种信仰所供奉的神明！既然是神明，就要拿出神明应有的言行举止！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言行举止……」



事实上神明的定义非常暧昧。



人们不过就是把拥有超乎人类力量的压倒性存在，统称为神明罢了，因此神明所代表的意义可说是因人而异。



亚伦等人信奉的哈利斯真教会，是奉唯一真神为主的一神教，不过这纯粹只是信奉的对象，事实上并没有主张『吾即是神』的存在。就这层意义而言，哈利斯真教会非常接近行成认知中的宗教。



另一方面，各式各样『具有实体的神』也存在于这个世界，地神或是亚神就是其中的代表。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不过祂们绝大多数都是储备大量灵力的永生之兽，从形态到个性更是种类繁多，数量也经常变动。有些野兽『成为』新的神，也有些神基于某种理由死亡或是消失，说起来应该算是多神教。



所谓的神，其实也是有各种不同的类型。



行成不认为应该有特定的惯例或是做法。



「神原本应该是庄严肃穆的象征！」



握紧双拳的亚伦如此宣称。



「我跟你的神确实是不太一样，不过……」



「拿来相比固然是一种亵渎，不过我们的哈利斯真教会也好，蛮族的宗教也罢，全都是一样的！唯有庄严肃穆的象征，才值得人们崇敬膜拜！」



「是……」



「就是因为被隔绝在外，才会感到畏惧！就是因为畏惧，才会产生崇敬！展现力量，以威势压倒、控制、驾驭周遭众人！这才是神应有的面貌！结果看看你自己，居然一派轻松地跟这带的庶民交谈！你的言行举止只会贬低力量的价值！」



「…………」



行成大为困惑。



他不明白亚伦为什么咬着这点不放。



当然，行成知道亚伦打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好感，不过他以为亚伦会跟其他两名传教骑士一样，对他有所畏惧，不会说出惹恼他的话。



看来亚伦真的对行成的言行举止大为恼怒，恼怒到将利弊得失的算计及明哲保身之道抛到脑后。直接借用亚伦的说词，大概就是『欠缺威严，没有神明应有的样子』吧。



不过亚伦的说法倒也不无道理——行成突然想到这件事。



事实上诚如先前所言，无关年龄或是其他因素，行成已经不再以敬语或是谦称语跟镇上的居民说话了。虽然只有短时间而已，不过行成好歹也是代理地神，如果拿出神明应有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方面或许会更加圆滑。



可是——



「你这个人就是——」



「……吵死了。」



说话的人不是行成，而是塔莎。



她以镜片之后的双眸怒视亚伦。



这时站在后面的两名骑士，连忙慌慌张张地架住亚伦。



「对不起。」



「我们会数落兰斯多恩一顿的。」



两人低头致意之后，便从行成等人的身旁通过，将还想继续开骂的亚伦拖离现场。这时行成注意到一名骑士的盔甲——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环绕腰部的铁板开了个洞。



这是弹孔。



对方大概是刚来到弗里多兰多的时候，被行成或是塔莎开枪击中的传教骑士。也就是说，他亲身体验了〈红辣椒〉或是行成所使用的〈迪朗达尔〉点44麦格农子弹足以贯穿钢铁盔甲的威力。



大概是认为激怒塔莎就麻烦了。



「或许塔莎反而比较有神明的样子吧。」



「……？」



经行成这么一提，塔莎顿时露出疑惑的神情。



「没事，我们走吧。」



微微苦笑的行成如此表示之后，便推着塔莎往前走去。



（插图）



●



「目前还算顺利。」



女子如此评断弗里多兰多的现状。



沐浴在从窗边映射而入的阳光之下，更是让闪闪发光的金色长发增添些许艳丽。



那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子。



「新的田地农作物生长顺利，也没接获附近出现亚神或是异兽的报告。照这个情况顺利发展下去的话，收成应该会增加二到三成。」



不是只有五官端正而已。



女子说起话来毫无窒碍，表情更是机伶讨喜……看起来就是个知性派的美女，言行举止更是高贵优雅。只要稍微谈上几句话，就会知道她不只是好人家的子弟，本身也聪颖过人。好胜好强的脾气，也在裴翠色的瞳孔之中显露无疑。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血统或是身份，她都是被人称之为『公主』也丝毫不足为奇的人物。



她是弗里多兰多镇长的女儿，如今成为代理镇长的费欧娜·席林古斯。



事实上地方都市的镇长，大多是直接任命土生土长的小国国王或是掌权者担任。席林古斯也是代代治理弗里多兰多的世家，缔造了许多政绩，因此才在当地居民几乎没有异议的情况下，被认定为镇长的氏族。



如今代替身体状况不好而卧病在床的父亲实际统筹镇上事务的人，正是这位费欧娜。



「这样就太好了。」



坐在这名少女的正对面点头称是的人，正是行成。



塔莎和邬尔莉洁分立于他的左右，贝鲁达也在现场。行成来到弗里多兰多镇的原因，就是为了跟代理镇长费欧娜商量事情。



「不过二至三成吗……倒也不是期待收成加倍啦，短时间之内确实很难出现明显的改变。」



微微苦笑的行成如此表示。



灌溉渠道也兴建了，肥料也用了，田地也增加了。



行成当然知道弗里多兰多的居民，在环境的整建方面付出了相当程度的劳力，只是收成的增加是否跟付出的劳力成正比，似乎就有待商榷。居民的人数——应该说农业人口的数量并没有改变，或许真正的问题在于人手不足吧。



「理论毕竟是理论。」



费欧娜倒是不怎么在意，脸上的微笑反而突显出二至三成的重要性。



「很多事情必须实际操作之后，才知道其中的难处。再说就算收成只增加了一成，还是相当可观。」



「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松了口气。」



行成耸耸肩膀。



如前所述，代替地神肩负起保护这座城镇的职责，固然不成问题，然而地神的另一个职责——确保丰收这一点，却是行成本身所办不到的。所以他才想创造出明确的结果，一扫过去向地神献上活祭品以求丰收的既有模式，让镇上的居民能够放心。



如果为了拯救贝鲁达一人杀死吃人的地神，反倒造成数十人、甚至是数百人饥饿而死，就太不划算了。



「接下来是交易的问题。」



朝着邬尔莉洁瞥了一眼，费欧娜继续开口。



「幸运的是，洛斯特路古那边对于我们所提出的几项商品表示兴趣，愿意提供粮食、种植于新田的种子或是幼苗当作交换。」



「这也是再好不过了。没东西可种的话，光有农田也无济于事。」



无论是从营养学的观点，抑或就面对各种灾害的危机管理而言，种植的作物种类都是愈多愈好。每一种农作物所具备的养分都有些微差异，有些农作物耐寒，也有耐日照的农作物。除了弗里多兰多历代住民所种植的传统作物之外，种植来自其他地方的作物，也是面对这些问题的因应之道。



开拓新田的用意除了单纯增加收成之外，也具备确保实验场地的含意，以便试种这些『新』作物。



镇上的居民对于这些细节部分的问题都不是很清楚，不过费欧娜不愧是留学于王都的高材生，很快就明白行成的用意。



事实上她的观察敏锐，学习力又强，擅长活用自己所具备的知识。行成之所以能够将内心的想法一一付诸实行，费欧娜的从旁辅助功不可没。



「交易路线似乎也没问题。伊古德拉大人替我们驱离了异兽及亚神，传教骑士目前的工作态度也很认真。」



「……好像是。」



想起先前遇见的亚伦和其他两人，行成开口回答。



传教骑士承接的任务，是保护弗里多兰多与洛斯特路古之间的交易商队，及定期巡逻开垦田地。由于他们原本是来到这座城镇的宗教侵略者，目前还无法完全信任，不过比起解除武装系上锁链，把他们当成奴隶使唤，多少还是比较有意义。骑士的本领是在战斗，让他们负起警备或是护卫的工作，绝对是人尽其才。



「眷属方面也没出现问题。」



说话的人是邬尔莉洁。



她是伊古德拉的终端装置，也就是所谓的眷属，不过远离洛斯特路古的她依然活动自如，关键在于以一定间隔的距离部署于交易路线，担任『媒介』角色的其他眷属。



这些眷属担任邬尔莉洁与伊古德拉之间的媒介站，同时也肩负起保护交易商队的任务。他们身上都带有伊古德拉的气息，建立起地神的『势力范围』，有助于驱离亚神及异兽。



「其他眷属的祠堂也会尽快完工。」



「嗯。」



听见费欧娜的报告，邬尔莉洁大剌剌地点头。



事实上，充当媒介的眷属目前正处于露宿野外的状态。伊古德拉原本是植物，祂的眷属就算是日晒雨淋也不引以为苦，不过放任神的使者露宿野外，传出去实在不太好听。



因此费欧娜等人很早就提出构想，要替眷属们建造最低限度的小型祠堂，这些祠堂也可以充当交易路线的路标。



(简直就像是地藏。)



行成突然想起这种事情。



在他所诞生的异世界——也就是日本的民间信仰之中，有一种道祖神的概念。



道祖神又被称为路边神，被视为镇守境界、繁荣后代、保佑旅途平安的神明，受到大家的祭祀。『地藏』原本是来自佛教中的地藏菩萨，之后跟道祖神信仰合而为一，经常被奉祀于路边的小小祠堂。



「怎么？」



邬尔莉洁的头部微微一偏，主动开口询问。



她似乎发现行成正在微笑。



「没什么。在我原来居住的地方，也有满类似的神。」



「哦，好像很有趣。」



「改天再说吧。」



闪过探出上半身的邬尔莉洁所表现出来的兴趣，行成改变话题。



「对了，前来此地的途中，我遇到亚伦他们。」



「他又出言不逊了吗？」



费欧娜露出无奈的苦笑。



亚伦和费欧娜原本就是熟人。他们在王都的学院一起上课，也就是所谓的同班同学。那时的亚伦好像就是个狂妄自大想法极端的人。



「啊，嗯，还好。」



含糊以对的行成朝塔莎瞥了一眼。



这是要塔莎别说话的意思。亚伦紧咬着行成不放固然是事实，但行成可没兴趣动不动就向费欧娜告状。而且若亚伦堆满笑容迎上前来，行成反而会感到有点毛毛的。一旦真的告状了，费欧娜作为代理镇长，势必得向亚伦提出警告，行成不愿意见到传教骑士与镇上居民之间日渐改善的关系又横生枝节。



不管怎样——



「基本的部分大概都有个样子了。」



行成双手盘胸，这么表示。



「接下来就是应用了，我有个提议。」



「提议？」



「嗯，是我临时想到的点子。我想利用几块新开垦的土地做个实验，需要你的许可。」



「有什么好许可的？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们没有阻止你的权力。大概是怎样的实验？」



「我想以自身的能力炼成某种东西，将其覆盖在部分的农地上。」



「覆盖……？为了保温吗？」



费欧娜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她也在自身的知识范围之中，做出各种揣测。



「恕我失礼，行成。这么一来，缺少光线照射的植物不就无法成长了吗？」



为了保温或是保湿，在固定的期间之内利用帆布或是草席覆盖田地——弗里多兰多似乎也有这种概念。只是这与行成的构想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如果是以帆布或是木板覆盖，确实会如此没错。」



说到这里，行成指着身旁的塔莎——严格说来，应该是横跨在白皙脸庞之上的眼镜。



「不过我用的是玻璃。我想制造出大量的玻璃，用以盖温室。」



「温室……啊，我在王都见过。就是拿来培育南方花卉的那个温室吧？」



费欧娜的脑袋微微一偏，口中喃喃自语。



「原理是相同的。」



透过交易路线，王都汇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商品。



为了满足贵族的嗜好与品味，许多边境地区的动植物也被送到了王都。不过这纯粹是『有钱人的娱乐』，温室所栽种的植物也仅限于王公贵族感兴趣的范畴。



「培育花卉的温室不是都以小规模居多吗？顶多只有一间房间大小的那种。」



「这……是没错啦。」



费欧娜点点头，脸上再度浮现出惊讶的神情。



「行成，你该不会打算建造足以容纳整块农田的大型温室吧？」



「答对了，阳光可以穿透玻璃嘛。」



行成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玻璃的温室……」



迄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塔莎突然开口。



「不但可以确保植物生长不可或缺的阳光，发挥『实心墙』的功能；也能限制空气流动；亦能办到藉由『房门』的开启与关闭，维持植物生长需要的温度与湿度。」



「这……」



「当然，还做得到隔离病虫害。」



「……！连这都行？」



费欧娜再怎么聪明，倒也没想到这一点。



事实上要防止病虫害，意味着需要某种程度的高密闭性设备，然而费欧娜对于巨大的玻璃温室毫无概念，自然认为建造高气密性的温室是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塔莎原本可是炼金术师的助手。



她对于高气密性的容器，或是确保无菌状态的玻璃制实验器具之类的物品，本来就比较熟悉。在塔莎的认知当中，就只是将这些器具放大几倍而已。



至于制造这些器具最需要的精确度，只要是行成亲自动手，自然是没有问题。行成连枪枝的零件或是人工水晶体都制造得出来，以他的能力而言，只要了解其中的结构，就算是微米单位的电路板都难不倒他。



「如果是温室的话，在寒冷的季节也可以种植跟炎热的季节一样的作物。虽然有连续耕作这种障碍，也就是地利衰退的问题，不过一年到头都能稳定种植作物，完全不受季节的影响，这种设备绝对能够让收成大幅增加。」



「的确如此……可是利用玻璃将整块田地包起来，这种事情还真是想都没想过。」



费欧娜眨了眨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这个世界的玻璃——尤其是高透光度的玻璃，确实是相当昂贵。光是备妥大量的玻璃就需要相当的财力，恐怕根本没有人动过特地拿这种东西将田地覆盖起来的念头吧。



「当然，光是玻璃强度还不够，必须以柱子或是窗框牢牢固定住才行。」



玻璃的份量不轻。虽然还不到粗壮的木头柱子撑不住的地步，只是若为了增加采光而扩大表面积，最好是利用钢铁之类的材料制作边框或是骨架。



「那材料的部分就拜托你了，行成。不过由于人手是我这边负责调配的，需要的话，请尽管跟我说一声。」



「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面带苦笑的费欧娜忍不住开口。



「你只要命令我们就好了，没什么好麻不麻烦的。你可是我们的神呢。」



「…………」



行成为之语塞。



对他来说，做出振兴农业、促成交易的提议及出力，就像一种『赎罪』的表现；因为自己在不了解状况的情形下，介入了弗里多兰多与地神之间的关系，甚至还杀死地神。行成并不后悔拯救了贝鲁达，却也认为自己应该对这个结果负起责任。因此他在透过费欧娜动用当地居民的劳动力之际，都当作是『请求』或是『寻求协助』，而不是命令。



可是……



(亚伦大概就是看不下去这种样子吧。)



行成心想。



身为神明的人物若不拿出神明应有的威风——或者应该称之为蛮横，追随者一定会产生疑惑或是犹豫。既然扮演神明的角色，这方面的事情或许应该跟行成的个人情感做个切割才对。



(归咎于自己不是这块料固然容易，不过……)



就在行成思考这件事的时候——



「——抱、抱歉，打扰了！」



一名男子门也不敲，就这样慌慌张张地闯进房间。



「做什么？一点礼貌都没有！」



费欧娜皱起眉头，斥责男子。



然而这名男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犠，显然无暇注意礼貌或修养的问题。



「对、对不起！可是有件急事必须尽快向费欧娜大人报告！正好地神大人也在场，请各位先移动到城镇外面再说！」



男子的说词完全抓不到重点。



正好行成也在场的意思……是指亚神来袭吗？



总之，行成从男子急迫的模样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便跟塔莎等人一起离开座位。



●



钢铁互相撞击的声音率先传入耳中。



若只是这样，打铁铺或是做木工也听得到同样的声音。



不过其间夹杂着怒吼或是叫骂，可以轻易想象到截然不同的场面。



「……！」



男子带着行成等人，赶到设置于弗里多兰多城墙边上的众多城门之一，这跟行成等人先前穿过的城门不是同一处。连结主要街道的正门与城内干道虽然只有一处，却设置了好几个应该称之为小门的出入口。从小门延伸出去的小路，能通往农田或是附近区域。



穿过城门，沿着通往山里的小路前进，不久之后就抵达事发现场。



背对这边的人正是亚伦——负责巡视城镇周边的三名传教骑士。三个人都拔出长剑高举盾牌，正在跟敌人战斗。



同样拔出长剑砍向三人的敌人……只有一个人。



「什么人…？」



对方身上穿着厚重的外套，又被连身软帽遮住了半边脸，无法辨识长相。



不过从外表看来，绝对称不上魁梧。外套下面可能还有一件盔甲，因此看不出对方的身材特征，不过身高跟行成差不多，手脚的长度也很普通。



对方手中的武器是长枪……不，应该是称之为长柄战斧的复合型武器。不是只有突刺而已，横扫的动作也颇具威力。这种武器攻击范围大，面对持剑的对手多半都大占上风，不过在空间有限的地方反而绑手绑脚。



对方外套上面有几处暗红色的斑点，应该是血迹。



这名『外套』大概是强盗之类的吧。然而他所面对的对手好歹也是传教骑士，而且还一次对上三个，却依然能与之斗得难分难解一步不退，显然受过武术的训练。



「……！」



『外套』将手中的长柄战斧送了出去。



「呜哇！」



亚伦在被刺成串烧之前身形一扭。



长柄战斧的利刃掠过亚伦的盔甲表面，激发出阵阵火花。



在左右两侧待命的两名骑士，立刻朝为了送出长柄战斧而伸展身体——看起来几乎毫无防备的『外套』砍了过去。



由于肉体的构造使然，人类后退的速度比前进还要慢许多，多了一把长枪更是如此。两名骑士的斩击，就是冲着这点而来的。



然而……『外套』接下来的行动，却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



既不上前，也不后退，而是手持长柄战斧当场将身子压低至最大极限，躲过来自左右的斩击。接着『外套』又抽回长柄战斧，单脚做轴原地旋转，伸展身体。



跟『外套』本人一起旋转的长柄战斧，当然扫向冒然接近的两名骑士。



斩击被对方躲过，身体姿势又大大拉长的两名骑士顿时被击倒在地。尽管穿着连身盔甲，还是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冲击。只见两人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不过重新举起武器的『外套』再度面对亚伦，并未了结倒在地上的两名骑士。



亚伦仗剑攻击『外套』，却被长柄战斧的长柄所化解，无法命中对方的身体。趁着第二次、第三次挥剑的空档，其他两名骑士也爬起来了，只是接下来还是重复同样的情况。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亚伦他们有三个人，对手却只有一个。



即使如此，还是打不赢。由于三个人一起上，『外套』也无法对亚伦他们痛下杀手，勉强维持互相抗衡的局面。



「我、我也不知道。发现这里出事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看来这种情况似乎持续了好一阵子，不过……



(攻击力或许还可以，体力可就不行了。)



正如行成的推测，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外套』的动作略为迟钝。



长时间对抗三名敌人，无论如何，先耗尽体力的人一定是『外套』。



「嘿呀！」



只见亚伦往前跨出一大步，挥动手中的长剑，他大概也发现『外套』的动作慢了下来。目标并非对方的身体，而是长柄战斧。亚伦料到对方会以长柄战斧承受自己的斩击，因此一开始就相准了武器下手。



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撞击声，长柄战斧自『外套』的手中飞了出去。



如此一来，应该分出胜负了——才刚这么认为，『外套』顿时抽出藏在外套里面的长剑砍了过来，甚至比长柄战斧掉落地面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不拘泥于一种武器，判断速度快得异常。



「呜喔！」



脸色大变的亚伦躲过斩击，对方又展开一连串的追击。



亚伦往后退了好几步，才总算完全躲过对方的攻势。



若不是三个打一个，接下来的攻击肯定会结束这场战斗。



「喝啊！！」



其他两人仗剑砍向对方，藉以掩护亚伦。



然而『外套』看透了两人在攻击之际的些微速度差，以自己的长剑轻易化解两人的攻势。改以长剑为武器之后，攻击速度明显提升不少。



「这……」



这可不是半吊子的对手。



对方绝对是实战经验非常丰富的武术达人，而且还熟稔多种武器的使用方式。



为了因应在巡逻途中遇到亚神的情况，亚伦三人配备了行成所复制的《迪朗达尔》，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打算使用。可能是因为用不习惯才有所犹豫，或者是认为以『枪械』对付人类过于卑鄙的关系吧。



「死在这里的话，就什么都没了！快点使用《迪朗达尔》！」



行成甚至起了直接加入战局的念头。或许是行成的大叫让他们想起自己身上配有威力强大的武器，于是除了亚伦之外，其他两人退至后方，举起悬挂在背上的〈迪朗达尔〉。



然而『外套』却并未停步。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当初是行成把名为『枪械』的武器带进这个世界。看在『外套』眼里，〈迪朗达尔〉应该只是一把精雕细琢的长剑，他恐怕还觉得对手举起步枪准备射击的姿势根本就是破绽百出。



『外套』瞬间拉近距离。



『外套』动作快得吓人，因此高举〈迪朗达尔〉的两人根本没有好好瞄准，就慌慌张张地扣下扳机。



撕裂空气的爆炸声传出。



威力强大的点44麦格农子弹，以超越音速的速度自枪口击发。



然而就算是经验老道的人，想要开枪命中以不规则轨迹来回移动的目标，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更何况惊慌失措的两人是在没有好好瞄准的情况下开枪，更是不可能命中目标。



事实上，两人所击发的子弹全都射偏了。反倒是其中一颗子弹掠过了『外套』的连身软帽，已经算是奇迹般的幸运了。连身软帽遭子弹划破卷起，使『外套』的脸微微露了出来，不过他丝毫没有退缩。尽管巨大的声响似乎令『外套』有些惊讶，但由于他并非直接直视子弹，无法理解这种武器的威力及威胁。



「那家伙是……」



目睹『外套』暴露在外的脸孔，行成忍不住惊呼一声。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宛如火焰一般的红发。



脸颊的左右两侧各有一缕来回摆动的长发，然而可能是避免造成行动上的妨碍，除了两颊头发以外，整体修剪成整齐的短发造型。



细长的双眼英气逼人，鼻梁坚挺，五官细致。即使身处战场，脸上也看不到丝毫的焦急与愤怒，彷佛执行例行公事般地冷静沉着。



然而最令人惊讶的地方是——



「……女的？」



对方年纪大约二十岁上下。



没错——那显然是女人的长相。



「……！？」



大吃一惊的人，不是只有行成而已。



在独自面对我方三个敌手的情况下，依然将我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棘手的对手，居然是个女人，这真是万万也想不到。其他两名骑士也大为震惊，同时停止了行动。



面对呆立原地的两人，『外套』——应该说女子拉近距离之后，迅速发动斩击。两名骑士勉强举起〈迪朗达尔〉挡下这一剑，〈迪朗达尔〉却从两人的手中飞了出去，看来这一剑的威力比想象中更加沉重。



「可恶！」



亚伦仗剑砍向女子的背后。



然而女子踢飞一名骑士之后顺势转了半圈，直接跟亚伦面对面。



「——！」



她的动作之快，令亚伦瞪大了双眼。



女子的长剑瞄准亚伦的下颚，以海底捞月之势往上一挑。



从下颚直达脑门，这是名符其实的致命杀招。



然而……剑尖却在刺穿亚伦头部之前停了下来。



（插图）



「…………」



因为行成手持〈迪朗达尔〉介入其中。



女子立刻中断对亚伦所展开的攻击，持剑面对行成。



只见她以试探的要领接二连三地送出轻巧却迅速的斩击，推测出行成的剑术造诣之后——



「……！？」



女子展现出猛烈的杀气。



接下来的瞬间，女子对行成释放出锐利沉重的一击，气势跟先前截然不同。目标是行成的大腿。相较于身体，腿部的防御容易受到忽略，而且大腿内侧有一条主动脉，一旦受到伤害，可是足以致命。她果然是经历过无数次战阵的人物，对于赤裸裸的杀戮知之甚详。



仓促之间，行成手中的〈迪朗达尔〉往下一沉，试图采取防御态势，可惜已经太迟了。取而代之的是——



「——阿成！」



轰然巨响。



声音来自塔莎，她抽出〈红辣椒〉开枪射击。



塔莎对于枪械的特性十分熟悉，再加上她的〈红辣椒〉尽管只是手枪，却是狙击专用的武器，精准度不是兼具斩击特性的〈迪朗达尔〉所能相比的。子弹不偏不倚地命中女子的长剑，同时也让长剑从女子的手中飞了出去。



「呜！」



女子以左手护住右手腕，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情。



大概是子弹的冲击力让她扭伤了手腕吧。



「……那是什么？」



女子总算是亲身体验到『枪械』这种武器的威力。



不过——女子的惊讶只维持了一瞬间。



只见她的左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滑入外套之中，大概是备有其他的武器吧。长剑在战场上是容易折断或变形的武器，携带备用武器是理所当然的。



「——到此为止。」



然而女子的颈部被行成以〈迪朗达尔〉的刺刀抵住。



「…………唔！」



直到现在，女子才首度露出悔恨懊恼的神情。



「你又不是传教骑士，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



女子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直视行成。



「传教骑士？啊……原来如此。」



看来她似乎是把亚伦三人当成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所以才会主动攻击。实际上亚伦三人现在还是以传教骑士自居，不过这不是重点。



「我想跟你谈谈，先放下武器。」



「你说什么……？」



女子眯起琥珀色的双眼，彷佛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大打出手之后居然想要寻求对话？这实在不合常理。



「你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吧？」



仔细一看，女子的呼吸紊乱，肩膀更是高低起伏。



考虑到女子面对三名传教骑士，依然上演了一段不算短的武打戏，她的体力绝对跟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超乎常人。但这并不代表她拥有无穷无尽的体力。



外套的血迹……仔细一看，应该是来自她本人，而不是敌人溅在她身上的血迹。里面的衣物，似乎也有好几个地方被鲜血染红。



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跟亚伦三人战得难分难解。



只是说到底——这个女人究竟是从哪来的？



若是来自弗里多兰多以外的城镇，代表她独自一人穿越异兽、亚神及凶猛野兽出没的区域。胆识之大，自是不让须眉。



「你到底是什么人？」



行成开口询问，语气夹杂着些许的惊叹。



气喘吁吁的女子一直瞪着行成，一段时间之后——



「我、我是……」



看来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女子来不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失去意识当场昏倒。



●



夜色之中，必杀的钢铁互相撞击。



火花一次又一次地四下乱溅，但若想驱散将一切涂抹成黑色的暗夜却过于渺小。现场已经陷入完全的混战状态，根本不知道哪个人站在哪个地方。



「喔喔喔喔喔!」



回荡于森林中的怒吼是来自敌人，还是我方？



…………



逃脱计划预定于深夜执行。



所有人穿上低调不显眼的黑色外套，在接受贿赂的职员偷偷打开后门之后，从那里逃了出来。就算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负责执行的职员贪污腐败，还是可以找到生路。这种事情很常见。



然而那个职员的腐败程度，却不如他们的预期。



从他们的身上尽情勒索之后，职员立刻翻脸不认人，向城镇的支配者通风报信。对方想必是对于收取贿赂之事只字不提，彻底扮演尽忠职守的职员。



比起职员的背叛，除了相信这种小人之外别无选择的窘境更是令人气结。如果自己还有足够的力量，根本就没必要这么做。



离开城镇之后，暂时平安无事。一行人沿着小径前进，总算是远离了城镇。



就在大家松了口气，准备返回街道时，中了敌人的埋伏。



哈利斯真教会——而且还是教化远征军的主力传教骑士团。



比起地神、亚神及异兽更加可怕——在想得到的范围之内，恐怕是最不愿意遇到的敌人。



「不要退缩！敌人数量不多！」



激励同伴的同时，她也拿起惯用的长柄战斧冲上前线。



虽说是中了埋伏，敌人想要预测他们返回街道的正确地点，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因此埋伏的兵力无法集中于一处，必须分散于几个地点，以防『阴沟里翻船』。



应该担心的反而是战事陷入胶着，敌人的增援部队及时赶到。



只是……



「高贵优雅的骑士大人不习惯打混仗！情况对我方有利！不要退缩！突击！杀出一个缺口!」



尽管这是为了鼓舞士气随口胡诌的说词，却也并非无的放矢。或许是因为不习惯夜战的关系，骑士的行动确实少了一点神采。



相较之下，另一方人马平常就主动承接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早就对夜战习以为常。虽然他们平时是埋伏起来攻击敌人的那一方就是了。



或许有办法也说不定。



就在她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



「……！」



自厚重低垂的乌云缝隙，月光倾泄而下。



驱散黑暗的皎洁白光之中，传教骑士欢声雷动。



他们回过头来一看——



「圣人出阵！圣人出阵！」



在众人的欢呼之中，生硬尖锐的声音响彻云霄，彷佛撕裂现场的黑暗。



声音非但并未消失，反而还编织成旋律，笼罩整个战场。



于是——



「圣哉！圣哉！圣哉！」



一旁的众多骑士开始同声唱和。



「吾等伟大的先贤，教导吾等崇高教义的圣人！」



「现在将获得钢铁肉体在此出阵！」



「圣哉！圣哉！圣哉！」



虽然被取名为圣人，却是在月色之下绽放幽光，彷佛凝聚世间黑暗所创造出来的巨大身躯。



不妙，增援部队赶到了，而且还带着最可怕的毁灭性武器。



「骑士退下！剩下的人不管是谁都一样！格杀勿论！」



巨人——守护圣人像的背后，不知道是谁大声宣布。



战况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变化。



传教骑士同时退向后方，取代他们的正是往前线推进的钢铁巨人。看到巨人的瞬间，就知道对付人类的武器或武术全都派不上用场。那是人类所制造出来的钢铁之神。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守护圣人像逐渐逼近。



行动十分诡异。



每一个动作都很迅速，却完全连贯不起来。



守护圣人像踏出一步的动作快得令人不舒服，然而再踏出第二步之前，却出现若干的延迟。大概是每个动作传教骑士都要一一做出指示的关系吧。结果造就出非常难以事先判读的行动模式。



因此——



「——！？」



当巨人以石破天惊之势挥动拳头的时候，她的部下有好几个人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之前的动作明明十足僵硬，巨大的铁块却在下一秒钟以形成残影的惊人之势当头袭来。



「呜噗——」



「啊……」



两名部下发出既像哀鸣又像呜咽的声音，远远地飞了出去。



他们跌进路旁的草丛后就不见踪影，恐怕已经死了吧。在两人飞上半空中的瞬间，便已清楚见到他们的四肢和脖子呈现诡异的扭曲。这等于是以人类的肉身承受破城槌的攻击。身体没有当场四分五裂，已经算是不错了。



「快逃！现在反而是好机会！」



不知道是谁大声叫唤。



她也因为这句话猛然醒悟。



骑士们已经退却了，包围网解除的现在一定逃得掉。即使威力再怎么强大，守护圣人像也只有一尊。只要尽全力逃离现场，应该可以顺利逃脱。



于是她跟其他部下催促雇主，开始逃跑。



可是——



「圣哉！圣哉！圣哉！」



骑士们的唱和……从前方传来。



「啊……」



她不禁呆立原地。



在月光之下，清楚看见其他守护圣人像从前方接近。而且守护圣人像巨大的黑影，居然有两个。



更可怕的是……



「火……？」



一声轰然巨响，守护圣人像的腰部喷出火焰。



火焰在一瞬间迅速膨胀，从下方照亮了传教骑士团的最终兵器，更加突显出骇人的威容。



看来那种钢铁巨人的内部安装了油壶之类的东西，所以才能够喷火。说不定也可以喷洒出沸腾的热油。



轻易接近的话，可是死路一条。



可是这样子别说是夹击了，根本就是被三尊守护圣人像团团围住。前来增援的传教骑士，恐怕已经在外面布下包围网了。



「唔……！」



情况不妙，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



既然如此，也只能设法躲过那个守护圣人像的攻击，直接杀进应该躲在后面的众多传教骑士之中，来个死中求活了。面对守护圣人像所喷出的火焰，身上的外套能够抵御多久的时间，俨然成为最重要的关键。



可是——



「请稍待。」



有人出声说话，抓住了她的肩膀。



回头一看，白胡的独眼男子摇了摇头。



她最信赖的左右手——尽管已经过了巅峰时期的年纪，却具备足以称之为沙场老将的经验与战绩。



「请逃走吧。」